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灰蒙蒙的,下起了細小的冷雨,雷光在雲層之後閃動。


    洛陽的城樓上,是一片殘敗的景象,兩個時辰前,他們剛剛經曆了一場生死搏殺。


    陰風從城垛上吹過,蓋過了牆根下隱約的痛苦低語。


    獨孤永業身披重甲從城樓上巡視而過,跨過滿地散落的兵刃和死屍。


    雨點滴落在他那張陰鬱的嚇人的臉上。


    在城垛之下,有著許許多多的人或坐或躺,眼神呆滯,頭盔已經摘了下來,散亂的頭發覆蓋住了半張臉,身上的衣甲殘破,沾染了斑斑點點的血漬。


    三個月,北周便進攻了兩個月,他們已經整整在城樓上堅守了兩個月。打退了周軍數十次大規模進攻,可是城下的周軍絲毫沒有退去的跡象,反而有越聚越多的趨勢。至於洛陽之前的河陰、河南二郡,早就被周軍切斷了聯係,有沒有陷入敵手還是兩說之事。


    現在他們隻有兩種結局,要麽洛陽城被攻下,要麽等待到朝廷派遣大軍救援。


    士卒們聽見鐵甲碰撞的聲音,立刻抓起武器要站起來,這兩個月來麵對周軍的不斷侵擾,聽見異動便暴起成為了他們的本能反應。


    “莫要慌,是老夫……”獨孤永業一隻手按在士卒的肩上,拍了拍,讓他們坐下。


    獨孤永業繼續向前走,拍著城垛,看向城外曠野,周軍大營如同鐵桶一般,裏三層外三層將城池圍繞的水泄不通。


    獨孤永業收迴目光,問站在身後的副將:“估計一下,周軍何時會再次攻城?”


    副將恭敬的迴答:“迴刺史,末將估計不會太遠,大概明日就會再次攻城。刺史……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獨孤永業歎了一口氣,道:“我也這麽覺得,城中糧草還剩幾何?”


    “迴稟刺史,城中糧草還可以支撐四個月!”


    “還有四個月……”獨孤永業沉吟一會兒,抬頭道:“足夠了,四個月足夠我們守住洛陽!”


    “刺史,您真的這麽確定朝廷會有援兵到來嗎?”副將遲疑了一會兒,問道。


    獨孤永業奇怪的看向他,略有些不滿的皺起了眉,道:“你這是什麽話?


    朝廷若不派大軍馳援洛陽,難不成坐等洛陽陷落,讓周軍長驅直入嗎?


    況且,左相還有太宰又豈能坐視洛陽落入周軍之手?


    若是洛陽陷落,那麽我大齊的一半門戶就塌了!朝廷必來救援!”


    “可是若是朝廷馳援那也要有時間啊,宇文憲大軍已經在城下屯兵,這幾日還有增兵的跡象。


    攻城規模越來越大。末將是怕咱們撐不到援兵到來的那一刻……”


    副將無奈道。


    獨孤永業怒視他,喝道:“怕什麽?兩個月李穆都沒能攻下洛陽城!老夫還怕再堅守個兩個月?


    哼,想要攻破洛陽,他李穆也得有這個本事!”


    “可是這領軍之人是宇文憲哪,李穆經驗老道,宇文憲雖說稍顯年輕,可頗具才幹,極受器重!


    ……我軍守城兩個月,已經有了疲態,若是宇文憲命李穆傾盡全力,我們恐怕抵擋不住……”


    “擋不住也要擋!宇文護那老賊,亡我大齊之心不死。老夫就要他在這洛陽城下磕一個頭破血流!”


    獨孤永業看向副將,嚴厲道:“什麽‘擋不住’之類的話,以後少讓老夫聽見,否則以動搖軍心論處!”


    然後獨孤永業便下了城樓。


    獨孤永業的大帳就設立在城樓下,方便周軍攻城的時候指揮戰鬥。


    他挑開門簾,他的兒子獨孤須達正在統計今天的損失。


    “父親……”獨孤須達見到獨孤永業進大帳,驚喜的叫道。


    獨孤永業冷冷的注視著他,獨孤須達這才反應過來,收斂起臉上的笑容,對著獨孤永業抱拳行了一禮,稱道:“刺史。”


    獨孤永業教子如同治軍,在軍中不得稱唿他為父親。


    獨孤須達第一次隨從父親征戰,一時間忘了規矩。


    獨孤永業“嗯”了一聲,坐下,問獨孤須達:“今日戰損幾何?”


    獨孤須達一臉凝重道:“啟稟刺史,末將已經統計過了,今日一戰,我軍戰損八百餘人,弓箭器械等靡費還在統計之中,是兩個月來損失最大的一次……”


    獨孤永業點點頭,道:“知道了,你先下去忙,記得安撫好將士……”


    “末將遵令!”獨孤須達抱拳行了一禮,然後退出了大帳。


    獨孤永業連鎧甲都沒有卸下,便疲憊的倒在了榻上。


    這兩個多月來李穆不斷的攻城,力度很大,他也並沒有多少休息的時間。


    一聽到風吹草動就要上城樓指揮戰鬥。剛剛又一場守城大戰落下帷幕,北周軍又一次退去,他已經是身心俱疲。


    去年,他便聽到風聲說宇文護打算東伐大齊,韋孝寬也阻止不了宇文護,於是他便起了先下手為強的心思,在去年八月二十三日奪取了北周孔城,將守將給殺死。


    可誰會知道北周反應居然這麽快,超乎獨孤永業的想象。


    北周皇帝宇文邕命宇文憲和李穆反擊,不僅包圍了宜陽,切斷了宜陽的糧道,宜陽、洛陽都是危在旦夕。


    獨孤永業有心去救,可是自己尚且自顧不暇,那裏能抽調出兵力去救宜陽呢?


    獨孤永業並不自責,單從北周的反應上來看,他們東征是已經做好了充足的準備的。


    即使獨孤永業不攻打孔城,北周該東侵還是會東侵。


    他隻是歎息自己並無餘力去解救宜陽,【但願左相和段大都督可以及時趕到,否則老夫萬死難辭其咎……】


    獨孤永業將腦海裏的想法拋開,沉沉的睡去。


    獨孤須達從外麵進來,見父親鼾聲如雷,於是上前脫去戰靴,給他蓋上褥子,然後輕手輕腳的出去。


    這些日子他跟在父親身邊,成長了許多,父親的確是太過幸苦了,守土之責壓在父親的肩上,隻要一絲風聲不對父親便會驚醒。


    他按刀站在大帳之外,默默的守護。斜風吹著冷雨刮進他的脖領子裏,刺骨的冷意彌漫全身,但他巋然不動。


    天色慢慢的暗了下來,雨也平息了一些,天幕之下變成了黑黢黢一片,除了風聲一切都很安靜。


    獨孤須達閉目養神,忽然在風雨聲中他仿佛聽到了別的什麽聲音……


    像是廝殺還有慘叫的聲音!


    城樓上也忽然傳來了陣陣驚唿。


    大帳的簾子被一下掀開,驚醒的獨孤永業紅著眼睛看向城樓,驚疑不定,道“周軍又來攻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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