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會顧慮我,也有人會無視於我的存在。


    我在說的是小學時去遠足的事情。那時的我都和同班同學們保持一段距離,休息的時候也總是獨自吃便當。有的班導看到我這樣會顧慮到我的心情,陪我一起走;也有不會刻意來管我的班導。我是主動選擇單獨行動,所以我個人當然比較希望老師不要靠過來。是同學就算了,對方是大人的話就不太好意思拒絕,有時候也會不情不願地和老師一起吃便當。那讓我吃不出什麽味道,隻覺得下巴很酸。


    我比較希望自己一個人。


    我無法重視別人到願意去推測對方的想法來行動。這種沒辦法尊重別人的家夥,還是不要和人有交情比較好。因為那樣也隻會傷害彼此。我不想落入那種關係中的任何一方。我隻求每一天都能過得平安順遂。


    即使如此,我還是曾在小學五年級時主動嚐試交朋友。當時推崇像「朋友是種財產」,以及擁有朋友有多棒等各種說法,我多少有受到那種環境影響。那時的我盡全力注意自己臉上的笑容,也仔細聆聽別人的話語。這麽做,就能看出教室裏的誰跟我一樣不擅長交朋友,而選擇跟這樣的人說話,就能意外輕鬆地交到朋友。


    不過,勉強自己交到的朋友會令心中產生壓抑,讓情感停滯,也矯正了臉朝的方向。對方說了什麽,就必須用合適的態度迴應,而我自己也得試著講些話跟對方熱絡地交流。這種狀況下講出的不會是我的真心話,盡是一些借用他人話語的內容。


    每次這麽做就會焦躁得東張西望。每多一個朋友,就會變得四處都沒有退路。


    然後——


    當我突然舍棄一切,隻身踏出腳步時,我感覺到了那股過去總伴隨身旁的自由。


    隻需要一次深唿吸,就足以讓我理解到自己是適合獨自生存的人。


    我又坐在體育館的二樓了。


    和去年不一樣的是周遭溫度適中,沒有夏天給人的倦怠感。


    還有島村不在身邊。


    我獨自蹲坐在地,盯著窗戶。心中稍稍冒出了一種想法,覺得很希望自己能融入這冰冷的地板,以及有如一道白色牆壁的春日陽光之中。感覺身體沉重到喘不過氣的時刻一直沒有離去。即使閉上雙眼,也沒有迷失自我。


    我究竟是第幾次在這裏歎氣了?


    為什麽就這樣升上二年級了呢——我心裏甚至有這種類似後悔的感覺。等注意到,新環境中的島村身邊已經聚集了一些人。那是一道牆壁。那就像是一道從腳邊向上建起的防壁,擋在我跟島村之間。可是隻有我覺得那是一道牆,島村則是和那道牆和平共處。


    新的學期。升上二年級以後,環境也變得完全不一樣。


    島村順利融入了這樣的新環境,但我沒有。


    整件事情簡單來說,就隻是這樣。


    我跟島村並不相像。島村不會在和周遭人群的交流上遇到束手無策的情況。我覺得一年級那時候,島村真的隻是偶然來到這裏,就像是順其自然地漂流過來。我是因為孤身一人,島村則是因為無聊,才會翹課——才會離開教室。我們蹺課的動機有著根本上的不同。


    人生沒有什麽「段落」存在。喜悅來得相當短暫又虛幻,最後被名為明天的日常生活給衝走。


    和島村分到同一班的喜悅正跟在櫻花的腳步後頭,逐漸凋零遠去。


    我太大意了。隻因為分到同一班,還有雖然隻是開玩笑,卻被她叫了我的名字——


    就得意忘形地以為我們之間有著如鎖鏈般強韌的牽絆,因而產生破綻。


    一想起島村在教室裏的模樣,我就忍不住低下頭,把額頭貼到膝蓋上。島村的臉上掛著笑容。麵對肯定不是很親近也不熟悉的人,她仍擺著和平時一樣既親切又含糊的微笑。我看不出那和她對我露出的笑容有什麽差別,使我對她周遭的女生和她本人感到一股不合情理的焦躁,甚至差點胡亂抓起額頭來。


    光是這樣,我就有一種疏遠感,胸口也被窒息感弄得很難受,也有點想哭。難道我和島村之間,完全不曾產生過任何戲劇性或特別的要素嗎?原本以為自己已經築起一定高度的情誼,稍微一踩就比沙子還輕易地崩毀。


    即使如此,我還是選擇來這裏。


    看來我似乎在期待會發生一些稱心如意的事情。


    在煩惱要不要偷瞄一樓的我忙著一下伸長身體,一下又縮起來。而我真的稍微偷看了一下後,就發現島村人在一樓。不曉得是不是因為下雨改了上課地點,體育課似乎要在體育館上的樣子。


    可以聽見球彈地的聲音。會是島村在運球嗎?她對從早上就沒去教室的我,是怎麽想的呢?她有察覺我在這裏嗎?


