堆滿紙張的書案上,香爐裏飄出一縷輕煙,日頭西移,斜斜照進窗前這一方小小的天地。


    他起身,準備把珠子收進床頭那一隻箱籠內。


    那隻箱子裏裝了很多東西,江南的絲綢,文宣堂的筆墨,還有紅瑪瑙的耳墜……


    一路上他看到看好的東西都會給她準備一份,不知不覺,一隻大箱子就裝得滿滿當當。


    可是他剛起身,手裏的一根手串忽然裂開,屬於他的那條手串頓時四分五裂。


    滿串的珠子散落在地,掉得到處都是。


    安胥之不信命定姻緣之說,買它隻單純覺得和昭蘅很相配罷了。


    可是此時他看著四散開來的珠子,不知為何,心裏莫名覺得不舒服。


    *


    再過不久就是中秋,天氣漸漸沒那麽熱了,一場秋雨過後,風中隱隱有桂花香。


    宮中上下做著為三公主送嫁的準備。到處的宮燈都換成了大紅色的穗子,迎親的路上也掛滿了綢布,一陣風吹來,鮮紅的綢布跟著晃動,鮮亮的色澤讓宮中充滿喜慶。


    一堆小宮女湊在廊下,用帕子擦著美人靠的縫隙。


    初一早上,昭蘅去中宮給皇後請安。


    東宮暫且沒有女主人,照理說她應該天天去中宮給皇後請安的。但皇後知道她每日都在習藝館,故而免了她的晨昏定省。


    長輩和善,她卻不能不懂規矩,每逢初一十五還是老老實實去中宮請安。


    平常她早上去到東宮的時候,皇上都已經去早朝了。


    這日她到中宮,行雲嬤嬤將她帶入殿內,說:“長信宮娘娘昨日病了,皇後一早過去看她,良媛可能要稍等些時候。”


    昭蘅點頭說好,隨著行雲嬤嬤入內,就看見了皇上。


    皇上正坐在桌前,他的麵前擺著尚有熱氣飄出的清茶,一條翡翠十八子亦放在桌邊。


    既然碰到,斷然沒有扭頭就走的道理,昭蘅款步走過去,規矩地福了福身:“陛下萬安。”


    皇上點了下頭。


    皇上現在是萬事不管,朝政幾乎都交到了李文簡手裏,凡事不過心。


    “今日沒去習藝館嗎?”皇上多看了昭蘅幾眼。


    “迴陛下的話,今日習藝館休旬。”昭蘅溫順答話。


    她從小到大幾乎沒有跟異性長輩獨處的經驗,麵對的又是如此一位位高權重的長者,心中不免生出畏懼,正盼著皇後早些迴來,又聽陛下問她:“最近在讀什麽書?”


    昭蘅答話:“最近在讀飲川先生的《天台山遊記》。”


    皇上的麵上立刻浮現出了欣賞。


    “飲川先生的書文辭銳利,見解獨到。”皇上說道,頓了頓,又歎了一口氣說:“隻可惜文筆有所欠缺,讀起來就像嚼筍根,嫩則嫩矣,太卡牙。”


    昭蘅抿著唇輕輕一笑。


    “你笑什麽?”皇上問她。


    昭蘅低下頭,輕聲說:“殿下在書旁批注,惜文筆幹癟,讀之如嚼幹筍。”


    皇上朗聲大笑:“不愧是我的兒子。”


    他這一笑,在昭蘅心中的形象又溫和慈愛了不少,對他的那種敬畏不可攀的畏怯也逐漸消弭。


    皇上透過窗,看到寧宛致和李南棲爭先恐後往殿內跑的身影,重新看向立在一旁的昭蘅:“去吧,找你的來了。”


    待昭蘅帶著蓮舟離去,皇上唇邊的笑意不減,他問行雲嬤嬤:“你們殿下什麽時候過來?”


    “殿下說他忙完了就過來看您,應該快了吧。”


    好半晌,皇上才揮手轉過身:“什麽看我,明明是來接他的良媛。”


    *


    寧宛致剛陪父親從梅州迴來,很久不見昭蘅,抱著她的手臂舍不得撒手,賴了好一陣。


    “嬸嬸,我給你帶了好多東西,已經讓人抬去東宮了!結果他們說你不在。”


    “怎麽好老是勞你破費。”昭蘅拉著她在石桌旁坐下。


    “都不值幾個錢。”寧宛致大手一揮,她坐不住,站起來走到花圃裏摘了一枝牡丹:“再說了,我家多的是錢,我爹說咱們家最不缺的就是錢了。”


    “嗯嗯!”李南棲附和道:“小寧家富可敵國,父皇以前說過,要是國庫沒錢了想個由頭把她家抄了就夠花了。”


    寧宛致一把捂住李南棲的嘴巴,咬牙說:“趕緊呸呸呸!”


    “呸呸呸!”李南棲乖覺。


    昭蘅的表情有點微妙。


    寧宛致皺眉輕哼哼,她問昭蘅:“殿下對你好麽?”


    昭蘅一點頭:“好!”


    寧宛致瞥了眼她的肚子:“對你好,你怎麽還沒懷上?”


    她捂著李南棲的耳朵,壓低聲音對昭蘅說:“是不是殿下……不行?”


