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哥,你之前也買過對唄?」


    雜貨店的大嬸一麵說,一麵隨手將紅冬冬的蘋果往袋子裏塞。


    「是的,您記得我啊。」


    大嬸抬起頭,緊盯著我瞧。


    「我沒在這附近看過你,你從哪裏來的呀?」


    「東京。」


    「哎~~真遠呀~~來探病的唄?」


    「是啊。阿公……外公在裏麵那家醫院住院。」


    「所以你特地從東京過來呀,真孝順哩。你外公喜歡吃蘋果唄。」


    「不……坦白說我不知道,隻是覺得九州產的蘋果很少見……講到蘋果,通常都會聯想到青森等寒冷地區不是嗎?」


    「哪裏少見呀,我們的確不接外麵的訂單,店頭的要是賣剩了,會分送給附近鄰居吃喲。」


    「分送給附近居民嗎?」


    「對呀,你外公要是在附近,應該也會分給他喲。」


    雜貨店的大嬸豪邁地大笑。


    「那我買去也一樣。」


    「怎麽會哩?」


    「因為他常吃……」


    「不一樣唄。」


    「可是……」


    「鄰居大嬸分送的免錢蘋果,和孫子用血汗錢買去送他的蘋果,味道不可能一樣唄。」


    大嬸咧嘴一笑,說「拿去」,把塑料袋拎給我。


    我悄悄往病房內探頭一瞧,母親隨即發現了我。


    「修司?」


    我莫名害羞地笑了笑,靠向病床。


    「你今天放假?」


    「嗯,我請到連假了,飯店也訂好了,會在這裏住兩、三天。」


    「媽媽不是要你來之前通知一聲嗎?你老是這樣急性子。」


    她用力拍了我的手臂,力氣頗大,害我稍微搖晃了一下。


    我看準母親去幫花瓶換水、離開病房的時機,向外公搭話。


    「外公,老實說,我離開上一家公司,已經一年以上了。」


    「是嗎?」


    外公麵不改色,繼續很美味似地吃著蘋果。


    「現在的工作跟之前不一樣,我有點迷惘,不知道該不該繼續做。這件事我還沒跟媽媽提起……」


    「很好很好。」


    「嗯?」


    「不跟媽媽講很好啊,隻跟外公講也很好啊。」


    我輕輕一笑。


    「這份工作與別人的人生有關……很可怕吧?」


    外公停下吃蘋果,注視我的眼睛,和藹地微笑。


    「根本沒什麽好怕的啊。」


    「可是,我說的話可能會改變別人的人生啊。」


    外公緩緩搖頭。


    「人生道路這種東西,不是說變就能變的。」


    「是嗎……」


    「隻能試圖改變,不用你操心。」


    外公再次微笑說道:


    「有外公陪著你,沒什麽好怕的。」


    「我明天還會再來。」我告訴外公後走出病房,這時母親從後方追上來。


    「怎麽了嗎?」


    「你接下來如果沒事的話,跟媽媽去外公家一趟好嗎?媽媽想慢慢整理屋子,一個人實在忙不過來呢。」


    「好啊,我是沒差……」


    「是嗎?媽媽得救了。等我一下,我去跟外公說一聲要走了。」


    「好……我在樓下的椅子等你,你慢慢來,不用急。」


    我坐在等候處的椅子上,母親折迴病房不過數分鍾便來到我麵前。


    「好快喔。」


    「外公說不要讓你等,催我快點過來呢。」


    「是喔,又沒關係。」


    「他說讓你一個人等很可憐,嘴上念個不停呢。真是的,又不是小孩子了。」


    我跟隨兀自念念有詞的母親向前走。


    「哇……好猛喔……」


    「你有幾年沒來外公家啦?」


    「已經久到不記得了……」


    老舊的屋子裏堆滿了雜物,大概是正整理到一半吧。


    「就是說呀,每次要你從東京迴來,你都沒消沒息呢。」


    「你也沒有像你說的那麽常迴來啊。」


    我環視屋內,有點驚恐地說:


    「好,要整理什麽呢?」


    「全部都要啊,慢慢把重要的物品和需要的物品分類出來。」


    「為什麽呢?」


    「還問為什麽……不先提前整理的話,等到突然要用時,不是會找不到東西放在哪裏、弄得手忙腳亂的嗎?」


    突然要用時……這句話痛苦地揪住我的心。


    「我該怎麽做比較好?」


    「你從後門出去會看到一間倉庫,可以麻煩你連倉庫一起整理嗎?那裏放了很多農耕器具,媽媽一個人實在搬不動呀。」


    「好好好。」


    於是我先走向倉庫。


    「媽……這要從哪裏開始整理啊?」


    倉庫裏堆放著許多沾著泥土、我完全搞不懂是用來幹嘛的器具。


    「太細的部分先不用管,先搬大的東西吧。」


    母親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你幹嘛不早說啊,那樣我就穿髒了也無所謂的衣服過來了……」


    「我才想抱怨呢,誰知道你今天會來呀。」


    母子同心打掃了一會兒後,我發現倉庫裏放著相對比較幹淨,但是已顯陳舊的捕蟲網與黃綠色的昆蟲飼養箱。


    腦中頓時浮現為我說明抓蟬方式的外公。


    「外公還有在抓蟲嗎?」


    「怎麽可能,你忘了嗎?那是你的東西。」


    「我的東西?」


    「因為你任性地吵著要抓蟲,外公特地跑去市區替你買迴來呢。你完全不記得了?」


    「完全不記得……我是怎麽說的?」


    「你突然說想抓獨角仙呀,然後……啊!」


    倉庫裏響起鏗鈴匡啷的聲音,一些瓶瓶罐罐從母親舉起的手中掉下來,散落一地。


    「唉……真是的……」


    「你沒事吧?」


    「沒事是沒事……不過東西還真多呀,還有一堆不知道是什麽的堆放物……」


    母親輕輕歎口氣,留下一句「喏,隻有今天了,手動起來」,接著便從脖子解下沾滿灰塵的圍裙,走向玄關。很快地,拍打圍裙的聲音從外麵傳來。


    「修司!媽媽忘記去郵局了,順便去一下喔!會買果汁迴來。你要喝什麽?」


    是解下圍裙的「順便」嗎?她似乎想起自己有事情忘了辦。


    「那幫我買罐裝咖啡。」


    「甜的嗎?」


    「嗯,有點甜但不要太甜。」


    「真麻煩欸!那就交給你整理了喔,慢慢弄就好……」


    我缺乏幹勁地迴答「好~~」,接著掃視散落在腳邊的瓶瓶罐罐。


    「好懷念喔……」


    我在藍色的圓形餅幹罐前蹲下來,外頭不絕於耳地傳來鈴蟲與青蛙的合鳴,在這獨留我一人的寂靜空間裏,鈴鈴鈴呱呱呱地響個不停。


    我用手掌輕輕抹拭藍色餅幹罐的表麵,厚厚的灰塵已經化作灰色的棉絮結塊,輕飄飄地在空氣中飄散。我用雙手捧著罐子,拿到耳邊搖晃,裏麵沒有傳來任何聲音,隻有灰塵在眼前飛舞。


    「空的嗎……」


    我用左手抱著罐子,右手手指用力扣住蓋緣,傳來「哢」的鈍聲,更多灰塵飄在空中。


    空罐內散發出從外觀完全無法想像的美麗銀光。


    我輕輕闔上蓋子,凝視印刷在蓋上的餅幹照片。關於這個餅幹罐的迴憶,任憑我想忘也忘不掉。這曾是我最喜歡的東西,每次來到外公家,我都會看到這個餅幹罐,裏麵塞滿各式各樣的餅幹,我的任務就是要將封住蓋緣、類似膠帶的薄膠片「咻」地撕開,打開罐子。裏麵有沾滿砂糖的餅幹,有渾圓厚實的餅幹,還有同時摻雜巧克力與原味的時髦餅幹;我最喜歡的是中心有紅色果醬的餅幹,盡管每次吃時都會黏牙,我卻開心得不得了。


