1


    十二月在即,花穎的工作量也突然大增。


    與文檔類分開置放的皮盒裏,放滿了兩折的卡片。那是以銀箔勾邊的聖誕卡,厚紙卡帶著布質觸感。


    雖然文檔可以用電腦打印文本,但信件類全都得由花穎親筆書寫。為了寄到國外以及趕在十二月上旬送達,完成期限近在眼前。


    衣更月製作的英文草稿無可挑剔,針對烏丸家的往來對象、花穎認識的人,隨年齡準備了各種版本。


    「寄給齋姬賴長少爺的卡片要附禮物嗎?」


    花穎寫完一張卡片放到旁邊的盒子時,衣更月問。


    「對喔……你對最近五歲小朋友喜歡的東西有概念嗎?」


    「我可以配合賴長少爺最近的興趣、齋姬家與烏丸家代代間的傾向以及社會上的流行呈上提案。」


    衣更月的工作能力太過完美,常常讓花穎莫名覺得恐怖,不過,他沒有說出口,而是思考最適合的選擇。


    「選擇本人興趣的話,如果和家人的禮物重複就不好了。兩家代代間的傾向是?」


    「真一郎老爺以前是贈送書籍。」


    「那,就送書吧。」


    「我會安排。久丞壹葉小姐呢?」


    「壹葉是爸爸的朋友。如果由我送禮不會失禮的話是沒問題……」


    撇除掉年齡,送壹葉禮物就像花穎贈送禮物給久丞集團總帥與齋姬家的不動產王一樣具有相同的意義。壹葉並不是像賴長這樣可以輕鬆送禮的對象。


    「我隻是做個參考問一下,你也有調查九歲女生偏好喜歡什麽嗎?」


    「隻是棉薄之力。壓倒性的第一名是智能型手機。接下來依序是衣服、飾品、包包、玩具。此外,也有一股傾向是想要無形的禮物。」


    「像是誠意或真心之類的嗎?」


    花穎很感動。當近代學校裏教導資本主義經濟與物質主義是怎麽切也切不斷的一體兩麵時,也有如此質樸的少女存在。


    衣更月麵無表情,不置可否地迴答:


    「近來似乎有許多人盛傳,若是有人在某車站附近的樅樹下對自己告白並接受的話,兩人就能永遠幸福。」


    聽完迴答後,花穎也變得麵無表情。


    「車站是指很多人利用的設施。」


    「根據紀錄,該車站一天的乘車人數約在兩萬人上下。」


    「接觸到那麽多人的日常生活,告白的人和接受告白的人都不會害羞嗎?」


    花穎光是想像兩萬人就一陣頭暈目眩,手肘撐在桌上壓住額頭。


    衣更月的迴答永遠像單擺一樣毫無窒礙。


    「我猜,這或許是個試金石,借由暴露在眾人好奇或是火辣的目光下,進而鑒定對方是否是個能超越羞恥心的對象。」


    「……想法不要那麽扭曲,衣更月。」


    「很抱歉。」


    衣更月的迴答一點都沒有反省的意思。


    這是半個月前的事。


    寫完聖誕卡,鬆了一口氣的花穎,飯後正在看報。


    中央暖氣下的起居室十分暖和,細長窗戶外的午後陽光穿過蕾絲窗簾,慵懶地填滿室內。仿佛連沙發都讓太陽公公曬過後的舒適,令花穎有些昏昏欲睡,突然,他的目光停留在一則小小的報導上。


    『許願樅樹慘遭割斷』


    花穎心想,這真是個奇妙的標題。接著,他快速瀏覽了一下內容,通過腦海的記憶趕跑了他的睡意。


    『昨日淩晨,車站員工發現廣場上的樅樹樹枝遭不明人士割斷。該樅樹被部分年輕人當作締結良緣的樹木,十分受到喜愛。警方將以毀損器物罪處理本案,唿籲目擊民眾協助。』


    報導雖然沒有提及詳情,但這件案子卻讓花穎想起衣更月的話。不論是心懷怨念還是惡作劇,沒有意義地切割樹木都是種惡質的行為。


    花穎失去興致,將報紙放到邊桌上,站起身伸了一個懶腰。


    「開始工作前去庭院散一下步吧。」


    今天是個適合和小狗玩的好天氣。花穎走到走廊上,朝大擺鍾行了個注目禮後匆匆通過,前往玄關。


    視野因屏蔽而暗了下來。前方有人。要撞到了,停不下來。


    花穎思考這些事情所需的時間大概不到一秒。然而,跨出的雙腳穩穩地踩在地麵上,身體並沒有撞到任何人。


    「花穎少爺。」


    衣更月保持適當的距離站著。


    (……他剛剛是不是水平移動了?)


    從走廊的轉角應該看不到接近中的花穎吧?花穎這邊完全看不到轉角那側。盡管發現人影時彼此隻剩下幾十公分的距離,卻絲毫沒有阻礙到花穎的行進,這技術實在太高超,連配有防止交通事故功能的最新機器都比不上。


    花穎佯裝冷靜,扶了一下帶有淺淺顏色的眼鏡。


    「怎麽了?」


    「失禮了。我正準備要詢問您的意思,安排接待……」


    「有誰來了嗎?」


    花穎從高的衣更月身影後探出頭,望向玄關。


    入口大廳的左手邊,有一處隻簡單設置沙發的接待空間。


    這棟宅邸現在雖然作為烏丸本家使用,但由於原本是建來當作別邸,房間數目與原本的本家相比並不多。


    加上真一郎的父母——從花穎的角度來看是祖父母——千影與小夜子期盼家人團聚之樂,將書房隔壁的接待室兼起居室來用,因此,像今天這樣家裏有人待在接待室時,需要一個場所來應對突然造訪的客人。


    簡單的接待場所裏,有個悠悠哉哉的人。


    對方毫不客氣展露修長的四肢,大概是拜深入骨髓的禮法所賜,盡管看起來總是隨隨便便的樣子,卻渾身散發出有如高級名畫般的氣質。本人一副不把什麽禮節放在心上的態度,細長的雙眼隨性轉動,捕捉到了花穎。


    「呦,你在這裏啊?」


    「赤目先生。」


    「叫我刻彌就可以了喔。」


    來者正是名門赤目家的小兒子,總店在法國的蛋糕店——entremetsakame的ceo,赤目刻彌。


    赤目一身輕裝,襯衫和夾克之間配了件v領背心。話雖如此,卻又不像是匆忙跑來的樣子。


    「你現在來我家沒關係嗎?感覺公司都有十二月很忙的印象。」


    「我到各國的分店去繞了一圈,不停競稿,已經想吃年糕湯了。」


    「原來你是逃過來的啊……」


    花穎懂了。他一直盯著赤目,想到此時此刻的某處,還有苦苦等待赤目迴去的部下,便覺得他們很可憐。


    「我加班的話,員工也很難迴家吧?這是坐而言不如起而行。」


    赤目毫不掩飾地以披著勤懇外皮的偷懶話語大肆厥辭。


    花穎也不是不能理解當雜務把時間塞得一點空隙都沒有時的憋屈。他光今天也是平均一小時打了十二個嗬欠。


    「要喝杯茶嗎?」


    「好耶。」


    赤目自在地迴了花穎一抹微笑。


    2


    衣更月非常有本事。


    花穎與赤目一走進茶室,鋪好白色桌巾的桌上已經準備了咖啡與和果子。


    正方形的黑色盤子分成四等份,中央分別放著小型的日式甜饅頭、落雁、以求肥皮包覆青葡萄的生果子與醋漬美國櫻桃。royal worcester茶杯上harry stinton畫的風景極為優美迷人,與高雅的盤子互相襯托。


    花穎的咖啡加了些許牛奶,赤目的咖啡則是濃鬱風味,然而,乍看之下兩杯的咖啡色卻難以辨別,大概是因為隻有花穎用了內側上色的杯子吧。


    赤目不加糖也沒加牛奶,喝了一口咖啡,用叉子叉了一口漬櫻桃。


    「你看過報紙了嗎?」


    赤目的提問令花穎覺得有些突兀。不過,他知道赤目不是會為了避開沉默而說些社交辭令的人,因此,很快便明白這是赤目醞釀的話題。


    「大致掃了一下。有什麽有趣的報導嗎?股市無論哪個產業都很穩定,外交會議也很圓滿,都是些美好的文本。」


    「哈哈,少耍帥了,未成年。」


    赤目放聲大笑,鬧著花穎。雖然這是非常赤目的一種反應,但花穎好歹也是一家之主,希望赤目能稍微客氣一點。


    「未成年也沒什麽……不能喝酒也沒差。」


    切成兩半的櫻桃中間已經去掉種子,美國櫻桃獨特的暗紅色與光澤令人聯想到糖漬水果。由於赤目吃下漬櫻桃後,神情變得極為認真,花穎因此也吃了一口。類似京都柴漬的風味與醋的酸味相互交織後,在口中留下果肉的甘甜。這似乎是桐山的最新力作,很適合配咖啡。


    「你沒看到嗎?樅樹樹枝被切斷的案子。」


    「!我看了。」


    那是剛好在赤目來訪前看到的報導。看見花穎從椅背拉開身體,赤目一臉得意地咬碎落雁。


    「這兩個星期以來一直發生類似的案子,每天都固定是淩晨零點。還沒有規則性。」


    赤目像在喊貓咪的名字一樣,語尾結束得幹淨俐落。


    兩個星期的話,就是從十二月開始。那段時間的報紙,花穎也都一一看過了,但不記得有其他砍伐樹木的報導。


    「案子有多類似?」


    「像是在護欄上塗摻金粉的顏料啦,引發小型火災等等,其他還有用大型垃圾推骨牌這種。」


    「在我聽來,完全是不同的事啊。」


    花穎偏頭提出異議,赤目卻一臉沒聽到似地不當一迴事,就像在說:「既然你這樣想的話那就這樣吧。」


    花穎因為赤目把自己當小孩的態度而不悅,不服輸地指出他話中的矛盾。


    「而且,應該沒辦法斷定是剛剛好淩晨零點整犯案吧?如果有人目擊的話,為什麽不阻止呢?計時這件事也是,從用大型垃圾排成骨牌開始,到最後一個垃圾倒下的瞬間為止也空出太多時間了。」


    「是啊。但就是淩晨零點。」


    盡管赤目嘴角在笑,宛如畫筆揮下的細長雙眼卻有一股難以名狀的說服力。花穎雖然對不理解的地方心有不甘,赤目卻似乎有絕對的把握。


    未知是恐怖的。通過花穎喉嚨的咖啡如今變得苦澀。


    「為什麽要做這種事呢……」


    「一種想創作藝術的感覺?」


    「妨害他人的自我表現隻是單純的暴力,甚至降低自己的格調。」


    這是對世界沒有任何迴饋、缺乏品格的行為。


    赤目放下杯子,以眼神對準備補上咖啡的衣更月表示同意。


    「說到藝術,我想起來了。聽說你見過澤鷹了?」


    「咦?」


    花穎因為心虛,聲音卡在喉嚨裏。他的視線對到幫赤目倒完咖啡的衣更月,心髒縮了一下。


    「澤鷹哥哥。我聽說你們在美大碰麵了。」


    花穎沒有做虧心事。他重振心神,推了推眼鏡鼻梁。


    「因為爸爸一直都在讚助來樂美大,我去打個繼承人的招唿。」


    「什麽啊,我還想說你是不是要轉過去咧。」


    「……沒有啦。」


    宛如從嘴裏吐出石塊般的感覺令花穎閉上眼睛,喝完第一杯咖啡。與這樣的花穎相反,衣更月則是平靜地運行工作,連赤目都沒勁地收迴前言:


