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雲遮月,鬼影憧憧。那刀鋒出鞘的摩擦聲在風裏猶如裂帛, 撕出了千鈞一發的急迫。堂屋內竹扇三叩, 沈澤川從容不迫,執壺為自己再倒一杯酒。


    “你說得不錯, ”沈澤川拿起酒杯,“今夜確實該算賬了。”


    奚鴻軒放下手臂, 冷眼看著眾人湧向堂屋, 說:“你這樣聰明, 若是肯乖順地聽從安排, 便能少受些苦。”


    “你一入闃都,便宛如處堂燕鵲, 我說你可惜,又說你不可惜。你當年在海浪裏搏迴良機,我敬你。”沈澤川說著把酒水緩緩倒在地上, “你我皆明白一個道理, 就是落於困境者最學不會乖順——因為順下去的人, 十有**都熬不到老天睜眼。”


    “我搏浪擊濤, 你也在搏浪擊濤,天底下人命最賤, 沈澤川, 我也敬你!當年百般折磨你都活下來了,今夜偏生在陰溝裏翻船,哈哈!”奚鴻軒嘲諷大笑,又驟然冷漠, “你我之間隻能活一個。”


    “你澡洗了,酒也吃了,”沈澤川輕輕丟開酒杯,起身麵朝大門,抬手握住仰山雪的刀柄,拇指壓著那顆白珍珠,緩聲而笑,“上路前真的不打算把齊惠連的下落告訴我?”


    庭院間火光猝然大盛,奚鴻軒扭頭一看,宅子已經燒起來了。他喝道:“休要與他周旋,誰能取他首級,我就賞誰金銀百兩!”


    門窗頓破,數道黑影狼撲而上。沈澤川刀已出鞘,隻見他前行兩步,血已隨刀迸濺。仰山雪的刀刃破開人的咽喉,那長刀譬如冰鍛雪鑄,因為太快,從而使得血珠淩空噴在窗紙上時,刀口反倒滴血不沾。


    仰山雪與狼戾刀一樣,在這闃都裏沉寂積灰,被刀鞘約束成了翩翩公子們的腰間飾物,但隻要給了他們拔刀出鞘的機會,就能從那寒芒中窺得刀鋒與主人喋血的猙獰。


    火舌怒舔而來,轉眼間半個奚宅都陷入火海。喬天涯躥屋越脊,飛身踹翻迎麵的殺手,倒勾身體翻上堂屋,站在屋頂上亮出沈澤川的漆金腰牌。


    “錦衣衛受命查案,奚氏糾集江湖豪俠百餘人,私聚於天下腳下,經我等徹查,其中還有逍遙法外的亡命之徒,奚鴻軒用意不小,其心可誅!”喬天涯朗聲說,“此案關乎天子遇險一事,凡有牽連者一律收押詔獄!緹騎已經包圍奚宅,爾等還不束手就擒!”


    “休聽他胡言亂語!”奚鴻軒高聲大喊,“我與天子乃過命之交,錦衣衛意圖謀殺忠臣、掩蓋罪行,今夜助我者皆是仁義俠士!明日一早,都隨我宮門受賞!”


    那閣樓被燒得轟然坍塌,奚鴻軒在熱浪裏一步不退,緊緊盯著堂屋內的身影。


    “閹黨才除,皇上廣開言路,最恨的便是他沈澤川這樣想要一手遮天的佞臣!諸位,誰殺了他,誰便是功垂文史、名揚天下的豪士!”


    喬天涯暗啐一口,這奚胖子辯才了得,若是堵不上他這張嘴,黑的也能被他說成白的!喬天涯當即收牌躍下,拔刀迎戰。


    庭院裏火光襯著血光,前邊已經亂了,到處都是呐喊聲,掌櫃、賬房、仆從們胡亂奔走。外部的緹騎列隊疾行,已經堵住了所有大門。


    堂屋忽然立出個雄壯的身形,奚鴻軒漠然地看著,那身體直直後仰,倒在階上,頸部血流不止。沈澤川收刀歸鞘,跨過屍體的手臂,一步一步走了下來。


    奚鴻軒忽地笑起來,笑得渾身顫抖,說:“還是你厲害,用這個理由殺我,皇上也不敢責難。”


    沈澤川偏頭打量那大火,說:“你本不該這麽早死。”


    奚鴻軒仰天長歎,格外平靜,那一切嬉笑怒罵都變作了昨日前塵,他說:“早點死,晚點死,都是被你玩弄於股掌間,太他媽的憋屈了!可是我輸給你,不虧。沈澤川,我服氣,也不服氣。百煉成鋼,你以為自己已經成了嗎?今夜我死,那是因為我太過於輕敵,然而這世上有的是人把你當作眼中釘,他們排著隊等你,你殺一個,再殺一個,你永遠也殺不完的。可歎老天爺……”


