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啾!啾!」


    小不點蹦蹦跳跳地看著我,一副要我陪它玩的模樣。


    但我現在沒這個心思。


    「意義要自己去找出來……是吧?」


    從旅行迴來後,熊徹這句話一直迴蕩在我腦海中。


    我隱約懂得他想說什麽。變強的方法,不應該是靠別人一步步教會,也不會寫在課本上,而是不依靠任何人,自己仔細觀察周遭,由此找出線索才行。的確,沒有一個人類(或怪物)會和別人一模一樣,而且強不強也是因人(或怪物)而異。說穿了,就是非得由我自己找出我的「強」不可。隻是,雖然知道這個道理……


    「還是不知道答案啊……」


    今天大家都出門了,沒有人在家。我獨自躺在屋子裏,窗外可以看到雨滴從屋簷滴落。


    小不點爬上我胸口。


    「啾啾啾。」它像在撒嬌似的,蹦蹦跳跳的模樣很惹人憐愛。


    小不點,我現在滿腦子都在想別的事情。晚點我會陪你玩,可以請你等我一下嗎……就算說出來,小不點應該也聽不懂吧。


    我把自己當作小不點,縮起身體說:


    「啾!啾!啾……這是模仿小不點。」


    「啾?」


    小不點張大了嘴,頭用力歪向一邊。


    咦?不像嗎?不行啊,啊哈哈哈。


    就在這個時候,我聽見了有人說話的聲音。


    ——變成對方。當作自己就是對方——


    「!」


    我嚇了一跳,因為我覺得聽見了媽媽的聲音。


    我起身往屋子裏四處看了看。屋子裏除了我和小不點以外,當然一個人都沒有,隻有雨滴在窗外靜靜地灑落。


    「……剛剛是你在說話?」


    我試著對小不點問道。


    「啾!」


    小不點眨眼迴應。


    剛才的說話聲是從哪裏來的?這時,我想起大概在我讀幼稚園的時候,媽媽看到我模仿爸爸的一舉一動,就說:「蓮一定是把自己當成了爸爸。」


    「……變成對方。當作自己就是對方……是吧?」


    我決定試一試某個心血來潮想到的點子。


    熊徹在前院扛著大太刀。他隻穿著六尺兜襠布,再披上一件外套,穿得很休閑。


    我從屋子裏仔細看著熊徹。


    「變成對方……」


    我對著自己說道。所謂心血來潮想到的點子,就是我決定把自己當作熊徹,試著模仿他練武時的一舉一動;而且還要暗中模仿,不要被熊徹注意到。


    熊徹用右手舉起大太刀擺出架式。我也用右手舉起掃把當作刀,擺出架式。


    熊徹迅速將大太刀往左一掃,我也拿著掃把往左一掃。


    熊徹往右揮,我就跟著往右揮;他往左揮,我也跟著往左揮。


    熊徹完全沒注意到我,一直揮著大太刀。好,相當不錯。我連任何一個小動作都不想錯過,照學不誤。


    接著……


    「嗯~」


    熊徹沉吟一聲,忽然放下刀,一隻手搔了搔露出來的屁股。


    熊徹練武中的任何動作都非得模仿不可,我趕緊搔了搔自己的屁股。


    接著……


    「唿啊啊啊啊啊。」


    熊徹邊搔著屁股,邊打了個大大的嗬欠。


    我注意到他的動作,強行張開嘴巴打嗬欠。不管是什麽樣的動作都非得模仿不可。不管是什麽樣的動作……


    「嗯?」


    熊徹毫無前兆地朝我轉過頭來。真的是動物的直覺啊(雖然他真的是動物)。


    不妙,被發現了嗎?我趕緊躲到屋子的牆壁後麵,屏住唿吸。


    熊徹似乎覺得有種莫名的尷尬,邊搔著後腦勺邊朝小屋裏看了好一會兒。然後……


    「嗯~」


    他沉吟著走掉了。


    看來並不是被他發現了,我籲了一口氣。


    我在搞什麽啊?這就是修行嗎?


