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酷暑,先生們熱得受不了, 都躲在池心亭裏吃茶嘬煙, 把折扇搖得生猛。餘小再喝了一肚子的涼茶,這會兒不大舒服, 正尋思著去茅房,卻看見費盛引著海日古往庭院裏來。


    “二爺這兩日要過境, ”餘小再用帕子擦拭著頸間的汗, “海日古要隨行啊。”


    “他是蠍子, ”孔嶺養生, 不食冷物,坐在水簾子邊上乘涼, “能跟有熊部談談。”


    這是府君的意思,餘小再不能駁,他點點頭, 往姚溫玉身邊坐了坐, 道:“我聽說有熊部的人都生得強壯, 騎著高頭大馬, 跟大漠其他部族不一樣。”


    高仲雄也沒見過有熊部,他停下筆, 在蘸墨的空隙裏轉頭, 跟餘小再一起等著姚溫玉迴答。


    姚溫玉合起膝頭的書,說:“有熊部是大漠西南部的大部族,阿木爾沒有起勢前,大漠最強的部族是悍蛇部, 緊接著就是有熊部。有熊部以前駐紮在鎖天關東邊,他們有自己的馬,不用勾馬部的矮種馬。有熊馬又叫‘熊馬’,比離北戰馬還要高大。”


    高仲雄原本以為餘小再說的是謠傳,哪想是真的。他聽得心驚,說:“我在太學時就聽過有熊部的傳聞,那會兒鎖天關由馮氏鎮守。‘雪關銀槍’馮一聖啊!有熊部就是被馮將軍給打到東邊去的。”


    永宜四將名聲顯赫,鴻雁鐵翼蕭方旭、蒼郡霆鼓戚時雨、邊郡飛霜陸平煙,還有雪關銀槍馮一聖,都是大周兒郎早年談及最多的男人。馮一聖跟蕭方旭是一條路子,他出身寒微,十四歲時指著鎖天關連綿的雪峰,立下要做大周銅牆鐵壁的誓言,等到他四十歲時,在雪峰下埋葬了自己僅剩的小兒子,最終戰死沙場,隻把自己的骨扳指留給了義子左千秋。


    “元琢博聞強識,竟然還知道有熊部。其實啟東最早的戰馬,就是跟熊馬雜出來的。”孔嶺說,“狼王蕭方旭在落霞關當小兵的時候,落霞關的馬都是從啟東調過去的,也是這種馬。”


    “哦喲,”餘小再驚歎道,“浪兇啊!”


    “阿木爾統一悍蛇、勾馬、嘹鷹及青鼠四部時,就想要有熊部歸順,”孔嶺覺得涼了,起身迴到桌邊,“他們打了一架,阿木爾沒討到好處。”


    這下其餘三個人都來了興致,圍坐在孔嶺身邊。


    高仲雄說:“那可是四部,讓離北鐵騎都要吃虧的精銳。”


    “地方不同,有熊部當時還在鎖天關附近遊蕩,他們占據高地,悍蛇部衝鋒吃力,突到人家麵前就要挨打。”孔嶺笑起來,繪聲繪色地說,“隻見那雪峰蜿蜒無盡,其間總有熊出沒。他們手持彎刀,臂縛皮甲,從上奔襲而下,把悍蛇部當胸一踹,悍蛇部隨即翻滾下來,跌在地上不省人事——”


    餘小再當即喝道:“不得了哦!”


    姚溫玉一口茶沒吞下去,差點嗆出來,用掌心的帕子掩著口鼻,連咳幾聲,才緩過來。


    孔嶺笑著說:“確實不得了,打得阿木爾沒了脾氣,隻能把青鼠部調到邊郡跟前。”


    姚溫玉擦拭著,說:“有熊部也有英雄,馮將軍還活著的時候,在鎖天關跟他對峙的男人叫蘇赫巴獸,是有熊部的‘俄蘇和日’。”


    高仲雄往前湊了湊,說:“這個蘇……這人我知道!元琢,不知道你是否還記得,我剛入都那會兒,在太學附近的茶館裏百聽不厭的就是馮將軍的傳說,他跟這個蘇赫巴獸就像……就像狼王跟阿木爾!”