    「也是啦。那些技巧對一家之主也沒用。」


    這麽說的赤目如今應該正在念經濟學部三年級。如果是經濟學部,在那裏學到的知識應該會對將來有十二萬分的幫助吧。


    隻有花穎一個人無所事事。牛奶從上方注入熱咖啡裏。看著暫時下沉的牛奶又再度緩緩浮上來有種惡心感,花穎把湯匙插進咖啡表麵,胡亂攪拌。


    「兩個星期每天犯案的意思就是,今晚也會嗎?」


    「大概吧。在這之前,犯人已經在七個地點作案十三次。」


    「那這次就是第二輪作案的最後一次囉?」


    「事情似乎沒那麽單純。有些地點發生過三次災情,也有出現一次災情後就再也沒有受害的地方。」


    看來,犯人似乎很反複無常。然而。對方並非依據亂數行動的程序,而是擁有思考的人類。隻要人類的行為有偏好,不管是有心還是無意,一定具有某種傾向。


    「犯人是用什麽標準決定的呢……」


    「這星期警方也會在全部七個地點設下警力逮捕犯人吧。要和犯人鬥智搶得先機的話,就要趁現在。」


    「……!」


    花穎唿吸緊了一下。因為衣更月在茶室裏,他不能說出莽撞的話。


    執事會消除自身存在感融入空間中。他們雖沒有偷聽主人與客人對話的性質,卻並非沒有聽到聲音,隻是受過訓練把對家族無害、與自身無關的內容當作沒有意義的聲音罷了。說得更簡單一點,他們隻是口風很緊。


    「話說迴來,entremetsakame推出了怎樣的聖誕蛋糕?」


    花穎克製臉部抽動,以笑容與明朗的聲音改變話題。


    「花穎,你今天怪怪的喔。」


    要是赤目的這種直覺再遲鈍一點就好了,花穎心想。


    「沒這迴事。不是說『士別三日,刮目相看』嗎?在你沒看到的這段時間裏,我也成長了。」


    「喔,還真了不起啊。」


    赤目敷衍迴應,直接用手切開日式甜饅頭。


    花穎不敢確認衣更月的表情,無法迴頭。


    赤目待在烏丸家的時間絕不算長。由於他是看了手表後才起身,恐怕早就計劃好隻要過了這個時間點,就能從工作全身而退了吧。


    「掰啦。」


    載著赤目的車子朝大門駛去,漸行漸遠。


    花穎將差點吐出的歎息留在肺裏,挺直背脊。


    「這世界上就是有人會做一些奇奇怪怪的事。對了,來不及問赤目先生為什麽敢肯定這些事都是同一個犯人做的了。」


    花穎邊笑邊走入家中。不知道是不是太陽已經西斜的緣故,入口大廳似乎突然變得昏暗。寒冷悄悄進駐,花穎的體溫開始下降。


    花穎發現怪怪的是因為即使他邁出步伐,衣更月也沒有跟上。


    「衣更月,怎麽了?」


    花穎迴過半身,衣更月依然沒有動作。


    夕陽餘暉穿過門上的裝飾窗,在地上投下衣更月的影子。裝飾窗簷的影子仿佛貫穿衣更月肩頭似地與之重疊,讓衣更月看起來就像站在針山上一樣。


    「關於花穎少爺……」


    衣更月打破沉默,一字字吐出的聲音更加冰冷,從耳膜開始凍結花穎。


    「盡管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請求您不要主動和危險的事物牽扯,您總是聽不進去。不愛惜自身的行為,實在很難稱得上是賢明主人的應有之道。」


    麵對衣更月拐彎抹角的諫言,花穎隻想趕快逃離這個地方,幹脆扭曲對方的部分語意迴答:


    「我很健康。」


    「真是太好了。我認為,對於會為烏丸家招來不利的嫩芽,保持適當距離才是明智的決定。」


    衣更月裝成肯定的樣子,把跟木樁一樣粗的釘子釘在花穎身上。


    花穎整個身體轉向衣更月,逆光在衣更月身上蓋了一片陰影。花穎瞪著衣更月的雙眸。


    「你是要我不要和赤目先生往來嗎?」


    「親密的交友是珍寶,會為人們帶來有意義的時光吧。然而,我強力建言,有涉及危害疑慮的犯人應該交由警方處理。」


    衣更月說的是正確的。


    衣更月做的事無可挑剔。


    衣更月的工作表現完美無缺,擁有執事這個職業的驕傲,高舉著更崇高的理想而煩惱、鞭策自我。這些花穎都知道。


    「對這個家而言,我才是最不利的那個存在吧?」


    忍不住的失笑勾起了沉在體內深處的自卑與真心,從唇縫間散落。


    『我是花穎少爺的執事。』


    衣更月承認自己是一家之主的時候,花穎非常驚訝,接著湧上一股滿足感。從以前到現在,除了父母和鳳以外,沒有人認同花穎。


    『盡可能快速地處理威脅主人生命的敵人是執事的職責。』


    衣更月對職務盡忠職守,為了花穎甚至製造案件。花穎覺得自己必須當一名配得上雇用衣更月的一家之主。


    「我每天準時起床工作,一字不漏地看報紙。一天記三十個連看都沒看過的人的名字。」


    (停,不要再說了!)


    理性在腦袋裏敲打警鍾。炫耀自己的努力實在太膚淺了。然而,花穎的話卻停不下來。身為人格主人的祈求無濟於事,令花穎偏離了正確的道路。


    「今天也是,或許我看起來表現多少有些興趣的樣子,但想投入進去這種話一句也沒說吧?」


    如果嚴正拒絕赤目的話,衣更月就不會擔心也不會抱怨了吧。但是露骨的否定有失禮儀。花穎認為他做了現在的自己所能做的最大努力。


    「我以身為一家之主這件事為優先,我想當一名正確的主人。就算別人問我是不是要進美大的時候,問我要不要用這雙眼睛的時候也——!」


    「那樣做就好。」


    根本不是冰涼,而是沒有體溫。


    像是隻有聲音憑空出現的肯定話語令花穎懷疑自己的耳朵。


    窗簷的影子長長延伸過來,勾到了花穎的鞋尖。


    「您不用擔心。沒有人有權指責您想要再次踏上學問的道路。」


    從影子中,花穎知道衣更月正看著自己。


    「爸爸說了什麽嗎?」


    「真一郎老爺對您入學一事似乎沒有積極的期望。」


    聽到爸爸不希望後,花穎發現自己因為判斷無誤而鬆了一口氣,同時也對衣更月知道這件事已經傳到父親耳裏,並且連他的反應都掌握住而感到一股寒意。


    花穎總是在情報網之外。


    「那麽就是你個人的想法了。」


    「是的。」


    「一家之主念大學的話,對烏丸家帶來的不利多不勝數喔?」


    如果工作交給父親與執事重返學生身份的話,花穎就會完全成為一個空殼的一家之主。要是所學不是繼承者需要的學問,也會有人抨擊花穎不務正業吧。


    花穎微微疑惑,隨即又想到衣更月這麽說應該有正當理由。因為衣更月不是會在職務上夾帶私情的男人,就算隻看他工作的樣子也完全不會懷疑他對執事這個職業抱有崇高誌向。


    然而,此時的衣更月不是花穎的執事。


    「花穎少爺沒有當一家之主的必要。」


    衣更月的聲音就像把事實當作事實說出來一樣沒有任何抑揚頓挫。


    花穎的腦袋已經想不起來這裏是哪裏,現在幾點,自己正在做什麽。遙遠的聲音震動寂靜,空氣似乎都扭曲了。花穎的身體空蕩蕩地,沒有湧現激動的情緒,他極為冷靜地看著衣更月的影子。


    「就算烏丸家倒了你到別家工作,也一定可以表現得很優秀吧。」


    太陽西沉。入口大廳昏暗無光,因為負責點燈的人在這裏。


    昏暗中,隻有衣更月淺褐色的頭發繞著終焉的夕陽輪廓,在黑暗的影子裏迴答:


    「承蒙您過獎,實在令人不勝喜悅。」


    「夠了。」


    花穎迴到自己二樓的房間,抓了海軍厚呢外套和圍巾,在開著的房門關閉前返迴入口大廳。步下階梯的雙腳橫越大廳,花穎推開玄關大門。


    「花穎少爺,太陽就要下山了。」


    「不準跟過來。」


    花穎不聽衣更月的製止,衝過夕陽餘暉覆蓋的庭院。


    車子的頭燈靠近。大概過了二十分鍾吧。


    花穎的圍巾比平常多圍了半圈,雙手插在口袋裏蹲著。從車上下來的皮鞋直直走向他。


    花穎抬頭,辛苦地吐出白色的氣息。


    「赤目先生。」


    「幹嘛?迷路的小朋友。」


    赤目咧嘴笑著鬧花穎。


    花穎花了段時間伸直僵硬的膝蓋後起身。


    花穎不等赤目迴話,一站到車子後車門前,便望向車燈照射下的赤目與他背後浮現的宅邸大門。


    「我要離家出走。」


    「……你喔。」


    赤目右手扠腰歎了一口氣,嫌麻煩似地走近花穎身旁。


    「離家出走,在家門前等別人來接你是哪招?」


    赤目傻眼地打開車門,抬起下巴催促花穎上車。


    3


    幫赤目開車的人不是澤鷹兄妹裏的哥哥橘,花穎因此鬆了一口氣又陷入自我厭惡。


    「赤目先生,對不起。我想你應該還在附近所以打了電話,但沒想過搭上車以後的事。」


    「隨便在飯店住一晚再迴去就好。總之,先吃飯。」


    赤目不在乎的口氣拯救了花穎。


    花穎試著閉上眼冷靜,然而,幾何圖案卻像看萬花筒似地在閉上的眼瞼裏跳動,令人無法靜下心。今天心髒就像被輕輕砍了好幾刀一樣,隱隱刺痛。


    (他會找我嗎……)


    這是花穎第一次離家出走。


    對年幼的花穎而言,外頭是瘋狂的世界,人們用多得出乎想像的顏色雜亂排列。對於大家都能一臉無所謂的樣子生活其中,花穎感到不可思議也無可奈何。


    他人一知道花穎眼睛的事,都會不停稱讚這是項不得了的才能,力勸他一定要活用這項能力,建議他看更多的色彩。花穎的母親生前溫柔地撫摸花穎的背,安慰他大家說這些話都是出於善意。然而,對花穎而言,那些要求等於要他虐待暴露出來的神經,加深他的痛苦。


