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節啊──我在課堂上以手托腮,漫不經心地想到情人節。記得我去年好像也是用差不多的心態麵對這個節日。我往右斜前方的安達看了一眼,正好跟她四目相交。我就這麽在持續不斷的講課聲中,跟安達相互凝視。


    安達的眼神雖然一如往常地有點慌張,但她遲遲不肯移開視線。明明還在上課卻迴頭看著我,實在是很大膽。我很想告訴她要乖乖看著前麵,可是隻靠身體動作跟手勢,很難正確表達我的意圖。如果我把手朝外揮,安達一定會當成是要她滾開的意思。如果我撇開視線,安達一定會懷疑是自己做錯了什麽。


    她的心思很敏感。所以我有時候會想避免過度接觸,拉開一點點距離來觀察她。


    我一邊這麽心想,一邊心不在焉地繼續跟安達對看。


    「今天的課就到這裏結束。」


    雖然這段關係不能就到這裏結束,總之時間來到下課過後的放學時分。我以手托腮看往窗外,發現白天的時間變長了一點。我感覺十二月的夜晚最長。夜晚時間久一點,聖誕老人是不是也比較方便送禮物?


    我漫不經心地看著還沒受到夕陽太多侵蝕的淡黃光芒……看著看著,就湧上一股睡意。我雖然也喜歡晚上的一片漆黑,但說不定在柔和光芒的擁抱下睡覺,會睡得更安穩。


    我的思緒飄向過往,想起以前的國中生小島是過著放學後馬上去社團活動揮灑汗水的健康生活,但途中發現有人在注意我,就轉頭看往視線的來源。雖然不需要確認,就知道鐵定是安達了。看是我主動去安達的座位找她,還是她過來找我。最後的結果隻會是這兩種其中之一。


    把書包抱在懷裏的安達微微低著頭,往我這裏看來。


    「你一直在看我,是有什麽事情要找我嗎?」


    「咦?嗯……不,剛才是安達在看我。」


    我沒來由地刻意主張自己的說法才是對的。安達用書包遮著嘴巴,細聲說:


    「島村也有在看我。」


    「才沒有才沒有。」


    「可……可是我們對上眼了耶!」


    「啊……這個嘛……不行,我想不到別的了。」


    頂多隻想得到「我睜著眼睛睡著了」這種無趣的藉口。


    看得出來安達聽不懂我在說什麽。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輕輕搖頭。


    「哈哈哈,總之,你不用放在心上。」


    我用笑聲敷衍帶過這個話題後,躲在書包後麵的安達就直直盯著我看。


    「你在生氣嗎?」


    安達搖頭表示沒生氣。接著說:


    「我覺得島村這部分有點像島村的媽媽。」


    「什麽!」


    我心情上很難乖乖承認她說的是事實。我感覺到自己不滿地噘起嘴唇。


    「會嗎?」


    「……你在生氣嗎?」


    「沒有,我沒生氣……也是,人本來就會像父母。」


    安達也跟她母親很像。側臉給人的感覺更是完全一模一樣。


    但就算把這件事告訴安達,她大概也不會覺得高興。


    我決定迴到正題。


    「那,就當作我們剛才是互看吧。」


    「嗯。」


    我們兩個都接受了這個結論。再來──


    「要去哪裏逛逛嗎?」


    因為每次都會順便一起找地方逛,我決定主動問問看。安達把書包放下來,從嘴角看得出她很高興,卻在準備開口的時候僵住不動,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


    「我今天要打工。」


    「這樣啊。好,那我直接迴家。」


    我立刻從座位上站起來。一站起來,就感覺鼻尖接觸到的空氣跟剛才不太一樣。坐著的時候溫度比較高,還是該說比較沉悶?或許是高處的風比較有幹勁,吹得比較勤快。


    我朝著教室門口前進,隨後就感覺到背後有種想攔阻我的氣息。


    一迴過頭,就看到安達像鬧別扭的小孩子一樣垂著頭。


    「安達?」


    「我在想,你會不會覺得有點失望?」


    「超~失望的。」


    「真是的。」


    「好痛。」


    安達隔著衣服往我背上捏了一下。而且因為是硬要捏……是硬把我拉過去捏。好痛。


    「真要說讓人失望的話,應該是我的這裏吧。」


    我跟安達並肩走在走廊上,敲了敲自己的頭。


    「咦?你是指什麽?」


    「我也差不多該好好記住你星期幾要打工了。」


    因為不是自己生活的一部分,所以總是記不起來。


    明明安達幾乎對我沒有任何隱瞞,我對她卻還是有很多不了解。說起來真是不可思議。


    「對了,安達你打工沒有什麽特別的目的吧?」


    「嗯。」


    「你好棒喔~」


    「聽起來好敷衍……」


    安達傻眼地露出些許笑容。


    「沒有特別的目的,還能保持勞動習慣……呃~耐力很強。」


    我說著「很棒喔~」,摸了摸安達的頭,而她的臉頰也開始顯現笑意,好像也不是很討厭被這樣對待。不過,她又馬上搖搖頭否定。


    「把……把人當成小孩子……不好。」


    「不、不,小孩子又不會工作。」


    像是我。


    「所以安達是個很成熟的大人,我隻是在誇獎你這一點而已。」


    安達應該是高處的風吧。她會很勤快地四處流竄。而這陣風偶爾會讓人很清爽。


    我們明明同齡,我卻沒有足夠活力加入風的流動。我究竟是在哪裏失去了這份活力的?


    我們就這樣來到了校門前,也是我們道別的時刻……不過,安達不知道什麽時候握住了我的手,完全沒有要放開的意思。我往旁邊大步走了幾步。這讓我跟佇立原地的安達之間,架起了一座美麗的橋。


    「安達。」


    這個、這個──我用視線示意這座橋的中心。安達凝視我們交錯的指尖,隨後不知道是在想什麽,開始一步步貼近我。你誤會我的意思了──正當我這麽心想的時候,安達就疑惑地問:


    「咦?不是這個意思嗎?」


    「你以為我是什麽意思呢?這位安達小妹妹……」


    安達不知道是誤會成什麽意思,臉頰搶先傍晚的天空染上一抹紅色。她的頭發垂在臉頰上,就讓整體色調變得很漂亮──我在奇怪的地方體會到一陣感動。


    同時在想,我們到底在還有其他學生走動的地方做什麽奇怪的事情?


    「安達你──」


    「怎……怎麽了?」


    「如果用動物以外的東西來形容,就是像納豆吧。」


    「……咦?」


    於是,我就這麽跟黏答答的安達道別,獨自踏上返家的路。但認真講,安達上完課還能去打工,真的是比外表看起來還要強壯。她的心思感覺很敏感,很脆弱,卻很有彈性。也因為很柔軟,而絕對不會在拗折之下毀壞。


    我很尊敬安達這種不會挫折的強韌。


    「雖然她的動作倒是常常變得硬梆梆的就是了。」


    哈哈──害她動作僵硬的原因笑了出聲。雖然現在才冒出這個疑問有點太晚了,但我真的有什麽值得讓她那麽緊張的要素嗎?如果是國中的狂犬小島村就算了,現在的我……其實自己這樣說也是有點奇怪,不過現在的我變得比較隨便,也說不定是我態度很隨便,才反而讓她很意外。


    安達會很明確表達自己的想法……她自己是這麽認為的。


    安達表達的意見跟情緒都非常簡單明瞭。之前有時候會因為她的舉動太詭異,變得很難懂,但現在隻要退一步觀察整體狀況,就大概看得出她要表達什麽。這對已經十七歲,而且準備變成十八歲的我們來說,或許是一種很少見的才能。


    就算直直走,也會在不知不覺間轉彎。安達則會在這種情況下直直跟我交會。


    要是我在很叛逆的時候認識安達,不曉得會變成怎樣?


