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和士開已經被押往菜市口,木頭做的囚車行在鄴城巷間,過路時經過無數亭台樓閣,那一磚一瓦都和十幾年前仿佛一樣,從未變過。


    他想起他剛剛來到鄴城的時候,他這個商賈的兒子對著宏偉的鄴城,心中是澎湃莫名的。


    那時他的父親告訴他,他已經為和士開還有和士開的幾個弟弟買好了官職,從今以後和家不再是低賤的商賈了,和家要在這鄴城紮下根來。


    那時幾個弟弟都懵懂無知,隻有他心裏悄悄附和父親的想法,他和士開,從今往後就不再是商賈了,他要成為這鄴城之中的人上人!


    於是他苦讀詩書,但是到後來他發現這樣沒有多大的用,達官貴人賞識你並不是因為你的才華有多麽出眾,也不是因為你有多大的能耐,他們賞不賞識你僅僅看你能給他們多少的孝敬。所以他和士開就算有滿腹才華也沒有用,有些人從一開始就輸在了起跑線上,他和士開就算再如何努力,到頭來照樣被罵成是商賈子。


    從一開始他是很恨的,恨這個世界不公,恨老天為何如此不眷顧他,恨自己的父親……為什麽是一個商賈……


    他發誓有一天要成為那人上之人。也許是上天終於開始眷顧他,那一年在鄴城他碰到了含著金湯匙出生的貴人高湛,高湛喜歡握槊,他就日日不睡苦練握槊,高湛愛聽音樂,於是他便天天苦練琵琶,練到雙手流血毫無知覺。他知道高湛的一切,他知道高湛不喜歡聽人勸他勤政,於是他便反其道而行之,弄些新奇有趣的東西來討好高湛。高湛每皺一下眉頭他都能猜到高湛在想什麽,他知道高湛恨高洋、高演,他也知道高湛看似鐵血冷酷實際內心十分脆弱,他得要哄著高湛,順著高湛……


    就這樣,他一步步取得了信任,在朝堂之中嶄露頭角,在高湛的庇護安排下慢慢躋身高位。他貪贓枉法、他穢亂後宮,可是他有恃無恐,因為他的背後站著全天下最尊貴的三個人,他怕什麽?


    胡太後與自己有染,高湛對他盲目信任,至於高緯……那就是一個不成器的孩子,為人小心怯懦,自尊但又極度自卑,老覺得自己比不過弟弟們,惶惶不可終日,生怕那一天高湛就將他廢了,落得高殷與高百年那樣的淒慘下場。這樣的皇位接班人不正是最好的傀儡嗎?於是和士開扶持了他,讓高湛時時刻刻關心他,還勸說高湛疏遠了鋒芒銳利的琅琊王高儼。


    最後高緯如願以償的奪得了大位,他原以為這輩子就高枕無憂了,誰想到……誰想到!


    和士開這一路恍恍惚惚的,臭雞蛋和爛菜葉子扔得他滿頭滿臉但他沒有一絲知覺,腦子裏仿佛清空了一切,就隻是在想:“高緯究竟是什麽時候對我起了殺心呢?為什麽我之前一點都沒有察覺?難不成從前他的那些畏懼、軟弱、畏縮……竟都是裝出來的嗎?”


    恍惚間他被押上了刑場,下方是一張張怒視著自己的臉,似乎滿鄴城的人都來了,來看他和士開被腰斬拋屍荒野,看看他們憤怒的樣子,恨不得吃了他,就算自己被拋屍荒野也會被他們剁成肉醬吧?他啞然失笑,到了這一步他又如何會在意這些螻蟻的憤怒?不過就是死罷了……


    鍘刀被緩緩的拉起,和士開的眼中漸漸浮起安寧的笑意,說不出是解脫還是瘋癲……


    隨著係著鍘刀的繩子被砍斷,巨大的鍘刀轟地壓下,那一具肉體在眾人的驚唿聲中被鍘成了兩段……


    和士開的半截身體痛苦的扭動幾下,然後徹徹底底的死去了。


    人群響起山崩海嘯一般的歡唿聲。


    沸騰的人群中,一個穿著華貴的高大少年靜靜的佇立在人群中,眼中的神采變幻不定,有疑惑,也有嘲笑。良久,微微一歎,才鑽進了身後不遠處的馬車中:“我們迴府”,車廂裏,少年靜靜坐著,感受著車外熙熙攘攘的人群,悄然攥緊了拳頭。


    一絲柳絮一般的白雪緩緩飄蕩而下,黏住了地上那一灘血跡,慢慢消融在這一地殷紅之中,漸漸不分彼此……


    …………


    高緯剛剛宣布下朝,還沒有好好放鬆一下,小路子便通報說:“丞相大人來了。”


    北齊設有兩個丞相。一左一右,左丞相斛律光在邊陲駐兵防禦北周和突厥,那麽這裏提到的丞相自然就隻能是右丞相趙彥深了。


    趙彥深六十多歲的人了,瘦的隻剩下一把老骨頭,精神頭看著倒是十分不錯。耷拉著的花白眉毛和胡子說話的時候常常一抖一抖的,看上去頗具喜感。不過倒無人敢小看於趙彥深,趙彥深可以說也是北齊的朝堂支柱之一。