    他靜靜地望著夜空。


    “你我都沒有生成珠玉命,他們唾手可得的東西,你我卻要用命去搶。嫡庶之見深入骨髓,但可笑我明明是個嫡子,卻活得還不如別家的庶兒。我的命賤,你的命比我還賤,你要衝,要搏,要奪,來日到底誰敗誰成?”奚鴻軒張開手臂,像是問天,又像是問沈澤川,“紛爭無休止,來日到底誰成誰敗?我走了,你便能穩操勝券嗎?你殺人,人殺你,哈哈!”


    奚鴻軒笑聲狂放,猛然蹲身,拔出地上屍體的刀,朝著沈澤川跌跌撞撞地走近。


    “我乃奚家郎,此生三勝奚固安,我沒比他差半點!是爹娘瞎了眼!我癡心錯付,愛恨盡卻,我——”奚鴻軒揮刀自刎,那熱血噴濺在沈澤川的身上,他口齒含糊,刀掉落地上,人扯著沈澤川的衣袖,也跟著滑跪下去,強撐著笑完最後一句,“……黃泉路上……等、等著你……”


    沈澤川看著奚鴻軒栽在腳邊,那熱血淌下他的手指,他默立許久,背襯著漫天大火,隨後抬手甩淨了血珠。


    * * *


    奚宅燒成了灰燼,錦衣衛把奚宅殘餘的人都收入詔獄。沈澤川親麵李建恆,把奚鴻軒集聚人手,不肯就範的事情寫成折子報了。


    李建恆大驚,可是奚鴻軒糾集人手證據確鑿,錦衣衛正是通過刑部查到了這些人的案底。這件事辦得滴水不漏、幹淨利落,就是言官也挑不出錯。


    魏懷古最圓滑,見狀立即暗示門生,先攻奚鴻軒是個奸佞小人,蠱惑聖聽,又攻奚鴻軒攜君涉險,藕花樓坍塌一事實為他自導自演。魏家為擺脫諸事責難可謂是無所不用其極,人走茶涼不過如此。


    然而葛青青帶人搜查了闃都大小街巷,盤查進出文書,卻仍然沒有找到齊惠連和紀綱。


    “人定然還在闃都,”沈澤川把桌上的公務合上,“他有心用先生威脅我,人若送出去了,反倒不好掌控。”


    “先生是個書生,可是師父卻難逢敵手。”喬天涯說,“這幾日已經派人四處暗查,一定會發現什麽。”


    沈澤川沒說話。


    喬天涯見沈澤川似在沉思,便欲退下,誰知沈澤川叫住他,說:“今夜無事,我要去趟梅宅,許多事情都得好好商議,你先行去那裏等我,問問骨津,香芸坊賣給薛修卓的那批人,都是些什麽人。”


    喬天涯應聲退下,他出門時,見院裏歇著幾個人,都是錦衣衛的老人,四品往上,其中有幾個也是祖上受過封賞,能穿蟒袍佩繡春刀的人。葛青青帶著人歇在另一邊,大夥兒都是錦衣衛,喬天涯卻看出了微妙的陣營劃分。


    沈澤川這半年升得太快,難免招人眼紅。他又緊挨著各方勢力,頂了北鎮撫一職,算是真正跨入錦衣衛最頂層。這裏頭關係錯綜複雜,隨意挑個人出來,都是有頭有臉的。新老交替勢必要切磋一番,隻是近來沈澤川公務纏身,還沒有與他們湊得太近,但等春忙時間一過,後續任務大家少不了見麵。


    喬天涯心微沉,放下簾子,先走了。


    蕭馳野在楓山校場還沒有迴來,隻有骨津還在梅宅。喬天涯與他吃了半盅酒,打聽香芸坊的事情。


    “共計十六個人,年齡相仿,都是二十歲不到的少男少女。”骨津跟喬天涯坐廊子下邊的欄杆上,今日天氣好,滿目芽綠,他說,“具體來曆我都叫桃子寫了出來,交給了公子,晚些你主子便能看見了。不過這事兒不好查,這些人就像草似的雜亂無章,除了年齡,沒有別的相似之處。”


    “這不就已經說明問題了麽?”喬天涯拈起那半大的小瓷杯,把酒飲了,邊皺眉邊迴味,“這批人越難查,越重要。這酒挺好喝的,但怎麽配了這麽個杯子?還沒我手指頭大。”