    在模仿之前,得先小心別被他發現才行。可是在這小小的屋子和前院裏,要不被他發現是不可能的。那麽,我該怎麽辦……


    熊徹獨自占用整個前院在練武。


    他先假定了敵人存在,持續揮舞大太刀、使出腳踢。不隻是用刀,還加入大量的拳打腳踢,這是熊徹獨特的風格。他身軀雖然龐大,動作卻很流暢,找不出任何破綻。我根本無法暗中模仿,但光是看著也不是辦法。


    「……嗯?」


    我忽然注意到一件事。前院的地磚上,有著一個個因為熊徹打赤腳練武而以汗漬留下的腳印。熊徹一再重複同一套招式,腳步始終踏在正確的位置上,沒有絲毫偏差。


    我在腦子裏把地磚上縱向和橫向的腳印代換成數字,牢牢記住位置。


    到了晚上,我確定熊徹睡著以後,悄悄來到前院,用粉筆圈出我記住的腳印位置。


    我試著照他的腳印走,但由於我們的體格不一樣,每一步之間的距離對我而言實在太遙遠。熊徹小小的一步,對我而言都遠得得用跳的才跳得到。即使如此,這仍是個不會被熊徹發現,又能研究他步法的好方法。我反複將自己的腳放到熊徹的腳印上走走看。他上半身的動作我根本學不來,但如果至少能學到步法也好。我心中懷著這個念頭,一心一意地一次又一次順著腳印練習。


    之後每到晚上,我都暗中持續練習。


    起初我好不容易才能勉強踩上腳印,但持續苦練之後,開始覺得身體慢慢記住了熊徹的腳步動作與踏出的時機。本來覺得別扭的步伐,也漸漸變得不再別扭。


    白天,熊徹一如往常地在前院練武。


    「唔!喝!哼!」


    這是瞬間迴刀反砍,然後扭轉身體一踢的連續攻擊。


    我也在屋子裏試著做出這套連續攻擊。


    「唔!喝!哼!」


    結果踢出的小腿「咚」的一聲撞到邊櫃。


    「痛痛痛痛!」


    我痛得按住腳蹦蹦跳。


    「唔?」


    熊徹突然往室內探頭。


    我心虛地看了熊徹一眼。


    熊徹狐疑地進到屋子裏朝我靠過來,雙手插在褲子口袋裏,臉湊過來仔細打量我的臉。


    「怎麽?你在幹嘛?」


    被這張大臉逼近而無路可逃的我,身體往邊櫃上後仰。


    「嗚……」


    被他逼問讓我非常為難。真的很為難。我該找什麽借口才好?呃……


    我用眼角餘光看到小不點抬頭看著我。


    ——變成對方。當作自己就是對方——


    我覺得腦海中聽見媽媽說話的聲音。


    啊啊!可惡,要繼續不讓他發現地模仿下去,實在是辦不到啊!我自暴自棄地幹脆擺出和眼前熊徹一樣的姿勢,雙手插進褲子口袋裏。


    「啥?」


    熊徹似乎搞不清楚狀況而發出疑問聲,然後不經意地發出「嘶嘶」兩聲吸了吸鼻子。


    我也依樣畫葫蘆,發出「嘶嘶」兩聲吸了吸鼻子。


    「喔?」


    熊徹似乎注意到了什麽,故意轉了轉肩膀。


    我也依樣畫葫蘆,轉了轉肩膀。


    熊徹左右歪著脖子,發出喀啦聲響。


    我也左右歪著脖子,發出喀啦聲響。


    熊徹想出乎我的意料之外,突然舉起左手。


    我也拚命跟上他的動作,舉起左手。


    熊徹迅速舉起右手。


    我也舉起右手。


    「……」


    「……」


    熊徹和我瞪著彼此,互相猜測對方的下一個動作。


    「啊?」


    「嗚啊?」


    「哈?」


    「哈?」


    「喝。」


    「喝啊!」


    多多良不知何時來到窗邊,無言地看著我們。「你們兩個在搞什麽鬼?」


    熊徹驚覺地迴過神來,對我怒吼:


    「你在耍我嗎!」


    「才沒有!」


    「不然是怎樣!」


    「是怎樣都行吧!」


    熊徹忿忿地在屋子裏踱步,我則像長印魚一樣跟上去。熊徹一轉身,我也跟著轉身;熊徹停步,我也跟著停步。


    「煩死了你!」


    熊徹忍不住跑掉,跑出了屋子。我趕緊追去,但他已經跑得不見蹤影。


    我決定了,再也不秘密修行。既然弄成這樣,不管他再怎麽嫌我煩,我都要糾纏到底。


    *


    『……熊徹跑掉以後,像忍者一樣攀在門外牆上窺看九太,然後歎著氣說:


    「真是的,他到底在搞什麽?」


    看來他完全無法理解九太做出這般舉動的真意所在,所以我好心地為了他想出一個淺顯易懂的比喻。


    「簡直像是母鴨和小鴨呢。」


    「我才不是鴨子。」


    「小孩模仿爸媽來長大,這是當然的吧?」


    「我又不是他爸。」


    「九太是打算從頭跟你學起,就像嬰兒跟著爸媽走路那樣。」


    「嬰兒……」


    熊徹後來仍一再重複「嬰兒」這個字眼,看樣子他多少心裏有底。


    母鴨的比喻隻是我臨時想到的,但說出口之後,意外地覺得這個比喻也許還頗為切中要點。據說剛戳破蛋殼出生的雛鳥,會把第一眼看到的東西當成雙親。哪怕那不是真正的爸媽,而是玩具之類的東西也不例外。對小孩而言,出生後初次接觸到的世界便是爸媽,小孩是通過爸媽來接觸世界、認識世界。小孩要成長就不能沒有爸媽,哪怕不是真正的爸媽也無妨。


    九太孤苦無依。既然他在怪物世界裏首次接觸到的怪物碰巧是熊徹,那麽說不定就會發生這種情形。雖然熊徹是怪物,九太是人類,但沒有人可以保證他們不會超越種族的藩籬,培養出親子般的感情。


    當然,熊徹既不曾當過爸爸,過去也不曾得到爸媽的關愛,可說是與世間所謂的爸媽正好相反。但若說連這樣的家夥也有可能成為別人的爸媽,那麽,這也許是個令人親身體認到世界有多深奧的契機……這麽一想,我不禁對自己心血來潮想到的念頭,暗自感到滿意。


    本來隻會互相較勁的熊徹與九太,開始有了些微的改變。


    熊徹早上來到前院練武時,九太便邊拿著長柄掃把掃地,邊窺伺熊徹的舉動。熊徹則充分意識到九太的視線,同時高高舉起大太刀,開始練武。九太小心不被他發現,針對熊徹的腳步動作拚命模仿。


    當時我並未忽略熊徹側臉上的表情。他先窺看身後的九太,然後露出了飄飄然的笑容。如果要用他的口氣來形容……


    「嘿嘿,突然變得這麽老實啊。」


    差不多就是這樣吧。


    沒有爸媽知道小孩模仿自己會不高興的,真不知道他們兩個以後會變成什麽樣的情形。我覺得自己仿佛正在見證一場暗中進行的科學實驗,忍不住暗自竊笑。但話說迴來,懷抱這種夢想的隻有我,多多良就不一樣。


    「喂!小鬼頭,你要搞那種鬧劇搞到什麽時候?如果光靠模仿就能變強,大家就不用那麽辛苦啦。」


    他一如往常地挖苦九太。


    但強硬製止他的不是別人,正是熊徹。


    「喂,多多良!別來礙事!」


    多多良連連眨眼。


    「啥?你之前還成天嫌說被這小子糾纏得很煩……」


    「少廢話,走開啦。」


    多多良被熊徹一罵,就鑽過布簾逃到廚房來。他對靠在流理台上啜飲著露茶的我問說:


    「喂喂,那家夥什麽時候變了個樣啊?」


    「誰知道呢?看到徒弟乖巧,自然會想疼愛吧。」


    「哼,那家夥才不是這種……」


    多多良嗤笑了幾聲,又突然重新打量一下外頭的熊徹。


    「……他玩真的啊?」


    他露出正經的表情問我。


    看來多多良也注意到熊徹這種改變當中的含意。


    此後,九太的努力十分令人動容。他從早到晚都持續模仿熊徹腳下的動作。熊徹在前院與後院練武時自是不用說,甚至不管熊徹去到哪裏,他都一直跟在後麵,仔細看著熊徹腳下。不知不覺間,我注意到九太爬上石階的動作,就和熊徹爬石階時那種外八字又搖搖晃晃的樣子一模一樣。我傻眼地覺得何必模仿到這種地步呢?但九太這種「秘密修行」,有一天唐突地開花結果了。


    接下來這一段故事,是九太後來親口告訴我的。


    這一天,九太一如往常在張羅晚餐,事情就發生在這個時候。當時熊徹坐在前院的板凳上,和多多良打牌對賭的吆喝聲傳進了廚房裏。熊徹從打完工迴來到晚餐時間的這段空檔,往往會像這樣度過一段放鬆的時間。九太邊用菜刀刀根挖掉馬鈴薯的芽,邊不經意地聽著他們說話的聲音。