    萬一因為偷看去和她對上眼,我不知道該做何反應。我害怕事情會變成那樣,所以不敢隨便探出頭,隻是一直等待。背後那麵牆的另一端,傳來雨滴落下的聲音。


    我抬起頭。


    有腳步聲。一個走在通往二樓階梯上的腳步聲。我帶著無法抑製鬆懈的嘴角凝視入口,想確認來的人是誰。我絲毫不擔心會是老師來罵人。我的眼前充滿了光芒,但我立刻得知這道光芒隻會刺眼得令我想低下頭。


    走上樓的不是島村,是不認識的女生。對方也發現到我的存在,露出複雜的表情。就算這樣也依然走過來的那名女生經過我麵前,坐到二樓角落。


    伸長雙腳,翹起腳來的那個女生翻開了帶來的文庫小說。她的頭發像是全部融為一體般,全都一樣漆黑。我對那在長發遮掩下顯得細長的側臉毫無興趣,馬上就歎了口氣。


    這裏也將不再是我的居所了。


    因為我也隻是心想既然不能待在島村身邊,那至少獨自待在這裏也好。


    我帶著失望的心情決定離去。我把書包的背帶套到肩上,離開二樓。


    我邊想著接下來該去哪裏邊走下樓時,樓上傳來了一陣腳步聲。


    「啊~你等一下。」


    是剛才的女生追上來了。她在樓梯間附近抓著扶手,彎著身子俯視我。我默默抬頭看她,心想找我有什麽事。接著,她麵帶微笑地向我揮手。


    「抱歉,還要你把地方讓出來。」


    「……沒關係。」


    因為不知道對方是幾年級,於是我決定用含糊的態度應對。我微微低頭向她打聲招唿後,便迅速離開現場。我逃往外頭,同時注意不被體育館裏的同學看見,也避免自己去看到島村和其他人說話的景象。


    體育館外沒有老師,隻有下著小雨。


    避著這場雨前行,就自然而然地漸漸遠離校舍。


    我在感受到背帶的沉重後,也懶得迴頭,直接頭也不迴地往前走。


    由於我從早上就沒有到過教室,所以書包有在身邊。我決定就這麽離開學校。


    我在往哪裏走呢?——我騎著腳踏車觀望周遭。


    什麽都沒想地離開學校之後,結果又往跟迴家不同的方向前進。因為我慢了半拍才想到在這個時間迴去,要是撞見母親,應該還是會被念上一兩句。


    即使獨自騎在市區裏,時間也沒有過得比較快,隻會很痛苦地明確感覺到每一秒的流逝。春天的溫暖和雨珠混合在一起,不知何時化成了類似倦怠的停滯感,包覆我的全身。我經過汽車駕訓班前麵,穿過西裝店的停車場,最後來到曾和島村來過幾次的購物中心。我也沒其他地方可以消磨時間,來這裏或許正好。我停好腳踏車後便獨自走進去,順便躲雨。


    去年購物中心經過改裝後又多了各種店家,走在路上會聞到的味道也變得不一樣了。有種甜甜的香味。之前好像誰說過,外國的購物中心似乎也是這樣的味道。


    我走到的家電行那一區傳來了一陣不曉得從哪裏飄出的楓糖香。


    「…………………………………………」


    如果島村有一起來,她會喜歡去哪裏呢?我邊想著這種事情,邊走過各種店家前麵。就算沒有計劃要做什麽,我也老是在想這些。老實說,我對島村感性的了解還遠遠不足。該怎麽做,才能讓她由衷感到高興呢?


    島村是個沒有興趣的人。她自己都這麽說了,我也這麽覺得。


    也因為這樣,而讓她成了一個很難應付的對手。


    雖然有各式各樣的店家,可是又不可能有賣迴力鏢的店。


    隻要是跟島村有關的事,沒有什麽是我不想知道的。呃,如果是她其實討厭我,倒是不想知道……不對,真是那樣的話,我也得想想該怎麽讓她對我有好感,所以還是想知道吧。意思就是我想了解她的全部。沒有半件事情是沒必要知道的。


    但升上二年級以後,我幾乎沒有聽到島村的聲音。呃,是有聽到啦,可那些話都不是對著我說,所以感覺很遙遠。這不是隻要打電話給她就好的問題。


    我實際上該怎麽做才好?


    我今後期望著什麽?


    我想待在島村身邊,想聽聽島村的聲音,希望島村可以看著我。這些全是我的真心話。我沒有逃避自己的真心,但至少獨自在這種時間到處逛,事情也不會有所改變。


    那現在的我是怎麽迴事?


    明明一天長得令人生厭,卻沒有什麽事情好迴想。


    就算想談我一整天在做什麽,也會很快講完。一天很長卻又很短的矛盾是成立的。


    我現在過的就隻是很長、很膚淺,沒什麽內涵的每一天。


    好無趣,太無趣了。沒有待在島村身邊時的生活,無趣至極。


    當我煩惱著這種事情走在邊緣走道上時,忽然聽見了很吵雜的聲音。那不是人的聲音,是動物的叫聲。我隻轉動雙眼確認聲音來源,看來是間寵物店。最近新開的這間寵物店不隻有狗跟貓,還有魚,而且現在好像還有羊——店家是這麽寫的。


    「……這種店怎麽樣呢……」


    如果是這種店,說不定島村也會有興趣。


    我抱著這樣的想法望去,發現店前已經有一個先來的女高中生了。她站在店前觀察,就好像跟我一樣是來探勘地形似的。她邊撥弄微卷的長發,邊看著店門口。她的身高比我高一點,身上散發著超齡的成熟韻味。


    她像是在意我的視線般看了我一眼後,便從店家前麵離開。她轉身朝往我這裏,而大概是因為我急著移開的緣故,我們的書包就這樣相撞了。


    「抱歉。」不曉得是哪一方開口簡短道歉。


    彼此的書包卡到,讓某個東西掉了下來。我轉過頭,停下腳步去撿起落下的東西,發現是一個熊造型的吊飾。剛才那名女高中生似乎沒有發現吊飾掉了,正打算直接離開。


    我原本有點猶豫該怎麽辦,但都注意到有東西掉了還裝作沒看見也不太好,因此我追了上去。


    「那個,不好意思……」


    我小聲地對著她的背影說道。女高中生迴過頭,瀏海也隨之舞動。


    「你的這個掉了。」


    我遞出吊飾。她等到把吊飾拿在手上後,才開始確認。


    「喔,謝謝……啊!這個!嗯,真的很謝謝你!」


    女高中生在看吊飾第二眼後,眼神就出現了變化。看來是很重要的東西。這樣的話,我特地送還給她也算是有點值得了。不過,既然會在這種時間來這種地方遊蕩,那她應該也是不良少女之類的人吧。雖然我沒資格說別人。