    “喝酒誤事,晚些主子們迴來了,帶著酒氣鐵定要挨罵。”骨津上迴被蕭馳野訓斥了,這幾日一直沒敢再放開喝。他就坐了一會兒,梅宅巡防歸他管,少頃後便走了,讓喬天涯自己玩。


    喬天涯獨自坐在廊下吃酒觀春,沒人在,他也自得其樂,想起自己的琴還擱在這裏,便動了拿出來玩的心思。他起身端了托盤繞路,穿過綠霧般的枝條,忽然聽見了琴聲。喬天涯尋聲而走,沒有貿然衝出去,而是撥開綠霧,側目窺探。


    長廊迎著日光,下邊亮堂,盤腿坐了個人。這人一頭烏發簪古木,沒戴冠,身上穿著件天青大袖袍,腰間墜著個招文袋。


    喬天涯看不清他的臉,隻能看見他閑撥琴弦,上了調又停下,邊上攤著本琴譜,正琢磨著,背上忽然躥出隻灰白色的奶貓,鑽在他頸邊撈著發玩。


    這人把貓抱下來,揣袖裏兜著,心思仍舊在琴上。喬天涯認出那琴是自己的,他緩步上前,隨著角度的移動,逐漸看見了這人的臉。


    春四月的柳絮浮動,綠絨細芽都晾在璀璨的日光裏。這人生得白,與沈澤川如浸冷冽的白不同,他像是置放在春光裏的溫潤白玉,沒有沈澤川那樣出鋒般的淩厲,也沒有沈澤川那樣濃烈的驚豔,但他與眾不同,令人見之忘俗。


    喬天涯曾經也是官家公子,在這一刻想起了他長嫂背過的詩。


    積石有玉,列鬆如翠。郎豔獨絕,世無其二[1]。


    兩個人還沒有交談,喬天涯便已經知道他是誰了。


    “好個閑情逸致,”喬天涯跨上欄杆,把托盤擱在地上,“這曲子不必再看,你想學,我教你。”


    這人抬眸看他,哈哈一笑,說:“想酒酒便到,求曲曲便來,兄台,福星啊。”


    “這宅子春色好,可惜無人賞。我訪春遇見你,是緣分,又聽著這曲,還是緣分。世間難得知心客,我別的不行,隻有琴彈得好,你錯過了我,便再也沒有人教得起你。”喬天涯站著自斟自飲,喝完一杯,衝他仰了仰下巴,,“你學還是不學?”


    “事師之猶事父也[2],”這人放下琴,垂著玉佩逗貓,不慌不忙地說,“拜師可以,但為人師,必先得叫人服。”


    喬天涯摸了把略帶青茬的下巴,說:“我喬天涯不說假話,你肯信就拜,不信就罷。”


    這人鬆了拿著玉佩的手指,又看著喬天涯,半晌一笑,說:“我信你了。”


    * * *


    蕭馳野迴到梅宅已經天黑了,他下馬時,晨陽才記起來,邊牽馬邊說:“主子,前幾日說姚公子迴來了,雖然避過了宴席,卻會登門拜訪。”


    “他蹤影難尋,還不知哪日會有興致。”蕭馳野脫了沾灰染汗的外袍,跨門而入,“他若來了,你就叫廚房那邊備些清淡的,他跟著海閣老待慣了,不怎麽碰葷腥。”


    骨津迎麵出來,再跟著蕭馳野往裏走。蕭馳野摸了把肩頭的猛,說:“拿些白肉和清水進來,今日也累著它了——我的人來了嗎?”


    骨津頷首,說:“已經到了小半個時辰了,正在書房處理公務。”


    蕭馳野說:“用過飯了嗎?”


    骨津說:“沒有,大人特地囑咐了廚房,晚膳等公子迴來了一道用。”


    蕭馳野撥著骨扳指,看他一眼。骨津會意地移開目光,沒敢再盯著蕭馳野。但蕭馳野心情確實好了,進屋前摘了狼戾刀,扔給骨津。


    “把鞘擦一擦,”蕭馳野扯起前襟聞了聞自個兒身上的味道,“一會兒送進來,鐾刀還是得我自己來。讓人看著上菜,今晚事多,但水要燒足。喬天涯呢?讓他把他主子的蟒袍也給淨衣房,上朝前熏好香。暫且就這麽多,去吧。”


    骨津應聲退下,蕭馳野推開門。


    沈澤川在裏邊聽了半晌,當下蘸著墨沒抬頭,隻說:“賢惠,二公子是個可心人。”


    作者有話要說:  [1]:源自《白石郎曲》·郭茂倩


    [2]:取自《呂氏春秋·勸學》


    謝謝觀閱。 閱讀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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