    看樣子熊徹拿到了好牌,「喔,來啦!」


    「啊,等一下。」


    「沒在等的。」


    「等一下等一下。」


    「我才不等呢,嘿嘿嘿。」


    熊徹從板凳上站起,往後一步步退開。


    九太也配合他的節奏,自然而然地動著腳步往後退。他一整天都集中精神觀察熊徹的腳步,所以到了這個時候,即使並未特意模仿,雙腳也會自然而然地動起來。


    「喂,真的假的?」聽得出多多良急了。


    「嘿嘿嘿。」熊徹胡鬧地笑著,仿佛螃蟹似地橫向往左挪開。


    廚房裏的九太也以同樣的節奏,仿佛螃蟹似地橫向往左挪開。


    熊徹躲過多多良,腳步往右。


    噠噠、噠噠。


    九太也邊挖馬鈴薯的芽,邊下意識地挪動腳步往右。


    噠噠、噠噠。


    這時,九太注意到了——


    「……奇怪,我又沒看著他……」


    熊徹人在前院,九太則在屋子最裏頭的廚房麵向流理台。從廚房看不到前院,隻聽得到說話的聲音。


    也就是說,九太並未看著熊徹。


    明明沒在看,他卻知道熊徹的左右腳怎麽動。


    「……我知道。」


    熊徹囂張地將右腳跨上板凳。


    明明沒看見,但九太就是知道熊徹用的不是左腳,而是右腳。


    「……我就是知道!」


    從水龍頭滴下的水滴,在琺琅鍋裏滴出漣漪。九太為自己這秘密修行的成果感到震驚,而震驚隨即轉變為確信。


    聽得見多多良懊惱地將牌往地上一摔,熊徹則將腳跨在板凳上大笑。熊徹的身影曆曆在目地浮現在九太腦海中。


    明明沒在看,他卻看得見。


    九太靜靜地在心中想到一個計劃。


    「……試試看吧。」


    他自言自語地說道……』


    『……我壓根兒不知道有過這些事情。


    所以這天早上,九太躡手躡腳地接近在前院拉筋的熊徹時,我也並未發現他的模樣和平常不一樣。


    熊徹悠哉地伸展著阿基裏斯腱,九太挺起掃把柄,突然往熊徹的側腹部戳下去。


    「痛!」


    熊徹那家夥被戳了個出其不意,腳步踉蹌起來。


    我和百秋坊都看得啞口無言。


    但九太不管我們的反應,接連戳向熊徹。


    「你搞什麽,別戳了。」


    對熊徹來說,被九太用小鬼頭的力氣戳個幾下,根本不會受到任何傷害。但九太糾纏不清地戳個沒完沒了,讓他煩不勝煩,忍不住伸手去抓。


    「……別戳了!」


    就是這時候——


    九太閃過熊徹的手。


    「……嗯?」


    熊徹改用雙手想抓住九太。


    但熊徹沒料到,九太已經搶先繞到他背後。


    「咦?啊?喔?」


    熊徹轉身想抓住九太,但下一瞬間,九太就是會不可思議地繞到熊徹身後。九太怎麽閃怎麽成功,讓我覺得好像在看魔法一樣,張大嘴巴看呆了。


    「現在是什麽情形……?」


    「九太,你……」


    九太未停下動作,邊閃躲邊解釋:「我一直在模仿他的腳步動作,結果就能隱約猜得出他的下一步要怎麽動。既然猜得出來,那也就躲得過。」


    百秋坊傻眼之餘,佩服地說:「天啊……這說來簡單,但要實際辦到,真不知道得要多麽專注呢。」


    熊徹一直抓不到九太,不耐煩之下,忍不住用不平衡的姿勢揮出一拳。


    「別、別鬧啦!」


    這一拳揮了個空,連九太衣服的邊都沒沾到。熊徹就這麽失去平衡,「砰」的一聲額頭撞在地上。


    我由衷感到震驚。先前我一直以為九太隻是個小鬼頭,現在親眼見識到他的這種本事,不禁刮目相看。


    我懷抱著敬意說:


    「九太,你可真了不起!我第一次佩服起你來啦!」


    仔細想想,這是我第一次叫出九太的名字。九太起先還愣住,後來就坦率地對我露出開心的笑容。


    我對熊徹說:


    「熊徹,你最好也跟九太學學。」


    「……叫我跟他學?我為什麽要跟他學啊!」


    熊徹跳起來,氣得大吼大叫。


    九太特意囂張地撂話:


    「要我教你也行。但相對的……」


    「啥!」


    「相對的,刀怎麽拿、拳頭怎麽揮,這些我都一竅不通,所以……教我啦。」


    九太意外地沒有自信,也正因為如此,他對熊徹露出的表情顯得更加懇切。


    當時九太的眼神,我到現在仍記得清清楚楚。


    修行就是從那個時候才真正開始。


    每天早上,在連蟬都還沒開始叫的時間,熊徹就指導著九太練武。熊徹拿著用布卷了好幾層的木刀,輕輕撥開九太的刀,然後看準他的腦門賞他一擊。


    「好痛!」


    「哼哼。」


    「可惡,你教清楚一點啦!」


    但九太也不是隻挨打不還手。


    吃過早餐後,就輪到九太來指導熊徹。


    熊徹雙手被布纏了好幾圈,動作受到限製,而九太的木刀就一刀劈在他的腦門上。


    「痛!」


    九太把木刀扛在肩上。


    「要仔細觀察對方,配合對方……」


    話還沒說完,他又一刀劈在熊徹腳上。


    「痛!」


    「要配合!」


    「痛!」


    熊徹痛得哀號聲都破音了。


    我和百秋坊悠哉地吃著土司配咖啡當早餐,看著熊徹紮實地挨著木刀。


    「這樣一看,熊徹的弱點就凸顯出來了呢,可以清楚看出他以前有多麽依賴進攻。」


    「畢竟他是個根本不管周遭、愛怎樣就怎樣的大爺啊。配合對方是他最不拿手的事。」


    「這是他獨自變強的報應。」


    後來熊徹仍持續挨打,九太手扠著腰數落他的不是。


    「要配合對方。」


    「我有在做!」


    「你就是沒做好啊。」九太完全不為所動。


    「臭小子,瞧你囂張的……」


    熊徹咬牙切齒,氣得表情抽搐。但他勉強忍了下來,擠出聲音說:


    「……你教清楚一點啦!」


    九太要修練的不隻有刀法。徒手施展的柔道技巧,也是熊徹的武術裏十分重要的一環。


    九太朝著插在竹子上的小玉西瓜,發出吆喝聲打出一拳。


    「呀!」


    但西瓜隻是前後搖動,沒有絲毫損傷。如果拳路不穩定,就沒那麽容易打破。


    九太連連唿痛,甩著紅腫的手等待疼痛消退。也是啦,初學者差不多都會這樣。


    但換成熊徹這樣的高手……


    「喔啦!」


    一記正拳就能把粗得可以環抱、裝滿水的水瓶打得粉碎。


    「可惡!」


    九太心想自己怎麽能認輸,燃起了鬥誌。


    連澀天街也很少有小孩會進行正式的武術修行。當九太身上的修行服已日漸合身時,怪物的孩子們已經不是九太的對手。


    尤其是過去欺負九太的那些小鬼,他們軟綿綿的拳頭,完全不值得九太理會。九太根本不用出手,隻要輕輕一閃,怪物的小孩便會揮空,自己摔倒在地上。不僅麵對一名對手時是如此,哪怕麵對兩人組的雙重攻擊,又或是遭多人圍住,九太都能漂亮地閃避,絕對不會落敗。


    九太在澀天街小孩們當中的排名迅速上升。後來有一天……


    「你這小子不要太囂張了!」


    二郎丸一手拿著一串糯米團子攔在九太麵前。他和他老哥一起在豬王山的道場修行,雖然還是個小鬼,卻已有獲準佩刀的實力。每個小鬼都想像著二郎丸把九太打得落花流水的模樣。喜歡賭博的三人組,也有了意見一致的結論,他們說:「我賭二郎丸」、「我也賭二郎丸」、「我也是」。真的是,不要拿小鬼打架來賭博好不好?