    「是碰太多下弄掉的嗎……啊~以後小心點吧,真的要小心一點才行……」


    女高中生輕摸著吊飾離去。雖然她的外表那樣,態度倒是挺柔和。


    看來真的是很重要的東西。


    我的書包上沒有掛任何東西。因為我對那種東西沒興趣。


    但是,如果跟島村掛著成對的吊飾——我想像起那個情形。


    「……說不定不錯。」


    「專屬於我跟島村」這部分深深吸引了我。這是重點,很重要,是關鍵所在。


    或許是因為目前還沒有一個這樣的東西,我才會更固執於此吧。


    反正都來到店門口了,所以我決定也進去裏麵看看。我選入口好像通到店麵的後段,一開始來到的是熱帶魚專區。我在悶熱的房間裏逛完一圏,移動到下個房間。這個房間有許多昆蟲和爬蟲類,我隻有隨便看看就走往下一個房間。


    之後來到的地方擺著很多鳥籠,也是最吵的區域。這裏的鳥叫聲很嘈雜,在顯得窄小的籠子裏彎起尾羽的鸚鵡甚至伸出鳥喙和籠鎖奮戰,想打開籠子。而且鸚鵡的動作還粗暴到差一點就能打開了。真厲害啊——我不小心看到出神了一陣子。


    通過細長的鳥類專區後,來到了店麵的前段。這邊有狗和貓,都被關在各自的玻璃展示櫃裏,每個櫃子裏也都有一張床鋪。它們生存的環境受到四周的純白牆壁環繞,看起來沒有生活氣息,令我有點反感。


    而當我經過展示櫃前麵時——


    一隻原本在睡覺的狗爬起來,貼在展示櫃的牆上。我被嚇了一跳,接著又看見把前腳貼在櫃子牆上的狗伸出舌頭,搖起尾巴。它仿佛有預先經過訓練,正在討好我。一見到這幅景象,就有種類似哀戚的情感緊緊揪住我的胸口。


    我毫無前兆地差點泛出淚來。


    明明看到關在籠子裏的鳥也不會難過,也不會悲觀看待在水槽裏遊泳的魚,可是為什麽玻璃櫃就會觸動我的內心呢?我和一直貼在前頭的白狗四目相望,察覺了一件事情。


    這是一麵鏡子。


    現在的我,就和這個展示櫃裏的貓狗一模一樣。


    不對,豈止是這樣,我還比較像是自願進到櫃子裏的,所以反而更難處理。


    而我就是進到櫃子裏還不會討好別人,隻是靜靜坐在原地的那種人。


    仿佛讓我麵對鏡子的事實揪住了我的內心深處,也動搖著我的心。


    這股悲傷正是源自我對自己的憐憫。


    「……這裏不行。」


    這裏還是不要跟島村一起來吧。


    我在忍耐著的淚水滑落之前擦了擦眼睛,逃離鏡子前麵。


    我走往附近的入口,準備就這樣離開購物中心。原本是打算先盡快到外頭,再走到腳踏車停車場。不過在走到能看見入口時,我的視線不經意飄向了入口前麵的一個地方。牆邊有個人在擺攤子。


    那裏擺了一個長桌,還掛著上頭寫著「歡迎來看手相,不論是關於金錢、提親或是戀愛諮詢,樣樣皆可」的布條。那是所謂的算命師嗎?坐在那邊的是看起來年過二十五歲的年長女性,頭上披著紫色的麵紗。外貌超然,很有專門做算命占卜的味道。她的肌膚像石膏一樣白,讓臉頰上的紅暈變得很顯眼,而且沒有化過妝的感覺,給人一種樸實寡言的印象。


    雖然桌子和周遭是算命師那種擺設,但她本人似乎是一名占卜師。


    「歡迎光臨,請坐。」


    明明我們也沒有對上眼,她卻要我坐上她對麵的座位。我假裝沒聽見地走過灘位,當作不是在對我說話,結果她就對我說:「帶著煩惱迴家,也不會看見美好的未來喲。」我沒有轉過頭,卻也不禁停下了腳步。一道說著「歡迎光臨~」和拍打桌子的聲音傳進我耳中。我轉過頭的時候,鐵定是一副不情不願的表情。這名……算命師?講話雖然是對待客人的和善語氣,神情卻依然非常正經。她招手說著「快過來吧」。我的視線忍不住飄往隨著招手動作搖晃的布條上那句「戀愛諮詢」。


    不對,我覺得我的情況好像跟那個不太一樣。雖然我是這麽覺得啦。


    可是感覺要是繼續想下去,很可能會在別人麵前臉紅,於是我隻好提心吊膽地走近算命師。我很懷疑自己是不是被騙了,但我的內心目前脆弱得滿是破綻也是事實。在坐下之前,我先看了邀我過來的占卜師一眼。她的表情還是一樣嚴肅,不過至少看起來比之前看的奇怪占卜節目中那個亂甩頭發的人還值得信任。


    「請問……您是算命師嗎?」


    我交互看著桌上和她,同時這麽問。


    「嗯……應該算是算命通靈師吧。」


    「……這樣啊……」


    這個職業聽都沒聽過,而且聽起來很有臨時想到就這麽說的感覺。


    另外,仔細一看,就發現桌上那顆水晶球還有些裂痕。


    「我可以替你占卜任何事情喲。我想想,像是……你的淚水會流向何方。」


    她指向我的眼角。看到我挺直背脊的反應,算命通靈師又做出了更進一步的動作。她把水晶球放在掌心,舉到麵前,再隔著水晶球看向我。


    「我就直接說了,你有戀愛方麵的煩惱對吧?」


    我想我在這時候顫了一下肩膀,就等於確定是我敗給她了。


    「答案很好套,真是好肥羊……不,真是令人心情好飛揚。」


    算命通靈師咳了幾聲,像是想敷衍什麽。但心中的慌張令我失去了冷靜,所以我沒怎麽注意她說的話。


    別說手相了,她什麽都還沒看過,為什麽會知道我的煩惱呢?


