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風怒號,鉛灰色的雲浮在長江上空,陰鬱的墨色幾乎將要連成一片。


    從北邊吹來的風裹挾著棉絮一樣的白雪,紛紛揚揚的落在樓船的頂上,刮進小木窗裏,落在硯台中,和墨色融為一團。


    案上的書頁被風吹亂成一團,燭火幾乎吹滅,徐陵闔上了木窗,然後坐迴去,滿是皺皮和老繭的雙手攤開了自己所撰寫的書本,裏麵還有一些不盡人意的地方。


    徐陵是北方人,卻在南朝入仕,家門顯赫,早年就以詩文出名,八歲能撰文,十二通老莊,博涉史籍,當年文采風流,與庾信並稱。入陳後,任尚書左仆射一職。


    他此次要橫渡長江,出訪北齊。


    銅鏡懸在船艙的壁上,映出了那滿頭的蒼蒼白發。歲月不饒人呐,徐陵無奈輕笑,當年被大儒稱讚為“天上石麒麟”、“當世顏迴”的天才少年如今已經垂垂老矣。


    如今在他生命裏,最重要的無非是詩書琴畫,還有身上那副重擔。


    徐陵這一生,見證了太多的離亂和戰火,當年北方大亂,他原本以為梁朝可以振作北伐,可是沒有。


    等到北朝爾朱榮擅權,一代梟雄高歡以無敵之勢橫掃亂軍,他以為亂世很快就要結束了,可是沒有。


    等到陳霸先崛起於長江以南,他也曾對陳霸先寄予厚望,希望他能夠完成劉寄奴未競的事業,可是陳霸先沒有,紛紛擾擾這麽多年,天下變得更亂了。


    山河四分五裂,分為了北周、北齊、南陳,還有蜷縮在一隅之地苟延殘喘的西梁。


    這天下該何時安定,他看不太懂。一次次滿懷希望,卻又一次次失望,他這才發現,原來自己看了一輩子的史書,也難以預測這天下風雲。


    還是吟詩作賦更加適合他,老死花酒間,多好。


    可是他不能,他自信讀書人存於亂世,就是為了匡扶天下,而現在亂世還遠遠沒有到要結束的時候,沒有……


    如今北周日益崛起,軍力、國力都日益增長,頗有打破三足鼎立這個平衡的架勢,皇帝陳頊憂心忡忡,決意與北齊聯盟,這次北上,他就是為了與北齊簽訂盟約的。


    聯眾弱以攻一強,原本就是相對較弱的國家賴以自保的生存之道。北周軍隊的數量還有戰鬥力都不是南陳可以比擬的,唯一可以遏製住北周崛起勢頭的隻有北齊,如果北齊能夠牽製住北周,那麽南陳既可以放心的騰出手來來消滅礙眼又擋道的西梁,又可以坐山觀虎鬥,等待掃平北方的時機。


    兩虎相爭,必有一傷。


    如此,南陳才有統一天下的希望……


    滿耳都是寒風穿過還有波濤蕩漾的聲音,樓船砰的一聲靠了岸。


    岸上有北齊的守兵到來,警惕的望著這艘船。


    “停下!!”


    徐陵穿好朝服,手持使節所用的手杖出了船艙,整理一下儀容,這才慢悠悠的出現在了甲板上。


    在微弱的天光下,徐陵蒼白的頭發異常醒目。


    “某乃陳朝使節,特來與齊國皇帝共修盟好!”


