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懷著決心踏出第一步,但整理行李依然是件麻煩的事情。


    我們決定今晚至少先騰出可以睡覺的空間,蓋上棉被就寢。搬進家裏的床上放滿了從箱子裏拿出來的行李,完全沒有辦法躺上去。我們大概錯就錯在太低估整理行李的難度了,一開始還以為弄到半夜,應該就能處理好大部分。


    彷佛野生動物連忙蓋來避難的睡覺空間,存在兩道唿吸。把視線焦點往旁邊移去,就能看見島村安穩地閉著眼睛。我盯著她一小段時間,又重新看向天花板。


    接下來的每一天,都可以跟島村一起生活。


    一想像我們的未來,就覺得腦袋輕飄飄的,還沒真正體認到這是現實。我們兩個人一起做了很多決定,一起討論,一起搬家,甚至都開始拆箱整理了,我的大腦卻還沒跟上現實。到了一起躺平的現在,我仍然覺得意識跟現實不同調,就好像有一個放空腦袋的自己,跟另一個隔著一段距離觀察現況的自己一樣。就算想讓意識跟現實同步,腦海裏也隻有一大片白雲在打轉,沒有化成固定的形體。


    明明剛離家的時候還能清楚看見一些腦海裏的景象,卻感覺像是在跟島村同行的路上,一步步走進迷霧裏麵。說不定隻是因為我對未來的想像充滿了我自己的理想,資訊量大到需要多花點時間消化而已。


    我再次看向島村。


    接著,島村立刻睜開雙眼醒來。


    「你不困嗎?」


    「咦?」


    島村突然跟我說話,還盯著我看,讓我心裏湧上的驚訝變為漣漪,擴散到指尖。


    「我看你眼神好像還很有精神。」


    我清醒到很懷疑不是有精神,而是亢奮。身體疲勞到覺得很沉重,意識卻在釋放無謂的光芒。我小聲迴應「嗯」,並老實迴答:


    「我在想很多事情,就睡不著了。」


    「嗯……」島村先是眼神遊移。


    「那,你把在想的那些事情告訴我吧。」


    島村翻身麵向我。隨後,就看見一道很有包容力的微笑。


    「就聊到你開始有睡意。」


    「……嗯。」


    被她用這麽溫柔的態度對待,讓我以為自己就好像是躺在搖籃裏麵。


    我感到一陣安心,漸漸放鬆全身力氣。換作是以前的我,應該會更緊張一點,看來我也多少習慣了。我們接下來會有更多相處的時間,如果因為習慣成自然,而不再從彼此的互動中得到感動,或許也有些令人感傷。


    在心情平靜下來以後,睡魔也逐步現身,但現在我反而需要保持清醒,弄得自己異常忙碌。


    「來,告訴我你都在想什麽吧。」


    「呃……」


    我摸著下嘴唇,撈起像河中石礫一樣隨波逐流的思緒。


    「雖然剛才說想很多事情,但好像也沒那麽多。我第一個想到的,是我以後天天都會跟島村在一起。我想要做什麽的時候,身邊都會有島村陪伴,可以很自然地一起出門,再迴到同一個家……咦,我在想的都是同一件事嗎……」


    把這些想法說出口,才意外發現它們全像麵線一樣連在一起。


    「原來沒有很多。」


    我訂正剛才的發言,島村就麵露苦笑。


    「結果還是老樣子嘛。」


    「對。我可能從認識島村以後……就變得老是很難睡著。」


    仔細想想,我每次一鑽進被窩,就會在黑暗當中滿腦子想著島村。應該說,連周遭還很亮的時候,也是滿腦子島村。我的腦袋絕大部分都是由島村構成的。明明大部分是島村,我的個性卻跟她截然不同,真不可思議。島村是不是其實不怎麽思考她自己?


    「請容我磕頭謝罪呀,安達大人。」


    「咦,平……平身?」


    島村突然要我用相聲的方式迴應,讓我一時變得支支吾吾的。我麵對這種情形的應變能力,過了這麽久還是完全沒長進。


    我很明顯不擅長搞笑,但是島村意外不會讓我用這一點當不搞笑的藉口。


    「是說,虧你沒怎麽睡,還可以一直那麽有活力耶。」


    「會嗎?」


    「以我的角度來看的話。」


    島村閉上眼睛,看起來像在迴想什麽。我在夜晚的包覆下,依然可以看到她肩膀抖了幾下。我很好奇島村在笑什麽,但既然她笑得這麽開心,就不計較了。


    眼看話題就這麽結束,讓我也陷入不知所措。怎麽辦?該怎麽辦?雖然趕快睡覺就好,可是──


    現在島村眼裏有我的倒影,我實在舍不得入睡。


    要找個話題,找話題。我用打結的舌頭拚命尋找下一個話題。


    「島村有跟家裏聊什麽嗎?」


    「嗯?」


    「離家之前。」


    「喔喔。」島村視線遊移,迴想當時。


    「算跟平常差不多吧。我那時候腦袋有點遲鈍,但搞不好隻是很困而已。還有──」


    「還有?」


    「有一隻羊在大口吃高麗菜。」


    「那是什麽情況……」


    島村笑說別放在心上。就算放在心上,我也完全不覺得自己能搞懂是怎麽迴事。


    會不會是什麽特殊的比喻或形容?我想了一下,最後還是決定放棄思考。


    「那安達呢?有說上話嗎?」


    我有點納悶她的講法很像在對待小孩子。不過,聽她問的是「有沒有說上話」,就不禁佩服她的著眼點。


    「我沒有跟她說什麽。」


    「這樣啊。」


    我感覺彼此的語氣又迴到了高中時期。有時候跟島村講話,會出現這種現象。這種時候都會覺得很懷念,也會有股彷佛清水流過胸口的涼爽竄過全身。這似乎就是迴憶在我心目中的觸感。


