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爸爸跟你分開住嗎?」


    楓擔心地抬頭看著我。


    我簡短地說明自己和爸爸已經分開九年以上。


    「我原先根本不知道他住在哪裏。可是,竟然這麽簡單就能知道呢。」


    「你要去……見他嗎?」


    「突然跑去他可能也會覺得困擾,而且,他說不定已經忘記我了。」


    我自嘲地笑說,楓一直注視著我。


    「……」


    「可是……」


    也說不定不是這樣……


    那個住址是澀穀區外圍的一座小市鎮,既不是以前我們三個人一起住過的市鎮,也不是後來我和媽媽兩個人住過的市鎮,有著我毫無記憶也不覺得熟悉的鎮名。


    我一手拿著便條紙,走向那個住址。


    從上方有著首都高速公路的大道彎出去,經過一條彌漫著狹窄巷道特有的親切氣息的商店街,在住宅區裏走了一陣子,就來到住址所指的建築物。這棟小小的公寓仿佛縮起身體似的,蓋在大規模公寓大樓群的一角。


    我在門前又看一次便條紙,確定沒弄錯之後,正想敲門時,手卻在最後關頭停住。


    ……我要說什麽?要用什麽表情見他?要怎麽解釋過去的事情?


    這些問題我全都答不出來,什麽準備都沒做好。


    從晾在陽台上的衣物,看得出這棟四層樓的公寓裏,大部分都是家庭住戶。爸爸的家是在三樓的左端,陽台上隻掛著幾個衣架,看起來既像是一個人獨居又像是並非如此。鋁門窗關著,我看不到裏頭的情形,但感覺不到裏麵有人在。今天是平日,現在又是白天,他不在家或許也是當然。


    該留下一封信嗎?或者至少寫個便條也好?


    我坐在投幣式停車場的攔車柱上,從包包裏拿出筆記本,但才剛開始寫又立刻停了下來。


    「該寫什麽才好……」


    結果我撕下紙,揉成一團。


    「啊哈哈哈。」


    突如其來的笑聲讓我嚇一跳,轉頭看去。


    戴著棒球手套的一對父子,正從停車場前走過。


    「爸爸,球。」


    「哈哈哈,接好。」


    小孩的年紀和以前的我差不多,那位父親大概也和以前的爸爸差不多吧。


    「……」


    我目送他們離開,再度抬頭看向爸爸的房間。


    時間已經來到傍晚,公寓的其他住戶都陸續亮起燈。


    但爸爸的房間沒有變化,仍然黑漆漆的。


    「……」


    我終於死了心,起身踩著沉重的腳步,循著來時路往迴走。


    傍晚的商店街上擠滿人,玻璃反射的夕陽十分耀眼。說不定爸爸就混在這些人潮當中。他如果住在那棟公寓,那麽,應該會在這條位於公寓與車站往來路上的商店街買東西吧?


    我心目中的爸爸,仍維持著我們和媽媽三個人一起生活時的模樣。之後過了九年,不知道爸爸現在有著什麽樣的麵孔?在做什麽工作?又做什麽樣的打扮?我不太能想像出來,就這麽摸索著在人來人往的街上尋找爸爸的身影。我一直盯著人看,所以路過的男人們都露出一臉訝異的表情迴瞪我。到頭來,我並未看到任何一個長得像爸爸的人。


    正當我走過位於商店街出口附近的一家鞋店前時……


    一名肩膀上背著公事包、穿著短袖襯衫的男人,蹲在店家前麵綁鞋帶。一名女性店員拿著信封,從店裏走出來說:


    「先生,您有東西忘了拿。」


    「啊。」


    襯衫男抬頭站了起來。


    「真是的,我一不小心就忘了。」


    聽見這個嗓音,我反射性地轉過身去。


    店員遞出男人忘記拿的信封,襯衫男接過,露出溫和的笑容道謝:


    「真謝謝你。」


    我無法移開目光,心髒撲通跳個不停。


    襯衫男看著信封轉過身去,就要走遠。


    他要走掉了……我下定決心,跟上前去。


    「……請問……」


    襯衫男轉過身來看了我一眼。


    「……什麽事?」


    這張臉——果然是爸爸。


    他的頭發稀疏了些,還長了胡渣,可是絕對錯不了。這不是長得像的陌生人,而是爸爸。


    但我覺得自己沒認錯人的同時,心中的自信卻反而急速萎縮。


    因為這個襯衫男露出仿佛第一次見到我的表情。


    我按住自己的胸口問說:


