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安胥之握緊手中的書, 立在書案前麵,耳畔靜得隻有自己的唿吸聲。隔了一會兒,他又聽到一道魂牽夢縈的聲音:“白榆。”


    那是昭蘅。


    他手足無措了片刻, 拿著書默然地往門外走。


    昭蘅靜默地看著他垂首往門口走來,他的眼睛一直看著地上的細塵, 無視了站在門前的她。


    看到他的那一刹那,她也有片刻的怔忡。可是很快,她就反應過來了。


    殿下很少睡得這麽遲,就算睡醒了也不會賴在床上。她醒來的時候,他一直盯著自己看, 眼神裏的光很怪異。


    是他故意讓她這個時候來書房拿書的嗎?


    小四郎也是他叫過來的嗎?


    昭蘅在不遠處站定, 在他經過身邊的那一刻才像是終於找迴自己聲音似的,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


    “小四郎。”昭蘅看向他蒼白雋秀的臉。


    他語氣平淡而又克製,聲線都有些細微的顫抖,卻仍沒忘了他們此時此刻的身份:“嬸嬸。”


    昭蘅也不說話,眨眨眼看著他,唇角輕輕地彎了幾分。


    小四郎受過良好的教養, 哪怕在無人處也不會逾禮, 仍恭敬地喚她嬸嬸。


    抬眸時眼睫輕輕顫動,眼底便蒙上了些許水霧。


    “你近來還好嗎?”昭蘅問。


    安胥之抬頭, 望見站在麵前的人, 對上她的目光,他張了張嘴,喉嚨卻幹澀得厲害,眼眶憋得有些發紅, 艱難地開口:“一切都好。”


    昭蘅笑著:“我也很好, 胃疼的老毛病也好了。”


    “真好。”安胥之仿佛再也不會笑了, 再也不會像以前那樣對著她露出幾顆潔白整齊的牙。就算是咧著唇角,可眉宇都是皺著的。


    “對不起。”昭蘅聲音哽咽:“沒想到還會再見麵,所以連句再見也不曾跟你說過。”


    這一刻,他的眼眶忍不住砸下淚來,再度看向她時,氤氳的淚模糊了他的視線,令他看不真切她的麵容。


    “阿蘅。”他說著,嘴唇有些發抖:“對不起,是我對不起你。我沒有照顧好奶奶,也沒有保護好你。她年紀那麽大了,我應該給她找兩個小廝丫鬟。是我沒有思慮周全,我……”


    他雙眼猶如失了魂,在這霞光中顯得很空洞:“我最後一次去看她的時候,她還給我烙了好多張餅。阿蘅,我對不起她,也對不起你。”


    從海棠花盛開的春日她從湖裏救起來的那個少年,到鮮衣怒馬為她戴上簪子的意氣風發的郎君,她最美好的年華,都和他息息相關。


    無數的因果將他們推到今天這一番境地,再也迴不去早先少年時的熱烈單純。


    還得繼續往前走,昭蘅不想他再束縛到過往裏,或許殿下也是這樣想的。


    昭蘅流著淚,唇角笑著:“不怪你,一切都是意外,不能怪任何人。小四郎,你已經做得很好,沒有你的照顧,那一年大雪天她就活不下去了。”


    “林嬸跟我說了,說你常去村子裏,說你人很好,說奶奶很喜歡你。小四郎,這五六年,奶奶有你的照顧和陪伴,是她的福氣,也是我的幸運。”


    安胥之滿心苦澀。


    他忍住喉頭又澀又梗的感覺,隻覺得她的眼淚像是刀狠狠砸在他的心上。


    “小四郎,人都有自己的命數,我和她……都是親緣單薄的人,你不要為此內疚,也不要再記掛我們。你要好好地照顧自己。”


    安胥之懷著無限眷戀看著她,咫尺之間的兩個人如今隔了好遠,比千山萬水還要遙遠。


    “好。”一個字裹著重重的哭腔。


    有那麽一瞬間,空氣凝滯。


    “阿蘅。”安胥之笑著流淚:“他對你好嗎?”


    “嗯,很好很好。”


    他胸腔裏百感交織,他知道自己是在明知故問。殿下如清風朗月,照拂世人,又怎會不珍重愛惜她。


    那日雪園再見,她眉眼間亮著他從前不曾見過的光彩,她春雨細心嗬護灌溉過的樹苗,葳蕤生香。


    他為她感到高興,阿蘅的命太苦了,他希望她能活得輕鬆恣意。殿下是世間不多得的良人,比他優秀千倍百倍。她有了這麽好的歸宿,他應該為她感到高興。


    可胸臆間為何又充滿酸澀難受的滋味?


    為什麽?


    他為什麽要慢了這麽多?


    如果一開始就去求殿下放她自由,會走到今天這個地步嗎?


    如果他不曾南下離京,他們會走到今天這地步嗎?


    他究竟錯在哪裏?