    我有時候會無謂地思考起這種事情。


    如果把我們認識的過程拿掉體育館、夏天、蟬等一切關鍵。


    那大概什麽事都不會發生吧。我凝視著空無一物的世界,如此心想。


    「哎呀,這不是島村小姐嗎?」


    我聽到熟悉的悠哉聲音從頭頂上傳來,有一瞬間嚇了一跳。我還來不及往上看,就有閃閃發亮的東西飄落下來。我「唉」的一聲,歎著氣抓住頭頂上的家夥。接著,再把那家夥拉下來身旁。我認識的人之中,隻有一個人會在不知不覺之間壓在我頭上,所以不用看也知道是誰。雖然感覺找遍地球的每一個角落,也找不到第二個會做這種事的家夥。


    是社妹。她今天穿著魚造型的睡衣……不對,是布偶裝?我沒辦法一眼看出是什麽魚。畢竟一般生活中看到的魚大多是切片。這麽說來,雞跟豬也是。一注意到這一點,就覺得這個世界挺驚人的。


    「你好~」


    「好、好,你好。記得不要隨便壓在別人頭上。」


    「為什麽?」


    眼前的魚類拍打著魚鰭,毫無障礙地在陸地上走。


    你問我為什麽……到底是為什麽?


    「可是小同學被這樣壓會很高興。」


    「畢竟我妹很喜歡閃閃發亮的東西。」


    我妹偶爾會說社妹很像妖精。妖精啊。她飄散鱗粉……應該說是發光的粉末,的確很有妖精的感覺。外星人跟妖精哪一個比較貼近現實?


    「順帶一提,這個是鰹魚喔。」


    「哦~」


    「我看到有地球人穿著這種衣服,就參考了一下。」


    「你看到的真的是地球人嗎?」


    那是大海裏想侵略陸地的半魚人尖兵吧……不對,半魚人也算是地球的生物。


    算嗎?


    「我今天有事情要去找島村小姐你們喔。」


    「有事情?這麽難得。」


    明明她每天都沒有任何特別的理由,就跑來待在我家裏。


    「聽了可別嚇到喔,我是要去送巧克力給大家。」


    「哦哦?」


    她說出口的要事讓我很意外。


    「就是那個情輪節。」


    「……我大概聽懂你是指什麽了。」


    雖然日期差很多。對社妹來說,日期跟星期幾應該都沒什麽意義。


    她自稱活了幾百歲,所以對時間的概念也跟一般人不一樣。大概吧。


    這麽說來,我跟安達都沒有特別提到情輪節。


    該不會隻有我特別在意這個節日吧?一想到這裏,就有些難為情。


    社妹就這樣踩著輕快步伐,跟我一起迴家。或許是因為旁邊有一隻魚,我感覺這條路走起來比平常還要冷。


    也有可能隻是氣溫比平常還要低。


    我看往放在玄關的鞋子,發現比應該要有的數量還少。


    「看樣子我妹還沒迴來。」


    「哎呀。」


    「最近的小學生還真忙呢~」


    「呢~」


    一個看起來像閑閑沒事的小學生的家夥,滿不在乎地脫下涼鞋就進去了。由於鞋子脫得亂七八糟,我隻好幫她排整齊。


    先走進家裏的社妹得意洋洋地擺動她身上的魚鰭,轉身麵向我。


    「我有準備島村小姐跟小同學的,還有媽咪小姐跟爹地先生的喔。」


    社妹從布偶裝裏麵接連拿出巧克力。她拿出實在不像能收納在魚腮裏麵的四個有一定大小的盒子,堆疊在自己小小的手上。


    「哦……這些是你買來的嗎?」


    我有些在意這些巧克力是怎麽來的,便這麽詢問她。眼前這隻魚發出「哈哈哈」的笑聲。


    「我昨天有看電視,就參考了一下。」


    「參考了一下,然後?」


    「哈哈哈哈哈。」


    「呃,不要隻顧著笑。」


    「就自己揉一揉。」


    她用雙手手指做出揉來揉去的動作,交纏在一起,最後再用力壓緊。


    「揉一揉?」


    社妹說的揉一揉聽起來跟手工又不太一樣。怎麽說,很像無中生有的那種揉一揉。仔細一看,就發現包在巧克力盒子上的緞帶右側全都有小小的摺痕。彷佛直接複製了第一盒巧克力的樣貌。


    「嗯……」


    總覺得這個巧克力很像沒有放可可。不過算了,沒差。


    這大概就像外星人從包包裏拿出冰淇淋那種感覺吧。


    就當成是這麽迴事好了。


    「總之,我妹應該會很高興吧。」


    「島村小姐不高興嗎?」


    社妹睜著她圓滾滾的純潔雙眼,疑惑問道。


    「嗯……不是,嗯。很高興吧。」


    我突然很疑惑,自己為什麽會變得連麵對一些瑣碎小事,也總是選擇逃避?


    於是,我一時決定嚐試不選擇逃避。


    老實表達收到別人送的禮物的喜悅。


    明明隻要把喜悅直接表現在語調,還有態度上就好,卻覺得這種行為很羞恥。


    或許真正丟臉的,是變得連這種簡單的事情都辦不到的自己。


    「我很高興,謝謝你。」


    我摸摸她的頭。雖然變成是在摸魚的頭。


    發光的魚露出非常心滿意足的笑容,不斷揮動尾巴。


    因為氣氛很溫馨,我就刻意不去講究那條尾巴是怎麽動的了。


    「所以,請送我巧克力。」


    她迅速伸出空著的手。


    「你好像比去年更了解情人節是什麽樣的節日了嘛。」


    是誰教她的?我妹嗎?


    「現在沒辦法馬上送你,我想想……那,等我妹迴來,我們再一起去買吧。」


    「好耶~」


    我眼前這條魚很「魚」悅──呃,沒事。不過,這下我就得跟這條魚一起去買東西了。


    「唔……算了,無所謂。」


    反正脫掉這套衣服還是會很醒目。


    「欸~」母親突然來到走廊。她直接大步朝我們跑來。


    「都是因為你們不趕快來,害我想突然跑出來嚇人的計畫都泡湯了。」


    「連妹妹都不會幹這種事耶。」


    「我的思維竟然比小學生還要年輕,會不會太猛了?」


    哈哈哈──她大笑幾聲敷衍過去,所以我也很快就放棄反駁。我從爸爸對待母親的態度中學到麵對她的時候,早點死心才是最重要的。但很麻煩的是,要是很明顯故意不理她,她又會拚了命地死纏爛打。我國中時真的很討厭她這樣,還因為這樣吵架。


    現在迴想起當時的自己,就覺得自己嘴巴意外狠毒,讓我感受到類似舊傷散發出的微弱疼痛。


    現在的我無法對母親擺出太強硬的態度,說不定就是過去帶給我的小小罪惡感使然。


    「嗨~嗨~媽咪小姐。」


    「怎麽了?魚類。」


    「這是給媽咪小姐的巧克力。」


    「喔?你怎麽突然送這個?」


    「這是情輪節禮物。」


    「你偶爾也滿大方的嘛。」


    母親也摸了摸社妹的頭。她的頭正好位在一個很方便摸的高度。


    「那我再買便宜的板狀巧克力當迴禮。」


    「哇~」


    你收那樣的迴禮真的開心嗎?