    「你還記得我……嗎?」


    「……」


    襯衫男似乎認不出我,過意不去地搔了搔頭,露出曖昧的笑容。


    我啞口無言。


    「果然……對不起。」


    我無地自容地微微一鞠躬後,就離開原地。果然……既然他認不出我,那麽不管他長得和爸爸有多像,也許終究不是爸爸。


    這時——


    「……蓮。」


    身後傳來的唿喚聲讓我轉過身去。


    「……是蓮嗎?」


    襯衫男看著我,清楚地叫出我的名字。


    原來我沒弄錯。


    爸爸跑向我,飛撲過來似地緊緊抱住我。


    「你長這麽大了……我怎麽認得出來啊。」


    我被他抱住,愣在原地動彈不得。行人紛紛以頗感不可思議的眼神盯著我們。


    爸爸擠出嗓音說:


    「你之前都跑去哪裏……」


    「啊,這個……有人照料我,所以……」


    我迴答得吞吞吐吐。


    「太好了,你平安長大……對不起,這些年來我沒能盡到半點身為爸爸的責任……」


    爸爸始終緊緊抱住我,也不顧旁人的眼光,在商店街正中央嚎啕大哭。


    「……爸爸。」


    午休時間,我去學校找楓。由於校地內禁止校外人士進入,我便隔著校門上的水平欄杆,把昨天的情形告訴她。楓鬆了一口氣說:


    「這樣啊,太好了……」


    「爸爸說他是過了很久以後,才知道我媽媽出車禍的事,還說他一直在找衝出家門後再也沒迴去的我。在警方都放棄以後,他仍然一直在找我。」


    「這樣啊……」


    「楓!」


    三個像是楓朋友的女生,從有點遠的地方你推我、我推你地推舉出一個代表,對我們露出興味盎然的笑容。


    「楓,他是你男朋友嗎?」


    「不是。」楓迴答得很為難。


    「不然他是誰?」


    「讀哪間學校?」


    「你們走開啦!」


    三人組天真地哈哈大笑,迴去校舍裏。


    楓對我露出過意不去的表情說:「對不起。」


    「不會……可是啊,這樣一來,我是不是也能變得普通呢?」


    「普通?」


    「跟普通人一樣,和爸爸一起生活,普通地念書和工作,普通地迴家和睡覺。說不定我也可以用這樣的方式過活?」


    我隔著欄杆,仰望楓就讀的這間高中的校舍。這棟聽說才剛改建的五層樓校舍,有一部分有著玻璃落地窗,從外頭可以看到學生們各自以自己的方式在度過午休時間。女生們在聊天,男生們則追來追去;有演奏樂器的團體,有練習跳舞的團體。相信這一定是一幅平凡無奇、隨處可見的光景。


    楓眨了眨眼,仿佛看穿我心思似地說:


    「可是,你在猶豫?」


    「……」


    「是為了你師父?」


    「……嗯。」


    *


    『……後來九太與熊徹之間出了什麽事,就由我來說吧。


    等到太陽下山,九太迴來了。他一走進小屋,就以迫切的眼神注視著熊徹。我和多多良從他這種與平常不一樣的表情中,看出事情非比尋常,隻能在房間角落觀望。


    熊徹始終背對著九太,問道:「你去哪裏?」


    「我有事要跟你商量,請你認真聽我說。」


    「不用練武了嗎?」


    「聽我說,事情是這樣的……」


    「你覺得翹掉練武也沒關係嗎?」


    「熊徹,你就聽他說吧。」我插嘴說道。


    但是,說不定熊徹打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聽。


    「別說這個了,那是什麽玩意兒?」


    熊徹這麽說著扔到書桌上的,是一本數學課本。


    「那放在你床上,你給我解釋清楚。」


    九太看著這本課本沉默了一會兒後,似乎下定決心,抬起頭說:


    「……我想去讀人類的學校。」


    「什麽?」


    「我想了解別的世界。所以……」


    「你應該有比這種事更非做不可的事情吧?你的目的不是變強嗎?」


    「我已經變強了。」


    「啥?別讓我笑掉大牙啊。」


    「我已經變得夠強了。」


    熊徹突然起身,指著九太說:


    「你哪裏強了?啊?」


    看到熊徹這種高高在上的態度,九太似乎大感失望,自言自語似地垂頭喪氣說:


    「……每次跟你說話都會這樣。你都不聽我說話,隻顧著嚷嚷自己想說的話。」


    「你就說說看啊,你幾時變強了!」


    「算了啦。」


    「慢著,你要去哪裏?」


    「我還有一件事要說——我找到爸爸了,要去爸爸那裏。我現在做出了決定。」


    「……你說什麽!哪有……」


    熊徹因為打擊太大而張大了嘴巴合不攏,說不出話來。


    九太抓起課本放進書包裏,仿佛要揮開這一切似地走出屋子。


    「……喂!慢著。喂!不要走!」


    熊徹慌了手腳,急忙跑下石階,繞到九太身前,張開雙手擋住他的去路。九太不耐煩地大聲說:「讓開啦。」


    「我不讓你走!」


    熊徹似乎想強行阻止九太。


    但九太忽然抓住熊徹的衣領。


    「啊!」


    當熊徹注意到時,他已經被摔了出去。是九太使出一記幹淨俐落的掃腰。熊徹無從抵抗,發出「咚」的一聲難看地被重重摔在地上。看到他這可悲的模樣,九太一瞬間露出難過的表情,但立刻轉身走遠。


    熊徹站起來,哀求似地大喊:


    「不要走,九太!九太!」


    但九太頭也不迴地走下石階。


    「九太!」


    熊徹的唿喊並未傳進任何人耳裏,消逝在夜色之中。


    蔚藍的天空將夏季的積雨雲襯托得格外清爽。


    熊徹庵的前院裏,一群乳臭未幹的徒弟正在練武,他們被熊徹吼得縮起了身體。


    「不對!不對不對不對!你們為什麽不懂?」


    「對不起。」


    「開竅的家夥應該一聽就懂吧?」


    「對不起。」


    「不要動不動就道歉!」


    「對不起。」


    「夠了!迴去!」


    熊徹掀開布簾迴到小屋子裏,也不理會待在客廳的多多良和我,直接走進廚房,用馬口鐵杯大口喝起水龍頭的水,這充滿火藥味的態度讓我們麵麵相覷。多多良一臉受夠了熊徹這陣子暴躁脾氣的表情說:


    「真沒想到事到如今,他爸爸才突然冒出來。」


    「他真的決定不迴來了嗎?」


    「怎麽可能會迴來?」


    「少了九太,熊徹就會變迴原來那個沒用男。」


    「不,已經……」


    熊徹突然把馬口鐵杯扔過來。


    「少囉唆!」


    「你幹什麽!很危險耶!」


    多多良握著拳頭站起身,但熊徹連看都不看他一眼,大步走出屋子。他獨自站在徒弟們已經離開的前院,駝著背坐下。


    從那天晚上之後,熊徹一直是這模樣。他不顧周遭的困擾,胡亂宣泄心中的煩躁。不過,我自認為我很清楚這個時候的熊徹為什麽如此暴躁。因為即使是他那樣的家夥,如今也已認為自己在當九太的爸爸。相信是九太突如其來的離開讓他方寸大亂,而他對此無能為力……』


    *


    蔚藍的天空將夏季的積雨雲襯托得格外清爽。


    「你猶豫的事,都解決了嗎?」


    楓湊過來看著我的眼睛問道。


    「……」


    「原來沒解決啊。」


    我明明什麽話都沒說,卻被楓給說中了。


    坦白說,我腦子裏一直揮不開熊徹。


    我本來不是打算那樣子離開,而是要坦白說出自己的心意,跟他商量看看該怎麽辦才好。我希望他和我一起想,可是事情就是不如我意,說著說著就變成那樣。也許是我搞砸了,我在後悔,可是已經沒辦法複原。


    「他跟我已經無關。」


    我像要揮開這一切似地迴答。


    「我等一下就要去見我爸爸,這個問題就解決了。」


    「你是不是在勉強自己?」


    「我為什麽要……」


    「我今天會一直待在圖書館,有什麽事就來找我吧。」


    楓以擔心的眼神目送我離開。


    「……蓮!」


    爸爸在傍晚商店街裏往來的人潮中等著我。他一發現我,就舉起肩上還掛著包包的手,對我露出開朗的笑容。


    但我卻沒辦法以笑容迴應他的笑容。


    爸爸朝我舉起超市的袋子。


    「今天的晚餐是火腿蛋包飯。我們迴家一起做來吃吧。」


    火腿蛋包飯是我以前愛吃的東西。


    「嗯。」


    我隻好強顏歡笑。


    走迴公寓的路上,爸爸牽著自行車,一直和我說話。我踩著無力的腳步,低頭跟在他身後。爸爸不提以前的事,反而淨說些最近發生的無關緊要的小事,感覺像是硬要填補空檔。我也不應聲,隻是一直聽著他說話。


