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蘅拽著他的衣袍袍角,執拗地不放手,聽到這裏眉心微微蹙了下,一雙眼直直地望向他的眼,悄悄藏著微弱委屈的嗓音開口:“殿下……”


    合歡樹下一片昏暗,看不清她的表情。可大概因為她那身玉色衣裳,又或是她輕喚的那聲“殿下”叩在李文簡的心上。


    這一刻李文簡眼中的昭蘅,是那樣脆弱又可憐。


    李文簡輕輕舒了一口氣,轉而凝視她的眸,她長長的眼睫上沾著些許濕意,漆黑如墨的眸子一眨不眨地深望著自己,委屈低聲:“二十年來,我都沒有活出個人樣。所以才會那樣卑劣地誤會殿下。”


    李文簡轉身想要將手中的風燈換一隻手拿,還沒開口,昭蘅似乎怕他走,忽然緊緊握著他的手腕。她禁錮著他的手掌很用力,跟平常女子的柔弱截然不同。


    他抬眸看了她一眼,她緩慢地眨了下眼睛,看到他沒有根本離開的打算,神色中有些許尷尬,鬆開了他的手。


    李文簡注意到她小心翼翼凝望著自己的視線,忽然心裏一酸。


    隨後,又覺得自責,中午不應該帶著怒意從她麵前奪門而去。她本來就膽小謹慎,看到他動怒,也不知道今下午怎麽焦心過的。


    李文簡設身處地地想象了一下,若自己也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被一個蠻人覬覦惦記,私下裏多番糾纏。是怎樣的揪心和痛苦……


    他應該早一點發現,在阿箬真一開始糾纏她的時候他就應該警覺,而不是自以為是地以為她是在為故去的親人悲傷。


    而不是在她經曆過被糾纏的恐懼,獨自麵對阿箬真時的彷徨,為了自保從鳳鳴台上跳下去之後的傷痛……從自己的角度去指責、怨怪。


    昭蘅定定地望著李文簡,不知道他這會兒是什麽想法,隻知道別樣的沉默讓時間顯得格外漫長……


    她從來沒有見他像中午那樣生氣過。


    “其實也不是誤會殿下。”昭蘅抬起眼望著李文簡,眼裏噙著絲委屈過後的不好意思:“隻是很久沒有誰把我當人看,久而久之,我自己也不把自己當人了。所以在麵對阿箬真的糾纏時,我甚至不敢光明正大求問殿下的想法。我……”


    她話還沒說完,李文簡忽然緊緊抱住了她。


    他禁錮著她的手臂那樣用力,將兩個人之間的距離擠得不複存在,所以他明顯感受到了她在發抖。


    “害怕嗎?”李文簡柔聲問她。


    昭蘅抖得更厲害。


    夜風吹起她裙裾的輕紗輕輕貼在她的小腿肚,她那雙明澈的眸子逐漸染上洇紅。


    “不怕。”昭蘅搖頭。


    李文簡望著她微紅的眼睛,很想幫她擦去纖長羽睫上的水珠。


    可是他沒有,或許昭蘅不太願意自己發現她紅了眼。


    “是我沒有保護好你。”


    作者有話說:


    李文簡:吵架不過夜,也算是模範夫妻了叭……


    新冠前:別攔著我,哀家要日萬!


    第44章


    昭蘅抬頭看李文簡, 他長相俊朗,一雙柔和的眼看向人時,總能讓人心緒寧靜。


    “到東宮這麽長時間, 你可曾後悔過?”李文簡忽然又問問。


    “殿下為什麽這麽問?難道你後悔了?”