    「……嗯。」


    既然當事人很高興,那我也不想繼續計較。到頭來,還是隻要收的人開心就好。


    社妹之後進來我家吃晚餐、洗澡,還跟我妹一起睡覺,但這也是她的老習慣了。


    人類不論遇到什麽事情,最後都有辦法習慣。


    讓更多的理所當然出現在自己的人生當中。


    人會不斷重複遺忘跟習慣,逐漸擴大自己的傷口,提升自己忍耐疼痛的極限。


    當家人跟多出來的那一個都進入夢鄉,時間來到深夜,用功讀書的手也沉重了起來。


    我暫時放下自動筆,伸個懶腰。但堆積在眼皮上的睡意依然沒有釋放出來,於是我整個人癱在暖爐桌上思考該怎麽辦。其實也等於我已經輸給睡意了。


    今天就到這裏,先去睡吧。我用已經有一半關機的腦袋這麽想時,突然有一陣電話鈴聲照亮了我的腦海深處。我繼續癱在桌上,靠著聲音伸手尋找手機。


    「是安達嗎?」


    雖然她不太會在深夜的時候打電話過來。我拿起手機,旋即覺得應該不是她。安達不會直接打電話,會事先問能不能打。會直接聯絡我的人是──


    「小樽。」


    是小樽。好難得……說難得好像也挺奇怪的。不過她最近都沒有打電話給我。


    我迴想起升上國中以後,因為分在不同班,就漸漸沒怎麽再交流的那段時期。


    而我們正好在一年前巧遇,後來也隻有見過少少幾次麵。結果又自然而然變得疏遠,或許樽見跟我之間的關係很難再繼續維持下去了。我一邊想著這些,一邊接起電話。


    我手掌上的觸感,就像紙杯做的傳聲筒一樣輕薄。


    「喂~你好。」


    跟安達說話不用想太多,但我有點煩惱對樽見的第一句話要說什麽。


    還真是不可思議──我暗自心想。


    明明認識樽見的時間更久。


    『嘿。』


    「呃,安安~」


    『抱歉,你剛才在睡覺嗎?』


    「我剛才可是在念書喔。」


    『啊,你故意講得比較好聽。』


    才沒有特別講得比較好聽──我看了攤開的筆記本一眼。如果能讓她看到,我很想把本子攤好攤滿給她看。我盯著筆記本一角的空白,等待樽見出聲。


    『小島?』


    「咦?怎麽樣?」


    『呃,因為你都不說話……』


    「我在耐心等候您詳細說明有何貴事。」


    我重新穿好棉袍,挺直原本彎曲的背脊。


    『原……原來如此,失敬失敬。』


    「別放在心上,嗬嗬嗬。」


    我不小心學起社妹的笑聲。不可以學她──我默默反省。


    一小段空檔之後,樽見就像是要先助跑一樣,吸了一口氣。


    『呃,我其實沒有事……不對,我有事要找你。嗯。我們一起出去玩吧。』


    「現在?」


    我用不著看時鍾,也知道現在才剛換日沒多久。不愧是不良少女,竟然想這個時間出門。


    話說迴來,樽見現在也還是不良少女嗎?我從母親那邊聽到的傳聞說樽見是個不排斥幫忙家裏工作的孝順女兒。有什麽會被說是不良少女的部分嗎?


    『啊,小島想現在出門的話,也是可以啦~』


    「不可以,我很想睡。」


    『我想也是……那,等你睡醒再出門也可以,要不要去哪裏玩?』


    原來是要約出去玩啊。明明也隻可能是想約我出去玩,我卻沒有事先察覺她找我的用意。


    嗯──我有點猶豫。


    以前我會馬上答應她,但現在會考慮到安達的心情。安達大概會不喜歡我跟樽見出門。她大概會表現出非常強烈的厭惡感。她就是這種人。她真的很容易動搖,很容易被煽動,就像火焰那樣不穩定,還會延燒開來。


    我本來想找個安達送我的東西看幾眼,培養一些情緒,但手邊沒有她的禮物。我改拿不知道什麽時候跑到我旁邊的海豹玩偶來摸摸它的肚子,在被舒適的手感療愈一番以後,才抬頭準備迴答。


    「我要跟你去玩需要……怎麽說,需要先經過別人的同意。」


    『同意?』


    我把手指抵在鼻子旁邊,猶豫要不要講得很詳細。「把詳情告訴樽見有意義嗎?」的心情;「考慮到未來,還是講清楚比較好」的想法;跟單純覺得麻煩的三大勢力正在互相抗戰。總之,我不可以用覺得麻煩這個理由直接拒絕她。我每次行動都會從麻不麻煩開始考慮。我可能天生就是個懶惰蟲吧。


    「嗯──」


    『小島?』


    樽見是個好人。這是我唯一熟知的一點。


    算了,就說吧。


    「其實我不是交到男朋友,是交到女朋友了。」


    『……咦?』


    我感覺到樽見愣住了,認為現在就是一口氣講清楚的大好時機。


    「我自顧自地跑去玩,會很對不起女朋友啦~哈哈哈~」


    所以,我又多強調了一句。如果分成很多次講,我應該也會很難開口。


    「……哈哈哈~」


    我在一種獨特的尷尬氣氛壓迫下,發出沒有任何意義的笑聲。之後也在樽見沉默的空檔中,不斷重複「呃,哈哈哈」的反應。變得有點像在學一有空檔就先笑再說的社妹了。我把心思集中在受到那個神奇生物莫大影響的自己身上,逃避眼前現實。


    不久後,樽見的聲音劃出了一道螺旋。


    『真假?』


    「真的。」


    換作是一年前的我也不敢置信,但這的確是現實。


    『女……女朋友?』


    「嗯、嗯。」


    這麽說來,記得她之前好像問過我有沒有男朋友。我當時說沒有,現在也沒有。不過,我倒是有女朋友了。


    人生真的很不可思議。還是說,我的人生在認識安達的那一刻,就已經確定這一生要走什麽路了?


    不知道安達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喜歡我的?我事到如今才在這種時候出現這樣的疑問。


    『這……』


    「……這?」


    樽見遲遲沒有繼續說下去。她隻講了「這」,沒有講出後續。


    我看著喝乾的杯子底部,留在杯底的香氣也幹擾著我的思維。


    不久後。


    『這……樣啊。』


    她接著說出的反應很普通。不過,語氣中卻充滿了掩飾不住的動搖。也難怪她會驚訝啦。她搞不好還會很排斥這種情況。我有點疑惑自己把事情講這麽明白,真的好嗎?


    可是樽見是我的朋友。我想盡可能避免──再繼續對朋友采取逃避的態度。


    『小島有……女朋友。哦,是……是喔~』


    「啊,你不用勉強自己假裝鎮定啦。」


    而且連我自己都很不平靜。所以,乾脆就兩個人一起慌張吧。


    正當慌張的我沒什麽幹勁地左右搖擺身體的時候,耳邊傳來樽見高了好幾度的聲音。


    『好……好前衛……啊。』


    「畢竟我也是個……女高中生嘛。」


    『這樣啊,女朋友……嗯。』


    樽見的聲音聽起來有如來自合上的鳥喙裏麵,最先發出的音節很模糊,聽不清楚。


    這讓我很難迴應,導致等待的時間愈來愈長。


    我偶爾摸起手上莫名其妙的海豹玩偶,緩緩吐出快要窒息的唿吸。


    『我現在知道你有女朋友了,不過……』


    「不過?」


    『我想跟你見一次麵。可以嗎?』


    她的聲音彷佛剛撈起的冷水,滲入我的身體。


    在我的指尖留下一陣銳利的疼痛。


    「好啊。」


    我接受樽見提出的第二道邀約。


    她為什麽……會想跟我見麵談談?這麽做,又有什麽意義嗎?


    我不懂她的用意。也因為不懂,才想跟她見麵看看。


    「那,我們約明天吧。」


    『明天?』


    「咦,你明天不方便嗎?」


    我覺得可以在放學的路上順便見個麵。不過,放假的時候約在我們其中一個人的家,是不是比較近?


    『是不會不方便,隻是覺得這種時候……覺得小島很難得會主動決定時間。』


    「是嗎……啊,好像是。」


    『而且超乾脆的。』


    「我覺得早點見麵比較好。」


    因為感覺拖得愈久,也會想得愈多。


    『不過……也的確是很像小島的作風。』


    樽見的語氣聽起來摻雜了一點高興,是我想太多了嗎?


    『那,明天……放學後約在車站前麵,可以嗎?』


    「好。」


    『嗯……嗯。』


    她的聲音像是溶入水中般變得模糊,隨著這段連結彼此的通話消失。


    率先掛斷電話的是樽見。


    「嗯……」


    雖然睡意全消是好事,卻也反而出現了類似倦怠的感覺。


    說是劃清這段關係的界線有點太浮誇,而且意思好像有點不太對,也有點把這件事看得太重了。


    不過,我總覺得有種很接近那種心情的堅硬物體在腹部深處滾動。我感覺自己像是變成了鱷魚。這麽說來,我好像看過社妹穿著鱷魚裝──我在迴想這種超級無所謂的事情的途中,發現有其他人聯絡我。


    「喔,這次就是安達了。」


    『我可以打電話給你嗎?』


    這通聯絡……聯絡?是在不久之前傳來的。我在打量這段簡短訊息的時候,手機又再發出一次通知鈴聲,收到寫著『可以嗎?』的訊息。我有點被嚇了一跳……是像那個嗎?像因為已經標示已讀,就再問一次的狀況嗎?我想像安達動也不動地守在手機前麵的模樣,就不打算多考慮這個疑問了。


    「『可以~』……」


    我才剛迴應完,安達就馬上打來了。真不愧是安達。


    「喂~」


    『晚……晚安。』


    有一點點雞同鴨講的問候,讓我忍不住笑了一下。接著,我也迴應她一聲「晚安」。


    『你剛才在睡覺嗎?』


    「是在拚命用功讀書。」


    『啊,是喔。』


    「原來我在大家心中這麽不值得信任啊。」


    而且連「你剛才在睡覺嗎」的問句都一模一樣。她們是把我當成貓還是什麽了嗎?