    爸爸似乎看準了時機,慎重地提起:


    「……對了,關於這些日子裏照顧你的人,你可不可以跟爸爸說得清楚一點?」


    「咦?」


    「我得去跟他打聲招唿才行,還要好好答謝對方,然後我們兩個人再一起生活吧。」


    「……等一下。」


    我嚇了一跳,忍不住停下腳步。


    爸爸停下牽著的自行車,迴過頭來。


    「嗯……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可是……」


    要把這些年來我待在哪裏、怎麽生活等等情形,全都說明讓爸爸知道,是非常困難的事。所以我之前隻說有人在照料我,這也難怪爸爸會想知道得更詳細。


    但話說迴來,我和爸爸的距離並沒有近到能夠讓我放心地說出一切。畢竟我們之間還是維持著分開生活整整九年的距離。


    「……這些時間沒辦法一下子就填補起來啦。」


    「……對喔,我忍不住心急了。」爸爸顯得很過意不去。「就是說啊,大人過的時間和小孩子過的時間是不一樣的。對我來說,和你媽媽還有你一起度過的日子,感覺就像昨天發生的事……」


    「昨天……」


    我們之間的隔閡實在太大,讓我驚愕得說不出話來。


    「對不起,我太心急了。」爸爸露出溫和的笑容遠望天空說:「我們就一點一點地慢慢重新來過吧。讓你可以把這些日子以來難受的事情全都忘掉,以後才能往前看……」


    我胸中突然有個東西動了,這個東西轉眼間就支配我全身,轉化為具有攻擊性的衝動。我發出低沉又尖銳的聲音逼問爸爸:


    「你說重新來過,是要把什麽東西重新來過?」


    「咦?」


    我的態度驟變,爸爸嚇一跳似地迴過頭來。


    「你為什麽一口咬定我這幾年一定過得很難受?爸爸又懂我什麽了?」


    「蓮……」


    「你明明什麽都不知道,不要說得你好像都明白一樣!」


    「蓮,我是……」


    這時,一陣忽然爆出的天真笑聲,從我與爸爸身旁掠過。那是一群騎著自行車經過、參加完社團活動要迴家的高中男生。我宛如被潑了盆冷水,剛才的氣勢急速衰退。剩餘的衝動無處可去,我自言自語地說:


    「……你不知道也是當然的啊,畢竟我什麽都沒說……對不起,今天我就不過去了。」


    我忍不住像要甩開爸爸似地轉身走遠。


    「蓮,以後你要怎麽做,你盡管自己決定。可是——」


    爸爸的嗓音從後方刺進我心裏。


    「可是,你不要忘了,隻要我辦得到,不管什麽事情我都會盡全力去做。所以——」


    我氣衝衝地走在天色變暗的街上。


    「……我到底是怎麽了?我想怎樣?為什麽我要對爸爸說出那種話?」


    先前在我胸中蠢蠢欲動的是什麽東西?我腦子裏一團亂,連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是怎麽一迴事。我感到無地自容,仿佛企圖逃跑似地快步行走。


    忽然間,腦海中有個聲音響起。


    ——不要走。


    是熊徹。


    我搖了搖頭。


    「可惡!為什麽我要想起那家夥……」


    爸爸露出溫和的表情對我說:


    ——我們重新來過吧。


    我搖搖頭。


    「可惡!」


    熊徹又在唿喊:


    ——不要走!


    那我到底該去哪裏才好?


    「該死該死該死!我不懂啊!」


    我無法不奔跑。


    不知不覺間,我已迴到熱鬧的澀穀街上。


    「唿!唿!唿!唿!」


    我停下腳步,手撐在膝蓋上調整唿吸。街上還是一樣有著滿滿的人潮,來往的人們全都顯得很開心。在這種吵鬧的地方,低著頭的肯定隻有我一人。


    道路對麵的大樓前有個招牌在發光,我注意到在這些光芒當中,有個東西搖曳著慢慢浮現出來。


    「……嗯?」


    搖曳的東西慢慢匯聚成像,形成清楚的形體。


    (討厭死了……討厭死了……)


    我倒抽一口氣。


    「……咦?」


    (討厭死了……討厭死了……)


    那是個小孩子的影子。


    「那是……以前的我……」


    我想起來了,那是九年前我逃離本家的那些親戚時留在這裏的影子。影子似乎想說些什麽,慢慢轉身朝向我。接著,影子的胸口開出一個很大的洞。


    「……洞?這是怎麽迴事……」


    小小的影子嘴角一揚。下一瞬間——


    「啊……?」


    影子忽然消失了。


    我趕緊四處張望,但隻看到坡道上來來往往的人潮,找不到影子。在哪裏?它跑去哪裏?