    他說從未:“但我總擔心你心裏有委屈。”


    一腳踏進這個是非之地,輸了有性命之虞, 僥幸贏了又有更多的是非。他總算明白最初奶奶在世的時候,她為何不願留在東宮,冒著開罪他的風險也要離開。


    宮中對她而言,永遠也算不上最好的選擇。


    他不是她最好的選擇。


    他理解了父皇母後時常的感慨,他們常說, 如今身居高位, 坐擁天下,卻遠不及當初在鄉野快樂。


    “人活於世,哪能半點委屈不受?”她心裏忽然酸酸的,若是他不問,她或許不覺得委屈,忍一忍也就過了。可是他開口問了, 莫名就矯情起來, 吃了梨兒一樣,又酸又澀:“反正到殿下身邊, 我一點兒也不委屈。”


    他衣服上沾著酒氣, 一絲一縷灌入她的鼻息。


    是輕柔的,也是醉人的。


    昭蘅將低下頭,將臉埋在李文簡的胸口。


    李文簡抬手順著她的脊梁輕輕撫動,將人往懷裏壓了壓。


    很快, 他感覺到單薄的衣襟有了濕意, 她的眼淚浸透衣衫, 落在他滾燙的胸口。李文簡的心裏忽然生出一種從未有過的悵然,似乎有尖銳的針尖在刺痛他。


    這種莫名的怪異滋味讓他似乎跟她感同身受,也從她的眼淚裏品出酸澀。


    當他的心漸漸適應這種繾綣惆悵的情緒,他的手將昭蘅擁得更緊,長指從她被風吹亂的長發中穿插而過,慢慢給她梳理著。


    時間緩緩流淌,一輪新月從樹梢移至殿頂,昭蘅從李文簡的懷中退開,她斂了淚意,對李文簡溫柔地笑著:“該迴去睡覺了。”


    李文簡望著她洇著水汽的眼睫,微笑著說好。


    昭蘅手裏提著風燈,宮燈上的穗子隨風擺動。


    她本來不想哭的,這也沒什麽好哭的,她碰到過更多更艱難的事情也沒哭過。可是李文簡問她害不害怕、委不委屈,一瞬間,她就像一個風塵仆仆的趕路人,獨自趕了三千裏的路,疲憊不堪的時候有人給了她一碗熱氣騰騰的麵湯。


    她不想讓李文簡看到她如此脆弱的模樣,幸好他沒有給她擦淚沒有再安慰她,隻是默默地將她圈在懷裏讓她落了會兒淚。


    昭蘅提著燈走在前麵,聽到空蕩宮道上他的腳步聲,側過身等他。


    她有點後悔,不應該在殿下麵前落淚的。他最近的心裏的沮喪和難受不比她少,他都在盡力將不好的壞情緒藏好,她也不該用這樣的壞情緒影響他。


    *


    暗沉的天空,淅瀝的雨水,馴馬場的一排馬廄延伸出去,望不到邊,簷下水滴成簾。


    越梨頭戴鬥笠,身披蓑衣跪在一間馬廄門口,一匹棗紅色的馬倒在地上,口吐白沫,渾身不停抽搐。


    天快黑了,加上下雨,光線昏暗,薛老斑白的雙鬢在風雨中顫得更厲害。雨水沿著屋簷如注落下,很快將越梨淋得濕透。


    “沒救了,孩子,快起來吧。”薛老焦急道:“馬兒夏天打痧很快的,基本上沒得治。”


    越梨似乎根本沒聽見,她顧不得自己發間雨水滴落,抹去馬額上的一片雨水,雙手交疊仍在馬頸上按壓。


    薛老在萬獸園這麽多年,看到馬兒這個樣子就知道沒救了。除非有大把的好藥灌給它。


    若是早幾年或許還能要到藥。魏將軍死去太久了,人走茶涼,他的餘蔭已經庇佑不到這一位曾陪他數次出生入死的老夥計。早上烈風不舒服的時候,他就去宮闈局要過一次藥,他們隻用了幾包平常的藥包就將他打發了。


    薛老看著越梨倔強跪在地上的側影。雨水還在不停地從她鬢發間滲出,沿著那張悲戚的麵容滾落下來。


    這個孩子自從被火燒了之後,活得就跟個行屍走肉一樣,仿佛無悲也無喜。


    多年來,她第一次露出這樣絕望的表情。


    看得他心酸不止。


    在越梨的安撫下,烈風的唿吸平緩了些。她忽然站起來,解下身上的披風溫柔地蓋在烈風身上,然後拍了拍它的頭,對薛老指了指馬兒,又指了指外麵。


    “天都要黑了,你要去哪裏?”薛老皺眉問。


    越梨搖搖頭,扯起裙子就衝入雨幕之中。


    薛老衝著她的背影喊道:“阿梨,蓑衣穿上!”