    『不……不是,我是覺得島村好認真。』


    「謝嘍~」


    『可是,你迴覆得有點慢。所以才在猜你是不是在睡覺……』


    喔,原來如此。我沒有多想什麽,就直接迴答:


    「因為我剛才在跟別人講電話。」


    所以迴覆才會比平常慢。我隻是抱著普通講述剛才在做什麽的心情這麽說。


    『……………………………………』


    「安達達?」


    感覺安達的唿吸很乾燥,是我想太多了嗎?


    『你剛才在跟誰講電話?』


    「嗯?朋友。」


    『………………………………』


    「不要在這種時候不說話,安達小妹妹。」


    『可是──』


    「沒有可是不可是。」


    『……可是……』


    她像是小朋友在鬧別扭一樣的語氣,害我不小心笑了出來。


    『這……這才不好笑。』


    「啊~太好笑了。那個啊,安達,啊~嗯~我想一下喔~」


    真傷腦筋啊~我帶著往右方遊移的眼神笑道。這下該怎麽辦?我躺了下來,煩惱該怎麽迴應安達。


    我看到眼前立起各種牌子。開玩笑、生氣、認真說。我以前常常會選擇生氣。以前的我到底是看什麽事情那麽不順眼?一迴想過去,就會看到國中時期的自己狠狠瞪著我,很難跟她對話。要是我麵帶傻笑靠近她,可能還會被她拿籃球砸。


    「友誼是很重要的喔……是說,安達你沒朋友嗎?」


    『嗯。』


    安達肯定的語氣中似乎沒有任何不高興的情緒。也對。我的說服馬上就以失敗收場。而且朋友、家人跟無關緊要的他人在安達心中,說不定都是一樣的地位。


    那,就這麽說吧。


    「雖然我好像有問過,但我真的這麽不值得信任嗎?」


    我看起來會像她想像得那麽對他人漠不關心嗎?我倒是覺得我就算不怎麽關心別人,也至少有在認真關心安達。


    『我很信任你,可是……』


    「真的嗎~?」


    『知道島村跟我以外的人玩得很開心……會很塞。』


    「很塞?」


    『會很像有泥巴水卡在胸口。』


    「會嚴重到這種地步啊~」


    『我不想把島村分給任何人。』


    「嗯……」


    現在先不追究安達真的超愛我這一點,她的愛……好深沉啊!太深了。就像大海。沒有多想什麽就跳進去遊泳,一定會遇難。講得比較有詩意是這樣。如果要形容得具體一點,就是占有欲很強的女朋友。


    不過啊──我這麽心想,揮了揮手。


    就算可以兩個人一起生活,要整個人生裏都隻有我們兩個是非常困難的一件事啊,安達小妹妹。如果我的思維跟安達一樣倒還有可能,隻是,那樣就不是「兩個人」了。


    「其實我啊,在跟別人講話的時候,腦子裏也都隻想著安達喔。」


    我不是故意說好聽話,而是這種狀況真的變成了事實。這大概代表安達的存在已經嚴重侵蝕了我吧。她應該是咬著我的側腹附近。她會大口咬住我,讓我再怎麽樣都無法忽視她。


    「所以老實說,安達不信任我的話,我會很沮喪。」


    怎麽說,我是不太會主動踏入他人領域的人。


    這種態度是源自我不想讓別人深入了解我。


    要是能讓我願意撤除這道防線的安達不信任我,我很可能會陷入一種沉重到無法自拔的心境當中。會有一種摻雜了寂寞跟心死,很像帶有灰暗深藍色彩的情緒如海浪般席卷而來。彷佛獨自坐在夜晚的海邊,卻也覺得待起來很自在。


    就因為很自在,才很可能一不小心就多加逗留。我必須想辦法從海灘上站起來。


    我希望,牽著我離開的人是安達。


    『對不起。』


    「安達也不需要道歉啦。不過……人要完整又正確表達自己的心情,果然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有時候直接說清楚講明白,也還是會被懷疑,所以我實在想不到精準表達想法的最好方法。但是,我會全盤相信安達對我表達的想法。畢竟很好辨認她講的是真是假。


    『我真的很信任島村。』


    「嗯、嗯,我也超愛你的喲~」


    『……果然還是有點不能信任……』


    怎麽這樣?


    「好了,我們本來在聊什麽?」


    『呃……咦?好像……什麽都還沒聊到。』


    「啊,還隻有被安達質問而已。」


    『我……我才沒有到質問那麽誇張……希望沒有。』


    「我們暫時先不要聊嚴肅的話題,你就提一些有趣的事情吧。」


    『咦?』


    「你都打電話過來了,我猜你應該有什麽話題可以提供吧?」


    我們來嗨翻天吧──我抬頭看往時鍾,要求她炒熱氣氛。現在已經是最好去睡覺,避免影響到明天狀態的時間了。雖然不是該嗨的時候,但我就是故意要嗨一下。


    「嗨。」


    『嗨?』


    「我嘴巴有點太急了。來,安達同學請說。」


    我想讓她可以好好過濾堵在胸口的泥巴水。可是過濾完之後,那些剩下的泥巴又會跑到哪裏去?


    『啊,那──』


    「嗯、嗯。」


    『其實下星期……有個叫情人節的節日。』


    「啊~好像有這個節日呀~」


    我故意裝傻。


    「是有這個節日沒錯呀~」


    『對……對呀~』


    明明也不需要勉強自己配合我──我把視線撇向一邊,笑了出來。


    「所以這位客官情輪節那天有要做什麽嗎?」


    『這個呀……就是,我今年也想過情人節。』


    聽安達沒再繼續怪腔怪調,我也改迴正常的語調迴答她:


    「好啊……我們今年也來過情人節吧。」


    『啊……嗯!』


    我看得到安達正在猛力點頭。人類就算不用親眼看到,也能藉由其他各式各樣的手段感覺到一個人的一舉一動。因為人類做得到這種境界,也難怪會有人相信存在超能力之類的東西。


    『要再去買嗎?』


    「也可以。而且去年的巧克力滿好吃的。」


    順帶一提,今天社妹給的巧克力是甜的沒有錯。裏麵裝的是動物造型的巧克力,但我們家沒有人看得出最中間的奇妙生物是什麽。連社妹自己也不知道。


    一邊說著「太不可思議了~」,一邊用四根手指頭夾著板狀巧克力的社妹看起來一臉幸福。


    「也隻有買巧克力才會需要去名古屋。」


    『嗯。』


    「不知道等高中畢業之後,會不會多出其他去名古屋的機會?」


    又或者是我要離開家生活。我嗎?我不禁凝視起天花板。


    『島村會想上大學嗎?』


    「嗯~不知道耶。」


    我沒有什麽想要熱衷學習的領域。可是,也無法想像自己高中一畢業就去工作的模樣。腦袋裏的自己一直都是高中生,沒有想要改變自己的意思。我甚至覺得每天跟安達一起悠悠哉哉去上學的時光會永遠持續下去。明明有朋友告訴我不可能有這種事,我卻還沉浸在這種幻想當中。也或許是我眼裏的未來太過模糊不清害的。