    影子並不是消失了。


    它是繞到我的身後。


    「!」


    迴頭一看,大樓櫥窗形成的鏡子裏,映照出來的不是我的身影,而是我的影子笑得嘴角上揚的模樣。


    它胸前開著的洞形成漩渦。


    那是個凹陷的無底空洞。


    「……這是怎麽迴事……?」


    我震驚不已,一把抓住自己胸口,但那裏當然沒有什麽空洞。然而,眼前我自己的影子身上確實開著一個大洞,空在胸口處明確地顯示出破損。我用力搔抓自己胸口,感覺快要發瘋似地看了影子一眼。影子詭異地笑著,硬要把破損的空洞秀給我看。我隻差一步就要瘋了。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放聲大喊,拔腿就跑。


    等我來到圖書館,館內的燈都已經熄滅,隻剩下外麵的告示板螢光燈發出明亮的冷光。我拖著跑得筋疲力盡的身體,攀上關起的門,想用蠻力開門。


    門打不開。


    楓多半已經迴去了吧?畢竟圖書館都關門了,這也是理所當然。我死了心放開手。要去哪裏才好?哪裏都不是我該去的地方。


    「……蓮?」


    我聽到有人唿喚我。


    告示板的燈光後,站著抱著書包的楓。


    「你的表情好可怕,簡直不像是你。」


    楓在我們去過的神社停車場,看著我這麽說。


    胸口悶得讓我沒辦法正眼看楓,隻好以手捂著臉,從指縫間像瞪人似地看著她。


    「……告訴我。我到底……是什麽東西?是人類?還是怪物?」


    「怪物?」


    「還是說,是醜陋的妖怪?」


    「你在說什麽?」


    楓一直注視著我,仿佛要看穿我心中深沉的黑暗。


    「楓,告訴我。我是……」


    我遮住臉,踏著搖搖晃晃的腳步走向楓。楓將書包牢牢抱在胸前,充滿戒心地往後退。我為了不讓她跑掉,張開雙手整個人壓上去。停車場的鐵絲網發出「鏘」的一聲劇烈晃動。


    楓背靠著鐵絲網,縮起身體,發著抖說:


    「蓮,你不正常……」


    「我到底……我……」


    我低吼著逼向楓。


    「!」


    這時,楓下定決心似地瞪向深沉的黑暗,接著宛如要揮開這股黑暗,用力甩了我一巴掌。


    我被打得茫然若失,不知道發生什麽事。全身力氣迅速流失,隨時都可能昏倒似地踉蹌著後退。楓見狀立刻站直,手繞到我脖子後麵把我拉過去,我們兩個就這麽靠到鐵絲網上。楓一直緊緊抱住我,仿佛不想讓我被某種東西拉走。


    「……我有時也會難受得不知道該怎麽排遣,想說這一切我都不管了,隨他們去吧,想把一切都從體內嘔出去。不隻是你,也不隻是我,相信大家一定都是這樣。所以……不會有事……不會有事的。」


    楓仿佛說給自己聽似地輕聲說道,閉上了眼睛。


    我被楓擁在懷裏,感受著胸悶漸趨緩和,最後終於能夠抬起頭來。


    我和楓麵對麵,好好看著她圓滾滾的眼睛。


    「謝謝你,我鎮定下來了。我去冷靜冷靜,然後再想一想。」


    楓露出鬆一口氣的笑容說:「太好了,變迴平常的蓮。」


    然後,她忽然想到什麽似的,手指放到右手手腕上,解下那條紅色絲線。


    「這是我小時候喜歡的書裏麵夾的書簽繩,它幫了我很多。」


    楓把我的右手拉過去,將紅線綁到我手腕上,並要我答應她:


    「要是你覺得自己危險,或是陷入剛剛那種心情裏,就要想起它。」


    我盯著她幫我綁在手腕上的書簽繩。


    楓說:「這是護身符。」


    迴到澀天街一看,我嚇了一跳。


    街上每一個地方都張燈結彩。無論是有著霓虹燈的門上、水塔上,還是沿著河岸種植的樹上,都醞釀出一種慶典似的熱鬧氣息。


    「……什麽?這是什麽情形?」


    我不明所以地四處張望,隻見豎立在廣場的巨大燈籠上,畫著熊徹與豬王山的輪廓。這是怎麽迴事?