    每次我都因為吃不完而把整個餅幹罐帶迴家,下次來時他們又會準備新的給我。猶記當時外婆還在……


    腦中的遙遠迴憶,顏色逐漸鮮明了起來。


    對了……那個捕蟲網也……


    『我想抓獨角仙!』


    腦海裏驀然響起自己童稚的聲音。


    還記得學校的朋友洋洋得意地說父母買了獨角仙給他,他的暑假自由研究作業要寫獨角仙觀察日記,我聽了羨慕不已,興起自己抓的念頭。聽說山上有獨角仙,那就去外公家抓吧。


    抵達外公家的第一天,我在晚餐時間想起這件事,提議道:


    「外公,我想抓獨角仙!」


    「要抓獨角仙,你明天早上四點起得來嗎?」外公笑嗬嗬地問。


    「那麽早啊?」


    「因為獨角仙很早起啊。可是沒有準備陷阱,一大早去可能也捉不到唄。」


    父親也接續外公的話說:


    「修司,我們後天要去海邊,明天早上不睡飽一點會太累,而且獨角仙不好抓喔。」


    「這樣啊……」


    我大失所望,當天夜裏沉沉睡去。大概是旅行太累,隔天早上別說四點,我張開眼睛時,甚至都快九點半了。


    「哎呀,賴床鬼起床了呢。快去吃早餐,不然會吃不下好吃的中餐喲。」


    「午餐要吃什麽呢?」


    「我們一起去吃超市隔壁的拉麵吧。」


    「好耶!」


    我急忙吃完早餐。


    吃完飯後,我無所事事地看著電視,忽然察覺外公不在。


    「外公去哪裏了?」


    「去市區買東西了喲,很快就會迴來。」


    「哦……」


    母親說的沒錯,外公不一會兒便迴到家。


    「我迴來了,修司,喏,快來看這個。」


    「什麽什麽?」


    我興奮地衝向玄關。


    「捕蟲網和飼養箱。」


    「哇!」我發出歡唿聲,外公似乎比我還高興,笑嗬嗬地說:


    「說是最新型的,外公就幫你買迴來囉。」


    我把覆滿灰塵的餅幹罐直接放在地上,迴到剛剛看到捕蟲網和飼養箱的地方。


    「就是這個……」


    眼前微髒的飼養箱,在我的腦海裏以鮮豔的黃綠色蘇醒。


    黃綠色的飼養箱與又大又酷的捕蟲網。當年,我喜出望外地衝向玄關,母親從後方追上來,朝我喊道:「吃午餐的時間要迴來唷。」我迴答:「好~~」跑到後山的一路上都催著外公:「快一點、快一點!」


    我心中雀躍地想著「說不定至少會有一隻睡過頭的獨角仙」,但即使找到了許許多多的蝴蝶、蚱蜢及不知名的昆蟲;即使我睜大眼睛仔細尋找,依然沒瞧見攀在褐色樹幹上黑得發亮、仿佛戴著武士頭盔的甲蟲。


    「果然找不到了嗎……」


    正當我數度用手抹去額頭流下的汗水、半放棄的時候,外公突然伸手對我說:「網子借我一下。」我一把網子交給他,他便跨入山林兩、三步,雙眼緊盯樹的上方,似乎鎖定了什麽目標。