    呃,可是……說我對島村的情感是戀愛,這種講法實在是非常「那個」……


    「嗬。」


    算命通靈師隻有嘴上散發著笑意。接著,她輕柔地對我伸出了手。


    「一千圓。」


    「咦?」


    「我一般至少會收三千圓,但要是跟學生收這麽多,會把人嚇跑……不對,是有學生優惠價。」


    她的神情很嚴肅,卻隻有嘴巴動得莫名流暢。而且,還流暢到會講出不該說的話。


    「一千圓嗎?」


    「這是很便宜的價錢喔。」


    算命通靈師伸出手,向我要錢。一說是很便宜的價錢,反讓可信度變低了。


    雖然本來就不可能不收錢,可一想到要付的不是硬幣而是紙鈔就會開始猶豫,也許是人性吧。不過,看得出來她覺得既然我都坐下來了,不付錢就不會放我走。


    伸出的那隻手不斷動著指頭。


    我想想打工地點的狀況,在算好是兩人份的午餐錢的同時從錢包拿出一千圓紙鈔。「謝謝。」一遞出千圓紙鈔,錢就像被吸塵器吸走似的被她收進懷裏。看她處理錢的方式比運用占卜道具的技巧高明,心中就冒出了一抹不安。


    那個占卜節目也好,這個占卜師也好,難道我對這類事物沒什麽抵抗力嗎?


    我告誡自己也許需要注意別被騙了。但也覺得好像太遲了。


    接下來,算命通靈師不曉得是不是拿累了,先是把水晶球放下來,然後開始打量我。這道視線讓我感覺像是被人用手指到處捏一樣,不太自在。她也一直盯著我的製服看。好想逃走,好想馬上迴去。我心裏很快就湧上了一股後悔。就在我再過幾秒就要拿起書包逃走的時候,算命通靈師便仿佛識破般地開口說:


    「我隻問你一件事情,請問對方的頭發比你還長嗎?」


    「您說……對方?」


    「就是你所珍愛的那個人。」


    她換過一個說法,我也聯想到島村,使得眼底忍不住開始發熱。


    珍愛。愛。這是個難以說出口的詞,卻覺得比用「戀愛」形容來得精準。


    島村的頭發嗎……我是不曾直接和她比較過長度,誰的比較長呢?我開始迴想過去從各種角度看到的島村。雖然每種角度的島村都很不錯,可是記憶中的景象大多是側臉,很少和她正麵相對,感覺有些哀傷。尤其最近的記憶中更是找不出半個有島村的畫麵。


    即使如此,從正麵看著的島村就算一臉傷腦筋,也還是對我露出了微笑。


    「喔,你背負了很多業障呢。」


    「……什麽?」


    我還沒迴答半句話,算命通靈師就獨自竊笑起來。


    「既然會在這部分煩惱怎麽迴答,那我也大概知道對方是怎麽樣的人了。」


    「……是……這樣嗎……」


    我無法相信她這話是真的。可是,要是真的被她看穿了呢?我的腦袋被弄得一下發燙,一下又發寒,真忙碌。


    算命通靈師有如要趁我正感混亂的時候追擊,斷言:


    「我就直接說了,你缺乏的是豁出去的勇氣。」


    「…………………………………………」


    「在意周遭眼光而逃來這裏的你缺乏什麽,可說是一目了然。」


    她直接說中了我的處境,讓我感到困惑。光用看的,就能了解到這種地步嗎?雖然有點懷疑她是不是真的會讀心,不過這或許是占卜師擅長的伎倆吧。正當我感覺她很厲害,卻又不太對勁時——


    「我來傳授你一個可以獲得豁出去的勇氣的簡單方法。你到那邊大喊一下。」


    「什麽?」


    算命通靈師指著購物中心裏的走道。也就是距離這裏咫尺之遙的地方。


    雖說走道上的行人不多,也不是隻有我跟算命通靈師兩個人在這裏。不難想像在這種地方大叫會發生什麽事。怎麽可能敢叫啊——我偷偷望向算命通靈師。


    算命通靈師遊刃有餘地舉起水晶球笑道:


    「不喊也隻是損失一千圓而已。不過,如果你想白白浪費錢,我也不會攔你。」


    我開始後悔先付錢了。


    「不想後悔的話,就去喊一下吧。」


    她這段有如看透我心思的發言嚇到了我,椅背也因為我的動作而發出聲響。


    「……………………………………」


    有時候,我會稍稍想到一件事。


    那是我國中在擔任類似圖書值日生工作時的事情。


    有個其實我幾乎不記得長相,也不知道叫什麽名字的人問我一個問題。


    你有朋友嗎?