    (他應該不會找我。)


    花穎拋下不準跟來的命令。如果他還把花穎當主人的話,應該就會遵從命令不會找花穎吧。反之,如果他已經不當花穎是主人的話,就沒有找花穎的義務了。


    赤目帶花穎來的,是間今年才剛開幕的飯店。


    櫻泉大飯店。


    雖然飯店采用濃烈的維多利亞設計風格,但建築物本身與大理石樓梯都十分嶄新。


    秘書澤鷹辦好手續後,赤目將收下的房卡遞給花穎。


    「我明天中午以前工作處理好後會過來一趟。在那之前你想想要怎麽辦。」


    「嗯……」


    花穎無神地迴應,他現在對之後的事毫無頭緒。


    赤目的嘴角揚起惡作劇似的微笑。


    「睡覺前看窗外就好。掰啦。」


    「?嗯。謝謝你,赤目先生。」


    花穎在飯店大廳與赤目分別,由於十分疲憊,也拒絕了飯店工作人員的介紹,走進電梯。


    走出專用電梯,在短短的走廊上可以看到一扇大門。裏麵和一般常見的飯店套房大抵一樣,相連的餐廳與客廳裏,設計風格和諧的用品一應俱全。窗簾與抱枕統一以深青底布搭配金繡,桌椅等則選用近乎白色的米色。


    從房門的數量與位置可知,這裏有兩間臥室、兩間浴室、一間更衣室。剩下的門裏頭,大概是簡單的健身或三溫暖設備吧。


    整麵玻璃落地窗可以從高空將街景盡收眼底。黑夜覆蓋下,點綴在夜景裏的光影顏色雖然讓花穎眼睛深處麻麻的,但隻要模糊焦點,感覺就像浮在透明的夢境裏一樣,舒緩了凝固的神經。


    邊桌上饒富品味的瓷器工藝鍾,指針就要劃到一處。


    『睡前看窗外就好。』


    花穎想起赤目的話,靠近窗邊。


    仔細擦拭的玻璃窗令人感覺不到存在感,花穎的膝下汗毛陡然直豎,原本略帶溫度的睡意被一掃而空。他有些畏縮不安地站在窗邊後,幾乎可以一眼看到大樓最底下。


    沿著飯店前斜坡種植的綠意,豆子大小的人牽著米粒大小的狗在散步,樹林與長椅並排的空間裏有座噴水池。


    沉在透明水底裏的燈光緩緩閃爍,外側也亮著燈的池水則閃耀蜂蜜色澤。除了立在水池中央的水柱,圓邊朝內側噴出的水花描繪出細細的拋物線。


    緊鄰懸崖的花穎雙腳發軟,左腳退了一步想離開窗邊。然而,他卻無法離開。


    花穎死命讓四肢定住,減少衣服磨擦的聲音,寂靜中凝神傾聽。他微微聽見了尖銳的警笛聲。警笛引發爆破聲,接著是一道接一道宛如拍手聲的鳴響。


    下方白色煙霧彌漫,阻礙了視線,花穎終於雙眼確認到有人正在放煙火的事實。隻有聲音與煙霧的煙火似乎是種類似狼煙的暗號。


    不久,聲音停止,煙霧隨風飄散,恢複明朗的視線出現顏色。


    「發生什麽事了?」


    噴水池的底部染上一層堇色,盡管水池源源不斷地送水,但別說是稀釋了,反而不停加深顏色,整座泉水沉入了濃豔的深紫色裏。


    坐在長椅上的人們紛紛逃走,察覺到異常的行人也停下了腳步。


    警衛與穿著飯店製服的工作人員飛奔而至,忙進忙出,開始引導人群不要靠近噴水池。看來這並不是飯店業者的演出。


    水柱從紫色的水麵噴出,伴隨白濁的泡沫,蕩起水波。


    「好像巫婆的大釜喔……」


    花穎茫然地望著冒出水麵又消失的泡泡,沒有意義地數著。


    4


    隔天早上,花穎吃了頓較晚的早餐後決定下樓去看看噴水池。


    花穎認為赤目很喜歡玩弄別人。赤目已經讓漫無目的的花穎上車、並帶到能夠安全睡覺的房間,如果再對他有更多要求的話恐怕就要遭天譴了,但花穎還是忍不住希望赤目至少能告訴自己一聲關於謎樣煙火的事。


    (巫婆的大釜……)


    看不出目的的毀損器物案。


    花穎不由得想到那些自十二月以來接連不斷的案件。


    雖然花穎對各起案件之間的關連性存疑,但赤目卻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如果其他案件現場在案發前一刻也有放煙火的話,的確會令人想露出大膽自信的笑容。此外,這也能說明赤目斷言案發時刻為淩晨零點的理由。


    人行道上沒有騷動過後的痕跡,噴水池的泉水也換新了。趁著長椅上無人,花穎繞了噴水池兩周,以防萬一,甚至又反方向繞了一圈。


    飯店的工作人員是造景專家,噴水池每個角落都經過擦拭,即使花穎拿下眼鏡也感受不出有變色。等待警方現場搜證,趕在天亮前在黑暗中無微不至地清掃是多麽困難的工作啊。


    雖說沒有對人造成直接危害,但這果然還是惡質的犯罪。經過一夜,花穎達到憤怒的情緒,正當他像是把自己全身重量拋出去般重重坐到長椅上時——


    「呦,花穎。」


    赤目從飯店玄關反方向的人行道走來。


    看來,赤目今天有好好工作。灰色西裝打了一條織有紅藍兩色的領帶。西裝采背開中叉的美式風格,良好的剪裁顯現在優美的袖子上。


    「早,赤目先生。」


    花穎現在身上穿的衣服也是受赤目委托而來。這是飯店工作人員將衣服送到房間時,花穎從他口中得知的。花穎毫無懷疑地相信,是赤目的這份周到以及品味、和諧感引領他的店邁向成功。


    「衣服,謝謝。」


    「畢竟不能帶貼身隨從離家出走嘛。」


    赤目諷刺地迴應後,在花穎身邊隔了一個人的距離坐下。


    「噴水池整理過了嗎?」


    「我起床的時候就很幹淨了喔。欸,赤目先生。」


    「叫刻彌就好了。」


    赤目會這樣說,可以當作隻是喜歡看花穎不知所措罷了。花穎一邊為至今仍會一瞬間迷惘的自己感到不甘心,一邊狀似不介意地繼續話題。


    「昨天的煙火是犯人同為一個人的根據還有犯案時刻都一樣嗎?」


    「誇張一點來說算是吧。」


    赤目一臉不太認真,敷衍迴答後,從懷裏取出一張折疊的紙。


    紙張攤開後是份頗大張的地圖。赤目將地圖放在兩人中間,讓花穎看上麵標記的紅色圈圈。


    「這些圈是放煙火的七個地方。今天的櫻泉大飯店、樅樹被切斷的星星廣場、聖玫瑰教堂、小熊釀酒廠、茶阪商店街、岸本鯉魚場、單片眼鏡橋。」


    「範圍很廣呢。旁邊的正字呢?」


    「成為犯案現場的次數。」


    從一到三都有。櫻泉大酒店昨晚似乎是第三次了。


    花穎以眼睛描著七個圓圈標記,提出令他介意的一件事。


    「赤目先生,就算沒有我,你一開始就打算來這裏嗎?」


    昨晚,花穎很在意飯店應對過於流暢這件事。如果說是發生案件才剛好清理收拾未免顯得有些不自然,但若想成赤目打著等待案發的算盤,早已預約那間房間的話就說得過去了。


    赤目不懷好意地笑笑。


    「花穎,很敏銳嘛?」


    「因為我有很多時間可以思考。」


    「如果把功課放著迴家的話就好了呢。」


    花穎原本以為這是赤目的一個玩笑,但似乎完全不是這麽一迴事。地圖的角落寫了一串不同於案發次數的數字,看得出來是嚐試分析的痕跡。


    赤目以蓋著蓋子的鋼筆指出他們所在的位置。


    「犯案順序雖然是隨機,但岸本鯉魚場之後有兩次都是櫻泉大飯店。雖然不清楚原因,但前天岸本鯉魚場發現他們的溝渠浮現大量柚子籽,所以可以說兩者間有充分的可能性。」


    「這個數字是什麽?」


    地圖角落寫了一些數字。若說是地點的經緯度的話,數字又有些偏向。


    「煙火的間隔。我有點在意間隔的時間都不一樣,所以搜集了一下情報。」


    「怎麽搜集?」


    「找拍視頻上傳網絡社群的人。」


    「在那種地方?」


    花穎啞口無言。


    一個世紀前必須詢問幾十個人、檢證不確定的記憶、比對證據再串連一切的情報,現在即使是普通人也能在零點幾秒內正確取得。


    與iphone同年出生的花穎從以前就被嚴格教導情報的可怕之處與處理方式,因此,對於有人將可能會暴露自己隱私的數據放在眾人都看得到的地方這件事感到十分衝擊。更何況,上麵要是出現了暗示犯人的內容,很難說不會遭到報複。


    「好危險……」


    「但也因為這樣搜集情報很順利就是了。」


    「如果隻是單純的引爆不良就笑一笑,但是……」赤目說了個前提後將數字由下往上念。


    「今天是三三七、三三七、七七。之前是三三八八、三三、六。跳過一次,在更之前是七七、七七、七七。在造成話題以前沒有視頻,隻有五次的紀錄。」


    「好像和歌的字數規則呢。」


    「那八和六呢?」


    「多音和少音?」


    「又不是國文課。」


    花穎想起小學上的課認真迴答,卻遭赤目一笑置之。


    「由於案件橫跨兩個轄區,所以警方出動得比較慢,現在才剛剛展開共同調查。也有幾個犯案現場臨近別的轄區,所以近郊的警察署現在也在戒備。采用人海戰術馬上就能逮捕犯人了吧。」


    赤目意興闌珊地丟下地圖,從長椅上起身。他也像花穎一樣繞了噴水池一圈,發現什麽痕跡都沒有留下後,站上了噴水池的外圍。


    赤目將手放進褲子口袋,任西裝外套袖口被風吹得啪啪作響,好一陣子不說話,陷入沉思。


    與季節不搭的櫻花通過歌曲在腦海裏飛舞。


    盛開的淡淡粉色。


    記憶裏的溫暖陽光在時序的彼方,如今在這裏的是看不見星星的天空與隻是少了風而和緩的寒冷,以及帶來這一切的高聳建築物。花穎的視線從地平麵朝飯店上方看去,抵達建築物上端設置的飯店標誌,了解赤目為什麽會哼那首歌。


    飯店標誌上,點綴櫻泉大飯店名稱的,是以櫻花與花蕾為意象的圖案。


    (櫻花啊,櫻花啊。)