    「九太!」


    我聽到有人叫我而轉過身去,看到二郎丸滿臉笑容地站在那裏。


    「到我家坐坐啦。」


    二郎丸的家——也就是豬王山的大宅,位在澀天街東側山丘上最好的土地。


    大大的紙門上繪有山豬與竹子,裝飾在有如美術館般寬敞的和室客廳中。相信除了宗師庵以外,澀天街再也沒有哪間宅邸像這裏這麽大。


    二郎丸住在這麽大的豪宅裏,個性卻純樸而不矯飾。我們從小時候就會像現在這樣,悠哉地坐在簷廊前的陶器椅子上閑話家常。我們看著維護得很好的竹林庭園,喝著二郎丸的母親為我們端來的茶,吃著點心。


    「宗師突然決定了日子,所以整個城市都忙著準備。」


    「日子?」


    「明天就是我爸爸和你師父分出高下的日子啊。就是決定新宗師的比試……」二郎丸瞪大眼睛問我:「難道你不知道嗎?」


    我微微低著頭迴答:「其實我跟他有點鬧翻了,弄得很尷尬,因而好一陣子沒有見麵。」


    「這樣啊……不過我這陣子也都沒有見到爸爸,因為他一直忙著練武。雖然很寂寞,但這也沒辦法,畢竟我希望爸爸打贏。你也不希望你師父打輸吧?所以別說什麽尷尬不尷尬,去幫他加油嘛。」


    二郎丸鼓勵我。


    「……嗯。」


    「不管誰打贏,我們都是朋友。」


    二郎丸站起來,露出陽光般的笑容朝我伸出右手。他的眼神純真,表裏如一。我也起身握手迴應。


    「當然。」


    「但願這一戰打得很精彩。」


    「是啊。」


    我們對看一眼,相視而笑。


    「二郎丸。」


    我聽到有人唿喚,轉頭一看,在拉開的紙門後看到一郎彥的身影。我們都沒發現他早已站在那裏,微笑地看著我們。


    「哥哥。」二郎丸露出笑容應聲。


    一郎彥以格外溫和的眼神看了弟弟一眼。


    「不可以把九太留太久,這樣會給他添麻煩的。你看,都要傍晚了。我送他到玄關吧。」


    庭院裏暮蟬叫得唧唧作響。


    我和一郎彥一起走在沒有人的竹林裏。


    一郎彥還是老樣子,把圍巾圍了好幾圈,遮住嘴邊。


    讓他送我,感覺很不可思議。畢竟如果是小時候也就罷了,但最近我們連說話的機會都非常少。我逕自猜想他會主動說要送我,也許是有話想對我說,所以腦中胡思亂想地準備了很多答案,結果一郎彥始終什麽話都沒說,讓我有種撲空的感覺。


    來到小小的門前不遠處時,一郎彥轉過身來。


    「謝謝你。那我……」


    這時——


    一個像是竹片的物體飛過來,擦過我的臉頰。


    「!」


    剛剛那是什麽?


    一郎彥看準我退縮的動作,一拳朝我打來。


    「咦?」


    這一下讓我措手不及,腹部被這一拳打個正著。


    我還來不及懷疑為什麽,整個人就倒在地上。


    一郎彥眼中閃爍著一種難以言喻的不祥光芒。他滿懷恨意,一次又一次地不停踹我。


    「去你的……精彩的比試?別開玩笑了……像你這個人類……還有熊徹那樣的……半吊子……就該認分點……好好當個半吊子就好!」


    我從未見過一郎彥這模樣,做夢也沒想過從小就是模範生的一郎彥,竟然暗中有著這麽暴力的一麵。我完全無法抵抗,任由他毆打,一心一意地持續忍受著疼痛。


    過一會兒,一郎彥似乎踢夠了,終於不再踹我。飄在空中的竹片紛紛落地。


    「……懂了嗎?」


    這時我看見了。


    看見一郎彥離去時,胸口開出一個黑色的空洞。


    跟我一樣,他胸口也開了個空洞。


    ——空洞……為什麽?一郎彥……有和我一樣的空洞……為什麽……?


    暮蟬唧唧的叫聲仍在竹林中響個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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