    我迴答沒有,也表明沒有交朋友的必要。


    她那時候為什麽要這麽問?我後來才在想——


    那說不定是「請和我做朋友」的意思。


    就算真是那樣,我的答案也不會改變。我會迴答自己不需要朋友。


    但我想到這樣的結論應該要在好好談過後才決定,而這也正是為什麽人類之間會產生語言的理由。因此,我很後悔自己從一開始就徹徹底底地拒絕了她。


    因為有過這件事,所以我覺得——


    最好還是不要留下後悔。


    即使會帶來其他的後悔,我也無法對眼前可能成形的悔恨坐視不管。


    我站起身,移動腳步。眼前逐漸變得黑暗,仿佛我閉上了眼。


    「舉起你的手,做出宣言吧。隻有這麽做,才能讓你的心靈更加堅強。」


    我照她說的微微舉起手,同時一個疑問掠過了腦海。


    這其實是種自我啟發,跟占卜完全沒關係吧?


    「我……我要上了喔……」


    我數次張望周遭,小聲說道。聲音幾乎出不來。


    「聲音太小了,宣言內容也不怎麽樣。而且手也沒有舉高喔,你怎麽了?」


    把手撐在桌上托著臉頰的算命通靈師出言糾正。


    「你的臉上寫著『有喊出來的膽量,就不會這麽煩惱了』呢。」


    被她說中心聲,我的手不禁畏縮地顫了一下。「嗬。」她再次隻揚起嘴角地一笑。


    「反過來說,這也是隻要有膽量就能徹底解決的那種問題。來,再試一次。」


    我的心靈受到她的手引導。在她的話語唆使下,我挺直了背脊。


    「我要……努力~」


    「你沒在努力啊,再一次。」


    「咦,呃……」


    我想不到要喊什麽,不知所措地一下伸直手臂,一下又縮迴來。


    我看向算命通靈師,想尋求協助,換來她一句「不要逃避」的提醒。


    不要逃避。


    不要選擇逃避。


    「……我不會逃避的。」


    「嗯?」


    我……


    我……


    我……


    我不會…


    我不會……逃避……的。


    三、二、一!


    「我不會逃避的——!」


    等迴過神來,我發現自己在大喊的同時高高舉起了雙手。


    腦袋立刻變得一片空白,眼前也是一片白。


    「喔!太棒了,再一次!」


    我配合旁邊傳來的拍手聲,大喊:


    「我——不——會——逃——避——的——!」


    全部喊完之後,我感覺好像有什麽東西像是潰堤般地在眼中擴散開來。


    從腳底竄上身體的某種東西直直衝上腦門。耳邊傳來一陣耳鳴,並在結束之後留下了類似暈眩的陶醉感。我搖搖晃晃地坐上椅子,接著,依然托著臉頰的算命通靈師又讚賞了一聲「太棒了」。


    「沒想到你真的喊了。」


    「嗯……」


    「人需要的不是知曉未來,而是對未來抱有強烈希望。」


    她像是拿下了占卜師的麵具,語氣親和地對我說。


    感覺這和先前的話語不同,是沒有隔著一張桌子的由衷忠告。


    「那個……」


    「……哎呀哎呀哎呀。」


    算命通靈師的眼睛瞄向右方。我吞下說到一半的話,跟著轉頭望向她看的地方。


    有人正往這裏跑過來。一個穿著深藍色製服的人……我察覺跑過來的人是購物中心裏的保全,驚訝得瞪大了眼睛。不管怎麽看,保全都是衝著我們來。


    我嚇得臉色發白。


    「聲音太大了嗎……」算命通靈師嘖了一聲,隨後便拉過布條俐落地打包桌上行李,直接踹開椅子站起來。我完全跟不上她的急促步調,這時,算命通靈師帶著依然隻有嘴角揚起的微笑說:


    「那麽我先告辭了。請好好珍惜你的將來。」


    她留下這句話後,就說了聲「撤退」,扛起行李並靈巧地跑走。


    水晶球是因為她都這樣帶著走,才會破損嗎?


    保全沒有理會我,而是跑去追趕占卜師。雖然覺得鬆了口氣,心中的動搖卻還沒停歇。她該不會是沒有執照的騙人占卜師吧?我對自己居然覺得她似乎可以信任的差勁眼光感到羞恥。呃,可是,沒有執照也不等於會騙人吧?


    搞不好她雖然沒有執照,卻是真的占卜師也說不定。


    她看製服知道我是從學校逃到這裏來,還有從我的態度判斷一些狀況。


    雖然感覺她好像隻說了些可以用肉眼看出來的事情,但即使如此——


    至少我不覺得我從她身上得到的一切都是虛假的。


    心中默默產生的想法告訴我花這筆錢不是毫無益處,克服了失去千圓鈔的哀痛。


    這股悸動正靜靜等待發芽的時刻到來。


    隔天上學,我仍然一大早就躲到體育館裏默默歎氣。


    沒有興趣的我是個很空虛的人,等注意到的時候,我已經從指尖到腹部深處都隻充斥著島村怎麽樣又怎麽樣的想法了。若說到失去島村這個要素會變成什麽樣子,就是隻能像現在這樣獨自帶著沒有聚焦的眼神呆坐在地。


    在早上的上課時間時,一樓似乎有一年級在上體育課,所以體育館變得很熱鬧。腳步聲也傳到了二樓,微微撼動著地板。我陷入了這些聲響會衝上天花板的錯覺中,茫然抬起頭又低下頭。這種行為除了毫無益處,還是毫無益處。


    昨天心中萌生的情感還沒確切成形,帶給內心各種紛擾。


    持續轉頭張望的時候,我的視線不經意停留在某個東西上。沒有人使用的桌球桌上,放著以往沒有的物品。時空停滯到連一點微小變化都能引起注意的我半彎下腰走過去,避免被人發現。我看向桌球桌,發現放在上頭的是一本書。