    …………


    此刻離鄴城不足四十裏的官道上,一支不足四十人的騎兵策馬奔馳,直往鄴城而去。


    這群士兵,都是統一的精製皮甲,刀上鞘,馬脖子出掛著騎弓,在冰原上策馬奔馳的時候猶如一支離弦而去的箭,帶有一種鋒利不可擋的氣勢,這一看便是從戰場上千錘百煉出來的精銳。


    中間一個騎兵提著一杆長矛,矛上掛著一麵將旗,朔風中,將旗獵獵作響,可以清晰的看到兩個筆力千鈞的大字,上書“斛律”。


    鄴城門口,一隊人正牽著一大群哭哭啼啼的婦孺孩童,一個蓬頭垢麵的男人垂頭喪氣的在混雜在隊伍裏麵。


    胡長仁一夜之間便從國舅爺變為了慘遭流放的奴隸,他原以為高儼有了兵馬有了密詔在手,這皇位肯定是十拿九穩,可誰想到……,誰想到會是這樣的結局。


    他被一群如狼似虎的錦衣甲士從家中拖走的時候,家裏那個黃臉婆依依不舍的對他說:


    “是我將你和琅琊王的事情告訴劉大人的,你和琅琊王幹了什麽陛下都清清楚楚,你不要怨我,我總得要為你保下一點血脈,不能看著孩子們一樣去死……”


    “陛下已經答應過我不殺你,你這次就放心的去,大郎、二郎還有三娘我都會替你照顧好的……”


    胡長仁一開始是惱怒的,惱怒家裏那黃臉婆出賣他,而後就是慶幸,還好黃臉婆出賣了他,孩子們才能夠活下來……


    他剛剛經過菜市口的時候親眼看到陸令宣和她兒子被砍掉了腦袋,周圍百姓興奮的大聲叫好,而他卻是滿身冷汗,害怕的瑟瑟發抖,害怕皇帝外甥忽然改注意把他也推上去,他現在隻想快點離開鄴城,越快越好。


    隻是以後,這鄴城的繁華還有黃臉婆兇巴巴的臉他再也看不到了。


    胡長仁和家裏那黃臉婆做了半輩子夫妻,最能明白她,她說會照顧好孩子們,那就一定會,雖然大郎和三娘並不是她親生的。


    “芸娘……,後悔當初沒聽你的呀……”胡長仁迴頭再望了鄴城那雄偉高大的城樓一眼,滿心悔恨,可也無濟於事了……


    “快走!”提著棍子的公人嗬斥他,拽著係在他手上的繩子,像牽牛一樣牽著他走,他剛抬起頭,一棍子就落在了他背上,公人瞪眼怒罵道:“看什麽看,還當你是國舅呀?快走,誤了時辰就等著在野地裏凍死吧!”


    遠處一隊騎兵奔馳而來,踏碎了一地白雪,雪沫子濺到了胡長仁的臉上。


    “籲!!”那名領頭的勒住了戰馬,調轉過頭來,揚起鞭子指著胡長仁道:“你,抬起頭來。”


    聲音雄渾洪亮,胡長仁覺得這聲音很眼熟,驚訝的抬起頭,那人看了他半晌,這才訝異道:“胡長仁?”


    “斛……,左相?”胡長仁也是驚訝的瞪大了眼睛。


    幾天前就有風聲說斛律明月最近幾天會迴鄴城,沒有想到斛律明月速度這麽快。


    “欸,他是怎麽迴事呀?”斛律光指著胡長仁,對趕來的一名公人問道。


    那公人雖然不知道眼前這個威武的將軍是誰,可貴人他還是可以辨認的,眼前這個將軍明顯氣勢不凡,貴氣逼人,不是那種鬥升小民可以比的。於是恭敬的迴答道:


    “啟稟這位貴人,昨夜琅琊王謀反,帶著四千多叛軍進了千秋門,胡國舅參與叛變,被陛下貶斥為奴了……”


    “什麽?琅琊王謀反?”斛律光大驚失色,急忙問道:“陛下如何?”


    公人皺著一張臉,道:“這個,聽說陛下無恙,琅琊王亂黨皆被鎮壓了……”


    斛律光鬆了一口氣,喃喃道:“怎麽迴來一趟會碰上這樣的事?”


    “左相……”胡長仁仿佛看到了重獲自由的希望,眼神希翼的看向斛律光,斛律光卻根本沒有要理會他的意思,隻說:“國舅爺,流放路上可要好好照顧自己呀……”然後便打馬迴到了隊列前麵。


    “我們先進宮麵見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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