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高懸,烏雲漸漸逼近,一切都銷聲匿跡了,隻有寒冷的風還在肆虐。


    “朕最近總覺得心煩意亂,好像有什麽事情會發生。”


    夜間巡營的皇帝宇文邕忽然迴頭對宇文神舉說道,他二人身邊並沒有護衛跟隨,因此也並沒有出去太遠,隻是到了營門前百步遠的山坡上,宇文神舉也未曾披甲,這君臣二人仿佛出來逛的富貴閑人一般。


    宇文神舉先是一怔,而後迴憶起皇帝這幾日來確實憂心忡忡,總是一副心神不定的樣子,卻說不出根由來,於是笑道:


    “大戰在即,陛下該清心靜氣……竇將軍、於將軍、侯莫將軍等人正勢如破竹,臣以為不消兩日,潼關之圍就可以解了,沒什麽好擔心的。”


    “不,你不知道,朕的感覺一向很準……如果有一件事來來迴迴在朕心裏麵盤著,那十有八九該會發生,”宇文邕斥駁道,隨即神色又迷茫起來,“忽略了什麽呢?”


    王軌在酒泉,正在往迴趕,宇文憲、韋孝寬還在汾州邊緣和斛律光打生打死,竇熾、閻慶組織軍隊北上征討高延宗,連高長恭都被辛威和宇文述一起攔截了下來……宇文邕隻需要抓緊時間專攻齊軍中路,要能贏了高緯,周國的局勢就全盤皆活了……


    但他總覺得心理空落落的,就像一塊大石頭在半空上綴著,遲遲不落下來,他到底忽略了什麽呢?


    宇文邕沒有想明白,他站在山包上,向遠處眺望,巍峨的山嶺青翠可見,黃河在平原上衝刷而過,發起陣陣濤聲,在夜間隆隆而鳴,陣勢不亞於萬馬千軍……宇文邕胸臆之中忽然升起一股豪氣,揚手指著前方,說道:“神舉你知道嗎,拋開國仇家恨不論,朕還是十分讚賞高緯其人的。”


    “他跟他的叔伯父祖都不一樣……有時候朕想一想他,就好像照鏡子一樣……大概帝王們即便行為不一樣,但骨子裏都是差不多的?”


    宇文邕喟然一歎,不知在感傷些什麽,話一蹦出來卻叫宇文神舉險些噎個半死:


    “有時候朕很羨慕高湛,憑什麽他有這樣一個出色的兒子,朕要是有這樣一個兒子,該有多好?”


    這明目張膽開始占敵國皇帝的便宜了,不過宇文泰和高歡算是同一輩,宇文邕確實比高緯大上一輩,高緯才多大?太子宇文贇才不過比高緯小上一兩歲而已……


    宇文邕說這話,一是對齊主表示忌憚和讚賞,二是蔑視:再怎麽樣,你高緯在我宇文邕這裏,也不過是小兒輩!


    本身就是一種精神勝利法。宇文神舉哭笑不得,隨即道:“太子還年少,心野難免,老話說少時不頑劣,大時無出息,陛下怎麽就知道他日後不會成為一個明君呢?”


    宇文邕嘴角牽起一抹苦笑,自嘲說道:“是少時頑劣,長大愈發荒唐才對吧?他是朕的兒子,朕看著他長大,朕豈會不知道他是個什麽樣的人。”


    “皇考生前說諸子之中,唯有朕能夠繼承他的誌向,如今思量,朕真是愧對皇考了……”


    宇文邕看著遠方,笑容漸漸平息下來,平靜的麵容之下,藏著的是無窮的殺意,“朕本來聯係好了南朝,等朕積蓄好了國力,便俟機東征的……可惜啊,天,總是不遂人願……”


    他的下顎繃緊了,冷冷地凝視著對麵:


    “如果有朝一日,朕能滅了齊國,一定叫高氏子孫,男的世世為奴,女的代代為娼!”