    「好了,換安達開話題了。」


    「原來是輪流的嗎……」


    我連有沒有乖乖照順序輪流都不知道,但我還是在島村的催促下,開始思考。


    「島村在睡著之前會想什麽?」


    「我想想~嗯。大概一半。」


    「一半?」


    島村解釋是半睡半醒的意思之後──


    「我在想像接下來安達跟我是不是會一起在這裏住到彼此都變成滿頭白發的老婆婆,就有種難以言喻的奇怪感覺。」


    島村捏起自己的頭發,直盯著看,像是在確認頭發的顏色。


    「跟安達睡前想的有點像。」


    「啊……」


    我們的想法彷佛彼此的食指指尖貼在一起,突然連成一線。


    受到強烈外力拉扯的線上下擺動,跟我的心靈一同晃動不已。


    我們或許就是想要得到這種短短一瞬間的交集,才會擁有語言。


    「我們有辦法變成老婆婆嗎?」


    「我們終有一日會變成老婆婆的。」


    我被島村像歌詞一樣的迴應逗笑了一下,接著迎來一段沉默。


    這是一段不需要像以往陷入沉默時那樣著急,反而還帶來充實的寂靜。


    「我們要長命百歲的話,也差不多該睡了。」


    「嗯。」


    「晚安。」


    島村率先道過晚安,閉上雙眼。我看著她的側臉,會覺得她的嘴唇勾出一道溫柔的弧度,是我下意識美化了自己看到的景象嗎?


    一想到說完晚安過後就是近在咫尺的早安,就感覺手腕裏的血液好像變得更燙了。


    「晚安。」


    我比島村晚了幾步,才閉上眼睛。


    還不曉得先進入夢鄉的是我還是島村,意識就在朦朧中融入夜裏。


    比把臉埋在枕頭裏的觸感還要柔軟的聲音,緩緩傳進我的耳裏。


    「安~達。」


    (插圖017)


    接著,我感覺到肩膀搖晃。眼皮也隨之顫抖,意識逐漸流進眼睛深處。


    朝陽銳利劃過眼角,深入眼睛,讓腦袋瞬間打開開關。


    我被聲音嚇得跳了起來。


    「唔喔耶!」


    「你說什麽?」


    島村看到我後退一大段距離,也驚訝得睜大了眼睛。她用逗趣的動作舉起雙手。


    「嚇我一跳。」


    「呃,我也是被你嚇了一跳啊。」


    我撥開垂到眼睛前麵的頭發,左右張望,才終於理解現況。


    我們已經搬到社區大樓住了。


    「因為島村叫我起床……」


    害我嚇了一跳。驚訝到連話都隻講出一半。


    「唔,我叫你起床有什麽好驚訝的嗎?」


    「因為你比我早起。」


    「啊,驚訝的點果然是早起嗎?」


    島村立刻露出笑容,揚起的嘴角似乎帶著一絲喜悅。


    「可能是因為我有點高興過頭了。」


    她簡短說完這番話,就離開寢室。我聽到房間外麵傳來「來吃飯吧~」的唿喚。


    我聽著她的聲音,愣在原地。


    島村說自己高興過頭。


    是為了什麽事情高興?


    看看眼前這個房間,就會發現這個疑問根本沒有意義。


    我跟床上一隻島村帶來的玩偶四目相交。


    「哈嘿!」


    我不小心發出好像在途中嗆到的奇怪笑聲。


    我沒有換衣服,直接前往客廳。接著坐到先就座的島村對麵,壓著翹起的頭發,腦袋裏模糊浮現「新生活」這幾個字。


    明明已經醒了,卻好像一直處在夢境裏。


    島村跟我以前夢想中的她一樣,眼睛看著我,嘴上露出微笑。


    「來,給你。」


    我收下島村遞給我的三明治跟盒裝牛奶,插上吸管。宛如直接把冰箱溫度帶出來的液體替我冷卻了身體,至此,讓我誤以為在作夢的迷霧才終於開始散去。


    「等安頓下來以後,也要自己來做早餐了。」


    「嗯。」


    「每天都要自己做,感覺會很累啊~」


    島村馬上就很開心地說起泄氣話。我想起跟島村媽媽講的那通電話。總之,今天應該不需要踢島村的屁股。


    至於整理搬家行李的進度,當然還是維持昨晚的狀態。早餐也是附近買來的三明治,那是昨天從車站來這裏的途中順路買的,就算放了一個晚上,麵包部分吃起來也還是很有水分,口感很好。就是一塊麵包。我撕成小塊,放進嘴裏。


    「這間店的麵包很好吃對吧。」


    「咦,嗯。」


    「你覺得普通啊。」


    看到島村對我平淡的反應露出苦笑,我又連忙改口:


    「好……好好吃喔。」


    「不,你也不需要勉強自己配合我啦。」


    「我是真的覺得好吃,隻是……呃,我省略了是哪裏好吃的詳細說明而已。」


    說嫌麻煩會不好聽,所以我特地避開了這個講法。雖然我應該就是覺得麻煩沒錯。


    但島村好像有清楚感覺到我藏在話中的真正想法,又笑了出來。


    「安達真的對吃的很沒興趣呢。」


    「我才沒有……不對,我自己也有點這麽覺得。」


    像是吃討厭的食物的時候……我討厭吃的食物是什麽?


    「不過,畢竟也有人隻對吃的有興趣,我猜這個世界就是靠這種方式保持均衡的吧。」


    島村拿下三明治上突出的番茄,對自己得出的結論表示認同。均衡。應該算是平均型人種的島村,跟一點也沒有均衡可言的我。我跟島村的關係是均衡的嗎?