    夾著書簽的小說,被順著桌角擺放。是昨天那個女生在看的書嗎?這種擺放方式要說是忘記拿也太有條有理了,說不定是故意這樣放的。搞不好是「這個地方已經有人預約了」的意思。


    我沒有多想什麽地就拿起書,看向封麵。書衣雖然被拿掉了,上頭還是有寫著書名和作者名。我不常看書,對作家不太熟,不過這似乎是一個叫作橘川英次的作家寫的書。


    我翻開夾著書簽的那一頁。雖然從中途開始看也不會知道故事在說什麽,不過我隨便看著看著,視線就自然而然地被某個段落吸引住,停了下來。


    書上的那個段落寫著:


    「為什麽我會一直奔跑著?當然是因為我很害怕。我日夜恐懼著自己認為的明天會在自身畏縮不前時,變為這個世界的昨天。與其被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發生的巨大變化拋下,我寧願跑在最前頭,親手去改變一些事物。」


    這段形容很抽象,我不太懂他的意思。而且我隻讀了這一段,也無法得知這部作品的主角究竟是朝著什麽目標邁進。不過,「被拋下」這個形容讓我有種類似暈眩的感覺。我在重看過那個段落好幾次後才放下書本,在原地坐了下來。


    我像是在盯著失去自我的不穩定靈魂般,持續注視著天花板的燈光。


    搞不好,這段可能是由沒沒無名的作家所寫的文章,正好選擇了一種能煽動萌生於我心中的那股具體焦躁的形容方式。我……並不是二年級學生。


    我們走過相同的大門,在相同教室裏上課——


    卻隻有島村是名符其實的高中二年級學生。


    有種動搖。搖擺不定。這種好像自己的眼珠子在不斷轉動的感覺,是內心的不安。


    這種時候,也隻要默默想起島村就能冷靜下來。


    冷靜下來,內心開始動搖。


    我得出一個結論。到頭來,現在的我還是隻在乎島村啊。我判斷標準的根本上,有島村的存在。


    我想到島村,認為自己接下來該采取的行動是——


    宣告課堂結束的鍾聲響起。接下來是午休時間。


    是島村周圍會有人群聚集的時間。


    島村人在教室。


    她會在教室吃午餐。


    不會過來這裏。


    她不可能……會來這裏。她當然不會來這裏。


    我用力捏著上臂,要自己察覺這件事實。


    我用力抿上原本發呆到半張開著的嘴,要自己舍棄島村可能會來的想法。


    你想抱著隻要躲在這裏鬧脾氣,說不定島村真有一天會過來的期待,浪費多少時間?再這樣下去,事情會變得無法挽迴喔——某種東西如此激勵著我。


    無法挽迴。這個無意間浮現腦海的詞,把以往已經鈍掉的恐懼拖上了台麵。


    要是我和島村之間的聯係,真的就這樣結束了……


    而如果那種狀況是我一直癡癡坐在這裏等,就有可能成真的話……


    想到這裏,我睜大的眼睛就忘了眨眼。為了替漸漸幹涸的雙眼補充水分,一波沒有熱度的淚水溢出了眼眶。


    這是擦掉了以後就不會再接著流下的無情淚水。是不求悲傷的體液。


    現在行動還來得及——某種東西再次對我低語。


    說還來得及,是什麽意思?


    假設島村在同學們的環繞下開心聊天時,我卻突然介入。


    若以客觀角度來看,我這麽做肯定會讓氣氛變得很尷尬。我很清楚一定會變那樣。


    說不定,我有機會見到自己不僅能融入島村身邊那群人,還能和大家打成一片的未來。也許存在著通往那種未來的選擇,隻是我沒有發現而己。


    但我覺得隻要選擇了這樣的道路,我就會不再是我。


    我知道自己不是那麽完美的人,也無法得知未來結果。


    那,我是什麽樣的人?我對自己問道。


    現在的我很空洞,而且穩定。


    我感覺到一種幾乎令我陷入苦惱的焦躁,相反的,內心某處卻覺得很平靜。


    我滿足於自己的孤獨。


    我認為自己果然是個比較適合獨自生存的人。


    但適合怎麽做,卻不一定和自己的期望方向一致。雖然「做自己辦得到的事」這種說法是包含了某種正確性,不過,有時也可能會演變成放棄讓自己有所成長。


    隻做辦得到的事情,也隻會令自己慢慢退步。


    為了自身著想,我非得去做我辦不到的事情不可。


    我站起身。站起身,然後踏出腳步。我用力挺直快彎下來的背脊,麵向前方。


    說到底,期待他人做些什麽事本身就是錯誤的想法。不對,要期待是無妨,但想依靠別人來解決自己的問題和煩惱,就沒意義了。到頭來,還是得靠自己。就像不管怎麽做都無法體會他人心情一樣,自身感受到的痛苦源自身體的「哪裏」,隻有當事人才知道。簡單來說,整件事情還是隻能自己想辦法處理。


    沒有興趣的我是個很空虛的人,等注意到的時候,我已經從指尖到腹部深處都隻充斥著島村怎麽樣又怎麽樣的想法了。若說到失去島村這個要素會變成什麽樣子,就是現在這個樣子。所以,答案很簡單。