    「找到了嗎?」網子在我出聲的同時「啪沙」地蓋上樹幹。


    「外公,有嗎?你抓到了嗎?」


    外公輕輕旋轉網子,發出歡唿聲,對我露出一抹賊笑。


    「不是獨角仙,但你看看唄。」


    「你抓到什麽了?」


    我充滿好奇地接近被網子包住看不見廬山真麵目的獵物,就在這時,眼前傳來震耳欲聾的「唧唧!」聲。


    「嗚哇!」我嚇得往後跳,外公見了「哈哈哈」地張口大笑。


    「這是min-min蟬。雖然沒找到獨角仙,不過還有很多蟬可以抓唄。」


    「蟬……」


    那隻蟬數度在外公拿的捕蟲網裏「唧唧!」大叫,兇猛掙紮,我隻敢躲得遠遠地盯著它瞧。


    接著外公翻過網子,蟬再次從敞開的網口「唧!」地大聲抗議,轉眼間就飛走了。


    「啊!外公,蟬逃走了。」


    「甭擔心,蟬的話到處都有,修司也來捉捉看唄。」


    外公露齒大笑。


    想不到抓蟬意外地容易。


    「抓到了!抓到了!外公,接下來要怎麽辦?」


    看著蟬在網子裏亂撞亂飛,我感到不知所措,向外公求救。


    「要不要用手抓進飼養箱裏?」


    「用手抓嗎!」


    「是啊。」


    外公若無其事地迴答。


    「它不會咬人嗎?」


    我緊張地問,外公卻哈哈大笑。


    「應該不會咬人唄。」


    然而當我害怕地把手伸過去,蟬便突然「唧唧!」示威。


    「哇!」


    「怎麽?修司怕蟬啊?」


    「是不至於害怕……」


    我邊說邊再次把手靠近,蟬發出「唧!」的叫聲,仿佛在抱怨:「不要碰我!」


    「哇!我還是有點怕怕的。」


    「哈哈哈。」


    有句話叫「宛如昨日才發生」,完全是我現在的寫照。不知為何,迴憶鮮明地蘇醒起來。


    如今我才有點後悔,自己當初為什麽不跟很少見麵的外公多製造一些迴憶呢?說來真是相當自私。


    當年最新型的捕蟲道具,不知棄置在這裏多少年,一定曾經盼望著我再次使用它們吧。然而它們沒有二度登場的機會,在這裏經年累月地積灰塵,褪了色。


    我或許要替外公「索然無味」的人生負一點責任。假如我更加善用時間,多和外公製造迴憶,他的人生是不是就能變得更加多彩多姿了呢?


    外公俐落地將蟬從網子移到飼養箱,對我說道:


    「蟬也可以徒手抓喔。」


    「你騙人~~」


    「外公不會說謊。」


    他說了句「等一下」,再次走進山林裏。


    外公喀沙喀沙地踩過雜草,唿喊道:


    「修司~~來這兒一下。」


    我急忙跑到外公身旁。


    「看好囉!」


    外公把手掌弓成碗狀,從下方悄悄接近攀著粗壯樹幹的蟬。


    隻見他迅雷不及掩耳地用手複住蟬,一下子就捉到了。


    「外公好厲害~~」


    蟬在外公的手掌裏懦弱地發出「唧……」的叫聲。


    外公把蟬放進飼養箱,接著說道:


    「修司要不要也來試試看?」


    「嗯!」


    外公蹲下來,在我麵前伸出手。


    「像這樣把手彎起來,從下麵悄悄接近……」


    把手彎起來……腦中浮現外公躺在醫院床上時,布滿皺紋的手。要悄悄地、悄悄地接近喔。喏,修司,像這樣,不用怕。不能用力捏喔。對,那樣子慢慢接近。啊~~逃走了。喏,那兒也有,別著急,慢慢來。豁出去摸摸看,有外公陪著你,沒什麽好怕的。喏,那邊也有……