    哆哆嗦嗦去解身上的蓑衣,還沒解開,她已經消失在大雨之外。


    越梨拚命往東宮的方向跑去,深一腳淺一腳踩得滿腳泥水,甚至差點撞翻了人。


    “誒呀,誰啊?走路不長眼。”一個險些被她撞到的宮女不滿道。


    她的同伴偏頭看一眼漫天雨水裏奔跑的人影,緊了緊身上的衫子,道:“好像是越梨。聽說烈風打痧了,從早上到現在一直不見好,怕是死了吧。”


    被踩了滿身泥水的女子嘟嘟囔囔道:“烈風還沒死嗎?感覺都好多年了。”


    “沒呢。”綠衫女子說:“應該也有五六年了吧,一直是越梨在養,不過估計這次也熬不過去了。”


    “醜人養瘸馬,也挺般配。”那女子譏誚了句。


    綠衫宮女微微皺眉,心裏有些不舒服,她說:“烈風當初跟著魏大將軍南征北戰,因為救將軍屍骨才傷著腿腳。姐姐這麽說,未免太過分了!”


    說完,舉著傘氣衝衝走了。


    留下髒了裙擺的宮女氣得跺了跺腳。


    *


    昭蘅此時正站在承明殿內的書案下,麵前擺放著幾塊布料和花樣。


    那天在林安池,她允諾給李文簡做一個新的荷包。前兩天已經把花樣繪好了,現在開始選料子。


    這會兒她正挑了一塊靛青色的雲錦,林嬤嬤端著一盤削好的香瓜進來了,她說:“東宮外頭站了個人,身上也沒披件蓑衣,一直站在牆根下淋著雨。我剛才去珠鏡殿就看到她在那裏,迴來了她還在。”


    “長什麽樣兒?”昭蘅問。


    林嬤嬤壓低聲音道:“渾身濕漉漉的,淋著跟個水鬼一樣,頭發一綹一綹垂下來,擋著臉,根本看不清什麽模樣。”


    昭蘅側身朝外麵看了一眼,天色已經黑了,雨絲在暮色裏仿佛銀線,她轉身拎起插在燈座上的風燈,說:“走吧,出去看看。”


    走到門邊,拿去倒放在牆角的傘,匆匆走向東宮門口。


    “越梨?”昭蘅認出了雨中的人,輕喚她的名字。


    越梨自風雨中抬眼,確定麵前的人是昭蘅,這才一頭跪在她麵前:“求您幫我個忙。”


    “好,我答應你。”昭蘅舉著傘走到她麵前,將一半的傘遮在她的頭頂。


    “昭訓,您……”


    “別急,先起來。”昭蘅彎腰扶她,許是怕自己身上的雨水弄髒昭蘅,在她的手靠近時,越梨本能地後退了半步。


    “烈風生病了,我那裏的藥治不了它。”越梨抬眸,眼裏都是淚。


    “烈風是誰?”昭訓問。


    越梨一時哽咽,話都跟堵在喉嚨,還沒能開得了口,眼淚嘩然。


    林嬤嬤匆匆跟出來,聽到她們的話,有些踟躕:“可是魏大將軍曾經的坐騎?”


    越梨拚命點頭。


    “林嬤嬤,你讓沁珠去宮闈局一趟,讓他們叫一個獸醫去萬獸園。”昭蘅輕聲吩咐,又安撫越梨說;“你別哭了,我讓他們找個獸醫陪你去給它看病。”


    越梨止住眼淚,眼睛卻是紅的。


    “我先迴去等。”越梨福了福身,不等昭蘅挽留,又反身往萬獸園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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