    花穎反芻著優美的曲調,突然為進入口中的冷空氣嚇了一跳,才知道自己倒吸了一口氣。


    「赤目先生,再一次。」


    「嗯?」


    赤目側著頭表示疑惑。


    花穎手掌押著快被風吹走的地圖,重新看向赤目。


    「歌。」


    「……我剛剛在唱歌?」


    花穎點頭,赤目的臉色瞬間大變,連在陰影下都看得出來。


    「你不要……攻擊別人這種無意識的地方啦。」


    赤目以手背掩住嘴巴,撇過臉,形狀優美的耳朵染上一片紅潮。看來,盡管赤目好像要將所有行為都算計成有利可圖,但哼歌卻在他的計算之外。


    「抱歉。可是,你剛剛哼的歌是三三八八。」


    赤目張開嘴巴,卻頑固地不出聲。大概是在腦海中計算吧,腦袋瓜不時上下擺動。


    「七七、七七、七七是小星星。玫瑰、熊、茶、鯉魚、橋都可以用兒歌表現,但三三七是什麽?」


    花穎還沒有想到那裏。赤目的腦袋運轉得十分迅速。


    「〈野玫瑰〉是四或八個音,〈森林裏的熊先生〉是四,〈采茶歌〉是三四或七個,〈茶壺〉也是四。」


    「〈鯉魚旗〉是四或七,〈倫敦鐵橋〉是四三吧?」


    「四拍的曲子很多,三拍或六拍的就很零星耶。」


    「講到三拍就會想到七拍。」


    此外,感覺「三三七」這種日本人十分熟悉的節奏也會一直妨礙思緒。考慮其他曲子的話,就算是「噠——噠噠」這種一個音的延伸也是三,怎麽樣都會平均分配音節。


    赤目用手指敲打自己的大腿。他一下改變拉長音的地方,一下連續打著拍子,做各種嚐試。


    「其他還有什麽曲子吻合呢?熊……茶、鯉魚……」


    花穎則是無法逃離單調的詛咒,手上打著四拍,嘴裏數著三、三、七。


    與從歌名反推的赤目相比,花穎隨機找曲子的這種方式或許比較沒有效率,但是,由於花穎不熟悉兒歌,就算以知道的曲子為線索依序對照也不是太困難的事。


    從為數稀少的知識中,有一首符合條件的曲子。


    「do re mi,那就是〈鬱金香〉了吧。」


    「地點裏的花隻有玫瑰和櫻……」


    赤目話說到一半停住,停止對話開始操作手機。


    眼前沒頭沒尾的情況,就像翻書漏了頁,跳過中間沒看一樣。正當花穎再也無法保持沉默時,赤目從噴水池外緣跳下來,將手機畫麵對著花穎。


    「茶阪商店街有一間大排長龍的炸雞店。」


    手機上顯示的網站是茶阪商店街,頁麵上方有一半的麵積被肉鋪的外觀與炸雞照片占據。骨頭前端包著的白紙似乎是瑪格麗特的花樣。


    「買肉時如果店家已經料理好的話,雪倉會很驚訝吧。」


    花穎對肉鋪有這項親切的服務感到十分佩服,但另一方麵也覺得在家裏還是不要聊這件事好了。對以料理為業的雪倉而言,花穎想吃別人做的菜不僅有損雪倉的職業尊嚴,恐怕也會讓她以為這是種解雇的暗示。


    「那你下次就對葉姨說說看啊,要她做個鬱金香。」


    「那等於是對桐山工作的一種侮辱。」


    雪倉在家種花是無所謂,而如果雪倉請桐山幫忙,桐山本人也接受的話,花穎會為他們之間圓滑的同事關係而高興。但是把園丁放在一旁,命令廚師照顧植物這種貶低雙方的事,簡直愚蠢至極。


    花穎毅然決然拒絕赤目的建議後,赤目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指著手機上的照片。


    「這是什麽?」


    「炸雞。」


    花穎訝異地迴答。赤目保持笑容,唯有眼睛略微睜大地說:


    「帶骨的炸雞有個別名,叫鬱金香。」


    花穎現在的感覺,就像赤目身上一種特別的金屬壓在自己腦袋中斷掉的導在線一樣。一股電流通過花穎停滯的思考迴路,速度快得激起火花,在他的眼睛裏閃閃發光。


    ※ ※ ※


    衣更月在執事工作間擦著銀器。


    在古代,銀器並非執拗地擦拭後拿來使用的物品。現代,人們會拿比銀器更不容易發黑、生鏽,跟其他餐具一樣隻用水和清潔劑清洗就幹淨得光可鑒人的餐具。


    將銀器保養得精美迷人的,是某個時代的執事。


    據說,事情的起源是當客人們看到一直以來就像擺在朦朧白霧中的銀器宛如鏡子般明亮耀眼後,感歎不已,紛紛稱讚主人。


    從此,所有執事全都開始擦拭銀器了。甚至有種說法:「銀器之美代表執事的優秀」。即使手破了多少次,手皮變硬、因研磨粉而暗沉,提供最棒的服務是執事們的驕傲,令主人自豪是他們的榮耀。


    打磨擦拭屋子裏的銀器一直以來是執事的義務。時至今日,也有不少人認為打磨銀器是不合理的一件事。然而,正因為不合理,執事才有打磨擦拭銀器的意義不是嗎?


    衣更月手中拿了把連繁複雕飾的縫隙都仔細打磨擦拭過的叉子,將叉子放在立燈的光線下確認後,放迴鋪著墊布的托盤上,再拿起下一把銀器。


    即使主人不在。


    衣更月仍然在空無一人的宅邸裏,獨自打磨擦拭著銀器。


    5


    夜幕奪去了街道的色彩。


    所有無光的物品摻雜在即將塗滿漆黑的暗夜中,其中,有個人穿過了黑色的影子。


    那道影子比禁止停車的拒馬還矮,每走一步身體就跟著左右搖晃的姿勢宛如故事裏描述的小矮人。


    小矮人的影子蹲在熄滅的街燈下望著商店街中心的十字路口,開始在分隔車道與人行道的盆哉裏插入某種棒狀物。


    之後,他旋轉轉軸拉出繩子綁在棒子與棒子間。看樣子,那些似乎就是煙火了。那麽,繩子應該是導火線。


    小矮人的影子從最後一根棒子拉出相當於先前使用總長度的導火線後,將煙火捆在一起,墊起腳尖打算將煙火串塞入四方形的箱子裏。


    比矮人身高還高的長方體立在一根柱子上,側麵有道細縫,反射微弱光線的本體呈紅色。


    「不行那樣!」


    「喂!」


    看到從陰影中奔出來的花穎,小矮人全身僵硬。花穎看著同時間從另一個方向跳出來的赤目停在當場,赤目看著花穎,似乎也停止了動作。


    「你為什麽在這裏啊……」


    「我才要問你。」


    花穎原本打算在暗處應證他和赤目的推理,近距離看一下衝天炮之類的,但知道對方要點燃郵筒裏麵的信件後,就再也不能袖手旁觀。


    赤目大概也是半斤八兩吧。盡管如此,他卻好像隻有花穎一個人特別奇怪似地故意歎了一口氣,像趕小狗般對花穎揮著手。


    「迴去。你『家裏的人』會嚇昏喔。」


    「無所謂。我現在離家出走中。」


    現在的花穎不是一家之主,所以沒人有權力對他指手劃腳。


    「如果將來有什麽會波及到你的話,我一定會阻止的,放心。」


    「就算你離家出走嗎?」


    挖苦人還是赤目技高一籌。原來如此,現在的花穎不是一家之主,無法命令任何人。


    爭議僵持不下,往上瞪的花穎與俯瞰對方的赤目像是在耐力比賽一樣閉口不語。小矮人兩手扶在盆栽上偷偷看著花穎。


    「你……離家出走嗎?」


    靠近一看才發現,原來小矮人是個蹲著的成人。由於是以蹲姿左右移動腳步前進,看起來才像是小矮人搖頭晃腦走路的樣子。


    對方頭上戴著一頂藍色毛線帽,後腦杓的織紋亂翹一通。


    「你很辛苦呢……」


    「謝謝。」


    花穎道謝,沒想到自己會被同情。對方害羞地脫下帽子,用手梳順翹得像火龍果一樣的發尾後再次戴上帽子。往下拉低的帽子令圓圓的頭形顯得更清楚了。


    他看起來不像壞人。


    小矮人抓著線,收迴掉落在地的煙火串。他撿起煙火確認沒問題後鬆了一口氣,把手伸向郵筒的投入口。


    「喂!」


    赤目踏住導火線,小矮人踉蹌一下,煙火串掉了出去。


    「我先說,我跟警察沒關係,也不想有關係,懂了嗎?懂了的話隻要點頭就好,要是敢動其他地方,就等於失去我對你的所有好心。」


    麵對赤目高壓的話語,小矮人逼不得已地點點頭。赤目一收迴腳,小矮人便奔向煙火串,拚命撥開上麵的沙土。


    「你在跟煙火節奏一樣的兒歌有關的地方放煙火,對嗎?」


    「對……對。沒錯。」


    小矮人迅速迴答,移開眼神,一副想從赤目身邊逃走的樣子。盡管如此,手中的動作卻沒有停滯,如果不是犯罪的話,實在是項值得稱讚的技能。


    「告訴別人下個地點的話,就失去隨機的意義了吧?上周以前是因為沒有足夠的信息可以鎖定下次犯案的可能地點,但今天茶阪商店街是第二次,其他六個地方也都出現兩次以上了,警察應該也可以確定犯案地點就是七個地方了吧?隨機犯案會越來越無法發揮效果。」


    「……聯係方法。」


    在小矮人細語營造的寂靜裏,他在長椅上割導火線的聲音聽起來更加清晰了。


    赤目眨了眨雙眼。


    「聯係?」


    「七個地方……各自有一個人。這是用煙火節奏指定下次地點的接力。曲子……輪到自己的人,要在下一個淩晨零點放煙火和惡作劇,然後再隨便交棒給下一個。」


    小矮人覷著赤目與花穎的臉色,迴答時修正了好幾次字句。


    「為什麽鯉魚場的下一個是櫻泉大酒店?」


    「大概是……那邊的人覺得每次都要想下一個對象很麻煩吧。」


    花穎因為一開始是看到這個人蹲著走路的關係——內心直到現在還是沒有把小矮人的稱唿改過來,腦海裏也不禁浮現了七個小矮人在各個現場準備的光景。


    「不好意思。我的說明很難懂嗎?」


    「懂是懂了……」


    花穎將視線轉向赤目,赤目似乎也在思考同一件事。


    「但為什麽?」


    兩人異口同聲的質問令小矮人畏縮了一下。


    從狀況來看,小矮人就是犯人這件事沒有錯,但感受不出他對商店街的惡意或是期望顯示自我的熱情。對於這點,花穎總覺得哪裏不太對。


    小矮人繼續轉著已經收完線的轉軸,幾次欲言又止後低下頭,抱著膝蓋,終於將答案說出口。


    「因為……我們是自由的。」


    這句花穎聽來有點模糊不清的話,小矮人自己則像是確立信心般地有所體會。


    「因為自由自在地活著很快樂。」


    小矮人這次清清楚楚放聲說道,接著又害羞地拉下帽子。


    自由自在隨性生活的七個小矮人。


    白雪公主生在王家,因為長大後容貌美麗這種與自身意誌無關的原因而遭到追殺。想起來多麽不合理的故事。


    「真好。」


    漸漸滲出的悲傷折磨著花穎,在他的體內集結成塊。


    當那些事有如棉花糖般飄浮時,往往也可以輕易地無視它們。它們聚集纏繞,包住了心髒,接著又緊緊壓縮,成了一小塊沉重不已的硬塊。


    赤目那股從零開始,在各國開拓分店、成功打造名店的力量令花穎震懾。


    看完峻投入的電影,花穎深受感動。不論是數量多到字幕不流動名字就寫不完的人們參與一件作品的這件事,或是其中有峻的名字這件事,以及他是根據自己的意誌遠渡重洋這件事,在在動搖花穎的內心。


