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後,他問:“那日,她為何會在清涼殿?”


    “那天她在禦膳房。”牧歸歎了口氣:“她那天被抽調到禦膳房幫忙,因為沒人通知她晚膳後可以離開,所以她等到快散席了亥時兩刻才離開禦膳房。禦膳房到東宮,走得快的話兩刻鍾能到,但那天梅妃宮裏的宮女藍卉和羽林衛的侍衛在興業殿外私會,時辰正是她從禦膳房出來那會兒。”


    李文簡沉默地看著平靜的水麵。


    興業殿是禦膳房迴東宮最近的路,她怕撞破宮女和侍衛私會,所以特意繞開,剛好錯過宮門下鑰的時辰。清涼殿與興業殿相背,荒廢已久,她走投無路之際便想去清涼殿對付一夜。


    “所以你說,她是無辜的?”


    牧歸猶豫片刻:“她沒有動機,最重要的是……她沒有機會。”


    一個浣衣處的宮女,根本不可能靠近他,更無可能悄無聲息往他酒中下藥。


    到底是什麽樣的人會冒著送命的風險給他下媚藥,卻在得逞的第二天趁他虛弱敲暈他離開?


    冥思苦想幾個月的問題終於有了答案。


    因為,他們根本就不是同一個人。


    下毒的,另有其人。


    天還沒有亮,安胥之便起了,練過一套拳後,帶著半幹的汗水歡喜趕往李文簡所住的雁山居。


    安胥之從小就很崇拜這位表叔,他隻比自己年長五六歲,但他的穩重和聰慧讓他自慚形穢。他對李文簡既有如兄長的依賴,也有如父輩的敬重。


    剛一進院子,安胥之便看到牧歸闊步從屋裏走了出來,行色匆匆似乎要去做什麽事。


    “秦侍衛怎麽這麽早就來了?”他詫異地問。


    “今天有北地要緊公文,特意呈閱給殿下。”牧歸解釋。


    安胥之訝然:“他……這麽早就起身了嗎?”


    牧歸道:“殿下每日雷打不動寅時起。”


    安胥之見怪不怪,幼年時他便有此習慣,無論雨雪風霜,每日寅時起床,練了武便去靜安小築溫習功課。


    彼時曾祖父時常以他為例訓誡族中子弟要勤思善學,勵能篤行。


    安胥之自認足夠勤奮刻苦,卻仍比不過,心裏生出慚愧。


    這大約便是,有的人比你厲害,還比你勤奮。


    李文簡望向院內,晨曦的微光還很柔和,旭日未升,隻東邊的天際有幾絲未破的雲彩,少年站在院裏和牧歸攀談什麽。


    他喚道:“阿臨。”


    安胥之應道:“來了。”


    小跑進屋內,看到李文簡坐在桌案前翻看書冊的身影,手邊赫然是已經批閱完的公文,心中羞愧更甚。


    殿下在他這個年紀已經獨自帶人前往北方,憑借鐵血手腕收複戎族趁中原大亂侵占的二十四座城池。


    他不費一兵一卒便收複失地,在東籬的曆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反觀自己……


    “和牧歸說什麽?”


    安胥之迴過神來,急忙走到李文簡身邊,恭敬道:“沒說什麽,就寒暄了幾句。”


    他見李文簡手裏拿著一本書,又道:“上次你給我的《江南地誌》已經看完了。”


    “可有收獲?”李文簡又翻了一頁書。


    安胥之抿了抿唇道:“當年先帝推翻戾帝,前朝餘孽無憂太子南下江南,在徽州稱帝。受到江南士族的擁護,無憂太子在江南做了十年皇帝。九年前魏湛將軍領軍攻克南朝叛軍,無憂太子自盡而亡。江南士族受到重創,但這些士族在江南多年,名望樹立多年,勢力頗大,雖然臣服於陛下。但殿下對他們,仍不放心。”