    走下樓梯的途中,我想起昨天在購物中心發生的事。


    「我要上了喔,要上了喔,要上了喔……」


    開始助跑,胸口散發著一股悸動。接著我麵向前方,奮力高舉起手。


    「我不會逃避的——!」


    我打開自己體內的開關。而我之後當然是立刻逃離了體育館。


    沒想到還會從占卜師身上學到逃跑技巧。


    繞去福利社一口氣買好想要的麵包後,我便往教室走去。


    今天午休,島村周遭依然聚著一群人。


    島村保守的笑容,沒有看著我的那副雙眼。這一件件事實,都令我差點低下頭來。


    沒有半點空隙可以鑽進我尋求的居所。


    不過,既然沒有空隙,那自己創造新的道路就好。


    就算她身旁有人,我這次也沒有打退堂鼓,直接喊了聲「島村。」


    這就是我的二年級生活拉開序幕的瞬間。


    附錄「日野家來訪者2」


    「阿晶,方便打擾一下嗎?」


    日野的房間有一整套將棋道具,於是我們就把它拿出來玩。途中,日野的媽媽走進了我們在的房間裏。日野媽媽在我們小學時的教學參觀日也穿著和服參加,很顯眼,所以我記得她。雖然脖子以上的部分有點不記得了。


    「哎呀,呃……記得你是小妙,對吧?」


    日野的媽媽試探性地說出我的名字。雖然她沒什麽自信,不過大致上是對的。


    會用這個稱唿,大概是因為日野以前都是那樣叫我吧。雖然我其實是叫妙子,但還是點點頭說「對對對」。「對嘛。」日野媽媽點過頭後,立刻把視線轉迴日野身上。


    日野握起我的香車,眯著眼轉過頭。


    是她嫌麻煩的時候會露出的表情。


    「幹嘛?」


    「既然你有換衣服,那正好。你也去跟客人們打聲招唿。」


    「咦……那不幹我的事吧。」


    「你也是這個家裏的小孩不是嗎?」


    「喔,這樣喔。我馬上去,先等我一下。」


    日野放下握在手裏那個從我這邊贏過去的棋子,對我說:


    「我馬上就把事情處理好,這場勝負先暫停喔。」


    「嗯?嗯。」


    我明確地點了頭,日野卻指著我的眉間,再一次叮嚀:


    「要安分一點。」


    「放心吧,保持安分不正是我的拿手絕活嗎?」


    「想騙誰啊你。你這對胸部哪裏安分了?」


    我喊著「噫——」用手刀架開日野那隻想抓住人家胸部的手。我最近已經能從氣氛感覺到她想出手了。日野在我得意洋洋的時候帶著苦笑站起來。


    但站起來後準備轉身麵向前方的瞬間,她的臉上沒有半點笑容。


    「就是因為會這樣,我才不想太早迴來嘛……」


    日野留下一句抱怨,就和她的媽媽一起走出了房門。我被獨自留在房間裏。


    我低頭看了一下將棋盤,把背叛了也應該沒什麽問題的棋子拿到自己陣營。「好了……」接著,我開始環望室內。已經沒事好做了。而且現在才來搜索日野的房間,大概也不會冒出什麽有趣的東西。就算要看漫畫……我在書櫃前麵彎下腰,看著櫃子裏的書。都是些跟她借來看過的漫畫。


    至於占了半個書櫃的釣魚書,則是沒興趣看。日野到底想熱衷釣魚到什麽時候啊?明明時代的重心已經漸漸轉移到迴力鏢上了……大概啦。我離開書櫃前麵,在室內到處晃。


    結果一直到我對這個房間裏的一切厭煩了,日野都還沒有迴來,所以我決定到庭院去散步一下。


    「隻要安分地靜靜散步就可以了吧。」


    嗯。要遵守日野的吩咐是有點難,不過也不是辦不到。我有這種感覺。


    能邊走邊保持靜止不動的應該隻有肩膀和脖子附近吧。我用很僵硬的姿勢走到外側走道上,這時候已經覺得這麽做對肩膀造成的負擔比原先想的還大了。明天肯定會肩膀酸痛。


    我在走道上看著日照充足的中庭,吹過的風令庭院裏的樹木全部一起跟著舞動。


    今天天氣很晴朗,風卻很大。我仰望浮現在快速流動的雲朵與高聳圍牆中間空隙的鮮豔藍天,做了一次深唿吸。日野家有種像是武家宅邸、旅館或別館那樣的……總之就是和我家截然不同的氣氛,很有趣。這種寧靜得像是遠離人煙一樣的感覺也不錯。


    我原本想走到庭院裏,但是又察覺自己沒有穿鞋子。我思考一下以後,心想赤腳走下去就好了,便脫下襪子,踩上圓礫石地。現在踩起來不會像夏天那樣燙傷腳底,也沒有冬天那種踩在冰上的感覺。我踩著像是用石頭做腳底按摩的感覺走在庭院裏。


    日野現在在做什麽呢?正在俐落又很有禮貌地麵對大人物嗎?雖然很想看她那樣,不過要去偷看應該也不容易。畢竟日野很擅長找出我在哪裏。


    「……嗯?」


    我撿起葉子練習吹葉笛的途中,突然出現了一個從後頭進到庭院裏的女孩。


    她很嬌小,又穿著和服,所以我一直盯著她看,在想會不會是日野。我隔著眼鏡仔細確認她是誰,不過好像不是日野。她是個比日野還嬌小的女孩,穿著朱紅色的浴衣,腰上綁著綠色的和服腰帶。她長長的黑發甩動著裝有鈴鐺的發飾,腋下夾著很像在工地會戴的黃色安全帽。


    不知道她是否也是來散步的,一下往庭院的池子裏看,一下又去撿腳邊的石頭,做的事情沒有一貫性。就在我觀察著她,心想會不會是日野有個妹妹時,那個女孩也發現了我的存在。啊,她跑過來了。明明是赤腳穿著草鞋,腳也很短,卻跑得莫名迅速。她就這樣衝到了我麵前。