    「唉,時間到了。」


    遠方傳來母親的唿喚,外公語帶遺憾地說。


    沒錯,就是這樣。外公,我全都想起來了。


    結果我直到最後,都不敢徒手抓蟬。


    那年夏天,我始終是個怕蟬的膽小鬼。


    「要不要明年再來抓蟲啊?」


    外公問著離去前依依不舍的我。


    「明年也要教我喔,打勾勾!」


    我在外公麵前伸出右手小指。


    我再次拿起那個老舊的捕蟲網。


    外公一直替我收著網子和飼養箱,沒有丟掉。


    搞了半天,是我自己提出約定的。


    我始終是那個不敢摸蟬的膽小鬼,始終沒有想起那個約定,就這樣長大成人。


    「我迴來了。」


    外頭傳來母親的聲音。


    「哎呀,完全沒進展嘛。也沒關係啦,我們來休息吧。」


    母親探頭窺看倉庫說。


    迴到客廳以後,母親把有點甜又不會太甜的罐裝咖啡遞給我。


    「這個餅幹罐真令人懷念。」


    我單手輕敲從倉庫裏帶出來的藍色罐子。


    「哎呀,你還記得呀?媽媽前陣子才因為這個東西被外公念呢。」


    「為什麽?」


    「他說你迴來的時候,我為什麽沒買罐裝餅幹送你。我還特地跟外公解釋,你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不吃餅幹啦。」


    原來外公還記得我愛吃的東西,我感到胸口暖洋洋的。


    「然後過了一會兒呀,外公從錢包裏掏出萬圓大鈔,說他想吃哈密瓜,要我去百貨公司買最高級的迴來呢。」


    「咦?」


    我想起當時吃的那個放在桐木盒裏的高級哈密瓜。


    「我以為是外公要吃的,提起勁挑了最高級的哈密瓜呢,結果他要我把哈密瓜送你,代替那個罐裝餅幹,還要我當成是別人送的慰問品。早知道是要給你吃的,媽媽就買便宜一點的了。」


    外公八成是因為不知道長大後的我喜歡吃什麽,所以想說至少買個平時吃不到的高級哈密瓜請我吃吧。


    我是用什麽表情吃那顆哈密瓜的呢?


    要是更珍惜地吃它就好了。


    眼眶突然一熱,我差點哭出來,急忙喝下罐裝咖啡當作掩飾。


    「今天有伴手禮喔。」


    我在外公麵前遞出藍色的餅幹罐。


    昨天我詢問母親那家店的地點,跑去一看,店已經不在了。


    我接著跑遍了全鎮,好不容易才找到它。


    「真懷念哩。」


    外公眯起眼睛。


    「我現在也喜歡喔。」


    「看唄,就說修司還是小孩子。」


    外公得意洋洋地對正在削蘋果的母親說。


    「再過不久就要二十七歲了。」


    「才二十七歲,簡直和小嬰兒沒兩樣。」


    「小嬰兒嗎……」


    我還真是沒想到自己到了這個年紀,還會被叫做小嬰兒。


    我拿出一起買迴來的罐裝咖啡。


    「外公,你咖啡喝無糖還是有糖的?」


    「我喜歡加糖的。」


    「這給外公。」我遞上咖啡,「咻」地撕開封住餅幹罐緣的膠帶。


    我仿佛迴到孩提時代,興奮地打開蓋子,甜甜的氣味頓時四溢。


    我們一起吃著餅幹,閑話家常。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詢問外公:


    「外公的人生,是怎樣的人生呢?」


    外公微笑迴答:


    「我過了索然無味的人生啊。」


    他講了和當時一模一樣的話。


    「我這輩子隻知道埋頭工作,也不懂得花錢享受。」


    「可是啊……」外公繼續說:


    「我的人生也過得相當幸福。」


    外公嗬嗬一笑。


    「我老是像這樣吃甜食嘛。」


    外公交互吃著我買來的餅幹和蘋果,看起來真的很幸福。


    「外公,你之前騙了我,對嗎?」


    我露出竊笑。


    「外公不會對你說謊。」


    隻見他一臉堂堂正正地說。


    「你騙人,我小時候明明直到最後都不敢徒手抓蟬。」


    外公聽了,咧嘴一笑,看著我。


    「怎麽,你都想起來啦?虧外公還想讓你在迴憶裏變得帥一點哩。」


    「我全部都想起來了。」


    外公顯得很開心,伸手再拿一個餅幹。


    「明年夏天再一起去抓蟬吧。」


    我也拿起餅幹說。


    「你不要害怕喔。」


    「才不怕呢,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來到最後第三天,盡管時間所剩不多,我還是去向外公打招唿。


