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彌漫,寒霧繚繞,垂落在樓邊的衣袍被雪風吹得翻飛如雲,雪花斜飛入樓,堆疊在他們的肩頭。


    *


    通往墓園的小徑,昭蘅安安靜靜地走著,李文簡的衣角被雪水打濕,走在泥地上沾染得髒兮兮的。


    昭蘅低著頭看他袍角的汙漬,有些愧疚地說:“你可以不用陪我過來。”


    昨夜大雪,今日雪化,鄉間小道更添泥濘。


    昭蘅雙手斂著裙角,泥水浸濕了鞋襪,一雙腳都快凍得麻木。


    她眼角還有淡淡的水霧,是方才在奶奶墳前說話的時候哭的。出發前,她不止一次提醒自己,這次帶殿下來見奶奶,是有很多好消息要告訴她。


    她終於給她報仇了,害她身亡的安嬪已經得到應有的懲罰;她現在過得很好,不僅吃飽穿暖,不久以後還將受教於身負盛名的大儒;殿下待她很好,很好很好……


    她可以安心地長眠於青山綠水之間。


    可她剛剛張口,一個字都還沒來得及說,眼淚就先掉了下來。


    好遺憾,還是好遺憾啊。


    縱使安嬪死一萬次,奶奶也迴不來了。


    她哭著跟奶奶說了好久的話,請求她的在天之靈保佑李文簡健康平安。


    山裏的霧嵐被風吹散,沒能將她心中的悲傷吹散。


    臨近午時,陽光穿透山嵐,日頭隱約躍出,兩人才從墓地離開。


    耳邊是唿嘯風聲,李文簡抿了抿唇沒說話,半晌之後才問她:“我不來,誰給你擦眼淚?”


    昭蘅想起方才在墓地前的事情,耳朵有些發紅,她斜眼看他,輕聲說:“說不定你不來我就不哭了。”


    “為什麽?”李文簡步履一頓,迴過頭看他。


    昭蘅摸著腕骨上的藤鐲,迎著李文簡的目光,她微微一笑:“我小時候自己摔了跤,爬起來揉揉膝蓋就好了,可是在奶奶麵前摔了,定是要好好哭一場的。若是跟前沒有值得信賴之人,哭都要斟酌再三。”


    陽光金色的光影裏,她青色的衣袖被吹得微蕩,長發挽成發髻,珍珠步搖隨著發絲晃蕩著,浸潤在日光裏的眼睛澄澈清明。


    她這句值得信賴之人,讓他唇角掛上了笑意。


    “我想讓你活得更恣意些。”李文簡看向她,狀似不經意般,嗓音也極輕。


    昭蘅愣愣地望著他,被他觸碰的手心微微發熱。


    “阿翁說你喜歡端莊能幹的女子。”她忽然朝他露出一抹笑容。


    李文簡問她:“端莊能幹就不能恣意嗎?”


    “端莊能幹要事事以大局為重,收斂自己的情緒,當然不能過於恣意。”昭蘅有些無奈。


    李文簡說:“以前我的確喜歡像母後那般沉穩大氣的女子,可認識你之後,我希望你能過得開心些。不用受苦,也不必自苦。”


    昭蘅垂下眼睛,盯著他筋骨漂亮的手背,一時無言。


    “走累了嗎?”李文簡行走間踩碎地麵上婆娑的鬆竹樹影。


    昭蘅一邊跟著他走,一邊答他:“是有一點。”


    山道不好走,馬車停在山腳下,還有好長的路要走。


    李文簡撩起裙角,蹲在她麵前:“上來。”


    昭蘅看了眼身後跟著的羽林衛,臉微微泛紅:“不端莊……”


    “又不是沒有背過,怕什麽?”李文簡沒有起身的意思。


    知道他說的是中秋節她喝醉了的事情,她輕輕咬了下唇,羞赧道:“這不一樣。”


    “快上來。”李文簡不跟她講道理,催促道。


    她眼珠輕輕轉了轉,這才提起裙擺趴到他的背上。


    李文簡和昭蘅迴到東宮時,天色已經不早了。


    散漫耀眼的夕陽餘暉傾落於朱紅宮牆內,宮內的人來迴奔忙,飛羽聞訊像隻鳥兒飛奔而出,還離得老遠便喚了聲:“殿下,您終於迴來了。”