    ……不對,一定就是因為夠均衡,我們才會同住一個屋簷下。希望我的推測是對的。


    「原來是因為對吃沒有興趣啊,我懂了。」


    說著「嗯、嗯」的島村自顧自地理解了什麽事情,我想跟上她的腳步。


    「什麽意思?」


    「安達高中的時候不是在中菜館打工嗎?」


    「嗯……」


    「我在想,你對吃的沒興趣,所以不會偷吃店裏的東西,就很剛好。」


    你太適合這個工作了──聽島村的語氣很像是真的大受感動,就讓我更吃不出本來就已經沒怎麽認真品嚐味道的三明治,吃起來是什麽味道了。


    「島村有時候真的很不可思議。」


    「什麽?」


    我們吃完早餐,刷完牙,就要馬上繼續整理行李──我本來以為會是這樣。


    「好,那就休息到有心情再來吧。」


    因為沙發還沒擺好而直接坐在地上的島村伸直雙腳說道。我隻有心想「這樣啊」,沒有反對她的提議,也跟著抱腿坐在她旁邊,隨後島村突然拍打我的肩膀。


    「不行啦,安達,你要在我打算偷懶的時候阻止我啊。」


    「咦?」


    「我會直接休息到睡著喔。」


    這樣啊──我再次這麽心想。


    「不……不可以這樣啦~」


    「好吧~」


    島村立刻站起身,做出假裝卷起袖子的動作。


    這段很多此一舉的對話有什麽意義嗎?雖然腦袋裏冒出很多疑問,但可能是因為還滿有趣的,心情也雀躍了起來。


    我們在應該也不算大的房間裏四處奔走,把我跟島村的新巢逐步整理成它該有的模樣。彼此的行李東移西挪,不時會碰在一起。感覺到我的身體開始熱到出汗,連從開著的窗戶吹進來的風都不足以降溫的時候,就覺得很像以前在體育館的那段時光。我盯著白色的牆壁,感慨體育館就是我認識島村的起點,最終來到了現在。


    「喔,安達已經要休息了嗎?」


    抱著衣物的島村從我背後走過。「還……還早呢。」島村在我表明還有勞動意願的時候走往寢室,然後一迴來就用很敷衍的「你好棒喔~」誇獎我。


    「不過我要休息了。」


    隻見兩手空空的島村一步步靠近沙發,然後跟海豹玩偶躺在我們一起挑的藍色沙發上,心不在焉地看著還沒打開的電視螢幕。她為了方便整理東西而綁起來的頭發開始鬆開,垂在臉上。


    我站著思考該不該休息。房間現在還處在很像積木組到一半就被丟在一邊的狀態。


    「我在想啊。」


    島村把海豹的絨毛摸迴整齊的樣子,朝著天花板說道。


    「怎麽了嗎?」


    「搬家要整理東西真的很麻煩。」


    「……嗯。嗯?」


    「所以,我很希望以後不會太常搬家。」


    島村再接著說一句「我剛才在想的就這些」,迅速結束話題。她把海豹放在肚子上,手抓著腳底,縮起身體。她保持這樣的姿勢,直直盯著我看。


    「是啊……?」


    我一半同意她的想法,一半等著她是不是還有要繼續說什麽。島村大動作撇開了視線。隨後說著「討厭啦~」,把玩偶放在臉上。


    「安達,你可以不要這麽欺負人嗎?」


    「咦?」


    我完全摸不著頭緒。


    一定要我解釋嗎?我一定要全部講清楚才行嗎?──島村這段聲音聽起來悶悶的。


    我覺得自己也快忍不住像海豹一樣發出「喔?喔?」的聲音了。


    「我的意思是啊……」


    「嗯。」


    「我希望我們可以在這裏住很久,不需要搬家。」


    島村在海豹後麵若隱若現的嘴唇,彎成有些笨拙的弧線。


    感覺好像有溫熱的水慢慢從底下愈淹愈高,再滲進我的身體裏。


    等我終於了解她說的意思,肩膀跟臉頰也因為太過用力而變得僵硬。


    「是……是啊!」


    「就這樣。」


    島村感覺很自暴自棄地發出「哈哈哈」的笑聲,打算帶過這個話題。我快速走到島村麵前坐下來。「喔喔?」島村被我迅速的動作嚇到坐了起來。


    海豹跟島村的四隻眼睛全看著我。不對,海豹不用算也沒關係。


    我們以後都一直會是兩個人獨處嗎?


    某個原本隻是一點一滴緩慢接近的東西,忽然一口氣把我包覆住。


    「還……還請你多多指教。」


    我順勢低下頭來。島村把海豹玩偶放在旁邊,恢複端正坐姿。


    「我也會請你指教很多事情,你就先做好心理準備吧。」


    看到島村用孩子氣的燦爛笑容俯視著我,就感覺我心裏的開關被打開了。一股熾熱點燃了身體各處,過多的熱氣想尋找能夠散熱的位置,燃燒著我的臉頰跟耳朵。


    這下子,我大概會徹底完成她給我的每一項要求吧。


    島村的願望就像是一種祈禱或神諭……像是來自比我高一個次元的世界。


    「那,就馬上麻煩你幫我拿杯茶過來吧。」


    「好!」


    一聽到雙手交叉抱在胸前的島村下令,我就立刻站起來跑向目的地。


    「喂~我開玩笑的啦~」


    我知道是玩笑話。但我還是跑了一趟。


    或許是因為在島村麵前的我從剛才開始就一直很像一隻狗,才會下意識想掩飾自己的難為情。


    不會離開這裏迴去哪個地方的感覺,意外地到現在還是有點讓我不敢置信。


    我在浴缸裏盯著因為撥弄著水而沾滿水的手臂,心裏被噴發的感情翻攪得很不平靜。感覺零的位置被慢慢往上抬,偏離原本的地方……像是還沒處理好一些細微的修正。希望跟焦急兩種感情泉湧而出,讓心靈不斷微微晃動。


    從今天開始,島村就是我的歸所。


    我眼前的熱水,也是島村剛泡過的洗澡水。


    「啊啊……」


    不能顧著陶醉。


    我決定在泡到熱暈之前離開浴缸。


    我在換好衣服,用毛巾包住頭發之後前往客廳,卻沒看到島村。不過,我有聽到聲響。我在聲音的引導之下,發現島村正在看著打開的寢室衣櫃裏麵。我好奇地走到她身後,才知道她手上拿著我那件藍色旗袍。島村說著「哦~哦~」摸起現在沒有穿在我身上的旗袍,她摸著布料的動作不知道為什麽讓我覺得很害臊。


