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簡坐在上首,身後燈籠投下圓圓一片光影落在他足尖,他微微揚起一點笑,那眉睫看上去溫和清淡,溫聲道:“諸位為國守關隘,數年如一日,百般辛苦,這一杯我敬諸位。”


    孫躍原是山野村夫,一把子好力氣,跟著太.祖打江山,因不習慣京中的生活,當初特意奏請陛下守關隘,在同州過著自在瀟灑的日子。


    為官十餘年,大字還是不識幾個,性情粗豪耿直,吵嚷道:“我們當初辛辛苦苦跟著先帝打江山,肯定要把它給坐穩了。這是我們分內的事,咋就說辛苦了?”


    說罷,他嘿嘿笑了兩聲:“我在這裏待得自在著呢,同州酒好,肉肥,女子生得美,又熱情奔放,跟別地兒的不一樣,我給殿下挑了幾個絕色,您嚐嚐鮮。”


    李文簡聽了皺眉,正要推拒,孫躍一拍手,幾個衣著清涼的女子魚貫而入。


    幾人在雪天穿得清涼無比,雪白光潔的臂膀罩著輕薄紗衣,在光影下若隱若現,浮動著羊脂白玉般的光澤。


    孫躍手撐在下頜上,看得直咧嘴,對李文簡說:“上次陛下給我寫的信中說,殿下東宮添了個良媛。”


    他看了眼李文簡,擠著他的濃眉大眼說:“現在知道那種不能自拔的滋味了吧?”


    李文簡執著酒杯的手輕抖了下,灑出些許酒液,他無甚語氣地說:“不知道。”


    “不知道?”孫躍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那你睡了個什麽?”


    孫躍這人,豪爽是真豪爽,粗魯也是真的粗魯。先帝和父皇訓了幾十年,也沒把他訓好。


    “孫叔。”李文簡頗為無奈地叫停他,捏著酒盞抬了抬手,屋頂的燈越發照出他如玉的閑雅之氣,他笑道:“多謝你的美意,隻不過我無福消受春恩,隻能辜負你的美意了。”


    白玉酒杯抬高,喉結輕輕滾動,那口酒便滑入喉中。


    “我不勝酒力,便不奉陪了。”李文簡談笑自若,邊說邊站起身,係上大氅絛帶道:“諸位請盡興。”


    孫躍看著他逐漸走遠的背影,嘀嘀咕咕說:“怎麽祖孫三代都這個德性?以前沒睡過,不要便罷了;嚐過滋味了,怎麽還是不要?”


    頓了頓,他恍然大悟:“我就說嘛,京城那些矜持端莊的高門貴女沒什麽意趣。還是同州女子好,那花樣兒多得……”


    他意猶未盡地嘖了兩聲,感歎太子殿下福薄,抬手將跳舞的女子召來身旁陪他飲酒。


    李文簡迴到住處,坐在桌前慢飲薑茶,剛捧起被子,牧歸進來稟報,京城內最近發生的事情。


    他聽後悵然地哦了聲:“不必理會,功過自有人心評說。百姓之口如江河水流,宜疏不宜堵,待我迴京之後再說。”


    牧歸道是,領了命出去迴信,秦昭正好捧著個匣子往屋子走來,正好跟牧歸錯身而過。


    “殿下。”秦昭到了近前,將盒蓋揭開道:“臨行前良媛為您備了栗子酥,說您有時候應酬喝酒,要墊墊肚子。”


    他捏起一塊來,對著燈光仔細審視,看了片刻就著薑茶吃下。


    清香熟悉的食物墊飽了空蕩蕩的胃,令人渾身熨帖。


    他轉身踱到書桌前,銀白的月光鋪陳開來,光華流轉若銀。


    他舒展了下筋骨,衝著漫天月華長籲了口氣,突然想給她寫上一封家書。


    援筆舔墨,卻又覺得才思枯竭。


    有說不完的話,真正提筆又不知該從何寫字。


    羊毫筆尖承受不住飽滿的墨汁,在墨點將要墜落之前,他終於落筆。


    最終,眯起一雙笑眼,隻寫下寥寥數字。


    ——今夜十六,月光甚美。


    作者有話說:


    阿蘅:我辛辛苦苦熬夜給你做公關,你他喵的熬夜看女團辣舞~~


    第84章


    珞珈的冬天冷得快要死人, 三十多個流民擠在破敗的風神廟裏,結伴的人撿了幹柴點了一簇火,是寒冷夜裏唯一的暖源。


    魏晚玉靠著大佛腿迷迷糊糊地睡了會兒, 半睡半醒間耳畔唿嘯的風雪聲,還有一路上見到淋漓的鮮血和漫野白骨, 不知不覺她淚流滿麵。


    睜開眼睛,魏晚玉抹了一把臉上的眼淚,又低頭看了會兒抱在懷裏的小孩兒,她抬手摸了摸她的腦袋。


    魏晚玉和王延鶴他們失散後,混到逃命的流民裏, 往珞珈走。同行的隊伍裏有個獨自帶女兒的農婦, 名字叫麗娘,她看到魏晚玉,故意將她的衣衫撕得襤褸,又將她的頭發扯散,還在她的臉上抹了泥灰。


    一路上她對魏晚玉照顧有加,可是在快到珞珈時, 他們碰到了北狄遊兵的襲擊。麗娘不幸中了北狄人的毒箭, 氣息奄奄地跟著趕路,一路上他們缺吃少穿, 她的傷口迅速惡化。


    一日夜裏, 魏晚玉給她打了水來喝,叫了幾聲後她始終沒有反應,她便搖了搖她的肩膀,就在麗娘孩子哭喊聲中, 麗娘就像僵硬的泥塑似的倒了下去。


    麗娘的孩子隻有兩歲, 成日裏餓得又哭又鬧, 讓人不得安生。大家都在逃命,路上本就過得艱難,誰都不願意幫忙照看。魏晚玉也不想多事,原本也不想管她,狠心拋下她隨人群走了。可她千不該萬不該,不該迴頭看一眼,她看到那個小孩兒坐在麗娘身邊嚎聲大哭,她就走不動道。迴頭抱起她繼續趕路。


    她一直以為到了珞珈就好了,隻要見到子韌,解釋清楚他和殿下之間的誤會,子韌就會送自己迴京城,她再也不用過這種提心吊膽的日子。


    可是她想得太天真了,她現在是個流民,子韌是一方軍政長官,要見到他無異於登天。她又怕引起細作的警覺,連累自己送了性命,隻能繼續在珞珈城中等待機會。


    魏晚玉缺吃少穿,又無處棲身,白日裏帶著麗娘的孩子小片兒靠乞討和接濟過日子,晚上就跟流民擠在又髒又臭的風神廟裏。


    魏晚玉又氣又無奈,她甚至覺得上天冥冥之中就是要責罰她,因她錦衣玉食過了十幾年,才要讓她承擔這煉獄般的生活。


    她又暗恨自己從前怎麽那麽蠢,若不是她做出那麽多匪夷所思的事情,現在正在將軍府她溫暖的閨房裏,塗著丹寇等待新年向滿京貴女炫耀她新得的螺黛,又何至於走到今天這地步?


    將軍府裏唿奴喚婢金尊玉貴的生活遠得像上輩子。


    風神廟外忽然有了聲響,急促的腳步聲踩過雪地,她隱約瞧見一群瘦削的身影正從風神廟往衙門前跑。


    隻是片刻的功夫,跑過的人更多了,她心中忽然一片晴明,衙門要施粥了。她小心地捧著小片兒的頭放在稻草上,拿起擱在佛腳下的破碗輕聲往外走,生怕驚動廟中其他人。


    不等她走出去,不知是誰忽然叫了聲:“衙門施粥了。”


    沉睡的流民一下子清醒過來,蜂擁一般往外擠。魏晚玉裹在人群裏,被擠得頭暈眼花,“撲通”一下摔倒在地。撿來的破碗摔在地上,碎成幾塊。


    她滿臉驚惶地看著破碗的碎片,眼眶兀的就紅了。


    一道身影快步走過來,魏晚玉抬頭跟他對視。


    那是個很高大的男人,看起來二十多歲,遒勁有力的手握著腰間的刀,瞧見了腳下的動靜,也看到了她。


    眼看身後的流民就要從魏晚玉的身上踩過,那男人一把拽過她的手腕,將她扯到了破牆根下。


    魏晚玉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含糊不清地說:“謝謝。”


    淚水衝幹淨她臉上的塵灰,留下兩道雪白淚痕。


    男人冰冷的目光一寸寸在她臉上來迴,魏晚玉有些恐慌,努力維持著鎮定,不亂看,也不多說,急忙往風雪廟中走。


    西林突然拽住,將人又扯了迴來。


    魏晚玉以為子韌身邊的細作認出自己了,仿佛有銅錘撞擊著她的心髒,她吼道:“你要做什麽?”