    他那雙眼睛亮著光,明亮得不像話,好像這幾日之間,他遇到什麽值得欣喜的事情。


    “我先迴去換衣裳。”昭蘅看出飛羽有事情要稟報,便主動說了句,然後抬頭對李文簡笑了笑,提起髒兮兮的裙擺,叫蓮舟等人跟她一起迴寢殿去了。


    看著她的背影拐過廊橋,李文簡便將飛羽叫去了書房。


    幾頁皺巴巴的宣紙被飛羽顫抖著遞到李文簡手裏,他展開那幾張紙,看到上麵記錄著幾筆買賣。


    書房內寂靜無聲,窗欞之外隱約有寒鳥掠過的聲音。


    “謝侯的賬本?”李文簡抬眸。


    “是。”飛羽說道:“那日我出宮去神機營,察覺到有人跟蹤我,於是我故意將他帶到無人處,打算將人引出來。引出來後,我才發現,那人竟然是之前在謝侯府上遇見的那個侍衛!”


    窗外有雪落下來,寒冷的雪花落滿庭院,更襯得雕梁鬥拱華貴鮮明。


    “他說他是西蠻人,妹妹幾年前被任重春害死,所以他一路追查到了京城,發現了京城買賣西蠻奴的生意。這些年他一直蟄伏在謝侯身邊,靜靜等待時機。”飛羽定定地看著坐在書案後的李文簡:“他說……知道殿下在找謝侯的賬本,願將此物奉上。”


    李文簡雙指輕抵鼻梁,靜默地看著那幾張紙片刻:“餘下的賬本在哪裏?”


    飛羽看了眼李文簡,低聲說:“他說,要親手將賬本交給殿下。”


    作者有話說:


    李老二:哥哥,我老婆惡心發吐了喲~你老婆還在瑪卡巴卡~~


    第77章


    難得一日的好天氣, 宮簷上的積雪被日頭烤化,順著廊簷滴滴答答落下,似春雨纏綿。


    李文簡坐在窗邊, 一手撐在書案上,靜默地看著桌案上的賬本。其上記載了熹園這些年的銀錢往來, 而其中有數個李文簡相識的人,至於這些購買西蠻奴的人和安排刺殺他的前朝餘孽是否有關,還有待進一步考證。


    銀壺內的茶水煮沸,翻天覆地滾著,李文簡指尖冰冷若雪, 麵無表情地拎起壺把, 斟滿一盞茶,輕抿了一口。


    茶水的淡香讓他神思清明些許,抬起頭,書案對麵坐了一道麵若冰霜的男子,他麵上有道疤,不苟言笑時有著令人發怵的陰冷。


    “這幾個月安家郎君為了這本東西查來查去, 之前數次悄悄到熹園打探, 被我看到……”西林的聲音也很陰冷。西蠻有自己的文字語言,他的中原話說得並不怎麽流暢, 每一次停頓都讓聽者有些難受:“那日在謝侯府上險些被侍衛攔住, 是我放走了他們。”


    “嗯,我知道。”李文簡輕瞥庭內淅瀝的雨水,陰沉的天色照著他冷白的側臉,他扯了扯唇, 神情寡淡:“飛羽說你留在謝寄寧身邊是為了報仇, 你是他最信任的侍衛, 有無數次機會可以殺了他,為何要等到今日?”


    西林捧著茶碗想了一會兒,才說:“你們為什麽叫我們西蠻?”


    李文簡沉默片刻。


    “我的家鄉叫作索日烏,用你們中原話來講,是萬山之國的意思。”淅瀝的雨聲裏,西林肅冷的聲音響起:“我的族人熱情好客,在萬山之中過著與世無爭的日子,是你們和北狄的戰火波及我們,讓我們疲於奔命,為何到頭來反倒稱我們為‘蠻’?”


    李文簡握著賬本的手一顫,甫聽西蠻這個稱唿時,他也有過這樣的困惑,為何他們明明什麽都沒做,卻要背負蠻夷之名。後來他才明白,但凡掠奪,勢必講究師出有名,他們便將其冠之以蠻夷之名,使他們的暴虐師出有名。


    西林長歎一聲,轉頭看向李文簡:“我來找你,並非是為了向你討要一個說法,或者是請你為我報仇。”


    李文簡自然明白,西林身負一身好武功,這些年在他的刻意接近下,他已然是謝寄寧的左膀右臂,他若是想要一個說法,想報血親之仇,謝寄寧根本不可能平安活到今天。


    而他之所以忍辱負重蟄伏在謝寄寧身邊,全因他另有所圖。


    “你所求為何?”李文簡問。


    寒風輕拍窗欞,屋中炭火倏而迸濺出幾粒火星子,西林抬眸,窗外簷下的雨簾映著他眼底的肅冷:“為族人求一條未來可走的生路。”