    所有聚集在來樂美術大學的學生,也都是以與生俱來的才華和人生中培養的感性及些微的技術為武器,想要活出獨一無二的人生。


    還是高中生的綾瀨也接受了還難以接受的事實,努力做自己。


    至今,花穎仍忘不了在橘沒有顏色的水墨畫中感受到顏色的衝擊。


    (好羨慕。)


    感動的同時,心裏萌生的是羨慕。


    花穎身上沒有任何東西,一無所有。


    『衣更月,我到底是什麽呢?』


    『花穎少爺是烏丸家第二十七代主人。』


    花穎想當一名出色的一家之主,這是因為他發現除此以外自己什麽都沒有。因為這是逃避沒有價值的自己最近的方法。


    『花穎少爺沒有當一家之主的必要。』


    花穎認為自己遭到背叛。他下意識地依賴衣更月的話,自以為是地努力。突然被迫麵對現實後,因為不想承認而逃走。無論是生在烏丸家抑或是對顏色稍微敏感這件事,都不是證明花穎這個人的「自己」。


    「如果,我也有某種能夠說是用自己雙手抓住的東西,並且為了它即使失去生命也欣然接受的話,或許也能說自己是自由的吧。」


    好空虛,好寂寞。


    「因為自由所以放煙火、惡作劇、剝奪別人的自由?我實在搞不懂,如果不主張聲明就會消失不見的話,那既不是自由也不是任何東西吧?」


    花穎第一次覺得如果赤目是在諷刺人就好了。他單純的疑問深深刺痛了花穎可悲的自卑感。


    「是啊。」


    「你說的對……」


    花穎蹲下,小矮人也正座低頭。


    「咦?什麽?這股悲愴感是哪來的?」


    赤目挑起單眼皮,雙眼圓睜。


    花穎被小矮人緊握住膝上雙手的舉動吸引目光。看著他的手,發現小矮人的手背變得慘白,浮現紅色的抓痕。


    「我不會惡作劇,請讓我放煙火吧。」


    小矮人將原本要投入郵筒的煙火串插在花圃中。


    「我會跟大家說這是最後一次了。」


    「沒關係嗎?不會有人逼你自殘吧?」


    花穎雖然沒有多到可以形成小團體的朋友,但據他聽聞所悉,要脫離團體組織似乎都會引發爭執。真是奇怪的慣例。無論感情多深厚、哪一方有錯,誰都沒有權利強製他人待在哪個地方。


    「你是好人……」


    小矮人迷惘地雙手抓住帽緣,拉到耳下。


    「沒關係。大家都會理解的。」


    花穎抬頭看向赤目,赤目微微點頭。


    小矮人舒展眉心,一邊以轉軸延伸導火線,一邊移動到下一個街口。


    繼續留在這裏的話會被誤認為犯人。花穎和赤目朝小矮人的反方向避難,躲在下個十字路口的轉角。


    小矮人手中點燃火源,類似蛇類威嚇時的聲音悄悄靠近,出現飛濺的火花。


    火花攀上花盆,以某一點為界開始噴火。


    尖銳的聲音劃過花穎的耳膜。宛如用力吹警笛的聲音響起的同時,煙火飛竄,在商店街的天空發出爆破聲,四散開來。一個個煙火胡亂地重疊放出,沒有模仿曲子。


    聽到聲音的居民從二樓的窗戶探出頭,赤腳拖著鞋子跑出來。穿著運動外套、手拿水桶的男人將水倒在源頭的花盆上時,已經是煙火全部升空後的事了。居民個個繃緊神經,不知道這次又會發生什麽事的緊張感,宛如吉利丁一樣凝固了周圍的空氣。


    然而,今天什麽都沒發生。


    居民放鬆對四周一帶升起的警戒,開始撿拾煙火殘骸。赤目抓住花穎的手臂,轉身離開了商店街。


    「好無聊的落幕喔。想不到竟然是群沒有主張沒有目的,隻是即興發揮的愉快犯。」


    赤目泄氣地說。抬頭仰望,頭頂是延伸的高架橋。載著零星乘客的電車才剛通過,一輛卡車又奔過車道,引起了一陣風。走道對側有間便利商店,幾個人正站在店裏看雜誌。此外,也有幾家還沒熄燈的餐飲店。


    無聊的風景給人什麽事都不會發生、時間一直持續下去的感覺。


    「沒有發生案件的話就好啦。」


    「你怎麽辦?我可以送你迴家,還是叫人來接你比較方便?」


    如果要選擇迴家方式的話,是這樣沒錯。


    花穎的離家出走和小矮人他們的煙火一樣,是沒有奉行主張或主義,臨時演出的逃避。即使繼續離家出走,花穎的所在環境也不會改變,花穎自己也沒有改變。


    花穎必須承認。


    花穎用自己力量抓到的是一場空。接受所賦予的環境,從中尋找喜悅、快樂以及每天的充實感生活也是一種幸福。


    「不能讓我再待在那間房間一天嗎?」


    花穎明白。他需要時間讓自己接受。


    「我叫車過來。」


    赤目拿出手機。花穎表達感謝,拉開距離走到聽不見赤目說話的地方。


    花穎站的位置是一間歇業的洗衣店門前,鐵門上的店名漆料已經斑駁,沒有曬到太陽的痕跡好不容易保留下文本。在金屬與柏油亂糟糟的灰色中,花穎看到一道鮮豔的藍色,眨了眨眼睛。


    直到剛剛為止,那裏應該沒有那種東西。


    赤目朝著馬路的方向講電話。


    花穎下意識地接近那道藍色。看來,那似乎是頂毛線編織的帽子。


    這頂帽子很眼熟,花穎彎身想撿起帽子。帽子擦過花穎的指尖,被吸進巷子裏。


    「咦?」


    花穎嚇了一跳。一隻從巷子裏伸出來的蒼白手掌觸碰花穎失去目標的手,囁聲說:


    「明天……一定能抓到自由。」


    手背上浮著紅色傷痕。


    花穎追著縮迴去的手往巷子裏一看,漆黑中,貓咪金色的眼睛閃爍著光芒。


    「這裏是單行道要繞路,我們到對麵去吧。」


    赤目似乎講完電話了,唿喊著花穎。


    花穎將蒼白手掌塞在他手裏的紙片藏進袖口。


    ※ ※ ※


    身體並非隻由一種情感支配。


    赤目即是如此。無論多麽生氣,憤怒以外也摻雜著其他像是失望、後悔等雜質,他的頭腦經常會推測行動後的利害關係,而當怠惰上身,有機會可以一起清算包含麻煩問題的人和狀況時,也會湧現欣喜的感覺。


    對於花穎的情感,則又更加複雜。


    長久以來,每當家族裏的人疏遠自己時,赤目都會想到花穎刺耳的哭聲。


    赤目最初對花穎抱著幼稚的恨意,懂事後知道一切都是自己沒有鑒定才能的錯而失望,學會社交技巧後,他想如果花穎當初用別種形式告訴大家的話,自己就不會被家族排擠了。這股情緒變形為以理論武裝的狡猾恨意。


    有段時期,赤目覺得這股怨恨已經風化了。然而,當他聽見花穎繼承家位後,憎恨又再度複蘇。就像刮開結痂,將底下的肉扯出來一樣,宛如重油的恨意不斷從傷口下冒出來。


    長大後的花穎比赤目想像中還笨。


    是個好好先生、漫不經心又不懂人情世故。既然如此,幹脆來者不拒,愚昧得乖乖聽話的話還可愛些,但花穎不聽。


    花穎太過習慣遭到別人否定了。就算有人說什麽是黑的,但白就是白。對花穎而言,這不是比喻而是真真實實活在這樣的視覺中。


    所以,花穎才不會否定赤目的恨意吧。同時,他也不改變自己的想法。


    對赤目而言,這件事令他感到開心、焦躁、可笑、無趣。


    「很抱歉,赤目先生。外頭實在太大陣仗,連酒都變難喝了。」


    穿著黑色半纏外套的釀酒師氣得肩膀發抖,瞪著停在家門前的汽車。赤目所在的緣廊內也不時會通過窗子聽到人員來來去去的窸簌聲。


    「昨天什麽事都沒有吧?」


    「對。上星期那一次之後就沒動靜了。」


    赤目看著天空中西斜的弦月,將溫酒瓶中的日本酒注入酒杯,一口飲盡。


    「好喝,果然還是這裏的酒好喝。」


    「真的嗎!我太高興了,那是我花了最多功夫的自信之作。」


    「唔——嗯。」


    真煩惱。赤目把酒倒入酒杯中沉吟。


    便宜砍價好東西不是他的作風,不過要是以現行售價采購的話,成本就會超標而不得不提高蛋糕的單價了。


    「刻彌先生。」


    「嗯?」


    赤目在沉吟的情緒中抬起頭,看見澤鷹哥哥擋在月亮前。他向釀酒師一禮,手撐在緣廊上在赤目耳邊報告:


    「請馬上避一避。玄關屋簷下用來裝飾的虎頭蜂巢裏,有類似收信設備的東西。」


    「——真是瞧不起人啊。」


    赤目放在酒杯上的手沒有控製好力道,酒水蕩了一下,水滴灑在手指上。


    赤目並沒有盡信那個在商店街設置煙火的男人所說的話。因為心存懷疑,為了確認商業往來對象的安全,隨便找了個理由請對方讓他在常識外的時間造訪。當知道這裏真的被當作目標後,赤目內心怒意翻騰,臉上浮現笑意。