    趙彥深這個人業務能力非常強,他十歲的時候碰到司徒崔光,崔光對他的評價很高:“古人看一個人的眼睛就能夠知曉一個人,這個孩子將來的成就不可限量。”曾經是司馬子如家中的一個低微賓客,後來高歡在晉陽的時候,向司馬子如索要兩個小吏,其中一個就是趙彥深,趙彥深被高歡提拔為大丞相功曹參軍,掌管很多機密,他為人小心謹慎,上麵交代的事情他總是務求完美,到後來,高演、高湛在國策上的決定都要先向趙彥深透透底,由趙彥深先來評價,這才敢放心的施行,趙彥深可以說是不折不扣的朝廷大佬。


    和士開一黨雖然狷狂,但在趙彥深麵前還是要矮上三分,除了趙彥深在朝堂的威望很高之外,還有就是高湛的態度,高湛雖然老和昏君一詞擦邊,但是高湛隻是私生活亂,用人方麵還是不糊塗的。雖然在他眼中和士開也算得上很有能力,可是他同樣很明白,這個朝堂,和士開玩不轉,還得是趙彥深才夠分量,因此任憑一幹小人吹枕邊風,趙彥深屁股底下的位置依舊是雷打不動。


    趙彥深在高緯麵前站定,作揖行禮道:“老臣參見陛下……”


    高緯對趙彥深很有好感,連忙上前將趙彥深扶起,笑道:“丞相大人找朕有什麽事嗎?”


    趙彥深恭謙的笑笑,說:“也不是什麽大事,老臣隻是覺得皇上方才忘記了一些事情……”


    “哦?願聞其詳。”


    趙彥深對高緯這樣謙虛和氣的態度很滿意,老眼中流露出一絲讚許,道:“皇上剛剛將和士開一黨全部下獄,那麽這些罪人留下的位置該如何補充呢?”


    趙彥深這一提醒讓高緯猛然記起來,剛剛光顧著和胡太後鬥法了,很關鍵的一步卻漏下來了,那就是填補和士開一黨遺留下的空位。


    和士開今日一倒,其門下的走狗也紛紛下獄,朝堂的中下級官員幾乎倒了有一半,這是何等的肥肉!以陸令宣為首的東宮舊人黨還有以胡長仁為首的外戚一黨又怎麽會放過這個可以迅速壯大自己的機會?待會兒,肯定會紛紛進宮找高緯開“訴苦大會”求名額。這些人雖然與和士開沒什麽兩樣,但是在高緯的政治威信還沒有樹立起來之前這些人依舊是他的依仗。如果他們開口跟高緯“推舉”一些自己人上位,高緯是答應還是不答應呢?


    薑果然還是老的辣……趙彥深想的太周全了!高緯目露讚許之色,拉過趙彥深,悄悄的將一張紙條塞給趙彥深,道:“慚愧,朕這幾日隻圈定這麽些中意的人,剩下的一些名額丞相和太尉大人自己商量就好,給朕留下幾個無關緊要的位置應付應付他們即可……”


    趙彥深匆匆瞥一眼,隻見高緯名單上的這些人都是平時官聲還有政績都不錯的官員,再次對高緯另眼相看,道:“原來皇上早就心有成算……哈哈,是老臣憂心過度了,陛下放心,老臣絕對將陛下交代的事情安排的妥妥當當……”


    隻見趙彥深變戲法一般,從袖口掏出一張小紙條,上麵密密麻麻的寫滿了名字,道:“這是老臣記載的一些名單,都是觸怒了和士開還有太後,被排擠出京的……老臣將他們的名字一個個記下來,就是為了有一天有機會把他們都召迴來,所以日日夜夜帶在身上……”


    這個老臣子半輩子都花在了帝國上,難以想象一個這樣的老臣,是如何絕望的看著自己參與建設的帝國在小人的敗壞下日益腐朽,卻依舊兢兢業業的堅守在崗位上的……高緯的眼眶有些濕潤,道:


    “丞相隨朕來,朕直接在名單上蓋上大印就是……這個帝國已經開始腐朽了,滿朝上下數不清的蛀蟲,朕有時候也分不清這些臣子對朕、對大齊究竟是忠還是不忠,但是丞相的忠心,朕卻是知道的。”


    老丞相一輩子見識了無數風風雨雨,意誌極其堅定,但這一瞬間卻為高緯這句話紅了眼眶,道:“陛下過譽了……老臣何德何能……”


    “丞相當得起……”高緯握住他滿是繭子和老人斑的枯瘦手掌,“丞相不必再說了,還是趕緊辦正事要緊……”


    趙彥深用袖子擦拭眼眶,連連道:“對對,正事要緊,正事要緊……”


    隨後便跟在高緯的後麵入了昭陽殿,看著高緯親自抄寫好名單,安排崗位,然後蓋上大印,交給趙彥深。趙彥深心裏的一塊石頭落了地,整個人輕鬆了許多,自嘲道:


    “臣其實也是有私心的,臣年紀大了,處理政務的時候有時候會覺得力不從心,就想著有幾個得力的人可以來幫老臣分擔一下……可是下麵盡是和士開那樣的人,臣心裏真是累……這下好了,等這些人迴京,老臣很快就可以放鬆放鬆了……”


    高緯笑道:“丞相又開這樣的玩笑,依朕看,丞相精神健旺,連朕看了都羨慕。起碼還可以再活個二三十歲吧?丞相可不準撂挑子,等到八十歲了朕再批丞相迴鄉。”


    趙彥深也搖頭失笑道:“這世上百歲老人何其少……”


    二人笑談了一陣,高緯正色道:“依丞相看,如今我大齊有那些致命的弊病?丞相理政多年,必有可以指點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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