    李文簡這才抬眼,上下打量了一下安胥之。


    他費心栽培他,一是因為他和安氏的淵源,二是因他卻有幾分才能,稍加雕琢便是塊璞玉,第三個原因……是因他心中有愧。


    當初他一時疏漏,害得安胥之落入刺客手中,救迴來之後,他驚恐過度,患上了失語症。


    整整五年沒有開口說過半個字。


    從那之後,他一刻不離地將他帶在身邊。


    受封為太子移居東宮,他也為他留了一席之地,允他自由出入宮闈。


    他原想著,若安胥之一輩子不開口說話,他就養他一輩子。


    思及令人不悅的過往,李文簡沉默片刻,方才繼續道:“江南士族盤踞江南多年,當初擁立無憂太子做傀儡皇帝,坐擁富庶江南,我不信他們甘心將無邊財富拱手相讓,還是讓給一個屠夫的子孫。所以,我不放心。”


    “東籬建國不久,根基尚淺,但我絕不會坐視不理,任由江南士族繼續興風作浪。這次你和葉太傅南下,既是巡鹽,也是做我的先鋒軍,以後江南藍圖如何繪製,但看你這次能帶迴什麽有用的訊息?明白了嗎?”


    安胥之聞言不禁正色起來,由他三兩句話勾動心湖潮湧、血液翻騰,似乎馬上便能吟鞭打馬,成就一番大事業。他誠懇道:“定不辱使命。”


    李文簡收迴視線,繼續看閱手中的書。


    安胥之看了看他認真研讀的模樣,想了想,將心中原本想說的話壓了下去。


    第5章


    屋內爐火燒得旺,劉氏坐在堂上,剛安排完奴仆今日要做的事,忽然想起昨日聽牧歸說李文簡喝不慣陳普的厚重。


    “慧娘,我記得庫裏還有幾盒去年的春茶,你去找出來,送到雁山居。”劉氏吩咐道:“殿下喜歡春茶的清甜。”


    慧娘是劉氏的陪嫁丫鬟,跟了她大半輩子,是劉氏的左膀右臂,迴話道:“好,我一會兒就去。”


    慧娘站在劉氏身側,手掌握拳,給她輕輕捶背:“昨天靜安小築的事兒,雁山居那邊可有說什麽?”


    “不是什麽大事,殿下沒有計較。”劉氏笑了笑。


    慧娘輕舒了口氣:“殿下心係天下,寬仁大度,是聖人君子,自不會計較這等微末小事。”


    劉氏擰了擰眉:“你沒見著那丫頭昨天的樣子,臉色白得嚇人,許是真的害了什麽病。”


    慧娘平日裏並不多話的,但昭蘅的確是個討人喜歡的丫頭,勤快不多話,踏實肯幹活,讓人心軟,她也難得地幫她說了句話:“侍藥間的幾個就數她沒有架子,幹活麻利又仔細,這幾日老公爺的藥多半由她經手,想必也是累壞了。”


    劉氏道:“東宮出來,沒有架子,倒是難得,你去看看她,要真病了就給請個大夫瞧瞧。”


    慧娘應聲說好,正要出去,劉氏又喊住她:“昨天芙兒帶迴來的榮記你給她送些過去,孩子病了都愛吃那些鬆鬆軟軟的。”


    “就屬你最心善。”慧娘笑道,從桌案上挑了幾樣糕點,挎在食盒裏,才往侍藥間去。


    昭蘅一大早就起來了,她沒有晚睡的習慣。


    老公爺的藥爐前離不得人,她去將昨晚值夜的人換了下來,見水缸裏的水快空了,拎著桶去院裏。身子還虛著,隻絞了半桶慢慢提迴屋中。


    剛放下,慧娘就掀起簾子從外頭進來了。


    “一早就忙著了?”慧娘不好意思道:“昨天是我疏忽了,不知道你身體抱恙。昨日太子殿下過府探病,人實在支不開,才累著你了。委實對不住。”


    昭蘅溫聲道:“是我不好意思才是,突然不舒服,辜負所托。”


    慧娘見她臉色有些蒼白,關切地問:“現在可好些了?”