    「那安達呢?」


    我稍微逃避了問題。


    『我還沒仔細想過。搞不好會去工作。』


    「你要變成中華料理大師安達了嗎~」


    『我覺得不可能。』


    不過,安達跟我也確實終究要找個工作……到時候,我們這段關係會變成什麽樣子?我們應該還是在一起,但沒有人會清楚知道自己的未來。


    而且也有可能會因為感情以外的理由分離。比方說,突然有隕石掉下來,讓人類滅絕。


    感覺就算人類滅絕了,社妹還是能像個沒事人一樣到處走動。


    ……算了,現在先不要想這個吧。光是明天的事情都弄得我有點鬱悶了。


    「安達,我再拉迴正題一下。」


    『嗯?什麽?』


    她的反應聽起來是不知道我想提哪件事。


    「我明天會去跟那個朋友見麵。」


    我直接老實告訴她。電話另一端的安達則是陷入一陣沉默,連唿吸聲都變遠,讓我有些害怕。


    安達的愛太過純粹,有時候還會讓人猶豫該不該碰觸它。


    「不對安達說謊,也是我的……怎麽說,也是我對你的一種愛喔。」


    之前沒告訴她,就變得很麻煩。我當時是隨便敷衍過去,還真虧我們有辦法避免出大事啊。算避免了嗎?那時候情況就像紙吸了水以後變得皺巴巴的一樣致命,虧我們還能恢複原本的關係。安達說不定是個魔法師。


    『那個朋友不是日野或永藤嗎?』


    「嗯。」


    『那個………………………………』


    她斷句的方式聽起來是想要說什麽。就好像她知道對方是誰。安達跟樽見有見過麵嗎?有的話,安達應該會鬧別扭,大概沒有吧。


    『我也可以一起去嗎?』


    「嗯~居然是這種要求啊。」


    我聯想到帶著小孩的花嘴鴨。這的確是安達的作風。雖然她的反應跟我對她的看法一致,卻也覺得一般不會想跟著來吧。


    我想了各種理由,但我才剛說不會說謊。好吧,就直接講清楚了。


    「島村同學我覺得安達在場的話,搞不好就不能正常對話了~」


    而且讓安達跟樽見麵對麵的話……會很那個啊,就是那個。


    簡單來說,就是應該會很麻煩。


    沒有人有辦法解決那樣的慘況。


    「對方是個我想見麵好好談談的人。我希望你可以諒解一下。」


    我有種明明沒跟對方在一起,卻要去談分手一樣的奇妙心情。


    不過,我隻是要跟朋友見麵而已,就要經過這麽繁複的手續。安達她──


    安達她……大概會把我整個人連同骨頭一起包覆起來吧。


    『……嗯。』


    她的迴應聽起來很不情願,很像堅硬的小石頭。


    不是「沒關係」或「我不介意」。


    明明平常會藏起真心話,尊重我的決定,但隻有這種時候絕不退讓。


    我沒有認為這樣好或不好,而是安達本來就是這種性格。


    「如果安達乖乖忍著不來……你有什麽想要的東西嗎?」


    我很膚淺地嚐試用獎勵引她上鉤。


    『我……我再想想看。』


    而安達也乖乖上鉤。


    於是,我成功平安跨越了一道障礙。


    「今天聊的話題還滿像跟女朋友聊天的。」


    放下手機以後,我最先冒出的是這樣的印象。而發出陣陣疼痛的內髒,正好代替我表達了這份體驗的感想。


    我雙腿貼在胸前坐著,手裏抱著海豹玩偶。


    女朋友這種關係好那個,好複雜。因為要在形影不離的情況下培養人際關係,非常難自我防衛。雙方的情緒攻勢會無止境地持續下去,所以體力先耗盡的那一方就會輸。


    而連續輸了太多次,大概就會讓這段關係產生裂痕。


    雙方都必須拿捏好自己的力道。


    「人生好難啊。」


    我也可以選擇走平坦的路。但我主動選擇一條山路。


    讓自己愈來愈難獨自生存。


    因為我不惜這麽做,也想找到可以心甘情願接受的人生。


    「安達我問你喔,你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喜歡我的?」


    我突然想起昨天很在意的一件事,在午休時間問了本人。「哈唰噗──!」安達瞬間發出除了她以外的人類應該很難發出的聲音,肩膀跟脖子也在同時變得僵直不動。每次都是低頭小口小口吃飯的安達,很難得被吞不下去的飯菜塞得臉頰鼓鼓的。


    她這樣還滿可愛的。


    看到她的臉色不隻發紅,還開始發紫,我才連忙把水遞給她。安達一口把水喝光,途中也沒有被嗆到,就這麽平安脫離了危機,額頭上還流出冬天少見的汗水。安達身體暖得真快。這種體質在冬天比較不怕冷。


    (插圖013)


    我很羨慕地看著全身暖唿唿的安達,才驚覺一件事。


    明明是在教室裏麵,我竟然問這麽大膽的問題。


    或許是安達帶給我的影響開始見效了。算了,無所謂。問都問了,就問到底吧。


    「說嘛說嘛,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我故意想用撒嬌的方式問,結果反而變得有點像在挑釁人。好難喔。


    被嚇得睜大雙眼的安達,隻有用很像機器的不流暢動作動起嘴唇。


    「不……不知不覺就……」


    「那還真浪漫耶。」


    好像沒有特別因為什麽事才喜歡我。咦,其實好像沒有很浪漫?


    「為什麽?」


    「?什麽為什麽?」


    我嚼著放在便當盒角落的玉子燒,迴問她這句提問的意思。


    「我很好奇你為什麽突然問這個。」


    「嗯,沒為什麽。」


    「喔。」


    我很難判斷她的意思到底是:「是喔。」還是「是喔?」


    我家的玉子燒還是一樣吃起來偏甜,很合我的胃口。我們家的人都喜歡比較甜的口味。


    社妹也很喜歡甜一點的食物,或許就是因為這樣,才會常常來我們家。


    我用筷子夾起飯的時候,安達還是繼續盯著我看,於是我開口強調:


    「我真的隻是有點好奇才問問看而已。」


    「是……是喔……」


    「嗯、嗯。」


    「那島……島村呢?」


    「嗯、嗯?」


    「你是從什麽時候……呃,開始喜歡的?」


    安達嘴巴跟眼睛的輪廓不斷顫抖。感覺不管往哪邊戳下去都會戳破,讓安達從破洞溢流出來。


    安達溢流出來是什麽狀況啊?


    「我嗎?我想想~秘密。」


    「你好詐。」


    「安達你自己的答案也是跟沒有迴答差不多啊。」


    但至少代表她在剛認識我的時候,也沒特別對我有好感。


    沒有喜歡我的安達。現在實在很難想像她沒有喜歡我會是什麽樣子。


    雖然那就等於剛認識的時候的安達,隻是我也差不多忘光她當時的語氣跟舉動了。


    「……你真的有喜歡我嗎?」


    她偷偷往我這裏瞄了一眼。我為什麽這麽容易被懷疑?


    「我很喜歡你啦~」


    ……是因為我老是這樣嗎?


    可是我得了想忍著羞恥心正大光明說出來,臉頰跟嘴巴就會變僵硬的毛病,原諒我吧。


    安達一直凝視著我欲言又止,所以我又補了一句:「真的啦,我喜歡你,真的。」


    從什麽時候開始喜歡……嗎?


    我喜歡她的時機倒是滿明確的,大概是因為她說喜歡我,我才會喜歡她吧。


    雖然聽起來很膚淺,但事實就是這樣,我也沒辦法。


    講得明白一點的話,就是我們一起去看煙火的那個時候。


    一想到那是去年夏天的事情,就重新體會到我喜歡她的時間也很久了。


    我有些害臊,感覺便當的味道混入了我的感情當中。


    我們都吃完午餐以後,安達的耳朵還是帶有點淡淡的紅色。看起來好像楓葉一樣。就在我很感動地盯著她的耳朵看時──


    「那個,呃,我去洗一下臉。」


    發現額頭流出汗水的安達收拾起麵包袋,快步走出教室。我本來還很在意她不怕把妝洗掉嗎?但畢竟她連在這種季節都能滿身大汗。主要是我害的。


    「是我害的啊~這樣不好喔~」


    我反省得很事不關己。


    我接著收起便當盒,開始發呆時,忽然跟離我座位很近,也正好經過我桌子旁邊的潘喬對上了眼。從教育旅行之後就沒怎麽說上話的潘喬,看起來有點不知道該做何反應。明明直接默默離開也沒關係。她的右手也跟我一樣,提著裝便當盒的提袋。