    「喔啦喔啦喔啦!」


    二郎丸撲過去,出拳亂打一通。


    他的拳頭根本碰不到九太。


    「可惡,臭小子!」


    二郎丸把叼在嘴上的那串糯米團子拿起來一甩,兩顆團子從竹簽上脫落,朝九太飛過去。


    九太以手掌啪啪兩聲打了迴去。


    二郎丸也不認輸,用手掌再打了迴去。


    團子在雙方之間以令人目不暇給的速度來來去去,隨著兩者靠得越來越近,迴擊的速度也跟著變得越來越快。


    最後,九太右掌一出,將兩粒糯米團子塞進二郎丸的嘴裏。


    「嗚嗚!」二郎丸悶哼一聲。


    接著九太腰一沉,左掌抵上對方胸口。


    「哇啊!」二郎丸重重坐倒在地。


    勝負已分,是九太贏了。他按照規矩,向對方行了一禮。


    意外的比武結果讓那幾個好賭之徒大為意外懊惱,在一旁看著的小鬼們則發出「喔喔!」的驚唿聲。


    二郎丸震驚得瞪圓雙眼。他嚼了嚼嘴裏的團子,吞下去後說道:


    「你……好厲害啊!」


    二郎丸佩服地對九太露出笑容。看到他的態度說變就變,反而換成九太瞪圓了雙眼。


    「咦?」


    二郎丸站起來,朝九太伸出雙手,要和他握手。


    「我喜歡強的家夥,你下次來我家玩吧,我家有很多好吃的點心可以吃喔。好不好?來我家玩嘛。」


    他無憂無慮的純真笑容,讓九太愣住了。


    冬天﹑春天過去,夏天又來了。到了這個時候,吃九太用拳頭打破的西瓜,已經成為我們的習慣。熊徹與九太還是動輒找事情較勁,連吃西瓜的速度都要比。


    「就叫你們兩個吃慢一點了。」


    不過我說了他們也不會聽。熊徹搶先一步吃完,扔開西瓜皮站起來說:「我贏啦!你記得洗碗。」


    他們不知何時還訂下這麽一條輸的人負責收拾的規矩。每次負責收拾的人,當然幾乎都是九太。


    有一天,我聽見百秋坊把手放在九太頭上,感歎地說道:


    「你長這麽高啦。」


    「會嗎?百叔。」


    我吃了一驚,跑過去一比。


    九太的頭頂已經比挺直腰杆的我還要高。


    「你什麽時候長高的!真的假的!」


    我們每天都見得到麵,所以平常看不出來。然而不知不覺間,他已經長這麽大了。要知道他的臉還是跟以前一樣耶!真是的,小鬼頭的成長還真是讓人不能掉以輕心。


    「多多叔。」


    九太後來都這麽叫我。


    後院正中央不是長著一棵樹嗎?就是那棵菩提樹。熊徹和九太經常在那棵樹下練武。那起初還隻是一棵高高細細、仿佛風一吹就會倒的小樹,但隨著葉子轉紅、積起細雪、開出花朵、長出嫩芽,菩提樹的樹幹越來越粗;同樣的,九太那瘦弱的手臂也開始長出強韌的肌肉。時間實在過得很快。現在每當我看到那棵長成大樹的菩提樹,便會想起九太成長的軌跡。


    實際上,包括我和百秋坊在內,誰也沒想到熊徹能好好教導徒弟。然而消息漸漸傳開了,大家說:「熊徹仍是老樣子就不說了,不過,他那個人類徒弟的進步可相當不簡單。」隨著歲月流逝,傳聞產生了更多傳聞。沒過多久,九太就名列澀天街眾所矚目的新秀劍士當中。


    九太的消息也傳進了宗師耳裏,聽說宗師還特地帶著豬王山來看熊徹與九太傍晚時練武的情形。


    九太的成長讓豬王山看得瞠目結舌。「喔?變得有模有樣啦。」


    「看來是這樣。」宗師眯起了眼睛。


    「真虧他能把一個人類小孩教得這麽好。」


    「哎呀,連你也沒看出來嗎?」


    「什麽?」


    「真正成長的是熊徹,他的身手更流暢、更俐落了。」


    聽宗師指出這點,豬王山才仔細一看。


    「……聽宗師這麽一說,的確沒錯!」


    「這可讓人弄不清楚誰才是師父啦,嗬嗬嗬。」


    宗師笑得可高興了。


    但熊徹當然不會知道有過這麽一迴事。練武結束後,熊徹問九太說:


    「九太,你幾歲啦?」


    九太仍擺著架式,伸出十根手指,然後又比出七根手指。


    「這樣啊?那你從今天起就叫十七太。」


    「叫九太就好了。」


    九太不高興地迴答。一鞠躬之後,他催促熊徹也趕快迴禮。


    熊徹心不甘情不願地迴了一鞠躬。


    壯麗的晚霞籠罩住他們兩人。


    春天。


    許多年輕的怪物子弟爭先恐後地湧進熊徹庵。


    「熊徹師父!請收我為徒!」


    一個不起眼的青春痘臉,跪在地上磕頭懇求。應付這樣的家夥就是我的工作。


    「很好,你很有覺悟,有潛力。」我隨口敷衍。


    「謝謝誇獎。我也想變得像九太哥那麽厲害!」


    「好,那就排到那邊去。」


    說著,我用下巴指了指一路排到石階底下,由想拜師的怪物們所排成的隊伍。青春痘臉很有精神地答了聲:「是!」就一路跑到隊伍的最後麵。我補上一句很重要的話:


    「準備好仲介費等著吧。」


    我看著長長的隊伍,心想這些家夥一個個都是些乳臭未幹的小子,沒有一個看起來會成材的家夥。


    但熊徹庵正贏來空前的賺錢良機,隻有這件事實是千真萬確的。我數了數隊伍中這些一臉呆樣的家夥,用乘法計算。這些家夥都是崇拜九太而來拜熊徹為師,如果跟他們收取學費,熊徹應該就不用再去做水泥工或摘茶葉之類的零工來賺生活費。不對,不隻是這樣,說不定還可以搬離現在這間破舊的小房子,租一間又大又新的房子。這樣一來,熊徹就是大老板了,是資產家、大富翁。


    然而,熊徹本人一點也不在乎這些事情,隻是依舊邊吃著午飯邊和九太較勁,和八年前一模一樣。


    「九太,你說什麽?」


    「我要自己決定怎麽練武!」


    「不對,你要照我的話做!」


    「我不要!」


    百秋坊從中勸解:「九太已經成年了,你要把他當成人看待啊。」


    「把這小子當成人?他連毛都還沒長,光溜溜的咧!」


    「我早就長毛啦!」


    「長在哪?」


    真是的,這兩個家夥的爭執也太無意義了。


    但話說迴來,我自認能夠體會熊徹的心情。即使體格長高長壯,對熊徹而言,九太還是跟小時候一樣,熊徹就是希望他不要變。然而小鬼這種生物,不管怎麽阻止就是會長大成人。


    九太搶先一步吃完後……


    「我贏了,你記得洗碗。」


    他丟下這句話就衝出屋子。


    「慢著!事情還沒說完。」


    熊徹趕緊追上去。


    九太從排隊拜師的隊伍旁邊,一溜煙地跑下石階。


    來觀看隊伍的二郎丸看到九太,跟他打了聲招唿。


    「喲,九太!來我家坐坐吧!」


    「晚點再說!」


    九太被熊徹追著,毫不留步地跑遠了。


    二郎丸比九太小一歲,所以現在是十六、七歲。他圓滾滾的體型與相連的一字眉並未改變,但過去的流氓氣質,已經隨著小豬特有的頭頂紋路一同消失,轉變為平靜且可靠的表情。自從小時候那場團子決鬥以來,他就一直是九太的好友。


    二郎丸邊用手指摳著隨年紀增長而長出的漂亮豬牙,邊對身旁的一郎彥說:


    「九太真了不起。多虧他,熊徹庵現在生意可興隆了。爸爸說我們見迴組也不能大意。」


    一郎彥比九太大一歲,今年十八歲。他的個子說不定比九太還高,小時候那種宛如模範生的天真神情,如今已換成成熟的剽悍表情。但他眼神中卻多出一種小時候所沒有的陰暗光芒,而且不知道為什麽,他總是用圍巾的一端遮住嘴邊。


    「熊徹?哼,別把爹拿來跟那種半吊子相比。」


    他忿忿地撂下這句話。


    一郎彥無論什麽時候,都用圍巾把鼻子以下的部分團團遮住。對於他為什麽要做這樣的打扮,人們暗地裏有著各式各樣的揣測,例如懷疑他曾遭到燙傷之類的,但誰也不知道實際情形究竟是怎麽迴事。


    好,九太到十七歲為止的這段時間發生了什麽事,我已經大略挑重點說明過了,你們差不多都知道了吧?


    九太和熊徹互吼,衝出屋子之後,竟然遇見一段他人生中極為重要的緣分。那是一段將會大大改變九太未來的緣分。


    接下來的事情,用我的嘴來說就不太恰當。


    再次把說書人換迴九太本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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