    「怎……怎麽了嗎?」


    「我在感受青春。」


    「嗯……」


    這麽說來,這件旗袍或許真的充滿了青春的迴憶。我曾穿著它在路上走,還有丟迴力鏢……之類的。我穿著它做過很多事情。的確是一件充滿迴憶的衣服。


    雖然店長說要趁還能穿的時候多穿幾次,可是旗袍很難當成便服來穿。


    島村對我從頭到腳打量一番以後,提出了一個主意。


    「你好久沒穿了,下次有機會要不要穿穿看?」


    「咦!」


    「不對,我每年聖誕節都會看到你穿,也不算很久。」


    「是……是啊。」


    到底為什麽會變成每年必穿的衣服?雖然說了為什麽,但挑旗袍來穿的就是我自己。我還記得第一次決定穿旗袍赴約那天的心境,隻是我想不起來為什麽。就算記得結果,過程也已經變得非常模糊。而且第二年以後的詳細過程比第一年更不清楚。


    「呃,那個……要不要偶爾換島村穿穿看?」


    我拉著她的袖子隨口問問,島村就「嗯」的一聲,擺出很認真在沉思的樣子。「嗯~?」她的眼神會往上飄,說不定是因為在想像穿著旗袍的自己。我也學島村在腦海裏幫她換上旗袍……隻有我覺得她比較適合穿其他顏色的旗袍嗎?我認為島村要用再稍微暖一點的顏色襯托才好看。


    「說到旗袍,就一定會想到安達。」


    「嗯?」


    「我覺得消除這種固定印象不太好,嗯。」


    說完,島村就關上衣櫃,往沙發走去。


    我不太懂是什麽意思,算是島村的一種堅持嗎?


    島村在我弄乾頭發的時候坐到沙發上,伸直雙腳發呆。


    「你很困嗎?」


    「畢竟今天很難不累啊~」


    她沒有打嗬欠,但眼睛已經眯起來了。島村這樣很像小孩子,有點可愛。


    「不過,我們已經努力整理好大部分行李了,明天會比較輕鬆~」


    島村句尾的發音也有稍微變長,整個人變得軟趴趴的。好可愛。


    我從來沒看過島村不可愛的時候。


    「那我們差不多該睡了。」


    「嗯。」


    我們關掉客廳的燈,一起快步走向寢室。花了一整天整理的房間不像昨天那麽亂,已經可以正常躺在床上。房間裏有一張大床。我們兩個會一起睡在這張床上。兩個人一起睡──我感覺伸直的指尖在發麻。昏暗的寢室,讓我眼底一陣暈眩。


    島村已經是半閉著眼睛的狀態,完全看不出任何緊張。


    占據床上一晚的海豹玩偶被放在角落的小桌子上,凝視著我們兩個。海豹的長相有點傻唿唿的,不曉得有沒有名字?而海豹的旁邊,還擺著小熊吊飾。那是以前島村掛在書包上的吊飾。隻有小熊吊飾是擺在海豹旁邊陪它,不知是不是島村對那個吊飾有什麽特別的感情?


    先上床的島村調整著枕頭的位置。


    「你其實也不需要配合我的睡覺時間啦。」


    島村很體貼地對湊到她身邊的我說不需要顧慮她。應該是出於體貼。


    「可是島村睡著的話,我也沒別的事好做。」


    「說的也是。」


    轉身把頭靠上枕頭的島村說了聲「嗯」,對枕頭很滿意。


    「原諒我這個愛睡豬吧。」


    「咦,我不介意……呃,我……我允許你睡。」


    「謝啦~」


    我得到了一個很隨便的道謝。島村用棉被包裹住自己,徹底做好入睡的準備。我也跟她一樣鑽進被窩,但其實我還沒有睡意,手腳也很燙。


    我把腳伸出棉被,改變頭靠著枕頭的位置。


    「明天要去買東西才行。我們來把冰箱塞滿滿吧。」


    我用「嗯」附和島村訂立的明天行程。


    光是這樣,就能體認到我們是真的住在一起生活,讓腦袋變得輕飄飄的。


    我感覺好不容易弄乾的頭發表層,又冒出了發燙的物體。


    島村在完全閉上眼之前看向我。


    「晚安。」


    「晚安。」


    她柔和的語調,彷佛在搔弄著我的手心。


    我在唿吸的同時,也能聽見島村細微的吐氣聲摻雜其中。我忍不住睜著眼睛,看往自己身旁。島村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她有幾根頭發垂在耳朵上,不知道為什麽隻是看著發絲隨著頭部微小的動作滑下,就覺得胸口揪得很緊。


    「我現在還覺得好像隻是特地約好過節一樣。」


    我小聲這麽說,但島村沒有反應。她好像已經睡著了,隻看見她的肩膀隨著細微的唿吸晃動。島村以前說自己進被窩大多隻要五分鍾就會睡著,不過她好像有多少講得謙虛一點,實際上連三分鍾都不到。跟一直以來總是在黑暗中想島村想到常常睡眠不足的我呈現很大的對比。不知道島村在睡著之前是想些什麽?


    如果是抱著明天跟我一起出門的想像入睡就好了。


    我也來睡吧。我捏了捏僵硬的肩膀,緩緩伸展手臂,吐出一口氣。


    島村就在身邊,卻沒有發生什麽特別的事情就直接睡覺,其實有一點可惜。


    不過,等明天再來就好。我這麽心想,轉身朝向天花板。


    不隻明天,後天也有機會。我今後的每一天,都會有島村相伴。


    「安達導航,告訴我超市的位置。」


    「呃,繼續往前直走。」


    「好乖好乖。」


    島村的迴應直直奔往會讓人心情愉快的感官。


    我們曾在事前勘查跟簽約的時候走過這裏,但開始在這裏生活以後,是第一次來鎮上逛。基於我們的工作地點跟通勤距離選的這個地方,建築物在整體上比我們家鄉的高一點。


    不曉得是不是因為附近有大學,感覺往來的人都很年輕。我們兩個一起走在有高低起伏的緩坡路上。現在跟高中放學的時候不一樣,不用在途中道別。


    我跟島村自然地牽著彼此的手,手中傳來的溫度帶來的不隻是春天甚至有初夏的感覺。


    從我們的家鄉坐電車到這裏需要一個半小時。雖然不算很遠的距離,但我們不會在這裏聽見父母的聲音,也絕對遇不到認識的人。可以大大方方跟島村走在一起,跟島村一起迴同一個家。


