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簡怔楞片刻,確定沒有聽錯後,他試探性地問:“王仲剜過人心入藥?”


    昭蘅頷首:“他本來想讓我心甘情願剜心給他入藥,後麵不知怎麽迴事,改了主意,讓我幫他試藥。”


    李文簡震驚地看著昭蘅,她還這麽小,一雙眼睛清澈如水。王仲怎麽可以這麽恐嚇她!


    他的手緊攥成拳,眼中迸出冷意。


    “書琅哥哥?”


    李文簡迴過神來,盯著她的臉看了好一會兒,蹙眉說:“今夜雨太大了,你就在這裏歇著。”


    “可是……”昭蘅不解他為什麽突然生氣了,捏了捏自己纖細的指尖,偷偷瞧他。


    “我會讓人去薛家村告訴你奶奶,明天接她來府上。”李文簡不想當著她的麵動怒,揉著眉心,將心頭對王仲牽起來的怒火強壓下去,“以後你們就住在安府,這裏就是你們的家。”


    夜雨無月,昭蘅的小臉在幽暗的燈光底下顯得更加瘦削,她漆黑的眼珠子落在李文簡的臉上,半是猶豫半是詫異地問:“為什麽,你為什麽要幫我?”


    “不為什麽。”李文簡說,“就像雨潤萬物,月照人間,不問緣由,也沒有緣由。我想幫你,就幫了。”


    昭蘅聽了他的話更加困惑,轉頭卻想到,廟裏的菩薩不就是這樣嗎?世人向他們祈願,他們便驅散人間萬般愁。


    所以,書琅哥哥也像菩薩一樣。


    *


    天色已晚,李文簡怕薛氏在家中擔憂,讓諫寧騎快馬到村中知會她一聲,雨夜不方便出行,等天亮了,府上的馬車會去接她。


    昭蘅身上濕透了,他怕她染上風寒,先讓人將她帶下去沐浴更衣。


    晏山居沒有小姑娘的衣衫,又特意讓人去白氏那裏借了兩套安清涵的衣服給她穿。


    牧歸好奇地跟在李文簡身後,有些不解地詢問:“公子,我用了很多辦法,她都不上當,今夜為何會過來?”


    李文簡眼也不抬,隻語氣頗有幾分輕快地說道:“因為她很聰明。”


    牧歸又問:“要我跟劉管事說一聲,讓他在寧平巷給她們安排個住處嗎?”


    安氏寬厚,對來投奔的親友和落魄文人都以禮相待,起初在府上西北角辟出一角供他們居住。後來戰亂起,來投奔的人越來越多,也是為了府上的安全,安氏傍著後院府牆起了一排平房容納落魄親友和門客。


    牧歸心想,公子當時因為王仲的一麵之詞誤抓了這個小姑娘,可到底沒傷著她,對她怎麽樣,甚至事後一直找補幫她,現在她來投奔,送去寧平巷也合適。


    可誰知,李文簡隔了一會兒,麵上添了幾分愉悅:“不用,我去跟大舅母說,讓她們住在慶園。”


    “慶園?”牧歸納悶,慶園離公子的晏山居隻有一牆之隔,雖說不大,前後隻有三四間房,可園中風光奇好,臨湖靠園,就算園子裏的正經主子也不是誰都能住上的。


    公子怎麽對那個小鬼頭如此優待?


    他不解地撓了撓頭,公子原本就穩重老練,現在做事越發讓人看不懂了。


    昭蘅被幾個侍女帶去了一間房內,她們服侍著她脫下一身沾滿泥水的粗布麻衣,洗去這一路上沾染的泥汙,又在借來的一大堆新衣裏挑好了衣裳替她換上。


    昭蘅坐在銅鏡前,看著鏡子裏麵黃肌瘦的人影,人還是懵的。


    丫鬟站在她身後小心翼翼地替她擦頭發,她渾身不自在,可她隻要說自己來,她們就說:“這是公子吩咐的。”


    窗外雨聲不歇,昭蘅沒有絲毫睡意,抱著柔軟的小枕頭坐在床上發呆,聽著外麵不停歇的雨,她心裏複雜極了。


    這個地方好漂亮,房間的每一根柱子上都雕著精美的花。


    書琅哥哥說這裏以後就是她的家,她有種不真實的感覺,整個人就像輕飄飄地踩在雲朵上。


    無論是這陌生的府邸,還是從天而降的華服,一切都讓她有種無所適從的感覺。


    “姑娘,該睡覺了。”開門聲忽然傳來,剛才為她搓澡的那個丫鬟走了進來,看著那窈窕的身影漸近。


    她走到床邊,蹲下身打算為她除去鞋子。她有點臉紅,還有點不太自在,自己一腳踢開鞋子,飛快地爬到床上,拉過被子蓋好。


    盈雀之前服侍過大姑娘,晚上哄睡可得費一番功夫,見昭蘅如此乖覺,她唇角微彎,將她的被角掖好,道,“快睡吧,公子說明天早上你祖母很早就會來府上,你還要早起。”


    “祖母?”昭蘅對這樣的稱唿還很陌生。


    盈雀想到她來時穿的那身破破爛爛的粗布麻衣,料想她應該是窮苦出身,便笑了笑說道:“就是奶奶的意思,他們大戶人家講究,都喚祖母。”


    昭蘅哦了聲,偏著頭又呢喃了兩聲。


    盈雀溫軟的手輕輕覆在她的眼睛上,柔聲說:“睡吧。”