    “是英雄,”孔嶺說,“如果沒有阿木爾,悍蛇部的地位就要被蘇赫巴獸率領有熊部占據,他跟馮一聖既是敵人,又是朋友。燈州的茶館裏有這麽一段,不知道是不是杜撰的,就說馮一聖射穿象征邊沙尊嚴的虹鷹旗時,蘇赫巴獸拍掌相和,兩個人隔著千軍萬馬相視大笑,此後戰前總要先相互問好。”


    高仲雄捏著筆,端起姿勢,學著那說書先生:“馮將軍不著鎧甲,負手立在雪間,白袍獵獵,好不瀟灑。蘇赫巴獸皮裘裹身,隔著雪簾,朝將軍抱拳,朗聲說——”


    “鐵騎的糧車備好了嗎?”


    高仲雄姿勢停滯,張開的嘴來不及閉合,就見孔嶺等人都站了起來,朝著他身後的沈澤川齊身行禮。


    “備好了,”孔嶺說,“費盛今早檢查過了,待會兒由喬天涯送出城。”


    沈澤川用折扇輕輕敲了敲高仲雄的後肩,說:“‘我乃熊部猛虎蘇赫巴獸,帶著家鄉的馬奶酒,酒很好喝,我想等將軍喝完以後再打架’。”


    高仲雄慌忙把筆擱下,轉身對著府君行禮。


    “不必緊張,”沈澤川說,“正所謂‘大周兒郎雪關夢,誰人不識鎖天槍’,師父以前也愛聽這一段。”


    海日古站在亭口,說:“蘇赫巴獸,有熊猛虎,我也知道他。”


    餘小再聽得心馳神往,追問道:“這倆人後來如何?”


    孔嶺沒迴答,海日古撿起桌麵上的果子,咬了一口,道:“蘇赫巴獸殺掉了馮一聖的小兒子,也殺掉了馮一聖。他被阿木爾驅趕著離開了鎖天關,在退到青鼠部後方以前,曾經在格達勒待過一段時間。”


    這是個奇怪的人。


    海日古記得蘇赫巴獸,傳說中的猛虎英雄,他在格達勒尋歡作樂,每次醉後都要拍鼓跳祭祀舞。這個高大雄壯的男人頭發摻白,他還沒有老,卻像是已經死去了。


    “我有個朋友,”蘇赫巴獸在火光裏飲酒,“他喝過我的馬奶酒,殺掉了我的兒子們。我向他報仇,他就離開了我。”


    他把酒囊倒過來,空空的。


    “我們是雪巔兩側的雄鷹,要死在對方手上。”


    “可惜他死了,”海日古把果子吃完,“他在格達勒染上了風寒,病得快要起不來了。悍蛇部包圍他,他一個人喝光了帳中的馬奶酒,最後帶著他的彎刀,戰死在了戈壁上。胡鹿部的格根哈斯割掉他的頭顱,拿去獻給了阿木爾。”


    餘小再“啊”一聲,不再說話了。


    池心亭內的眾人都沉默下去。


    格根哈斯靠著蘇赫巴獸的頭顱,讓胡鹿部成為了阿木爾的朋友,同時他也成為了哈森的朋友。幾年後,蕭方旭的馬蹄踏斷了格根哈斯的脖頸,再幾年後……孔嶺沒有開口。


    “海日古到邊郡,府君還要霍淩雲同行嗎?”姚溫玉略過這個話題,問道。


    “霍淩雲不去邊郡,”沈澤川側頭看向水簾外邊,那裏挺身站著霍淩雲,他說,“他的火銃要往北走。”


    * * *


    翌日蕭馳野帶著鐵騎過境,沈澤川站在城門前的馬道看著黃沙滾滾襲來。猛盤旋而下,在沈澤川頭頂唳鳴兩聲,接著再度飛高,衝向南方。


    費盛聽見離北鐵騎的雷聲,上前要替沈澤川擋黃沙,沈澤川稍稍豎起折扇,沒讓費盛站到自己前方。


    浪淘雪襟戴著重甲,唿著炙熱的鼻息,從馬道那頭率領鐵騎直驅過來。沈澤川逐漸露出了笑容,他在蕭馳野靠近的過程裏抬起了右臂,寬袖下滑,露出了裏邊的臂縛。


    蕭馳野目視前方,沒有勒馬,在經過沈澤川時垂下隻手臂,隻聽一聲脆響,兩隻臂縛“砰”地挨在一起,僅僅是一個眨眼,就擦了過去。


    風帶起沈澤川的袖袍,他說道:“大捷。”


    蕭馳野笑起來,他迎著烈日繼續策馬向前,大聲說:“大捷!”


    熱浪席卷,飛沙撲道,兩個人擦臂而過,都沒迴頭。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觀閱 閱讀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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