    安胥之閉上眼,深深唿吸,將再度湧出來的眼淚憋了迴去:“真好,那時候有他陪在你身邊,你不是一個人。那就好……”


    “我在國公府給老公爺侍疾時認識了殿下,來善跟我說奶奶失蹤的時候,我走投無路,求到了他跟前。”昭蘅道:“奶奶死了,我絕望至極,所以請殿下將我留在東宮。”


    是他晚了一步,他當時隻想著趕緊南下迴來,有了功勞在身,有足夠的底氣向家中提出求娶昭蘅。


    命運一陣風吹來,把他們吹得如同沙塵,從此不複從前模樣。


    是他錯了,徹頭徹尾地錯了。


    “阿蘅……”安胥之哭得笑起來。


    昭蘅靜靜地看著他,心如刀絞。


    他應該很難受吧?


    她用了很長時間接受他們的分離,可是他卻沒有丁點緩衝,便被迫麵對現實。


    太殘忍了。


    她看向安胥之,淚水浸洗過的眼眸格外清澈:“世上好姑娘那麽多,願你早日找到稱心如意的好姑娘,冷暖相知,共結白首。”


    “好。”安胥之笑著,答應得很爽快,卻沒有告訴她,世上那麽多好姑娘,可他隻鍾愛她一個。


    從很多很多年前,到現在。


    昭蘅來得已經夠久了,她道:“殿下讓我來給他取書,我該迴去了。”


    安胥之道:“好。”


    他側過身,將路讓了出來。


    昭蘅從他身邊經過,走到書房裏拿起李文簡讓她拿的書,轉身走了出去。


    安胥之沒有離去,站在原地看她拿了書出來,道:“我看著你走。”


    冉冉升起的曙光撲麵而來。


    昭蘅抬眸看了他片刻,才轉過身往寢殿走去。


    安胥之立在大紅朱門下,看著她嫋娜的背影消失在廊簷下。他的心像是被人剜空了,留下一個血淋淋的空洞。


    昭蘅拿著書迴到寢殿,李文簡正在水盆前梳洗,修長的手指從清水中撈出雪白的棉巾,眼角的餘光看到她走了進來,將書放在枕邊,然後就愣愣地坐在貴妃榻上,無精打采地翻著憑幾上的書。


    李文簡轉身,朝貴妃榻走去。


    “阿蘅。”他聲音輕輕地。


    昭蘅抬起眼看他,他才發現,她眼裏盛著淚,淚裏卻盈著笑。


    “話都說好了?”他還是那麽溫柔。


    昭蘅側過臉,努力將眼淚壓迴去,擠出一張笑臉望向李文簡:“都說好了,也道了別。”


    李文簡曲起修長的手指從她鼻梁上輕輕刮了下去:“笑得真難看,小四郎沒有笑話你嗎?”


    昭蘅搖頭。


    李文簡的手輕輕按在她的後腦勺,帶著她的頭向前壓了幾分,將人摟入胸前:“哭吧,最後哭一迴,下次我就要吃醋了。”


    昭蘅本就是情緒低落到了穀底,聽他這麽一說,更是忍不住顫泣。


    哭慘死的奶奶,也哭迴不去的過去。


    李文簡抱著她的手很有力量,順著她的脊梁輕輕拍著她的背,像哄啜泣的小貓。


    過了很久,昭蘅才慢慢抬起臉,望向李文簡。


    李文簡垂首也盯著她,她眼眶泛紅,淚盈於睫,閃著淡白的光芒。


    說是梨花帶雨,也不為過。


    昭蘅漸漸止住了哭聲,抬手想抹開眼上的淚。李文簡忽然握住她抬起的手。


    她緩緩眨了眨眼,下一刻李文簡傾身而下,他的唇便輕輕印在她濕潤的羽睫上。


    帶著微微的喘,喉結滾動,親吻她的眼睛,將眼底的淚痕吻幹。


    他的目光落在她浸透淚水的眼睛上,似乎在欣賞自己吻幹的傑作。


    昭蘅移開了目光,不再去看他。


    “好了。”李文簡動作輕柔地抬起手,撫了撫她烏黑的發絲,低聲說:“今天日頭好,我們出去走走。”


    昭蘅驚訝地轉眸望過來,沾過眼淚的紅唇微微張開,想說什麽,又慢慢地將唇抿起:“出宮嗎?”


    他抬手輕輕的碰了一下她的唇角,擦去殘留的淚痕:“你想出宮嗎?”


    昭蘅想了想,輕輕點頭:“想。”


    “那下次。”李文簡說:“今日太晚了,下次帶你出去。先去換衣服,我們去給父皇和母後請安。我去外麵等你。”


    昭蘅望著他出門的背影,眉眼間浮起溫柔淺笑。


    今日的天氣確實很好,日頭暖暖的,照得萬物如同灑金。昭蘅和李文簡到中宮時,不經通傳,李文簡便牽著她的手精致往內走去。才剛走到寢殿外麵,便聽見裏麵似乎是徐太醫的聲音。


    “這……有些不容樂觀啊。”


    李文簡腳步一頓,昭蘅抬眼望了他一眼,她還未說些什麽,便察覺她捏了捏他的手指。


    他偏過頭,正見她朝他慢慢彎起了唇:“走吧,殿下。”


    皇帝躺在軟榻上,抬眼瞧著李文簡牽著昭蘅走了進來,他便放下茶碗,隻等著他們頷首行禮,臉上才帶了點淡笑:“你們來了?”


    昭蘅應了一聲,抬首時,才發現皇後站在簾幔後麵,怔愣地看著皇上的背影,整個人呈現出與她常日裏不同的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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