    「嗨。」


    「嗨喲。」


    雖然不太懂她是什麽意思,但我感覺她應該是替我著想……?替我著想?才不跟我做一樣的反應。


    潘喬打的這聲招唿雖然很不自在,離開的腳步倒是輕快不少。


    但她馬上就把便當盒放好,迴頭來找我。


    「噯,島村同學這個時期都是怎麽過的?」


    「怎麽過的?」


    我是會想在這個時期冬眠的墮落生物,但她應該不是問這個。


    「就是,我想知道你會不會特地情那個人節。」


    她這道提問裏的斷句很明顯斷錯了。


    「會情啊。」


    「哦哦~」


    潘喬做出五體投地的反應,隨後朝我走近半步,壓低音量。


    「你去年是怎麽過的?啊,你去年有特地過嗎……」


    「去年?去年……有玩拇指相撲。」


    應該吧。


    潘喬雙手環胸,優雅地歪著頭表達疑惑。我看得到她身邊冒出了問號。


    「拇指相撲是什麽事情的隱喻嗎?」


    「我沒那麽有文學造詣啦。」


    我沒有聰明到能用拇指相撲描述全世界。潘喬的身體愈來愈歪,甚至其中一隻腳都懸空了。看她能單腳維持現在這個姿勢,肌肉應該是鍛煉得滿有力的。不久之後,她大概是決定放棄理解我說的話,把腳放迴地上。


    「好深奧喔。」


    「嗯。」


    我們彼此都還搞不懂是怎麽迴事,潘喬就先行離開了。我一邊發呆,一邊看她迴到座位一陣子過後,開始嚐試努力用自己的雙手拇指玩拇指相撲的模樣。這讓我確定她的確是個好人了。我們應該不算是朋友,但也算是一種很奇妙的關係。


    安達不在的時候發生了這些事情。順帶一提,安達是在午休快要結束的時候才迴來。


    我有點猶豫要不要告訴安達,她沾到水的瀏海都貼在額頭上了。


    於是,時間來到放學時分。我檢查手機,在確認沒有來電以後,離開座位。


    「樽~樽~小樽樽……」


    我以為唱歌可以多少緩解一下情緒,但其實沒什麽差。


    真奇怪,我明明是要去見朋友。


    我跟樽見之間曾經存在的那個東西,究竟是怎麽產生的?


    我來到鞋櫃,迴頭一望。從教室一路跟著我後麵走來的安達,也跟著立刻停下腳步。


    我要她先乖乖聽話──不對。


    「那,我先去一趟。」


    我姑且跟她打聲招唿。安達的雙眼有點濕潤,一下「啊──」一下「唔耶──」,又或者是「嗯~嗯嗯嗯」的,讓我忍不住感歎人生真的很難。要如實表達自己對感情的態度著實不易,到底為什麽安達有辦法輕易表露呢?


    當然,我無法變成安達。


    不過,我有時候也會想要多少仿效她一下。


    「安達。」


    我朝她招手,要她過來。安達迅速走來,我牽起她的左手,把嘴唇貼上她的手背。


    安達的手連手指都很冷,感覺像在藉由我的嘴唇吸收養分,滋潤自己。


    我親完手背以後,就放開了她的手。


    安達剛被我放開的手指變得像螃蟹一樣,不斷開開合合。


    「就是這樣。」


    「咦……啊?」


    我拋下愣在原地的安達,裝模作樣地說著「祝您今天會有好心情」,踏步離開。不曉得她現在心情好不好?


    『還挺不錯的喔。』


    腦袋裏不知道為什麽浮現了社妹的聲音。我沒有問你啦。


    我的心情並不完全是好的。


    不對,好的部分還比較少……大概吧。


    掛在肩膀上的書包背帶感覺特別沉重。唯一值得慶幸的,是迎麵而來的風沒有很強。但天氣還是冷到耳朵跟頭發好像要全部黏在一起了。冬天可以把心情低落的原因推托給天氣冷,或許是個很方便的季節。


    我默默走往離學校有好一段距離的車站前麵,連吐出的氣息都被寒冷的天氣凍結了。


    很納悶為什麽會演變成這種情況的心情也占了很大部分。明明隻是要跟朋友見麵。


    不,要說「隻是」也不太對。


    麵對以前的朋友不是件簡單的事情。因為過去跟現在全混在一起,會很煩惱該怎麽看待對方。


    這也是不想搞得很難麵對,就要想辦法避免變得跟以前一樣的意思……大概吧。也可能是因為這樣,安達才會連平常都那麽拚命。安達會滿意維持現狀可以得到的未來嗎?安達乖巧又五官端正的外表底下暗藏著貪心的本性,很有可能還不夠滿意。


    我一邊想著這些,一邊走往車站。走得愈久,安達占據我腦海的比例也愈是增加。


    我猜,這應該就是現在的我的內心結構。


    車站這種地方就算常常來,也沒什麽機會搭電車。我在約好見麵的公車站附近徘徊,確定沒有看到樽見,才站到導覽圖旁邊。


    『我到了~』


    我動手聯絡樽見。她很快就傳來迴應。


    『我要到了~』


    她人在哪裏?我四處張望。


    抱著大件行李的樽見比我晚了一些些才到。


    雖然室外人不多,我們往彼此走去的腳步聲卻還是幾乎馬上就消散在人群中。


    「呃,嘿。」


    「你好。」


    我沒有改掉剛才的千金小姐語調,不小心問候得鄭重了一點。差點就要講出「祝您今天會有好心情」了。


    哪有人才剛見麵就道別的?


    但我腦海一角卻存在覺得那樣心情上或許也比較輕鬆的想法,讓我很想訓斥自己。


    「哇,小島……你看起來沒變呢。」


    「那當然。」


    樽見也沒什麽變,但頭發看起來有稍微變短。我本來打算問她是不是有剪頭發,隻是這個話題很難聊下去,所以又決定不問了。可是,其他還有什麽話題好聊?


    每次跟最近的樽見見麵,都會煩惱這個問題。原來不在同個生活圈,連共通話題都會這麽難找嗎?這種時候,就會覺得學校這樣的地方其實意外重要。雖然要真正察覺學校的益處,想必也是畢業過後一陣子的事情了。


    「奇怪?」


    想到學校才發現,樽見的大衣底下不是穿製服。


    而她穿的格紋裙配色會讓人聯想到秋天,並非冬天。


    她是先迴家一趟才出門的嗎?


    「怎麽了?」


    「這個、這個。」


    我捏起自己的製服衣領表達疑惑,樽見也馬上察覺到我想問什麽。


    「我今天向學校請假,去處理家裏的事情。」


    「什麽?」


    樽見請假的理由讓我很難判斷她到底是認真的學生,還是比較混的學生。


    「因為我想騰出時間跟你見麵。」


    「啊……是不是應該挑比較有空的日子才對?」


    是不是約在可以多少從容一點的周末比較好?但仔細想想,我也是有問過她方不方便。


    雖然有問過,但還是有點自責。


    「沒關係。」


    樽見輕輕搖頭。真體貼。


    「小樽家本來有這麽忙的嗎?」


    「嗯……嗯~」


    她的迴應很含糊。


    「也沒有很忙啦。隻是有事情要處理而已。」


    接著樽見搓弄著耳邊的頭發,乾脆地說。


    樽見家──我小學的時候常常去玩,但沒有什麽特別的印象。


    她媽媽有在家,記得家裏氣氛好像也很融洽。


    不過,那是好幾年前的事情了。現在已經過了很長一段時間。


    「原來如此。」


    所以我也隻能這麽迴答。樽見露出看起來有點傷腦筋的笑容,帶過這個話題。


    「我們走吧。」


    「嗯。」


    我在迴應的同時,假裝沒有很刻意地迴頭確認情況……沒有看到安達在我的視野一角探頭探腦的。安達就算偷偷跟過來,我也不覺得意外。安達會不惜花費勞力做這種事。她都不會有覺得麻煩這種情緒嗎?


    雖然她自己偶爾會講出一些很麻煩的話,但她的行動力一定很值得看齊。


    「話說,我們要去哪裏?」


    我一邊問,一邊上前走在樽見旁邊。樽見隔著手套提著看起來很沉重的包包的提帶。圍巾也圍了很多圈,看不到半點空隙。她有這麽怕冷的嗎?