    「我還會再來的。」


    「要是很忙的話不用勉強來啦。」


    還真敢說呢。我笑了笑。


    「外公……我人生中的第一個英雄,也許就是徒手抓蟬的你喔。」


    外公似乎很開心地眯眼微笑。


    「我現在的工作和製造英雄有關。」


    「那是好工作哩。」


    「嗯,是好工作。」


    我是真心這麽想。我已經下定決心,要繼續做下去。


    「我會好好加油,創造出很多的英雄。」


    外公「嗯嗯」地猛點頭。


    「那是很幸福的事哩。」


    外公始終笑容不減。


    「我年底還會再來的。」


    我對送我來到公車站的母親說,隻見她睜圓了眼。


    「呃,你最近怎麽啦?工作都還好嗎?」


    「說到工作……」


    我吸口氣後,決定老實招認:


    「其實呢……我去年夏天就離開上一間公司了。」


    「哎呀呀……你雖然都沒說,但媽媽隱約有感覺到呢。」


    「真的嗎?」


    「這二十七年我可不是白養你的喲。」


    「我才二十六歲。」


    「然後呢?那你現在怎麽生活?」


    「我找到新工作了,有好好上班。」


    「哎呀!那不是很棒嗎?媽媽還以為你會暫時當打工族呢。」


    母親誇張地表現出驚訝。


    「不……其實沒幾個月前,我都在便利商店打工。」


    「這麽久啦!你這孩子真的是重要的事情都不說呢。」


    母親用力拍打我的背,力道之大害我微微嗆到。


    「不過,你怎麽知道我離職?」


    「你有事隱瞞時,有個壞習慣喲。」


    「呃,真的假的?」


    這我還是第一次聽說。


    「你自己果然不知道。」


    「告訴我嘛。」


    「不要,我已經決定在你要結婚的時候,偷偷告訴未來會成為你太太的人了。」


    母親露出挑釁的笑容。


    「那種事情不用說啦。」


    我苦笑以對。


    「這樣子太不公平了。」


    母親發出「唿唿唿」的怪笑。


    「不過沒關係,我會找到一個不受旁人的話語影響,能好好注視我本身的人結婚的。」


    「哎呀,有對象了嗎?」


    「沒有……」


    「這樣啊,真沒趣。」


    就在這時,公車發出「噗嚕嚕嚕」的引擎聲接近。


    「下次見。」我一轉身,母親急忙追問:


    「等等,所以你現在做什麽工作?是怎樣的公司呢?」


    「這個嘛……這件事說來話長~~下次再告訴你。」


    「咦?什麽意思啦!」


    公車停了下來,門「噗咻」打開,幾個人走下來。


    「簡單來說,是英雄製作公司。」


    我坐上公車,向母親揮揮手。


    母親也朝著公車揮手,直到我看不見她為止。


    在鄉下度過的三天時光對我來說獲益良多。


    盡管外公的話不多,卻始終笑咪咪地聽我說話。


    迴到家後,我久違地放鬆熟睡,起床後打掃了房間。等這些都結束之後,我上街買東西時差不多傍晚了。


    這幾個月來發生的事,究竟是怎麽一迴事呢?