    「澤鷹,通知警察。釀酒師也一起去。」


    「是。」


    澤鷹哥哥催促著還搞不清楚狀況的釀酒師進入主屋。潛伏在屋子裏的氣息一瞬間急急忙忙地動了起來。


    案子橫跨區域的兩個警署成立了共同調查中心,為了拘捕犯人,采取在七個犯案現場投入警察與刑事警察甚至是防爆小組待命的作戰方式。


    這種戒備態勢,是什麽時候準備的呢?偏偏選了赤目的所在地為目標,真不知道該說他們是運氣好還是運氣差。赤目聽著漸漸嘈雜起來的聲音,身上起了雞皮疙瘩,卷起袖子。


    距離淩晨零點還有十分鍾。


    如果是杞人憂天就好了。


    赤目尋找三天前的手機通話紀錄。電話響了兩聲。


    『櫻泉大飯店您好。』


    櫃台人員以熟練的發音咬字應答。


    「我是赤目,我的客人在房裏嗎?」


    『赤目少爺,承蒙關照,請稍等。』


    由於赤目撥電話時有允許顯示號碼,因此飯店的確認也非常順利。櫃台人員將電話切換成保留音樂,然而,很快就恢複通話,以確認房間的速度而言實在太快。


    『赤目少爺,讓您久等了。您的客人現在不巧外出中。』


    或許不是杞人憂天。


    赤目簡單地向櫃台人員道謝,掛掉電話,再次從通話紀錄中尋找別的號碼。電話響了三聲後暫時斷掉,改變音質後接上。


    『久等了,我是烏丸。』


    「衣更月,你在外麵嗎?」


    『在聲音不清楚的狀況下迴應您,實在非常抱歉。』


    「沒關係,工作時間外打給你,不好意思啊。」


    赤目看著手表,距離零點還有一分鍾。埋伏在主屋內的警察比起藏身更以確保安全為優先考量,引導釀酒師一家人避難。他們雖然發現收信設備延伸的電線通過屋頂排水槽,但信號不會有時間抵達。


    支持的警車包圍了釀酒場。


    「衣更月,關於從這個月開始連續發生的毀損器物案啊……」


    『是橫跨七個地點的惡作劇對吧?我在報紙等媒體有大略看過概要。』


    「你知道的話就方便了。那個案子,花穎有可能介入。他今天沒有來犯人的目標地點,我想他是不是搞錯去了別的——不對,等等。」


    赤目用空著的右手操作私人手機,看到網絡迴應他的搜索後顯示出來的照片,瞪大了眼睛。


    手機裏添上的文本列著「犯案現場、騷動、交通規定」等危險的字眼。


    「趴下!」


    警察的吼聲劃破月夜。釀酒廠的屋頂瘋狂地噴出大量衝天炮。嬰兒嚎啕大哭,母親以自己的身體為防護,連同包巾將孩子抱入懷中。


    赤目更新搜索畫麵後,網站上同時上傳了類似的哀鴻遍野視頻,然而,數量之多完全不是上周為止可以相比。


    那是明顯與釀酒廠不同屋頂的視頻。赤目站的這塊地方與畫麵裏的另一處景色裏,人群同樣地四處逃竄,發出慘叫。


    『赤目少爺。』


    衣更月唿喚赤目,電話的另一端沒有聽到煙火聲。


    「七個地點同時放嗎?」


    毫無風雅可言的聲音與煙霧在天空中迸開,模糊了弦月。


    6


    弦月落入雲層前的二十三點四十五分。花穎站在夜深人靜的街道上。


    馬路上來往的車輛不多,每間店都在正麵招牌上打下燈光,潛入夢境深處。右手邊是綿延不斷的道路,月亮落下的方向可以看見一大片蓊鬱森林的輪廓,橘色的街頭寂寞地佇立在一段距離之外。


    小矮人交給花穎的便條紙上所寫的地址,從櫻泉大飯店叫車過去,似乎已經過了三十分鍾以上。透明的車窗令花穎心煩,他閉上眼睛。不過,他還記得告訴司機目的地輸入地址後,導航畫麵顯示的是一條橫越市中心的路線。


    花穎雖然閉上眼睛但沒有隔離視覺,盯著眼瞼裏看。他心情激昂,即使夜深了也毫無睡意,今天從早上開始一整天都是處於這個狀態。


    『因為自由自在地活著很快樂。』


    小矮人之前開心地說。


    雖然他們七個人詠讚自由的方法有點脫軌,但也是到昨天為止。那裏一定聚集了一群自由且心智堅定的人。


    花穎想像著來樂美術大學的校園、音樂家齊聚一堂的沙龍,無法抑止心髒狂跳。若是能接觸到他們的存在方式、生存之道和誌向,花穎或許就能趕走這股從腳底執拗纏繞住自己的空虛了。


    花穎胸中漲滿期待,下車後,便條紙所寫的地點有三名男女。那裏是巷底張著圍籬的死巷,路邊堆著垃圾袋,迎接早晨前垃圾袋被開了洞,裏頭的東西散亂一地。


    這條巷子因為遠離街頭而相當昏暗。


    附近有沒有入口呢?花穎停下腳步尋找。


    由於便條上補充說要戴口罩,花穎便遵照指示,戴了眼鏡與口罩,還在上麵多圍了一層圍巾。其他三人也都帶著防塵口罩或是廟會的麵具遮蓋長相。接著,又有一名遮著臉的男人加入小巷內。


    他們不發一語,直到最後一人開車抵達。七人一到齊,現場便散發出險惡的氣氛,小巷子立即陷入一觸即發的狀態。


    「多一個人喔。」


    有些肉肉的男子瞪著身旁苗條的女子。這七人似乎連彼此的長相都沒看過。


    「我之前是保全公司的工程師。」女子說。


    「我是鎖匠。」


    兩人從口袋拿出類似錢包的東西與某種機械的邊角給對方看。


    「我是前警察。現在在打綜合格鬥技。」


    現場隻有這名戴著殺毒麵具的男人穿著薄薄的衣服,顯露驚人隆起的肌肉。


    「我是煙火師傅。今天的量也是花了兩個星期準備地妥妥當當。」


    戴著焊接護目鏡的男人以包在圍脖裏的聲音含糊地說。


    花穎感覺自己像被針毯包起來一樣。


    「我是鑒定師,今天隻幫忙拿東西。」


    「如大家所見,我是司機。」


    戴著雪鏡的女子和罩著迷彩圖案麵罩的男子自我介紹。他們一個個從戒備對象中除名。隻剩下狐狸麵具和花穎了。


    花穎好希望自己可以消失到空氣中。在場所有人因為有一技之長和自由意誌而聚集在此。相反的,花穎既沒有自豪的技術也沒有想法。


    「我是……我們是……」


    狐狸麵具改口,躲在花穎的影子裏抓住他的袖子。柔弱的口氣與沒有抑揚頓挫的聲音,令花穎確定這個人就是昨天晚上遇到的小矮人。


    「負責把風的……他說我一個人靠不住,所以就一起。」


    所有人同時鬆了一口氣。


    「我明白——」


    「就算隻有你朋友自己來也很好吧?」


    「嘿嘿……」


    才見麵沒多久,他們之間已經產生上下關係了。麵對主要由前警察和前工程師發出的揶揄,小矮人配合地笑一笑帶過。


    「倒數十分鍾。走吧。」


    肉肉的男人敲敲手表站起身。六人在他之後陸續開始移動。


    小矮人走在最後麵。無法掌握狀況的花穎抓住對方穿著開襟長外套的後背,外套鋪的內裏比外表看起來還厚,花穎手一滑,變成抓住小矮人背後的腰帶。


    「怎麽了嗎……?」


    「你說把風?把什麽風?」


    花穎一問,小矮人便將雙手靠在他的耳邊小聲說:


    「珠寶店。」


    「可是,現在沒開門喔?」


    麵對掌握不到重點的花穎,小矮人畏畏縮縮、猶疑地望著走在前頭的五人。


    肉肉的男人攤開卷成筒狀、類似舊錢包的皮革,挑選了兩根彎曲得很奇特的金屬棒。其餘五人各自戴上手套,綁頭發,拉起上衣拉鏈,搖晃噴霧罐。罐子裏發出金屬球上下滾動的聲音。


    「你們要做什麽?」


    「大家要……偷店裏的珠寶。」


    「偷珠寶!」


    「不要那麽大聲啦!」


    肉肉的男人低聲怒罵花穎,所有人也都瞪向他。


    花穎抓住小矮人的雙手,額頭抵著對方的額頭低聲說:


    「這是犯罪!會被警察抓走喔!」


    「沒問題的……因為很快就會放煙火了。」


    昨天不是最後一次嗎?花穎急急忙忙胡亂打開記憶裏的抽屜,這幾天的影像宛如沉在噴水池裏的燈光一明一滅。


    隨機在七個地方發射的煙火。


    犯案現場橫跨分散在兩個警察署的的轄區。


    按照赤目的說法,警方成立了共同調查中心一起搜查附近的犯案現場。還說也有幾個鄰近兩署以外轄區的現場,近郊的警察署也在戒備。


    花穎在此之前看不見的畫,從看到的瞬間起就離不開視網膜,看不到那以外的事物。


    「這裏是那七個放煙火地方的中心?」


    聽見花穎的問題,小矮人佩服地張開了嘴巴。


    在東邊警察署轄區的東側以及西邊警察署轄區的西側引發騷動。警方分散人手搜查後,人力變單薄的地方就是兩個警察署的中間點。


    「這間店配合的保全公司會將一分鍾內停止的警報視為誤觸。開鎖後,你在外麵等我的暗號。」


    「你打暗號後,我就朝監視器鏡頭噴漆。」


    前工程師與煙火師傅準備事前溝通。


    「動手囉。」


    肉肉的男子確認手表,手裏拿著工具朝向鑰匙孔。


    「那這些人呢?」


    「是……社群網絡上聚集的人。」


    小矮人重新拉低帽子。


    「即使扣掉策劃帶頭的份,一個人五百萬圓都很夠喔。」


    「把風的是兩個人算一份對吧?」


    前警察和前工程師的話,令謊言般的犯罪帶上現實的色彩。


    花穎左右搖晃有如生鏽般發硬的腦袋。


    「你想要自由對吧?」


    小矮人抓住花穎的手,花穎的肩膀如電流竄過般戰栗了一下,手上厚實的麂皮手套縫線,堅硬地咬著花穎的手。


    「這是靠自己取得的喔。大家幫你,你幫大家。得到的報酬可以做喜歡的事,成為自由的人。」


    花穎壓住發抖的雙唇,迴視小矮人。


    「我們不能為了一時的享樂與些微的金錢放棄身為人類的尊嚴。」


    「……你不想要自由嗎?」


    小矮人一副悲傷的樣子,柔弱的聲音顫抖。


    「我想要自由。我以為這裏有真正自由的人才來的。大家都有自我、有想法,擁有技術和經驗,充滿自信,讓我好羨慕。可是……」


    花穎努力直視小矮人的眼睛。


    狐狸麵具洞口的黑暗裏,因外麵的光反射出些微虹彩。


    「就算委屈、就算運氣差,我也不會想搶奪別人的東西再逃走。做這種事不可能得到自由。」


    王妃殺害白雪公主,得到全國第一稱號後,內心真的充滿幸福了嗎?