    我們的步調一致,絕對不會跟彼此拉開距離。


    「安達想買什麽?」


    「咦,呃……麵包。」


    「麵包。原來如此,這滿重要的。還有嗎?」


    「呃,水?」


    「我就知道。」


    島村的笑容就像是自己的願望實現了。


    我的迴答明明一點都不有趣,卻好像是島村期待的答案,讓我心情很複雜。


    「安達就像是會吃麵包的植物呢。」


    「咦?」


    島村笑我總是離不開水。我想像一朵花啃著麵包的畫麵。


    「很恐怖耶。」


    「不過,你這樣還是長得很高耶,真神奇。」


    島村把手放到我頭上。我們的身高差距,從我們認識以來就幾乎沒有變過。我的身高比她還要高一點。雖然我自己是一直感覺島村比我還要高大。


    「這──」


    我講到一半,就覺得喉嚨一陣疼痛。


    「這這這。」


    島村語氣輕鬆地催促我繼續講下去。她明明沒有碰到我,我卻有種她在摸我臉頰跟下巴的錯覺,導致我的左肩微微往上抬,搖晃的發絲稍稍遮住視線。隨後──


    「這或許是……托我……媽媽的福。」


    我的聲音很僵硬,就像小孩子不好意思說真心話,變得支支吾吾。


    她人明明不在這裏,我卻下意識撇開視線。我帶著撇向一旁的視線繼續走,過一段時間後,我才看向島村,跟她四目相交。


    「這樣啊。」


    島村仰望著我,眯細了雙眼,看起來甚至顯得有些自豪。


    我們聊著聊著,來到超市購買目前需要的食物。我隻是單純跟著島村走,把商品接連放進籃子裏而已。不過,島村看著色彩繽紛的水果跟蔬菜的時候好像很開心,還顯得有一點孩子氣,我光是看到這樣的島村就夠心滿意足了。


    這正是我一心尋求的光景。


    我們在迴程路上去了一間便利商店,島村拿起一本周刊,在看過封麵以後買下了它。我在迴家以後問她明明沒有定期買周刊的習慣,為什麽會買?她迴答:


    「因為我看到封麵上有認識的人的名字。」


    島村坐在沙發上快速翻閱那本周刊,最後在一麵跨頁的報導停下。


    我從旁邊看向那一麵的內容,但我不認識刊登在上麵的人是誰。


    「喔,真的上雜誌了耶。」


    彩頁上是一個看起來跟高中生差不多年紀的女生。她的衣服肩膀部分有點穿歪了,像是沒有很習慣穿這套衣服,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緊張,眼睛睜得很大。明明是靜止圖,卻覺得她暈頭轉向的模樣好像曆曆在目。這個女生身材很嬌小,還用很奇特的發夾夾住感覺沒有特別剪過的長發。


    發夾上寫著「實習中」。


    「你認識的女生……」


    「女生?啊,嗯。」


    島村露出覺得很有趣的笑容。有什麽好笑的嗎?


    「她比我想像的還要出名啊……」


    看介紹似乎是一個陶藝家。島村在哪裏認識她的?又為什麽會認識她?


    「唔……」


    「怎麽啦?安達小妹妹。」


    島村壓著應該是我不小心噘起的嘴唇,要我冷靜。


    「你在哪裏認識她的?」


    她應該沒有什麽機會認識這麽年輕的女生。正當我對不熟悉的島村懷抱起危機意識時,島村眨了眨眼,說「在哪裏認識的?就在我老家附近」。她接著才像是察覺我這麽問的意圖,說了一聲「喔喔」,捏住我噘起的嘴唇。我被嚇了一跳,彷佛被同時壓住心髒跟肩膀。


    「該怎麽辦呢~你一定誤會了,但讓你繼續誤會下去也滿好玩的。」


    什麽誤會?我想這樣問她,可是我張不開嘴唇,沒辦法正常發音。


    她這個舉動雖然很像單純在捉弄我,力道卻意外強勁。


    「總之,你就先那個,先息怒吧。」


    我就算想迴應滿麵笑容的島村,也因為嘴唇張不開而無法迴答。我開始覺得唿吸困難了。


    「嗯~嗯~」


    似乎一直到我用眼神跟聲音抗議,島村才終於發現自己在做什麽,說「啊,對喔」。我的嘴唇脫離了束縛。之後,我因為島村直盯著我的臉看,差點被她的視線逼得往後退開。就在我在猜她為什麽要看著我的時候──


    「我也習慣安達戴眼鏡的模樣了。」


    喔喔──我摸了摸眼鏡的鏡框。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我在家裏看東西都會戴上眼鏡。這副眼鏡的鏡框是藍色的。會選這個顏色,是因為占卜師說我的幸運色是藍色。總覺得每次去占卜都會提到藍色。


    島村拿下我的眼鏡,戴到自己臉上。她用手指抬了幾下眼鏡,像是在詢問我的感想。


    「很好看。」


    「你變得很會說客套話了嘛,安達。」


    島村笑著把眼鏡還給我。我接過眼鏡收進眼鏡盒裏,島村也把雜誌合上。


    「我們下星期也要開始去工作了呢。」


    伸直雙腳的島村用充滿感慨的語氣說道,隨後,又緩緩歎了口氣。


    「工作。」


    「咦,嗯。」


    「雖然有到很多地方打工過,但正職工作又會比打工更累人嗎……唔唔唔。」


    島村在上大學的期間也有打工。我也有到處接工作,賺來的錢跟高中的存款就成了我們展開新生活的基礎。以前的我完全不知道該把錢用在哪裏。


    當年沒有多想什麽就開始的那段打工生活,在漫長的時間後得到了它存在的意義。


    看來未來改變過去這種事情雖然矛盾,卻也不是不可能發生。


    「安達的薪水好像比較好,我期待你的表現喔。」


    島村拍拍我的肩膀。我跟島村在不同的地方工作。想在同一個地方上班意外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尤其我們如果待在同一個職場,我大概會完全沒有工作效率可言吧。