    昭蘅點點頭,乖巧地慢慢合上疲憊的雙眼。


    盈雀在床邊守著,等她睡熟了才熄燈到次間歇息。


    *


    李文簡漏夜去見了白氏。


    安氏乃是百年大儒,家風醇厚,樂善好施,李文簡出麵為她求情,白氏自會賣他幾分薄麵。


    她聽說昭蘅的父母是在發大水時擺渡行人才遇難的,心中對她多了幾分憐惜,又聽李文簡說她為了救老祖母不惜舍身為毒人王仲試藥,更是對她讚不絕口。


    隻不過,無依無靠的孤女接濟便算了,接到府上來卻不大像話。


    李文簡說:“她有幾分天賦,我想帶在身邊加以教導,日後定能成大器。”


    他的阿蘅前世實在太過耀眼,在宮中提拔女官,修善堂,大興女學,行女戶之政。讓女子有了為國報效的機會,天下女子莫不歌頌她的功德,為她建祠立碑,流芳百世。


    他這樣一說,白氏便不再說什麽,點頭應下。


    迴到雁山居,他沒有絲毫睡意。


    拿了一卷書坐在窗前慢條斯理地翻著,想到明日要見到昭蘅奶奶,他心底一陣酸澀。有那麽一瞬間他甚至感到有些頹然。


    前世這個老婦人雖不是他親手所殺,卻跟他脫不了關係。


    他一直不知該以何種麵目去麵對她。


    案上燈盞的火焰輕輕搖動,照在書上一行行墨字上,像水中浮遊的蝌蚪,無法進到眼底。


    李文簡覺得這光過於晃眼,便將燈盞移得遠了些。


    紙上的字也暗了下去,他捏著書坐在案頭,猶如枯木般坐著,默聽一夜風雨。


    春日天光亮得早。


    黎明時分雨聲歇了,晨間曦光從窗欞斜飛入內。


    牧歸一早過來,以為李文簡與往日一般天不亮就起床鍛煉,便打算先把房間整理潔淨,再去府外接昭蘅的祖母。不曾想來到他的臥房前,房門半敞,裏頭還是昨夜他理完被褥的模樣,昨夜公子不在房中。


    再抬眸望向書房,書房裏還有燭火燃燒著。


    他愣了下,公子昨夜一直在書房中嗎?猶豫片刻,到了門前輕扣:“公子?”


    李文簡枯坐一夜的身軀動了動,他終於找迴自己聲音似的:“她來了嗎?”嗓音裏添了幾分不易察覺的倦。


    牧歸道快了:“他們天沒亮就出發了。”


    下一刻,原本緊閉的書房門竟然開了,李文簡手扶在門框上,站在門裏。月白的長袍套在他身上,意氣風發的少年卻莫名有幾分蕭索之感。


    牧歸看著他微皺的長袍,忽覺他有幾分陌生。


    李文簡靜靜地看向了天邊朝陽,過了好久,才道:“我先去收拾收拾。”


    他迴到屋中換了衣服,潔了麵,重新梳了頭,這才重新出來。


    院外響起一陣輕快的腳步聲,緊接著他就聽到盈雀的聲音響起:“姑娘,慢慢走,不要著急。”


    下一刻,一道小小的人影便蹦躂著往晏山居來了。


    他唇邊漾起絲笑意,繃了一夜的臉上竟然有些發酸。


    “書琅哥哥。”她在院外看見李文簡,踮著腳朝他招手喚道。


    盈雀聽得兩眼一黑,忙拉著她的手,拽住她小山雞一樣歡快的步伐,說:“昨天我跟你說的你都忘了嗎?”


    昭蘅聞言,收起手舞足蹈的動作,雙手乖順地垂在腿邊,邁著小步朝李文簡走去。


    走到最後,確實有些情急,步子又邁開了些,幾乎是雀躍地跳到他跟前。


    看得盈雀直搖頭。


    “書琅哥哥。”她仰著頭看站在台階上的少年。


    漆黑的眼眸映著晨光,泛出別樣的光彩。


    昭蘅盯著眼神清澈純真,小酒窩尚不成形的小豆芽菜看了半晌:“怎麽這麽高興?”


    昭蘅抬起眼睛瞧他:“奶奶……”


    想到昨夜盈雀說的話,大戶人家裏都管奶奶叫祖母,她改口說:“盈雀說我祖母來了。”


    “嗯。”李文簡說,“應該快到了。”


    “以後我們都住在昨天晚上那裏嗎?”昭蘅有些不確定。


    李文簡反問她:“你不喜歡那裏嗎?”


    “不是!”昭蘅急忙解釋,“我很喜歡。隻不過……”


    隻不過那間房子太漂亮了。


    “喜歡就好,以後那裏就是你的家。”李文簡笑著說。


    原來天上真的會掉餡餅。


    原來人間也真的有活菩薩。


    她細小溫熱的手指從他的手掌穿過,勾住他的小指,輕輕晃了晃,聲音低低細細:“我以後會一定好好幹活的!”


    李文簡戳了戳她的臉頰。


    *


    天光大亮時,薛氏乘坐馬車到了安府門前。


    阿蘅一夜未歸,天黑透了時,一個青年到府上來,說昭蘅求到安氏,主人家仁慈,收留了她們。


    薛氏早有耳聞安氏敦厚仁愛的家風,卻沒想過好運有一天竟然會這樣砸到自己頭上。


    等到了安府門前,她還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


    叫諫寧的青年扶著她下了馬車,她抬眸看向日光下耀眼的金色牌匾。轉眸看到一個年輕的少年從門內走出,他身上穿著一襲月白窄袖長袍,俊朗清貴得仿佛廟中神君雕像。


    她一時間看得有些出神。


    “奶奶!”昭蘅輕快的一聲把她的思緒拉迴來。


    轉眼間那少年牽著阿蘅走到她麵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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