    他抬起袖子在她臉上狠狠地擦了擦,粗糲的衣料磨得她的肌膚痛苦不已,她淚流滿麵地掙紮:“放開我。”


    臉上的塵灰被拭去,露出她原本雪白的臉龐,此時看上去有幾分可憐。


    他看著她悲憤的神情,突然笑了起來,聲線低糜:“原來在這裏,讓我好找。”


    *


    歲末裏,市井小巷裏到處都在傳唱當今皇族的功德。


    前朝末年,戾帝暴虐,百姓身處水火熱,是李氏以草莽之身揭竿而起,見禮今時今日的東籬王朝。


    白骨已枯,功德不死。


    許多曾從那個歲月走過來的人,對這分功德有著更清晰的認識。


    今非昔比,如今他們可以過著平安穩定的生活,都源自於李氏的艱辛付出。


    昭蘅每日行走於長街小巷中,聽到越來越多為皇族說話的聲音。


    縱使前朝舊臣自戕的陰影仍籠罩在京城上空,但至少有人為他說話了。


    “我聽說那個唐蒙雖然是前朝武將,可陛下待他不薄啊,他家住在朱雀巷,那烏頭門足足有十六尺高,氣派得嘞。”


    “那他怎麽想不通要在菜市口自焚?難道是活膩了?”


    “不知道,不過他說太子戕害他,逼迫像他這樣的前朝舊臣。我倒是不信,太子輔政後,連年減低賦稅,整治治安,還將北邊的蠻夷趕迴老家。有什麽理由去逼迫舊臣?”


    安胥之立於馬頭,聽著百姓的議論,劍眉輕舒。


    他聽諫寧說過,流於市井的話本都是昭蘅所寫。沒有那麽多堆砌的辭藻和華麗的文筆,隻有質樸簡單的文字,書寫李氏功過。


    深冬的寒風劇烈地吹著,吹起他的袍角,卷著淒涼。他閉上眼睛,聽著說書人的話,似乎能聽到她在耳語。


    那個曾經瑟縮可憐的小女郎,慢慢散發出灼人的光彩。


    變得越來越好,越來越耀眼。


    片刻之後,府門內傳來腳步聲,他循聲望去,隻看見蓮舟攙著昭蘅正在往外走。


    宣和十年已經到了盡頭,明夜便是除夕。


    積在簷頭的殘雪還未消融,府前柳枝已經抽出嫩芽。


    這些日他們同在國公府,時時相見,私底下卻半個字也未曾說過。


    是了,心中有掛念,又何須口中多言。


    是以此時,在府門外相遇,他也隻是雙手放在胸前,隔著風雪向她做了個揖,問安道:“嬸嬸。“


    昭蘅抬眸與他相望,頷首迴了一禮,便提起裙擺自他身旁而過。


    經過他身旁的時候,她似乎聞到來自他身上鬆針碎雪的清冽氣息。


    相識數年,無比熟悉的氣息。


    “小四郎。”她迴頭叫住他。


    璀璨的天光投入他沉寂的眼底,便如墜入碧澄澄的幽泉中一般。


    “新歲吉樂。”她朝他笑了笑。


    笑意貼在她明豔的臉上,他也向她擠出一抹笑:“新歲吉樂。”


    *


    今日除夕,宮城裏都掛滿了喜慶的紅燈籠。


    今年三公主出嫁,李文簡在同州,中宮冷清了些。


    昭蘅早就說好,要去中宮吃年夜飯。


    年三十這天,昭蘅沒有去國公府,親自到東宮操辦年夜飯。


    她帶著小八親自剪了很多窗花,貼滿了中宮每一扇窗牖,又采來紅梅裝飾正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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