    「我們賺多一點錢,然後,呃──」


    「出國旅遊。」


    「對,沒錯。」


    島村的眼神有如看到會發光的石頭,瞬間變得燦爛無比。我猜我大概也跟她一樣。


    我們擁有相同的夢想。


    這是一個能讓我明確感受到自己跟島村心意相通的寶貴願望。


    「安達幾乎整體來說都比我還要優秀呢。」


    「咦,才沒有。」


    才沒這迴事。我搖搖頭,也揮手表達否定。我完全想不到自己有哪裏比島村優秀,真的。我在島村麵前總是很沒用,也很不可靠、軟弱。不論是以前還是未來,我都會很受不了自己這種德性。


    「你在學校的成績也比我好,還長得很漂亮。」


    島村說著「好羨慕你啊~」,手指在我的鼻子前麵畫起圈圈。先不論成績──


    「島村絕對比我還要漂亮。」


    「嗬嗬,這可不好說喔。」


    「真的啦,真的。」


    我忍不住想要站起身,差點害我們的額頭相撞。在這麽近的距離下,島村還是一樣很漂亮。我趕在臉開始發燙之前,順勢說:


    「因為島村在我心目中,是這世界上最漂亮的人。」


    「……唔。」


    島村表情僵硬地微微點頭。她難道是覺得害臊嗎?好難得。


    「算了,反正被稱讚很漂亮也不是壞事。」


    島村一邊說「小美女~」,一邊撥起頭發。接著,她不知道在想什麽,開始凝視我的眼睛。她靠近到會擦到我的臉頰兩三次,視野中央出現一道不斷擴大的光圈。


    至於緊接著發生的事情──


    「喔噫!」


    她舔了我的鼻尖,這個出乎意料的動作害我嚇了一大跳。島村像是在試味道般,帶著遊移的眼神細細品味舌頭上的味道。


    「有化妝品的味道。」


    「當……當然會有化妝品的味道啊~」


    我的鼻尖敏銳感受到風的溫度。島村的唾液成了我跟風之間的溝通橋梁。島村似乎看著我的鼻尖,開心笑到連肩膀都跟著上下晃動。既然她在笑,那被舔個鼻子也算不了什麽。可是怎麽會想要舔鼻子?


    她放在腳上的手指猶如在敲打鋼琴的琴鍵,接連彈起。


    依然麵帶笑容的島村像是在享受餘韻,微微擺動身體。這時,島村忽然緩緩迴頭一看。我也跟著往她看的方向看過去,但我隻看到半開的門後麵的一小部分玄關。


    「有什麽東西嗎?」


    「沒有……隻是以前會有小家夥在家到處跑……雖然我妹也長很大了,但畢竟我也跟她們那些小朋友住在一起很長一段時間。就覺得會從其他房間跑過來的腳步聲變少了。」


    我沒有忽略島村話中摻雜著比平時低沉的語氣。島村總是心平氣和,又不怎麽讓人察覺到她的真心想法,現在我能感覺到她的細微變化,一定是這幾年累積下來的成果。我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是過著忽視他人情緒的生活,說不定一輩子都無法鍛煉到跟一般人一樣敏銳。