    幾十年的國恨家仇積攢下來的怨憤之氣,莫過於此。


    宇文邕轉身準備迴營,宇文神舉隨同其後,冷風吹動哀草,灌木漸漸蒙上一層白霜,在月光下亮得刺眼,剛走沒幾步,遠處有沉悶的鼓聲傳來,雖然傳到這裏已經不很清晰,但耳膜還是輕易將這個聲音篩選了出來。


    宇文邕心中一震,迴頭看去,隻見那邊的山脊上,山霧籠罩之間,一座座烽燧如同推骨牌一般亮了起來……火光直衝雲天!


    潼洛川,穀口,齊軍大營罕見地在夜間洞開,些許步騎從中傾瀉而出,雖然不過數百人,但當整齊的戰馬鐵蹄踏在地上,仍是使大地為之震動,如緊密急促的戰鼓一般……渾身裹甲的騎兵如同山洪傾瀉,滾滾朝西邊而去,身材敦實、滿臉刀疤的副將滯留在最後,朝著主將問道:


    “將軍,這趟夜間奔襲,所欲為何?”


    主將冷冷地瞥過來,嗓音低沉:“不該問的別問。”


    刀疤臉副將咧咧嘴,果然不敢再問。


    他揚手又在馬臀上抽了一鞭子,飛速疾馳的駿馬踩著月光灑下的碎銀,跑得愈發迅猛,轉眼消失在視野裏……這片山川間,坐落著許多周軍營地,竇毅正對著行軍圖紙,撚須微笑:


    “此處往二十裏有齊軍大營,地處穀口,連接禁溝與潼洛川,正對連城。不適合我軍作戰,而此地穀道狹窄好進難出,以我所見,我軍不妨以此處為戰場,驅敵於溝內,然後守住溝口兩端,且不說斬殺敵首若探囊取物,即便圍而不打,不出數日,敵糧草斷絕,不戰自潰,則我軍勝券在握矣。”


    眾人皆稱善,唯有於仲文眉頭緊鎖,聲道:“齊人經營過此地,深知其險,豈肯輕易進入?依我之見,我軍應先等待魏玄前來,合兵一處,與大軍唿應,再從中尋找戰機。”


    “齊人的烽燧已經點起來了,他們已經知道魏玄破圍而走,再不動手,恐怕坐失良機。”竇毅說道,於仲文悶不做聲,最終還是讚同了竇毅的說法,他們當即做出抉擇,大軍東出,殺往敵營……潼洛川與禁溝包夾著十二連城,北接風翼原,川口與禁溝交匯的地方,就是齊軍把守的重地。


    竇毅等人與魏玄約定好,要在此處開始全麵的反擊。由於是夜間行軍,大家都有些不適應,夜盲的人不少,好不容易都安排好,開始行軍,騎兵“嘚嘚嘚”地從步兵身旁馳過,隊形並不是很穩,時常蹭到步兵身上,惹起一陣罵聲:“他奶奶的,惹惱了老子,砍你的馬腿!”


    騎兵的鞭子便劈頭蓋臉地落在了步兵身上,兩邊剛要打起來,竇毅煩不勝煩,大聲嗬斥道:“大敵當前,為何起哄,是要本將斬了你等的首級麽?”


    這才稍微安分一些。


    於仲文打馬追上他,輕聲說:“我心理有些不安,這裏地勢險要,外寬內窄,行走不便,深入其間,迴旋很難。夜間不能奔襲交戰。”


    竇毅不滿地看了他一眼,說道:“軍令如山,反反複複,豈不是兒戲?”


    況且隊伍已經向前推進了五裏地了……不過此時烏雲正遮住月光,山間又起了大霧,纏繞在褐色的山石周圍,以致一兩丈之外的景物看上去都模模糊糊的。


    竇毅有心想退,又想到大霧天氣正是攻擊的最好時機,於是依舊下令道:


    “軍隊呈長蛇狀推進!”


    幾千人又往前走了兩裏路,夜霧中隱約傳來馬嘶聲,竇毅一驚,勒住了戰馬,後續的周軍紛紛停下來,警惕注視前方,一股寒意自尾椎悄悄升上來,令人不寒而栗……朦朧山霧中,恍然有一堵牆在前行,先是馬頭和馬槊,接著,來人的整個輪廓都漸漸顯露了出來……


    這些天一直窩在營地裏避而不戰的齊國鮮卑鐵騎,終於露出了猙獰的獠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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