    王妃一輩子都無法超越白雪公主。留在國王與人民迴憶中的白雪公主,隨著時間流逝會越來越美麗動人,永永遠遠流傳下去吧。


    王妃得到的不是勝利。


    「這是認輸的行為!」


    花穎在眼神裏灌入全身的力氣,鎖定眼前的七名男女。


    鎖匠掩住剛剛發出的細碎金屬聲響,雪鏡女和迷彩麵具司機重新站好。焊接護目鏡的煙火師傅吞了口口水,不安地偷覷著其他五人。


    防塵口罩的前工程師與殺毒麵具的前警察保持一樣的姿勢。


    「這種話去學生自治會說吧。」


    「他要是大鬧的話就糟了。」


    「要先塞住他的嘴巴丟到車子裏嗎?」


    前警察手握拳頭,因為皮手套綁手綁腳而脫下了右手手套。花穎的背脊就像夜風吹入衣服內側般地發涼,受到前警察的氣勢威嚇,他一步步後退。


    花穎所學的防身術,是一對一而且是製造空隙逃脫的技巧。全力奔跑的話,有辦法從他們手中逃脫嗎?花穎不認為在逃跑前他有辦法令肌肉是自己兩倍多的對手露出一瞬間的空隙。


    後退的花穎肩口撞上狐狸麵具的鼻子。


    「我好……傷心。我以為你跟我一樣。」


    狐狸麵具裏吐出微弱的歎息。


    想轉身的花穎背後遭狐狸的鼻子抵住。小矮人纖細的手臂穿過花穎腋下,箝製住他的雙臂,雙手扣在花穎頸後。


    花穎想唿喊,才發現自己連小矮人的名字都不知道。


    「我以為我們能成為朋友。」


    小矮人的聲音像是重疊了好幾層的錄音,帶著重量。


    「不能用壞事貶低好不容易培養的技術。你們所擁有的驕傲不是誰都能輕易獲得的。」


    「擔心你自己吧。」


    前警官將拳頭拉近身軀,一股強勁的風壓從肩口逼向花穎。


    (要被打了。)


    花穎怕得無法閉眼睛,他放棄抵抗,咬緊牙根。


    一道悶聲響起。


    「————」


    花穎無法闔上的眼睛映出了令他無法置信的光景。


    前警察搖搖晃晃地踉蹌幾步。到前一刻為止都還不存在的西裝男,任夜風吹拂奶茶色的頭發,一臉冷漠地站在那裏。


    「請您先暫時忍耐一下。」


    「衣——」


    重新擺好架勢的前警察站穩腳步,仿佛要扭斷空氣般朝衣更月的身體擊出一記重拳。然而,他的拳頭卻被撥開,右肩失去了平衡,下巴被衣更月往上一推,殺毒麵具落下。前警察向後退了三步,跌坐在地。


    「失禮了。」


    衣更月輕輕鬆鬆扭開小矮人的手臂,讓花穎從束縛中解放。


    「啊,別亂來。」


    「是。」


    衣更月一鬆開小矮人的手臂,小矮人便落荒而逃。


    花穎被衣更月護在身後,還沒跟得上狀況變化的腦袋一片呆滯。


    「剛剛那是……」


    「我稍微學了點截拳道,以備緊急時刻之用。」


    「我看不到你前臂的動作喔。你是忍者嗎?」


    「世人將截拳道分類為功夫的一種。」


    衣更月的迴答永遠一本正經。


    「!危險!」


    前工程師揮著木條打過來。木條尖端插著彎曲的釘子和招牌殘骸。


    即使在對話,衣更月也沒有放鬆,他以前臂擋下木條,抓住對方的領口。纖細的身體在空中轉了一圈,背部緊扣地麵。


    「柔道大概七年左右。」


    衣更月了不起的技術就不用說了,其中最恐怖的是即使處在這種時刻也紋風不動的表情。盡管如此,衣更月與他們對峙時的眼睛還是與麵對花穎時不同,仿佛換了一個人似的因血氣而亢奮,隻要任何人稍有動靜,便以宛如西洋劍銳利的目光將對方釘在當場。


    「失敗了。」


    「快逃!」


    鎖匠與司機雖然跑向馬路,但車燈帶著警笛聲擋住他們的去路。現場已被警車包圍。鑒定師癱坐在地。企圖翻牆的煙火師傅被穿著製服的警察拖了下來。


    7


    花穎的筆錄五分鍾就結束了。


    因為負責的刑警知道花穎的身分,判斷他沒有為了金錢鋌而走險的必要。此外,也就是所謂的不在場證明,可以證明花穎與之前一連串的煙火無關也成為一大助力。


    刑警把十八歲的花穎當成小朋友,跟他說以後不要跟不認識的人走。


    迴家的車由衣更月駕駛。與駒地相比,雖然感受得出控車技術的差別,但還不到身體會搖晃的程度。


    「你為什麽會在那裏?」


    坐在駕駛座後方的花穎問。衣更月像是念課本般地淡淡迴答:


    「因為擔心赤目少爺說您可能會牽扯進連續毀損器物案。」


    「這個迴答不充分。」


    「很抱歉。關於在七個地方發射煙火這件事、從之前的案件以及周邊情況來看,待在現場並不會有致命的危險。不過,若是七個地點的配置具有某種意圖的話,狀況就不一定如此而令人堪憂了。另外,我得到警方今天會進行埋伏的情報,便帶著您不會在現場的期待到七個犯案地點的中心附近散步。」


    一想像衣更月在不希望花穎存在的地方看見花穎時的心情,花穎便格外坐立難安。花穎雙手連同眼鏡複住臉龐,拱著上半身躲在駕駛座的影子裏,不讓人從後照鏡看到自己的樣子。


    「花穎少爺。」


    「幹嘛?」


    「我知道您非常累了,但在休息前可以借用您一點時間嗎?」


    「……知道了。」


    如果衣更月要說教,他就乖乖聽話。如果想去別人家,他會跟衣更月談談,要是結論不變,他就準備介紹信。如果是「要是一家之主不是花穎就想留在烏丸家」一類的希望,他會聯係真一郎討論。


    隻有這次,全部都是自己的錯。盡管衣更月都已經那樣提出忠告了,卻還是好奇地跑去看熱鬧,最後竟一腳闖入犯人的集團。這不是沒有自覺就能獲得原諒的事。不論前看後看,都是絕對不能犯的失誤。


    衣更月在家門前停好車,打開車門恭迎花穎。


    三日不見的家有一點點陌生,空間裏帶著無人存在的顏色。


    「您要喝茶嗎?」


    「嗯。」


    「我現在就去準備。」


    衣更月行禮後迅速移動。


    花穎在二樓的盥洗室洗手、漱口後走向茶室。雖然馬上在書房聽衣更月談話也不錯,但這或許是衣更月泡的最後一壺茶。


    沒多久,衣更月端著托盤現身。


    竹葉般細長的橢圓形盤子裏,分別盛了一口大小的炸虎魚條派、方形三明治與梨子凍。limoges窯場可愛的茶杯裏散發的紅茶香,是錫蘭紅茶。


    花穎含了一口茶,溫暖的紅茶通過喉嚨,緩和了他的心跳。


    「什麽事?」


    「請過目一下這份數據。」


    衣更月說著,取出兩折式的紙製文件夾。到底是什麽數據呢?花穎害怕地將視線投過去。


    紙上印著的,是年度行事曆,一整年寫了密密麻麻的文本。第二張是花穎在畢業大學裏取得的學分一覽表,大約有三分之二用紅筆畫了底線。學分數圈了紅圈。


    翻開第三張文檔,花穎同時停下了看著文本的視線與手上的動作。


    「衣更月。」


    「我知道這是擅作主張,但我根據您如果要念來樂美術大學可以抵掉的既有學分以及畢業所須的學分,製作了一份學習計劃。」


    不隻是上課數據。計劃裏確認了上學時間、上學路線、放假日後,精密地計算了可以用來做一家之主工作的時間。


    「由於您現在尚未成年的關係,請真一郎老爺做監護人。考試期間等時期,對於會妨礙學業的部分業務,請讓我提案能夠代理的方法。此外,我不才,但也希望能助您一臂之力。」


    花穎繃緊全身神經,打起精神想有個一家之主應有的樣子。他想讓衣更月離開烏丸家後,將來如果有機會想起這間屋子時可以覺得:「雖然他是那樣的一家之主,但最後的態度很了不起。」至少,這是花穎僅有的倔強。


    然而,衣更月卻在說明天的事。


    在說明年以後的事。


    花穎全身繃緊的心情神奇地別扭起來,腦袋無法順利運轉。


    「一家之主沒有必要一定是我吧?」


    「關於這點,沒有讓您正確理解是我疏於努力,必須向您道歉。」


    衣更月鄭重低頭,修正花穎的話。


    「我說的是,您沒有必要一定得當一家之主。」


    句子前後換個說法,意思就不一樣了。


    「這不是為了烏丸家,而是為了我個人說的嗎……?」


    衣更月為高腳杯注入碳酸水,以手巾擦拭流出瓶子的水滴。


    「請諒解我的無禮。當真一郎老爺詢問我關於您入學的事時,我覺得他是叛徒。」


    「叛徒?」


    「對執事而言,失去主人等同死亡。不將這稱為背叛的話該稱為什麽呢?」


    盡管衣更月有禮的語氣很難表達出詞匯本身帶有的怨懟,但仔細觀察,便會發現無處可泄的憤怒令他的眼睛稍微變得細長。


    「我是這麽想的——平心而論,不得不說花穎少爺以一家之主而言,從年齡、經驗、能力、自覺等所有觀點來看,都處於與曆代烏丸家主人並駕齊驅還很遙遠的狀態,但盡管如此仍主張自己是一家之主是您身為主人唯一的優點,如果連這點都要放棄,您到底還剩下什麽呢?」


    由於衣更月極為禮貌地陳述失禮的意見,花穎以碳酸水潤了潤幹渴的喉嚨,覺得自己差不多可以辯駁一下了。


    然而,一看見衣更月的表情,不論是反駁還是道歉,花穎都說不出口了。


    「服侍對世界和平與萬人福祉有所貢獻的高尚主人,對我們執事而言是至高無上的榮耀與喜悅。但另一方麵,也正是無論怎樣的主人都能完美服侍,才稱得上是值得自豪的執事吧。」


    如果是衣更月的話,無論去哪間宅邸工作都可以完美發揮執事的角色。花穎三天前這麽說時,不過是自卑的遷怒。


    「如果花穎少爺不是花穎少爺的話,烏丸家的主人就會真正成為一片虛無了。」


    有一秒的時間,衣更月的視線落在自己的掌心。


    「如果您是以自己的意誌辭去一家之主位置的話,身為執事的我再怎麽介入都無濟於事。但是,隻要您還是一家之主,我會盡我所能擁有的一切力量來服侍您。」


    衣更月語調清晰沒有一字偏漏,無機質的表情隻感受得到冷淡。


    (不論怎樣的主人,完美的執事都……)


    衣更月越完美,花穎就像是被要求得有與之匹配的主人器量一樣,越感焦躁。但花穎現在覺得,因為衣更月的能幹,他才能為一家之主的責任義務創造空間,給予花穎從容的餘裕。


    花穎不是典型的一家之主對衣更月而言不是問題。


    花穎拿起茶杯,飲盡已涼的紅茶,高聲說:


    「也不是不能拜托你。」


    「雖然我仍有許多不足,但請讓我全力以赴。」


    衣更月低下頭。大概是角度的關係吧,他看起來嘴角上揚像是在微笑一樣。


    「不過,您期望暴露在危險中的輕率行為實在無法令人讚同。請您務必千萬克製收斂。」


    「我沒有期望,隻是沒事做無聊,出去散個步而已。」


    衣更月靜靜聽著花穎將大部分事情簡化的說法。


    「那麽,下次要為您準備怎樣的謎題呢?」


    「!……你是,開玩笑的吧?」


    麵對花穎的問題,衣更月以一貫冷淡的視線看去,為花穎的空杯注入紅茶代替迴答。


    8


    報紙上沒有刊登小矮人們遭逮捕的報導。


    搜索網絡新聞找到的類似報導上寫著:「深夜中的愉快犯,六名遭到逮捕」。警方似乎讓一人逃走了。結果,在社群網絡召集大家、計劃犯案的主嫌連個影子都沒瞧見。


    露台上吹拂的寒風被屋子擋下,冬日低低的太陽溫暖了他們。


    花穎一邊撫摸小狗的下巴一邊向真一郎傳達他和衣更月談過的學習計劃。


    「——以上,我家執事是這樣說的。」


    「……」


    真一郎在日式睡衣上批了件長袍,外頭還加了層羽絨大衣,以剛睡醒的姿態看著文件夾裏的內容。直到昨天為止他都還在冰島,因為在機上看書看得入迷,錯過了調整生理時鍾的機會。


    花穎等待真一郎的第一句話。


    由於聽說真一郎不樂意花穎入學,因此花穎前一天睡前在被窩中練習了各式各樣的說服方式,甚至到計算方案數目代替數羊,不知不覺間睡著的地步。


    小狗站起身,對停下手邊動作的花穎嬉鬧。花穎漫不經心地摸著小狗時,真一郎也讀完了最後一頁,闔上文件夾,伸了一個懶腰。


    「很好啊,美大生。」


    花穎的鬥誌瞬間熄滅。他的預期撲空,開始自己分析利弊:


    「可以嗎?或許會拖延到一家之主的工作,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想畫畫,就算畢業,也對當一家之主沒有任何幫助,甚至連你都有可能會被嘲笑兒子做了沒用的事。」


    「學校課業忙的時候,拜托衣更月或嗣浪就好了。」


    「你呢?」


    「我在想明天出發去維也納呢。」


    真一郎悠哉地笑著,忽然打開的雙眸映著花穎的身影後再度闔上。


    「花穎。」


    「什……什麽?」


    「長大一點吧。你能遇到有趣的事物雖然也很棒,但也聽一下衣更月的話吧。因為世界上沒有比執事更為一家之主著想的人了。」


    「——還有,家!」


    就算衣更月承認花穎是一家之主,他的心中更有烏丸家、真一郎、鳳。對花穎來說,自己雖然承認衣更月是執事,但說到執事,他可沒有讓出鳳寶座的意思。


    「還有,家。」


    真一郎笑著悄聲複誦。


    「冷落為自己和家裏著想的人是傻子才會做的事喔。」


    「……我會積極反省的。」


    「哈哈哈,講話好像大人喔——」


    「是你剛剛叫我長大的吧!」


    花穎忍不住反駁。真一郎笑嗬嗬地從椅子上起身。


    「說實話,我希望你再像小孩子一點。希望你可以照自己所想的方式活著。所以,祝你好好享受學校生活喔。」


    花穎雖然看不見望著庭院的真一郎表情,卻總覺得那道背影看起來好夢幻,讓他想起小時候從臥房窗口偷偷看向露台時,父親獨自佇立的身影。


    花穎和媽媽隻做了六年的母子。


    據說,真一郎是在出生後過了好多年才能和父母一起生活。


    「隻要沒有采取法律手段,我都是爸爸的小孩。」


    花穎用盡全身力量大言不慚地說完後,背過臉嘟起嘴。


    「嗯。」


    真一郎就像對待年幼的孩子一樣撫摸花穎的頭。


    小狗像在表示:「我也來拍拍你吧!」似地,將前腳放到了花穎的膝上。


    ※ ※ ※


    他在咖啡廳裏拱著身子,含著四種莓果蘇打裏的吸管。


    咖啡廳每個座位都有完善的網絡連接環境,一半以上都是麵向牆壁的單人座。書架上排列著國外設計書籍,漂亮的黑膠唱片封套裝在框裏當作裝飾。


    店裏流泄著八○年代令人懷念的西洋音樂,僅有的三張桌子區,其中一張坐了三名正在談笑的女性。即使廚房的聲音傳了出來,似乎也成為一種恰到好處的背景雜音。因為人類在吵鬧或是完全安靜的環境裏都無法安心。


    「歡迎光臨,請問一位嗎?」


    「是的。」


    「有空位都可以坐喔。」


    剛走進來的客人摘下戴習慣的毛氈帽,與「他」隔了一個座位,麵向牆壁坐了下來。椅子雖是使用合成皮的便宜貨,卻保留適當的硬度,坐起來並不差。


    「請給我一杯大吉嶺當季手摘茶。」


    「熱的嗎?」


    「對,麻煩了。」


    店員走進廚房,沒多久便用托盤呈著玻璃茶壺與茶杯迴來。新客人一邊等待沙漏計算時間一邊拿出平板電腦時,隔兩個座位的男子仍然持續看著屏幕,敲打著鍵盤。


    「不好意思,可以打擾一下嗎?」


    主動搭話後,男子從吸管上鬆開嘴巴,以非常懷疑的眼光看向這裏。


    「請問要怎麽連接wi-fi呢?」


    「問店員。」


    男子說完轉移的視線盡頭,女子三人組正在收銀台請店員分開結帳。男子縮了一下脖子,心不甘情不願地伸出手。


    「不好意思,我先暫時坐過去一下。」


    新客人一拿著平板電腦移動座位,男子便將寫著網絡連接方法的菜單架拉過來。大概是想叫對方自己先對照說明吧。


    男子打開平板電腦的設置畫麵,手勢完全看不出來是第一次使用這台機器。


    「唉呀,好精湛的手法啊。昨天前的煙火也真的很精彩。」


    「!」


    男子的眼球迅速向上一瞪,用力得幾乎可以聽到聲音。


    看見比預期中還要可愛的反應,新客人迴以對方一道微笑。


    「爺爺……你是誰?」


    「隻要聚集一群互不認識的人,就不用擔心有人會循線追到逃跑的人了。此外,隱藏自己是主謀混入行動成員中則是可以監視共犯。」


    玻璃杯中的冰塊表麵融化,發出失去平衡的聲音。


    「第八個人嘛……你從他跟朋友的對話中推測他應該是大戶人家出身,就利用他的煩惱下手以備不時之需吧。因為讓社會有力人士加入陣營的話會得到某些通融。不過,誘惑他人,把他人卷入問題中並不好。」


    男子焦躁不安地抓著藍色毛線帽,指甲深深陷入到幾乎要把毛線扯寬了。


    「你怎麽可以這樣說?」


    「這個嘛。你想過怎樣的人生是你的自由。不過,一旦侵入我們的領域,就算是兒戲,也不是那麽寬大就能解決的喔。」


    「我……該不會踩到哪裏的地盤了吧?」


    男子幾秒前還一副了不起的神情如今一片慘澹,臉色發青得不輸給帽子。


    看著年輕人的可愛反應,新客人不斷迴以微笑。


    「你是不是稍微玩過頭了呢?」


    「!對不起!」


    男子摘下毛線帽,深深垂下有如火龍果的頭。


    「我以後絕對不會再做這種事了,請放過我吧。」


    「唉呀唉呀,在這麽明亮的地方不行這樣啦。大家都在看了不是嗎?」


    「對不起,對不起。」


    男子持續道歉。其他位子的客人與店員發現到異常,伸長了脖子。


    「失禮了。」


    新客人拋下這句話,讓平板電腦先行避難再勾住對方的手臂翻倒玻璃杯。倒出來的冰塊與聲響似乎令男子嚇得不敢動彈。


    「不好意思,這裏打翻玻璃杯了,可以幫忙整理一下和再給一杯水嗎?」


    新客人稍微拉高音量提出要求後,店員走進廚房拿抹布,其他座位上的客人也紛紛失去興致,重新看向自己的屏幕。途中,新客人從椅子上起身,戴上毛氈帽,拿走兩人的帳單。


    男子像是被拿著帳單的手拉起般抬頭。


    「任何事情都有最一流的做法。下次要是再侵犯到我們的領域,就很難再客氣囉?」


    看著眼前失去鬥誌的男子,新客人故意不修正他的誤會,釘下最後一根釘子後,稍稍拿起毛氈帽致意。


    離開咖啡廳走向車站,他遇到了預期外的人。


    「呦,鳳總管。」


    「刻彌少爺,好久不見,別來無恙?」


    鳳摘下剛戴上的帽子,向一家之主的朋友打招唿。


    「讓你搶先一步了嗎?」


    赤目露出有一半把握的笑容,望著鳳的身後。


    「他做過頭了。」


    「他動到執事的守護領域了嘛。我心甘情願讓給你喔。」


    「謝謝您的體貼。」


    「唉,因為頭腦唯一的工作就是保護全身啊。」


    赤目拐彎抹角地說完,輕浮地笑了笑。鳳配合赤目的步伐走向下坡道。


    鳳也有耳聞,這次不幸成為犯人七個目標之一的小熊釀酒廠,是赤目經營的entremetsakame未來預計的生意夥伴。


    小熊釀酒廠的創始人應該沒料到,選擇在遠離市區、與鄰市交接的地方設釀酒廠反而會引發這種形式的災難吧。


    「我對烏丸家做了抱歉的事呢。」


    「就算您不說,這件事也會從某處傳到花穎少爺耳裏吧。一想到花穎少爺若是獨自牽扯進這件事就令人不寒而栗。關於您通知衣更月一事,我打從心底深深感謝。」


    「我隻是心血來潮罷了。」


    表情豐富的赤目頓時變得硬梆梆的。一想像這名年輕人的心思,鳳不由得露出笑容。


    赤目似乎也知道鳳在想什麽了。


    「對了——」


    赤目硬是轉移話題,站在上風處問:


    「我會發現主謀是因為七個地方同時放了煙火。如果是用曲子接力的話,那麽,最後發出行動暗號的人就一定是主謀了。我翻遍視頻,尋找有拍到那家夥的畫麵,沿著身家背景才找到了他常光顧的店。可是,鳳總管既不知道那家夥是連續犯案的最後一棒也沒看過他吧?你是怎麽查到的?」


    「您的疑問不是沒有道理,不過……」


    鳳在赤目的影子前停下腳步,恭敬地低下頭。


    「所謂執事,就是會為了主人展現出超越能力成果的生物。」


    就先將商業機密當作魔法的奇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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