    「也有長得很大的嘛。」


    抬頭看著我的女孩露出奸笑。唔,這種感覺是——我察覺氣氛有異,把身體往後一仰,就漂亮躲過她伸向我胸部的手了。我其實是因為她散發出和日野一樣的氣息才躲開,看來這麽做似乎是對的。


    「喔,你挺厲害的嘛。」


    收迴手的女孩從上到下地打量著我。我不太喜歡被人盯著看。


    可是我現在讓肩膀以上的部位保持安分,也沒辦法用大一點的動作表達反感。


    「你好像不是這個家的小孩呢。」


    「我是肉店的小孩。」


    還請多指教——我扭著身體說道。女孩也和我一樣扭著身體迴應。


    她似乎不是壞人。可是她的態度簡直就像是比我年長一樣,害我不小心就被這股氣氛影響了。


    「肉店的小孩啊。你在家可以吃肉吃到飽嗎?」


    「不太行呢。」


    「不太行啊……」


    女孩遺憾地歪過頭。要是隨便把要賣的東西拿來吃會被訓話很長一段時間,訓到耳朵都要堵住了啊。之後有逃來日野家借住一下,那時應該就是我第一次來到這個家。


    那時的日野看到我來她家玩,還高興到高舉雙手呢。


    「嗯?你為什麽打赤腳?」


    女孩看向我的腳邊。


    「因為我的鞋子放在玄關。」


    我抬起腳張開腳趾,對她說明理由。


    「不過我到剛才都有穿襪子喔,看。」


    我拉出被我塞在裙子跟衣服之間的襪子,證明我不是會赤腳在庭院裏到處跑的野蠻人。女孩聽到我這麽說,不知道為什麽大大張開了嘴,仰身大笑。


    「真是不管到了哪裏,都有奇怪的家夥啊。」


    我不知為何,被誤以為是一個怪人了。日野偶爾也會說我很奇怪,可是我到底哪裏奇怪了呢?


    「好啦。現在吃過茶點,對這裏也膩了,就先迴去吧。」


    這個家裏拿出來的都是些不甜的點心,所以我對這裏的點心沒有好印象。


    這個女孩是不是吃了很高級的點心呢?再說她到底是從哪裏來的?


    「有人討厭大的,也有人討厭小的。地球人真是有趣啊。」


    女孩在離去前發出了咯咯笑聲。


    她講得好像自己不是地球人一樣。這比我還明顯像個怪人啊。


    女孩戴上工地用的安全帽,騎著停在另一頭的輕型機車離去。既然她有駕照,那搞不好真的比我年長。


    「看來不能以貌取人呢。」


    日野也是,雖然長得矮,卻意外有著成熟的地方。


    接著我又繼續練習吹草笛。但我在吹出好聽的聲音之前就沒在吹了。


    「啊,你怎麽會在這種地方?」


    日野看到我之後就跑了過來。她的速度也快得不輸剛才那個女孩。跑過來的日野直接彎起膝蓋,輕輕撲向我——所以我伸手抱住她,結果她就喊著「喂!放我下來」不斷掙紮。


    「放下來了。」


    一放下日野,她就扠起腰瞪我。


    「你這個人喔……」


    「怎麽了?」


    「我不是叫你要安分一點嗎?」


    「我有啊,所以我的肩膀很酸。」


    日野已經迴來了,應該不用繼續保持安分了吧。於是我放鬆了原本緊繃的肩膀。獲得自由的脖子側邊好沉重。我轉著肩膀的時候,日野歎了口氣。不過她抬起來的臉上是帶著笑容,所以我很高興。


    「你事情辦完了嗎?」


    「其中一個客人跑走了,所以我也趁機跟著跑出來。我們迴房間吧。」


    日野邊注意自己走來的方向,邊推著我的背。她說的客人,會是剛才那個女孩嗎?


    是的話,我會很感謝她。因為她讓日野提早迴來。


    「你沒給我亂搞吧?」日野在迴到房間後四處張望。


    「真沒禮貌。」


    「因為我有時候真的搞不懂你在想什麽啊。」


    日野說著便坐到將棋棋盤前麵。然後她的表情就在看到盤麵之後僵住了。


    「喂,這個背叛是怎樣啊?」


    「因為你都不給他們薪水。」


    「這不是連王將都跑過去你那邊了嗎!」


    「咦?」


    我可能有點玩過頭了。


    「……好吧,就這樣玩玩看吧。」


    日野懶得把棋子放迴去,直接繼續這場勝負。在這種地方省工夫可是贏不了的喔——我帶著自己穩贏的心態,意氣風發地移動棋子。移動,再移動。


    ……怪了,這要怎麽贏啊?


    好像反而變難了。


    「伯母和其他人都沒有來找你呢。」


    「嗯~因為我在好的意義上沒受到他們的期待啊。」


    「這樣喔。」


    就不管那麽多了。比起那個——


    「你家的浴池很大,我好期待喔。」


    「是嗎?」


    「我們一起洗澡吧,就這麽辦。」


    「啊?」


    日野弄掉了準備放下的將棋。掉下來的棋子是銀。


    我們家的浴缸很小,實在沒辦法一起洗澡,不過日野家的應該能讓我們像以前那樣一起進去。


    「一起洗的好處很多啊。」


    對吧?——我這麽詢問日野。


    日野用指尖捏起掉下來的棋子,同時小聲地說:「可是都幾歲了還……」但她講到這裏,就抓了抓頭。


    「你是那個吧,就是為了這個過來的吧?」


    「答對了。」


    不愧是日野,真了解我。


    而因為我也很了解日野,所以我有預感她接下來會展露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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