    昭蘅嚇得臉色都白了:“你胡說什麽?”


    寧宛致說:“我爹說了,生不出孩子都是男子的錯。”


    “你再胡說!”昭蘅斜了她一眼:“我讓殿下把你的嘴封上。”


    “不說了,不說了。”寧宛致急忙捂嘴,笑嘻嘻地低聲問:“對了,我讓你幫我做的荷包做好了嗎?”


    “做好了。”知道寧宛致今天要入宮,昭蘅專門把荷包帶在身上,聞言從袖子裏摸出來遞給她:“你看看,還滿意不?”


    寧宛致接過荷包一看,頓時讚美起昭蘅的好手藝。


    “怎麽同是一雙手,你的就這麽巧呢?”寧宛致把荷包揣進口袋裏,笑得眉眼彎彎:“小四郎看了,肯定愛不釋手!”


    每天聽她們這麽提起小四郎,昭蘅也想見識見識這個小四郎是何等風采。


    可是一想到小四郎迴來,白榆恐怕也要迴來了。


    她心下就異常荒涼。


    正要再說什麽,月門的另一側,轉出一道高大聲音,四爪龍牌加身,正是散朝過來的李文簡。


    他途經此地,恰好碰到她們幾個在這裏閑逛,昭蘅的笑聲輕柔悅耳。


    “殿下。”寧宛致先看到他,連忙上前行禮,想到自己剛才編排了他的話,心虛地說:“好久不見,您更英俊啦。”


    李文簡斜了她一眼,然後越過她的肩頭看向昭蘅:“父皇賜了一塊玉玨,行雲嬤嬤讓你進去取。”


    昭蘅看向寧宛致,她看到殿下就害怕,巴不得昭蘅趕緊把殿下帶走,忙催促她:“你快去快迴!”


    昭蘅收迴視線,垂眸跟在李文簡身上往皇後寢殿走。


    她心裏困惑,她明明剛才從殿裏出來,皇上也沒說賜什麽玉玨啊。


    剛這麽想著,李文簡開口,向來沉穩的聲線有著幾許戲謔之意:“你給小四郎做了什麽?讓他愛不釋手?”


    昭蘅側臉望著他的眉宇。


    他望過來,她立刻別開眼,轉頭的動作帶著發梢從他手背上拂過,帶來些許她身上淡淡的淺香。


    “是小寧讓我幫她做一個荷包,她要送給小四郎。”昭蘅強調:“以她的名義。”


    “阿蘅。”李文簡纖長雪白的手指探入衣領,鬆了鬆領口,繼而沉沉一笑:“你給別的男人繡荷包,不怕我吃醋嗎?”


    昭蘅的臉頰唰的一下紅透了,她低著頭,奇怪地望了他一眼,小聲說:“她很早以前就說了,我都答應她了。”


    頗有幾分給他順毛的意味。


    李文簡微怔,抬手在她微微蹙起的眉心彈了一下,用充滿笑意的聲音說:“好,以後不許給他繡了。否則……”


    昭蘅垂著眼,急忙搖頭,聲音再軟和一些:“否則什麽?”


    李文簡負手慢慢踱步,漆黑的眸子裏生出些調笑的意味:“否則,我發現一次,親你一次。”


    昭蘅臉上的驚愕有些掛不住了。


    “拿去。”李文簡看著她,風吹亂了她額前的碎發,將她的臉襯出幾分無措來,不再逗她了,將一個盒子遞給她。


    昭蘅垂眸,將盒子打開,見裏麵是一盒五顏六色的什錦糖。她抬眸望向李文簡。


    他說:“你不是說想吃橘子味兒的糖?新口味兒的不好做,禦膳房試了好久。嚐嚐看。”


    昭蘅雙手緊緊握著盒子,纖長的指頭用力到骨節發白。


    好多天前,在大相國寺裏,她跟李南棲說過想吃橘子味的糖。


    作者有話說:


    阿蘅:四郎,那年杏花微雨,你說你是太監白榆……從一開始我們就是錯的……


    小四郎:錯錯錯,是我的錯……


    第48章


    昭蘅將盒蓋打開, 拿出一顆塞到嘴裏。這個季節沒有橘子,也不知道禦膳房從哪裏來的原料,甜滋滋的味道在舌尖化開, 濃鬱的橘子香氣讓她似乎迴到了在爐火前掏栗子的冬日。


    “好吃嗎?”李文簡問。


    昭蘅點點頭,她又捏了一顆糖, 見四下無人,踮起腳遞到李文簡唇邊。


    他微怔,側眸看了她一眼,明白她的意思後,突然聲線低沉地笑起來, 低著頭將糖銜入口裏。


    嗯, 的確挺甜的。


    他們並肩走到皇後寢殿門口,李文簡說:“去找她們玩兒吧,等會兒迴東宮了我叫你。”


    昭蘅點點頭,陛下在裏麵,她也不想進去打擾他們父子的時光。


    李文簡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眼前,這才轉身進入寢殿。


    皇上此刻盤腿坐在臨窗擱了一張憑幾的羅漢床上, 因為這兩日降溫, 他腿上搭了一張薄薄的絨毯,聽到李文簡的腳步聲, 連頭都沒有抬一下。


    李文簡走過來就發現他在看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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