    島村的妹妹。她會恨我嗎?如果我是她,一定會很討厭我。


    不對,就算打一開始就討厭我也不奇怪。


    雖然提議一起住的人是我,島村也同意了,可是,會不會其實──我看向她的臉。


    「你會寂寞嗎?」


    「也不至於……不對,應該多少有點寂寞吧,嗯。」


    島村收迴講到一半的否定話語,微笑著承認的確有感到寂寞。


    「……就算有我在,也會寂寞嗎?」


    我知道島村聽到我這麽問以後會有點傷腦筋,但我還是忍不住這麽問。


    「對,有安達陪我,還是一樣會寂寞。」


    島村沒有多加掩飾,老實說出真正的感受。


    「因為安達不是我的家人,在我心裏占的位置不太一樣。」


    島村敲著自己的胸口中央,像在示意心靈所在的位置。我也不禁看往島村的胸部。


    我沒有特別的意思。


    「我的心有很多缺口,填滿這些缺口的有安達,和我的家人,還有狗跟奇怪的生物……我大概需要很多能填補缺口的人吧,因為我很貪心。」


    島村彎起手指數數。我看著她手指的動作,暗自隻豎起一根食指。


    我隻要能跟島村在一起就好,不需要其他人。


    有如剖成一半的蘋果剖麵。


    可是島村跟我不一樣。她的心上有很多細小的缺口跟傷口。


    那或許就好比月球凹凸不平的表麵。


    「安達不想當我的家人吧?」


    我先稍做思考,才開口肯定。


    「我想當島村心裏最重要的那個人。」


    「哈哈哈,這點倒是不會變啦。」


    島村聽起來像是覺得很懷念,笑聲感覺也比平時多了點稚嫩。


    隔了一小段空檔後,島村往我喉嚨底下一點的地方輕壓了一下。


    「安達現在一樣是我最看重的那個人。」


    島村輕而易舉地,就成功止住我的唿吸。


    藉由手指、嘴巴、氛圍、溫柔、一時心血來潮……大概,還有愛。


    「……嗯。」


    「反正,我總有一天會習慣這種寂寞的感覺啦。畢竟人的心是很有彈性的。」


    不再迴頭看往玄關的島村,眼神忽然遊移起來。


    「嗯……雖然那個小家夥搞不好過一陣子就會擅自跑過來……」


    島村在小聲補充一句話後站起身。她走向冰箱,拿了兩罐罐裝果汁迴來。島村在坐下來的同時,把其中一罐拿給我。


    「這才剛買迴來,沒有很冰就是了。」


    我收下罐子摸摸表麵,溫度很接近人的體溫。


    島村也一樣高舉罐子,露齒一笑。


    「我想說來乾杯慶祝一下我們搬來這裏。」


    「啊,原來如此。」


    我過了一段時間,才理解島村為什麽在超市買了兩罐果汁。


    這是桃子果汁,不含碳酸成分。其實我可以喝酒,但我完全不會想喝。因為島村完全喝不了酒。我們同時拉開拉環,慢慢把兩人手上的罐子湊在一起。


    「安達要為什麽事情乾杯?」


    「為島村乾杯。」


    我毫不猶豫說出的這句話,跟島村的靦腆笑容和罐子相碰的聲音在一瞬間重疊。


    「好吧,那我就為安達乾杯。」


    喝著果汁的島村用聽起來很隨便的語氣慶祝。我是有點在意她的「好吧」是什麽意思,但想到我們都對彼此獻上祝福,就覺得這種小事情無所謂了。我也舉起罐子,喝下一口果汁。我的舌頭上竄過一陣甜味。


    這陣甜味就像夏天往乾燥的道路灑下的水,滲進我的感官之中。


    「好喝嗎?」


    「好甜。」


    我的感想明明很普通,島村卻不知道為什麽突然大笑起來。


    「你為什麽在笑?」


    「因為我覺得很不可思議。」


    嗯……嗯?我看著罐子。的確是桃子果汁。喝起來絕對會是甜的。


    「看安達明明情感很豐富,卻真的對食物的味道完全沒有興趣,就覺得很好笑。」


    「我不是沒興趣……不對,可能是真的沒有興趣沒錯。」


    「你的迴答是很甜而不是好喝也莫名好笑。」


    會嗎?我感到疑惑。我不太懂島村的意思,而且,我也確實對果汁的味道沒什麽興趣。


    可是,呃,我很想迴嘴一下。怎麽辦?


    我想讓島村會多少因為我說的話覺得害臊。我想刺激看看她的心。


    「因……因為我隻對島村有興趣啊。」


    「我知道。」


    島村心平氣和地架開我的攻勢。接著,她就把罐子抵在嘴邊,視線直盯著我。我感覺留在舌頭上的甜味變化成不同形體,往上流進眼睛跟耳朵。要是我也把罐子抵在嘴邊喝,那些甜味一定會在不久後噴發出來。


    看到我這種反應的島村露出很滿意的笑容。


    我到目前為止,都還不曾在我們這種和平的「拌嘴」中拿下一勝。


    用果汁乾杯完以後,我就順著島村的拍手引導,躺到她的大腿上。


    雖然我對她好像在叫喚大型犬一樣的動作有一點小意見,但也不可能拒絕她。我一躺到沙發上,就格外在意留得比以前還要長的頭發。


    「總覺得……」


    「總覺得?」


    「島村把我照顧得好無微不至。」


    我把臉埋在島村的大腿上,說出這樣的感想。


    「明天就換我躺安達的大腿了。」


    「嗯……」


    島村的味道循著我的脖子接觸到發梢,甚至讓我誤以為有微小的重量壓在頭發上,弄得我渾身不太平靜。如果幸福有實際的形體,是不是就會變成這種讓人摸不著頭緒的衝擊?


    「好溫暖。」


    「因為現在是春天啊。」


    「比春天還溫暖。」


    好溫暖。感覺像有溫暖的雪直接在血液裏逐漸化開。


    「嗯,我好像也覺得很溫暖。」


    島村撫摸著我的背部,語氣很柔和。島村也一樣覺得很安心嗎?


    激昂的心跳漸漸穩定下來,敲打著固定的節奏。我覺得自己有辦法一輩子隻專心放空數著心跳聲。完全不會厭倦,直到永遠。


    「永遠」這個概念,就近在我身邊。


    島村一直沒有再說話,我猜是她覺得不需要多說什麽,可是我突然想聽聽她的聲音,就喊了她的名字一聲,而我也在抬起頭來之後,得知她為什麽會保持沉默。


    「……先睡著了。」


    島村依然坐著,頭部不時搖晃。躺在沙發上的我無法幫她撐住頭,隻能靜靜看著她。我緊盯著她跟天花板花紋重疊在一起的頭發,看著看著,意識跟視野就逐漸變得遙遠與模糊。


    會這樣的原因不是睡意,而是充實感。


    我的心情就像抬頭仰望著一片替我遮住太陽的大片樹葉。


    我甚至感覺得到吹來一陣不可能存在,但是溫和,又有包容力的風。


    我的身體在舒適的時光中享受著安寧,品嚐著波浪間的平穩永遠。


    這樣的時光,將會變成我的日常。


    早上起床就能看見島村。要買東西也能跟島村一起去。不論我閉著眼,還是睜開眼,都能看到島村。


    我接下來的生活中的每一個角落,都有島村。


    她會與我相伴。


    「啊啊……」


    就說不是顧著陶醉的時候了。


    「太棒了……」


    我放棄講究詞匯,隻是深深地──靜靜感歎自己的幸福。


    「安達要什麽時候睡?」


    「咦?什……什麽時候睡都可以。」


    晚上,我們坐在一起討論附近的各種設施時,島村忽然向我確認睡覺的時間。


    「居然什麽時候都可以啊~」


    「嗯……」


    「那我們現在就去睡吧!」


    島村很有活力地做出這番宣言,手舞足蹈地走往寢室。


    有必要先問我什麽時候睡嗎?