    他的族人享受著萬山的庇護,也被萬山囚困。


    這對索日烏來說,並不是一件好事。


    三十五年前,那一場突如其來的旱災便是最好的證明。


    困於一隅,並沒有提高索日烏抵禦風險的能力,反倒令他們受製於天。


    十年前,東籬頒布禁止買賣西蠻奴的政令,他以為從此結束族人被買賣悲慘的命運,索日烏人可退迴萬山之中繼續過著與世無爭的日子。


    五年前妹妹被騙拐出山,無辜被害,他才知道何為“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索日烏於世無立足根本,索日烏百姓也無法從根本上徹底擺脫賤如豬狗的命運。


    既已出世,再要全身而退已然不可能,周邊諸國都對群山之中的索日烏垂涎三尺,人人都想過來分一杯羹,與其坐以待斃,倒不如主動出擊大開索日烏之門,背靠大樹於世立足。


    “我想請你在邊境開放與索日烏的貿易集市,與索日烏互貿往來。”西林的臉色變得沉重。


    “與一個甚至連國都稱不上的部落互貿往來,自古沒有這樣的道理。”李文簡盯著西林看了一會兒,忽然道:“若我不答應,你又要如何?”


    “我會去北狄,與他們談判。”西林聲音冷肅道:“北狄和東籬水火不容,北狄跟索日烏開放互貿,會讓周邊各國會以為北狄已經取得驍勇善戰的索日烏人的支持,為他和東籬開戰後,各國權衡人心向背時增加權重。北狄多年前受到東籬重創,他們急需拉攏各方勢力。”


    西林此話一出,李文簡的眉頭果然皺了皺。


    他如何不清楚,西蠻奴以一擋十,將他們推到北狄人的手裏,是怎樣大的隱患?


    “北狄人野蠻暴虐,如果東籬敗了,他們勢必會反撲索日烏,以確保至高無上的統治,他會如何處置未被納入北狄疆域的萬山之國不言而喻。”西林拿過瓷杯喝了幾口,抬起頭,對上李文簡的目光,他的聲音厚重很多:“我知道,你是聰明人,聰明人一定會同意我的提議。”


    他在東籬這些年,聽民生,訪民情,從謝寄寧的嘴裏,從百姓的嘴裏,從那些無數次出入熹園暗訪的人身上,窺見了這位仁名遠揚的太子的冰山一角。


    可他人之言並不足以讓他托付全族人的未來。


    直到那日他親臨謝侯嫁女的宴席,為安胥之做掩護,他才真正下定決心。


    驟風鳥有追蹤之用,他在飛羽和安胥之身上撒了藥粉,驟風鳥日夜不停地跟著他們。


    拿到賬本之後,他又在驟風鳥的指引下找到飛羽。


    “我何嚐不知道若你們投入北狄,將對我們造成巨大的威脅。可是索日烏畢竟是無主之地,我要在邊境跟你們開市互貿,將要麵臨周邊諸國的口誅筆伐。芸芸眾生生而平等,所以我願意幫助你們走出困境。”


    李文簡說話間,又端起桌案上微涼的茶盞喝一口:“可即便是我的父皇,當初麵對你族人的艱辛,也隻是頒布一紙禁止買賣西蠻奴的政令。而如今,你卻要我為你們大開方便之門,對抗來自四麵八方的壓力,不可謂不艱難。”


    李文簡說著,又停頓了片刻,才又道:“你蟄伏謝寄寧身邊多年,居然還能活著站到我的麵前,將這賬本奉上,我便知道你不是池中之物。既然你有心帶領你的族人走上一條不平凡之路,那麽我幫你也不是不可以。隻是你要答應我兩件事。”


    “我可以用項上人頭作證,隻要我活著一日,我的族人便不會投靠北狄,索日烏與東籬永不起刀兵。”即便李文簡什麽都沒說,西林迎上他的目光,字字清晰。


    “好。”李文簡爽快答應。


    西林難掩心中的激動,手指微不可查地蜷緊,倏地又鬆開:“還有一件事是什麽?”


    書房暖黃的光線照在李文簡的側臉,他從書案上取出一幅卷軸遞過去。西林接過,疑惑地展開畫軸,隻見宣紙上立著一位殊色美人,他詫異地轉頭看向他。


    李文簡道:“她叫魏晚玉,是東籬與月氏的和親美人,現在應該在前往珞珈的流民裏。我要你即刻前往珞珈,找到她。”


    西林不假思索:“好。”


    珞珈是子韌的地盤,王延鶴他們擔心進入城中,引起子韌身邊細作的警覺,不敢貿然進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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