    我以為樽見是往車站的入口方向走,她卻在途中停下腳步。


    「第一站……就挑這裏吧。」


    樽見最先前往的地方,是自動販賣機。


    「唔咦?」


    居然要用自動販賣機來玩,小樽找樂子的技巧也滿高超的。其實我甚至不知道這樣算不算高超。樽見隻買了一瓶熱茶遞給我。我收下之後,視線在罐子跟樽見之間不斷來迴。


    「啊,也對。這個手套也給你戴。」


    樽見脫下自己的手套給我。我暫且先接過手套。之後,我才表達疑問:


    「這是要做什麽?」


    「就先別想那麽多了,你暖一下身體吧。」


    樽見明明沒有碰到我,卻像是溫柔推了我的肩膀一把。我戴上手套。


    「這樣是有變暖,可是……」


    我感覺自己有可能會一直可是來可是去。樽見接著拿下圍巾,圍到我的脖子上。圍巾的纖維一跟我的脖子摩擦接觸,就覺得有一股寒氣竄過背脊。


    「好溫暖啊。」


    目前看起來,她好像是想讓我暖一下身子。難不成樽見是想變成微波爐嗎?我整個人被包得蓬蓬的,樽見的穿著卻反而愈來愈單薄。再來,樽見從包包裏拿出毛絨耳罩,戴到我的頭上。我已經呈現任她宰割的狀態。


    還是說,她其實是想把我當成換裝人偶來玩?雖然不用在冬天的冷空氣下脫掉衣服,而是愈穿愈多也不是壞事,但我開始擔心會不會穿到厚重過頭了。


    「你要穿大衣嗎?」


    樽見伸手觸碰自己穿的大衣。她好像說什麽都想讓我穿得很暖。


    可是連大衣都穿上去,會讓我全身上下幾乎都是樽見給我的東西,所以還是婉拒了。


    「我已經夠暖了,小樽玩得夠過癮了嗎?」


    「不、不,接下來才是今天的正題。」


    樽見轉身朝向我們走來的原路。看來應該不是要去車站裏做什麽。


    再說,我們到底是來做什麽的?我忍不住這麽心想。


    「我有想過該去哪裏,去河邊應該還不錯。」


    「河邊?」


    最先浮現在我腦海裏的是烤肉。再來就是決鬥。我猜一定不是這兩種。


    樽見依然看著前方,說:


    「我希望小島可以讓我把你畫下來。」


    「畫?」


    「畫。」


    樽見的肩膀在這段複誦中微微上下抖動了一次。把我畫下來。


    這麽說來,她以前也說過想畫我。


    「原來如此。」


    我看往身上各種防寒裝備,這才終於了解她剛才的用意。她似乎是想避免要畫的對象受凍。


    「畫完之後,我希望小島可以收下這幅畫。」


    樽見對再次走上前跟她並肩前行的我,露出不是很明顯的笑容。


    「你要我留著那幅畫?」


    「嗯,我希望你留著它。」


    肖像畫啊。我應該把它擺在房間裏嗎?


    感覺會被我妹笑很奇怪。


    「我昨天太驚訝了,現在冷靜下來才想到我們明明可以直接約在河邊見麵。」


    「是啊。」


    你驚訝的時間會不會太久了?


    搞不好她其實到現在都還在驚訝。我偷偷觀察樽見的側臉,她沒有眼神遊移,看起來是相對冷靜一點地在驚訝。這樣說好矛盾。


    於是,我們就這麽動身前往在我記憶中的地位沒有大到存在迴憶裏的河岸邊。


    上一次來是夏天,剛好跟現在是完全相反的季節。至於我們的關係……就不曉得了。


    我們的確還是朋友。可是我們之間的某種東西,已經跟過去截然不同。


    朋友也有分很多種類。明確表示自己不需要朋友的安達用不著麵對各式各樣的朋友,就某方麵而言是比其他人輕鬆不少。換作是安達,她絕對不會遇到需要像我這樣得走去河邊的狀況。她那樣的處世態度也是有好處。


    跟我的處世態度完全不一樣。不過,安達卻想要跟我並肩而行。


    真奇妙。


    我們路上沒有講多少話。明明約出來是要好好談一談,可是彼此都不怎麽開口。雖然有稍微寒暄幾句,但我已經不記得說過什麽了。說過的話輕輕掠過頭發表麵,接連朝著道路縱身一躍。


    我們沒有特地阻止那些會直接消散在汽車聲響當中的話語離開。


    冬天的河邊沒有其他人在,這或許沒什麽好意外的。陽光也開始隱約散發出一絲深橘色彩。走在水麵附近,可以感受到一陣帶有濕氣,感覺連襪子底下的腳踝都會被沾濕的風。


    我踩著步伐,一邊感受鞋底石頭傳來的堅硬觸感,一邊默默跟著樽見前進。


    「就選這裏吧。」


    樽見從大包包裏拿出摺疊椅,擺在地上。我在後頭愣愣看著她動作俐落地繼續放好其他要用的東西。就算想幫忙,也隻有樽見自己才知道她需要什麽。冷空氣侵襲著有些缺乏防寒措施的腳部,讓我身體自然而然地開始左搖右晃。


    「好了,請坐請坐。」


    樽見用含蓄的笑容要我坐到椅子上。「謝啦謝啦。」我給她一個不知道在謝什麽的迴應,乖乖就座。我把書包放在旁邊,但不知道該擺什麽姿勢,便把手放到腳上。


    「今天不需要用陽傘遮陽呢。」


    樽見的玩笑稍微逗笑了我。


    不過,坐在孤伶伶擺在河邊的椅子上,莫名有種與世隔絕的感覺。


    是因為我很少在沒有屋頂的室外坐著不動嗎?這裏的視野很遼闊,水麵反射出的光芒也還相當刺眼。就好像有發光的生物在水裏遊泳。我甚至覺得隨時有可能看到社妹從上遊漂流過來。


    樽見把放在大包包裏的東西幾乎都拿出來,處理開始畫畫前的準備工作。


    「你會不會冷?」


    「我倒想問你會不會冷。」


    不過樽見把防寒衣物拿給我穿以後,就隻是穿著一般冬裝的女生。應該不會太冷。


    「我其實還滿耐寒的。」


    「哦~好強喔。」


    我沒有仔細考慮這樣誇獎她適不適當,就直接脫口而出。


    我的腦海彷佛是被樽見的畫筆搔了癢,刺激出過往的記憶。我以前會把所有顏料隨便擠一些出來,看需要什麽顏色再摻雜著用。曾有人說我這樣很浪費力氣跟顏料。擠出來的顏料也確實每次都會剩下來。可是我不用這種方法,就畫不出東西,所以就算去假設我用其他方法畫圖,也沒有意義。不用某一種方法,就得不到特定的成果。


    就像安達對待人生的態度纖細又尖銳,隻為了戳中特定的一個人而活。


    我想了一段很長的藉口。


    我們以前不時會一起畫圖。我常常會畫狗。


    如果是現在的我,搞不好畫出來的都不會是活蹦亂跳的狗。


    「小樽,你好會畫畫喔,不對,應該說比以前更會畫了。」


    「嗯……」


    大概是因為我根本沒有看畫布就誇獎她,樽見的反應有點微妙。她當然不會高興。


    我就是這樣才被認為沒有可信度嗎?所以才會連安達都不怎麽相信我。


    「她是什麽樣的女生?」


    樽見隔著畫架詢問。就算沒有講得很完整,也聽得出來她是要問我什麽。我在稍做思考之後,講出自己的印象。


    「她一開始很冷淡。」


    「一開始?」


    「嗯,隻有剛認識的一個月是。」


    當時的安達不怎麽表露情感,偶爾會講些玩笑話,還會要我跑腿去買午餐。但其實當時的安達並沒有消失。如果是麵對我以外的人,她的態度還是會跟那時候的她一樣。安達的內心在跟我相處的過程中,產生了第二個安達。因為才剛出生,所以很不成熟、很純真,不帶任何虛偽。


    而我對那樣的安達──


    「現在呢?」


    「很像狗。」


    「什麽啊?」


    她的聲音壓得很低,聽起來也像是覺得傻眼。但是,我也想不到還能怎麽形容安達。


    很乖或是很漂亮之類的詞又太普遍了。而且會變得很像在炫耀女朋友。


    「她是一個看到喜歡的東西就會緊咬不放的女生。」


    「女生成分好像有點少耶?」


    「所以我才會說她很像狗。」


    我想起來我本來就是要來跟她談這件事的。講的內容是這個樣子沒問題嗎?