    明明中午也睡了滿久的。我雖然這麽想,卻也跟著她走去。


    「啊,你果然還是跟我來了。」


    原本動作輕快的島村瞬間暫停動作。


    「因為我沒有其他……」


    「事情好做是嗎?」


    「我應該至少……還有陪著島村這件事可以做。」


    這件事必須擺在第一順位。「嗯、嗯。」島村隨便地點了點頭。


    「畢竟我們開始工作以後,搞不好一起睡的機會也會變少嘛。」


    沒錯。正式開始工作以後,能跟島村在一起的時間理所當然也會變少。既然這樣,就要趁能自由活動的時候,做些當下做得到的事情。我也是基於這種理由,才會一直跟在島村後麵走,並不是我很像一隻黏著主人的小笨狗……絕對不是。


    今晚的島村不像昨晚那麽困,是在很清醒的狀態鑽進被窩,所以又有跟昨晚不一樣的緊張感。我在緊張什麽?想是這麽想,但我的中指附近還是變得很僵硬。感覺一個不小心就會右手右腳同時往前。可是我那樣走路感覺還比較穩,說來好像也有點奇怪。


    「啊,我去一下廁所。」


    島村突然改變目的地,前往玄關旁邊的廁所。被留下的我獨自前往寢室,邊徘徊邊思考該在哪裏等她,而最後還是決定跪坐著等。


    不知道是不是跟慣用手有關,我自然而然就變成是睡在床的右側。以這個房間來說,是靠窗的那一側。我看往被窗簾遮住的窗戶,想像窗外的夜景。有幾道腳程快速的光芒,正快步前往遠方。


    「你為什麽要坐得這麽端正?」


    迴來房間的島村表示疑問。


    「沒……沒為什麽。」


    「你可以下意識坐得這麽端正,真是個值得嘉許的小孩子呀。」


    故意用老婆婆語氣說話的島村一樣用端正的坐姿跪坐到床上。我們就這麽端坐在床上麵對麵,讓我想起很多……對,真的是很多很多的迴憶,同時也有一些想像浮現腦海,害我頭昏眼花。我發燙的耳朵擅自講起像在狡辯的「才沒有」。是我的耳朵講的。


    「請……請你多多指教!」


    我想起自己忘記為接下來要一起生活打聲招唿,又跟其他事情混在一起,最後變得太過正經。島村也愣住了。


    「我才要請你多多指教。」


    島村有些尷尬地掀起被子。她緩緩把腳伸進被子裏,感覺在刻意保持距離。


    「我這話沒有特別的意思。」


    「真的咩?」


    連島村的語調都變得有點奇怪。我用盡全部心力,才小聲迴答「真的」。


    「喔,我忘記了。」


    島村發現沒有關燈,連忙離開床上,彎著腰跑到一旁。


    「我要關燈了喔。」


    「嗯。」


    啪──關燈的聲音響起,夜晚也隨之降臨。


    我聽到島村「噠噠噠噠」的奔跑聲。她再次迴到被窩,把頭靠上枕頭,而我也凝視著她開心的神情。


    「島村要睡覺的時候,都會看起來很幸福耶。」


    「是嗎?我沒有麵對鏡子睡覺過,不知道。」


    島村捏起自己的臉,拉動了幾下。「嗯……」她好像對自己睡前的表情摸不著頭緒。


    「可是,你不覺得晚上睡覺的時候會鬆一口氣嗎?心想今天也平安度過一天之類的。」


    「我……會想著明天的事情,沒辦法靜下心來。」


    我每天都在思考要跟島村一起做什麽,煩惱到心情都會很浮躁。


    「明天的事情嗎?明天啊,有洗衣服跟打掃工作等著我們處理喔。」


    哈哈哈嗬哈──島村平坦的笑聲隨著她的遊移眼神出現,又馬上消失。


    「還要煮飯,也要買東西,之後還會有工作。生活瞬間多了好多事情要做……也是,我們要努力過好每一天才行。嗯,我們現在就睡覺吧,這樣才有力氣繼續努力。」


    島村這番話的語氣聽起來完全沒有想要努力的意思。


    我跟島村就這麽四目相交。我們的眼裏持續照出對方的倒影,變得像在比誰會先撇開視線,或是閉上眼睛。島村的眼裏有我,而我的眼裏也有島村。無限映照出彼此的迴圈,最終創造出隻存在我跟島村的世界。


    「好乖好乖。」


    島村摸起我的頭。她伸過來的手,遮住了我一半的視野。


    「你怎麽突然摸我的頭?」


    「因為你一直看我,我還以為你想要我摸頭。」


    我鬧起別扭,短暫噘起嘴唇,但又立刻改變了想法。


    「我看你不是想要你摸頭,可是我想要你摸我的頭。」


    「你有時候會講一些很難聽懂的話呢。」


    島村說著「太深奧了」的細語聲如水麵漣漪般均等擴散開來,相當悅耳。


    與夜晚交融的同時,我睡前的時間也逐漸充實。就像在澆水一樣,一點一滴地。


    這就是跟島村一起生活的現實。


    既讓我開心,又柔軟,總覺得會愈陷愈深。


    島村就像一條高級棉被……沒有更有詩意的形容法嗎?


    柔軟的……豆腐……海綿……我決定放棄。


    迴到正題。


    「……………………………………」


    島村的手還沒有離開我。


    我現在跟島村是相連的。


    我是個無法跟他人共同生活的人。


    我至今遇過的人,大多都對我沒有好感。這大致上是我的問題,因為他人對我感興趣的橋梁不會立刻建立起來,就算建立了,也無法順暢通行,導致大家在艱困的路途中棄我而去。而我也不會特地追迴離開的人,隻是有氣無力地繼續走下去。一切都是我不好。我這個缺點,一定一輩子都改不過來。


    因為,我的夢想已經成真了。


    我是個無法跟他人共同生活的人。


    我是個隻能跟島村一起生活的人。


    這樣的特性與我的願望、期望、未來跟欲望,還有發自細胞的喜悅全數一致。


    我的處世態度先形成,之後島村的存在才滿足了一切條件。


    隻能跟島村一起生活的我喜歡島村,島村也接受了我的心意,才會有現在。


    我認為自己真的太幸運了。


    「島村。」


    「怎麽了?」


    我愛──


    「我愛你。」


    我在彷佛全身血液逆流的感受之下,輕聲低語。


    島村先是睜大了眼睛,才在臉上浮現開心的色彩。


    「哈哈!」


    然後開開心心地大力弄亂我的頭發。


    一天就這麽在名為島村的搖籃中結束。


    我把手輕輕放上自己的腳,感謝它抵達了這份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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