    我既像活在現實,又如置身夢境之中,心情非常奇妙。


    不久前還蟬鳴大作的樹木,葉子已經明顯變得枯黃。


    年複一年,我都感覺季節的更迭似乎加快了腳步。


    『尋找這條手帕的主人。』


    那張尋人告示依然貼在電線杆上。


    恐怕找不到了吧。即使本人有察覺這件事,可能也不會為了拿迴一條不重要的手帕特地聯係拾獲者。


    對了,迴過神來,我不再做那個夢了。


    就在我邊思索邊走向那個十字路口時……


    我忽然「啊!」地大叫。


    那個金發男在前方對麵走著。我絕對不會認錯那頭抓刺、發梢染成粉紅色的頭發。


    即使通過背影,我也能感覺到那條從耳朵連到鼻子的鏈條在叮當作響。


    我急忙追上那名金發男。


    「請問……」


    我一出聲,金發男便迴過頭來,耳環發出叮當聲,訝異地蹙眉看我。


    「怎麽了嗎……」


    我又喃喃說了一次:「請問……」男人不悅地反問:「幹嘛?」


    「請問……好幾個月前……在這個十字路口……」


    男人繼續皺著眉頭並輕輕歪頭。


    「呃,有個背著書包的……小學生……」


    刹那間,男人睜大眼睛,快步朝我走來。


    「你認識那個孩子嗎?」


    「呃……不,不是的。」


    男人再次麵露詫異。


    「呃,那個……我想知道那孩子後來怎麽樣了……他傷得重不重呢?我的心裏一直放不下這件事……」


    男人稍作思考後告訴我:


    「那孩子沒有受傷。」


    「咦!可是,那個書包……」


    男人注視我的眼睛半晌,接著靜靜道出那天發生的事。


    那天,有人流血倒在車子後方。


    男人拚命奔走,想幫助那些人。


    他需要手帕來為傷者止血,扯開喉嚨大喊:


    「有沒有人身上有手帕或是布?可以綁住手臂的就好!」


    第一時間迴應的人,就是那個背書包的少年。


    「我有手帕!」


    少年急忙上前,在車子旁放下書包,從中取出一條畫著戰隊英雄的手帕。


    男人使用那條手帕,替倒在地上的傷者綁住手臂止血。


    緊接著救護車抵達現場,站在旁邊的女子抱住少年的肩膀說:「這裏很危險,你站遠一點。」帶著他稍微退開。


    我當時所見的,是少年遺留在地麵的書包。


    長期壓在胸口的東西終於鬆落,我發自內心安心吐氣。


    男人指著電線杆說:


    「你有看到貼在那邊的尋人告示嗎?」


    我恍然大悟。那張紙上放的手帕照片,是現下在孩子間人氣最夯的英雄戰隊商品。


    「那條英雄手帕就是那個男孩子的東西。後來警察來向我詢問案發當時的狀況,當我迴過神來,那個孩子已經不見了,我完全無從找起。」


    我感到胸口逐漸發燙。


    「我有向警察留下聯係數據,後來,接受幫助的人打電話給我,說他出院了,想好好道謝。我和對方見過一次麵,並且把手帕的事告訴了他。他說無論如何都想和那個男孩子道謝,要送他新的手帕。」


    眼頭莫名發熱,我忍著不流淚,擠出聲音說:


    「所以才會貼了那張紙啊……」


    「雖然是很古老的尋人方法,但假設這裏是那孩子上學的必經路線,應該會看到才對。你要是在哪裏看到他,請幫我轉達我們在找他。」


    男人微微放鬆眼角。


    「我明白了……他的長相我大概記得。」


    「麻煩您了。」


    男人說完有禮地低頭致意,仿佛自己是當事者。


    「話說迴來……您真了不起。遇到那種事,我的身體根本動不了,光是在旁邊看著就是極限了。」


    男人似乎有些害羞,用戴著碩大黑色手環的右手搔著金發的發根說:


    「隻是碰巧啦,因為我剛好是距離最近的人。」


    手環上滿滿的銀刺裝飾,仿佛現在也會刺到他的耳朵。


    男人突然換上正經的臉孔,接下去說:


    「位置真的很近,血幾乎要噴到我身上。隻差一步的距離,倒在那裏的人應該就是我。沒出人命簡直是奇跡。」


    我從對側街道看過去都明白那是多麽嚴重的車禍,從近距離目睹一切的他一定飽受驚嚇。


    「可以說是不幸中的大幸嗎……希望受傷的人都已經痊愈了。」我說。


    「真的。」男人深深點頭。


    叫住他時帶著戒心的目光消失了,我可以感覺到他非常關心那些人。


    「對了,你為什麽會那麽在意那個小學生呢?甚至在意到在路上叫住我。」


    經他這麽一問,我瞬間不知道該怎麽迴答。


    「呃……沒有什麽重大的原因……那天我從後麵看見那孩子,他隻踩白色的斑馬線過馬路。」


    我和剛剛的他一樣搔著頭,有些不好意思地說:


    「我小時候也常常像他那樣過馬路,覺得很懷念。記得隻要順利踏著白線過馬路,就會覺得很幸運。那孩子從頭到尾成功地隻踏白線過馬路,我正替他感到幸運,緊接著就發生車禍……我甚至開始懷疑世界上沒有神也沒有佛,變得很在意那孩子。」


    他皺起鼻頭笑道:


    「我小時候也常常這樣。」


    然後他一麵側頭思索,一麵蹙眉道:


    「那樣算是幸運嗎?車禍在他眼前發生,而他毫發無傷,就某方麵來說,應該算是幸運吧……」


    「要是他用平常的方式過馬路……」


    我說到一半,吞迴後半句。


    他也瞬間屏息。


    「人生下一秒會發生什麽事,沒人知道。」


    「真的是這樣。」


    「所以要盡可能不留下遺憾呢……」


    他喃喃自語地說完,朝我輕輕點頭說「拜拜」,揚長而去。


    我決定下次去醫院探病時,要把這個故事告訴外公。


    想不到英雄意外近在身邊。


    走在這個城市裏的每一個人,一定都有成為英雄的瞬間。


    那名少年送上手帕的那一刻,無疑成為了某人的英雄。


    我心目中的外公也是。


    還有當時身在現場的人所見到的金發男子。


    ——我過了索然無味的人生啊。


    如今我終於懂了,外公當時的表情非常幸福。


    微笑眯細雙眼的外公,眼神比什麽都要溫柔。


    ——有一天我也要……


    若是這樣說,外公會笑我傻嗎?


    用和那天一樣的笑臉。


    那是世界上的任何人都模仿不來,堅強而溫柔的笑臉。


    我茫然地呆站在十字路口,街頭電子看板忽然傳來巨大聲響,一位沒見過的小說家得了大獎並接受采訪。


    口袋響起手機鈴聲。


    雅在電話裏急切地問:『修司~~抱歉我有急事,你明天有空嗎?』


    「我還在放假耶。」


    『不會吧~~求求你啦~~你要是肯幫我一把,我就告訴你一個你應該不曉得的我的小秘密!』


    「什麽秘密?」


    『你肯幫我我才說啊。』


    「我要依據秘密的內容來決定要不要幫。」


    『老實說啊……』


    「嗯。」


    『我今年已經三十七歲了!』


    「……不會吧?」


    『修司,你一定以為我和你差不多年紀吧?』


    「嗯……咦?是真的嗎?」


    『好,我手邊的案子是……』


    「不不不!等等!至今對您真是抱歉……」


    雅在話筒的另一端嘎嘎大笑。


    『我就知道報出年紀你會改用敬語,因為你很認真老實嘛。我最討厭別人用敬語跟我說話了,所以求求你,用原來的方式說話吧。』


    「是、的……嗯。我……我知道了。」


    雅在電話那頭發出爆笑聲,然後警惕似地輕咳幾聲。


    『那我要說手頭上的案子了喔~~你聽過一個叫田島匡嗣的小說家嗎?他昨天得了大獎,我這邊一時間變得忙不過來……』


    我瞥向電子看板,點頭答:「有。」


    映在電子看板上的男人下方,打上了「田島匡嗣」的字幕。


    「嗯,我剛剛才知道這個人。」


    掛斷後,緊接著又收到一封信。感覺今天手機特別忙。


    寄件人是東條隼。


    『新連載已經敲定囉。我也不知道自己未來會朝什麽方向走,但還請你拭目以待。就算以後再也沒人關注東條隼,我也要畫一輩子的漫畫,所以請你接下來也引頸期盼吧。』


    我迴了短短一封信:


    『可惜我是隨便、誇張、任性,說話不負責的粉絲。』


    他立刻迴信:


    『這樣就好,你維持這樣就好。』


    明天又將有新的展開。


    紅綠燈不知何時變綠,我跟隨同時前進的人群邁開步伐。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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