    隻是來介紹自己的女朋友像狗一樣,感覺會惹出不少誤會。


    當我在擔心誤會的問題時,樽見卻說了「原來如此」。


    咦,你都不覺得我在亂說嗎?


    「記得小島很喜歡狗吧?」


    「嗯,是啊。」


    我已經不記得以前跟樽見聊得多深入,又聊了多久。還是小學生的我不會掩飾自己,沒有對他人建立防線,對,就像那家夥一樣。像那個吃白飯的外星人。


    原來我就算很受不了那家夥,也不忍心棄之不顧,是出於命中注定的緣分嗎?


    母親會很疼社妹,說不定也是因為類似的理由。


    「汪汪。」


    我不曉得該怎麽迴應她完全沒有想認真模仿的狗叫聲,最終選擇微笑以對。


    是說,總覺得兩個女高中生來河邊享受藝術時光,算是很少見的情景。就算不考慮藝術跟女高中生等要素,也沒有除了我們以外的任何人影出現在河邊。冬天的傍晚時分會醞釀出感傷的氛圍。


    雖然氣氛感傷一點應該會比較剛好。


    樽見從畫架後麵探出身子看向我。她的雙眸焦點停留在我身上。


    我在她的視線中看到安達的影子。那跟安達看著我的時候是一樣的眼神。


    不是一般畫圖的時候凝視模特兒會有的眼神。


    「我現在隻知道那個女生很像狗。」


    看來這個話題還沒結束。不對,我們今天本來就是約出來談這件事的吧。


    我們聊完這些,會有什麽特別的事情發生嗎?


    樽見究竟是想要尋找什麽?


    「小島跟那個女生……可以用女生形容她嗎?」


    「女生?」


    「沒有,我隻是在想會不會有可能……是大你好幾歲的大姊姊。」


    「哦。」


    原來也有跟成熟大姊姊談戀愛這個選項。但我沒有認識成熟的大姊姊。


    我想起祖父母他們家。


    「…………………………………………」


    的確沒有。


    「她是我同學。」


    「是喔……」


    浮現在樽見眼裏的究竟是什麽?我們之間有段距離,有點難辨別。


    距離。在物理跟非科學兩種方麵上,都存在一段距離。


    她已經停下拿著畫筆的手了。


    「她是什麽樣的女生?」


    樽見不斷提出類似的問題。這個疑問似乎一直在她的腦袋裏打轉。她聽到我的答案會做何感想,會拿來跟誰相比,又會找出什麽特別的意義?


    「我……我很好奇你是喜歡她的哪些地方……」


    樽見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從下嘴唇的內側直接溢流而出,沒有受到吐出的空氣吹動。


    安達是什麽樣的女生?


    有點奇怪。長得很漂亮。做事非常拚命。很愛撒嬌。身高算很高。成績意外優秀。個性還滿正直的。嫉妒心很強。付出的愛非常沉重。超級專情。有時候會哭。現在還沒辦法笑得很自然。價值觀大多跟我不一樣。


    優點缺點一籮筐。


    還有。


    她隨時都能成為推動我的那一股助力。


    「她總是能帶領我到很遙遠的地方。」


    而且,她隻會帶著我一個人。


    「我很想在她身旁觀察看看……她究竟可以帶領我到什麽時候,又會帶領我到哪裏去。」


    如果用很長一段話來形容我對她的愛……大概就是這樣吧。


    對安達說得這麽婉轉,她大概隻會一臉困擾吧──我差點笑了出來。


    我差點就這麽沉浸在跟眼前場麵不搭調的情緒當中,另一方麵,樽見則是雙眼跟嘴唇都在顫抖。


    「這……樣啊……」


    「就是這樣。」


    「你聽起來超喜歡她的。」


    「咦~沒有啦,還好啦~」


    還好啦──我又小聲多講了一次。


    「那個,怎麽說……就是,呃……」


    樽見的眼睛上方有某種東西在疾速奔馳。但因為她低著頭,還被畫布遮住,又有一段距離,我無法看清楚那是什麽。樽見繼續小聲碎念,聽起來很像自言自語。


    「我能理解小島跟她很恩愛,也過得很開心……」


    「樽見?」


    「以前跟小島一起出去玩,也頂多就是從車站搭電車到附近而已……」


    我還沒問她在說什麽,樽見就先抬起頭。


    「你這次要當我一輩子的朋友喔,小島。」


    樽見正在流淚。


    是我害她流下了眼淚。


    比冬天還要冰冷的某種東西降落在我的頭頂上,穿過頭發之間的空隙。


    會因為維持朋友關係而哭,就表示──


    腦袋一片混亂。


    難道樽見也是嗎?我本來想問她,喉嚨卻組織不出這句話。


    「嗯。」


    樽見用言語以外的方式傳達的訊息,化成不多做停歇的風。這陣風跟河邊的冰冷空氣一同吹過我身上的細小空洞,留下輕微的疼痛。我的聲音乾燥到感覺不出任何水分。


    這次要當我一輩子的──


    朋友。


    (插圖014)


    這是一句漂亮話,也是已經不存在彼此心中的想法。


    可是,樽見卻想告訴我這句話。因為她很善良。


    換作是安達,她應該死也不會說這種話。


    小學時的我們是很要好的朋友會牽著手唿喚彼此的綽號是彼此心目中最要好的朋友會看著彼此的眼睛握住彼此的手會一起吃營養午餐也曾經一起去買東西會覺得心髒跳得很快更是買了一樣吊飾的摯友可是我有點覺得當初在車站叫住她說不定是錯誤的決定。


    我心裏浮現「我們為什麽會變成這樣」的平凡疑問,不過──


    假如我把真心話說出口,那我們的友誼可能就會瞬間瓦解。


    現在的我,應該是喜歡安達多過樽見。


    「為什麽會變成這樣」的「為什麽」,一定就隻是這樣罷了。


    樽見是想聽我說出這個答案嗎?


    是因為聽到答案就能心甘情願接受事實,今天才會來跟我見麵嗎?


    還是她認為有辦法補救,才決定要見我?


    有辦法補救?要補救什麽東西?


    一道道疑問接連浮現,受到圍巾底下的高溫焚燒。


    樽見她搞不好其實在期待……期待情況能有好的發展。但是,她的願望沒有如願發芽,而是靜靜沉眠。我被衝刷到這顆種子的上方,直接往遠方漂流而去。


    眼見我跟樽見的友誼即將畫下平淡句點,我還是沒有起身挺直雙腳。


    隻要站起來吶喊就好了嗎?


    這次換在河邊大喊以前的朋友的名字就好了嗎?


    隻要表達我們仍然是朋友,或是藉由這種方法結束友情就好了嗎?


    不過,樽見大概不需要我這樣付出。


    因為她就算得到我這份付出,也終究隻能到此為止。


    我跟樽見大概再也不會單獨見麵了。不管我們的友情還存不存在,都一樣。但就算友情沒有完全消逝,又能怎麽樣?我知道這是最後一次機會,也知道樽見想要什麽,知道該怎麽做才能滿足她的願望,可是,我辦不到。


    如果要我盡全力為對方著想,那「我們繼續當朋友吧」這個答案,就不是正確答案。


    應該吧。


    我無法給她超乎友情的情感,所以這次是真的隻能選擇不采取任何行動。


    樽見露出看起來一點也不像很開心的笑容,一邊哭泣,一邊繼續動筆。


    就算不想看到這段友情迎向平淡的結局,樽見也一定沒有其他方法可以主動挽救。


    我持續觀察她作畫的模樣,好比在一旁觀望無法維持形體的三角形逐漸毀壞。


    「我也好希望……自己有資格一起去很遠的地方。」


    我感覺有聽見這樣一段細語。


    聽起來就像河岸另一頭的喧囂一樣遙遠。


    我想不到自己以前有做錯什麽決定,就這麽隨著名為現在的時間洪流前進。


    我國中曾經跟人吵架。我曾經用言語傷害別人,讓自己體會到尷尬的滋味。


    但對方是我認為很討人厭的家夥,連陌生人都不如。


    所以,這想必是我第一次──弄哭了自己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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