    昭蘅微笑著頷首:“多虧大夫人賞了一帖藥,差不多好了。”


    “這麽早還沒吃飯吧?”慧娘見她神色無異,這才鬆了口氣,把食盒遞給昭蘅:“這裏有些糕點,你嚐嚐看合不合的口味。”


    昭蘅靦腆低頭:“掌事太客氣了。”


    “嚐嚐。”慧娘催她。


    昭蘅用衣角擦了擦手,捏起塊點心放進嘴巴裏,品了品,笑了下,眼睛彎成月牙。


    是她最喜歡的榮記栗子酥。


    榮記是京城很有名的點心鋪子,白榆若是出宮辦差,幾乎都會給她帶一些。


    “很好吃。”


    慧娘笑道:“是昨兒我們家大姑娘帶迴來的,府裏的姑娘郎君都喜歡,大夫人讓我送點過來給你嚐嚐。”


    昭蘅垂眸道:“夫人仁愛,勞她為我費心了,請管事代我謝過夫人。”


    安氏不愧是傳世大家,當家主母竟是如此麵麵俱到,連一個小小的宮婢都貼心照顧。群雄逐鹿,中原紛爭不休,無數大家族四散流離,安氏於洪流中屹立不倒,不是沒有原因的。


    慧娘走後,昭蘅將安國公早膳後要用的藥放進藥罐中。東西都準備好了,等會兒才不至於手忙腳亂。


    準備好一切,她走到桌案前坐下,目光落在慧娘送來的栗子酥上。


    昨日雲封贈了她兩粒蜜餞。


    思來想去,她決定把栗子酥迴贈給雲封。


    昭蘅入宮這麽多年,其實不怎麽懂人情世故,可從小奶奶就教她,人要坦坦蕩蕩地活,便不能欠人東西。她雖然卑微、貧賤,但骨子裏仍有她的驕傲,受人之恩,雖不能湧泉以報,但求力所能及。


    打定主意後,昭蘅拿幹淨的帕子包好栗子酥,就出門找雲封去了。


    她有意避開李文簡,特意繞著雁山湖,卻仍是在湖邊一叢假山後隱約聽見了李文簡的聲音。


    他似在訓導身側並肩而行的人:“葉太傅乃是三朝老臣,見多識廣,你若有何疑處,當多問多學,萬萬不可礙於顏麵故步自封。”


    昭蘅心中一個咯噔,忍下想跑的衝動,藏在袖子裏的手緊緊攥著,骨節發白。


    情不自禁加快腳步。


    李文簡身處高閣,極目而望,看到她倉皇離去的身影。


    他皺了下眉。


    彼時天光大白,發白的晨曦從半支的舊窗一側露光而下。


    他被一悶瓶敲暈,意識朦朧之際看到她也是如此見鬼一般逃離。


    覺察到身邊人的失神,安胥之下意識隨著他的目光看去,隻看到小道盡頭一角翻飛的衣袍。


    “殿下?”安胥之開口。


    李文簡收迴思緒,沉默地眺望著遠處平靜的湖麵,片刻後,他道:“走吧,阿翁應該起了。”


    老國公今天精神不錯,李文簡和安胥之來陪他,他自然更是高興。


    平日裏他大多在床上靜養,今天卻想趁天氣好出去曬曬太陽。李文簡命人送來輪椅,親自推著他在湖邊散步。老國公年少時好遊曆四方,幼年時李文簡最喜聽他講遊曆時的舊聞。今日他又講起當年自己遊曆到北方,被入侵的戎族擒走的驚險故事。


    聽了也就二三十遍了吧。


    今日老國公卻沒有如往常眉飛色舞地講自己是如何智鬥蠻族、逃出生天的後續,他垂下眼皮,眸中黯淡了一瞬:“子韌常說,待他長大定要為阿翁斬盡戎寇。”


    子韌是李文簡同父異母的弟弟,是他的跟班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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