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身側傳來奶娘的輕喚,視線裏出現朱棣的袍擺與黑靴。不知是否他做了動作,奶娘立即往旁走開了去,然後聽見他問:“不抱一下月兒嗎?”


    我不可能拒絕這樣的要求,連忙伸手過去從他懷中接過孩子,卻發現月兒難得沒有睡著,睜著水汪汪的大眼睛在骨碌轉動。


    “長得像你。”朱棣低語了句。


    我快速抬眸看了眼他,嘴裏說:“孩子小時候都長差不多的,五官也沒長開呢。你有了好幾個兒女了,應該也有長大了與兒時變化大的吧。”


    之前生下元兒時身邊的宮女都說長得像阿平,連朱元璋都說像及了阿平剛出生時的模樣,但後來慢慢長大,有一天阿平突然說其實元兒像我。仔細去看還真是,眼睛鼻子至少像了我五分,臉型倒是像他父親多一些。


    “是有。”朱棣淺聲說,“阿煦就是,小時候長得像他娘,後來倒是與我長得相像起來。”


    聽他主動提及朱高煦心頭掠動,這次不知為何沒有來?是朱棣此行嚴密,連他也沒告知嗎?我沒有特意去問,隻在心中閃過諸般猜測。


    朱棣提議去溫泉邊走走,我先是怔了怔,下意識扭轉頭看向白蒙處,原來這裏當真有溫泉。但隨即搖頭反對,孩子還小,溫泉處霧氣蒙蒙的濕度太大,對寶寶唿吸道不好。他聽完我的理由怔愣了下,有些遲疑地問:“還有這許多講究?”


    “不是講究,是孩子剛出生心肺都太稚嫩,必須護著點。”受新時代的醫學教育,哪怕我不是醫護人員但一些常識還是知道的,更何況我還有個一次生育的經驗,對小元兒再不負責也還是帶他出了月子的。嚴格說起來此處空氣中的濕度也過大,但總比溫泉處要好過許多。


    可沒想靜默片刻後朱棣忽然道:“走吧。”


    我蹙了蹙眉,以為他還是堅持要去溫泉邊,欲言又止,像了下打算讓孩子留在帳中由奶娘看護著,還沒開口就聽他又補了一句:“送你迴京。”


    怔愣住,驚異莫名地看向他,目光交匯間看見他扯了嘴角淡笑了道:“來京本就是想向你求證那件事,若不見你一麵怕會長久滯留心中難解。實難預料剛好碰上你生孩子,誠如你剛所言,此地環境對孩子不利也於你身子不宜,不如即刻迴京吧。”


    我依舊猶疑地看著他,不太相信會如此簡單就放行:“是不是……京中有事?”


    朱棣失笑著低了眸,“阿蘭,你始終不信我。”


    此話出來我不知該如何迴應,事實上確實不信他來京的目的純粹隻是為了求證我是不是張月,而他是不是陸鋒。但在這之後,他言行一致。


    馬和牽來了一輛馬車,並向朱棣匯報說交代的都安排好了。不知那話中何意,卻在我抱著孩子踏上馬車時看見裏麵鋪了柔軟的毯子,還特地安置了一個嬰籃。那嬰籃裏也墊了厚厚的褥子,並且在籃筐周圍都包了一圈,還係了鈴鐺在上。


    我坐進馬車後就將孩子放進嬰籃中,大小剛剛好,抬起眸來時不由怔住。朱棣竟沒有隨進馬車,而是坐在了駕車位置,我朝車窗外看去,發現他帶來的人都先後騎上了馬,包括馬和也沒有候在馬車邊。這是要讓朱棣來親自來駕馬車?


    韁繩拉拽,馬車緩緩啟動。


    目光凝著那幕簾外依稀的輪廓漸漸偏離了思緒,遙遠的記憶深處曾有過這樣相似的一幕。當時我不知他是朱棣,隻當是一個被自己按上了陸鋒名字緬懷過往的人,他將我強行帶離銀杏村,也是一人在外駕著馬車一人在內坐著。我或賭氣,或惱怒,起初沒有與他說話,就這麽一直隔著簾子如同兩個世界。


    迴往憶今,時間消逝的無知覺,竟好似已經有三年多了吧。


    馬車行駛得盡量平穩,月兒在嬰籃裏晃晃悠悠地睡著了,他懵懂不知自己的出生經曆了一番周折,也不知他的娘啊生下他有多辛苦。不至於顛沛流離,也心力交瘁。


    當馬車停下時我能確定並未入城,耳朵豎起了聽外邊動靜,忽然意識到那原本隨在身後的馬蹄聲不見了。掀起車窗的簾子探頭而看,果然馬車後空空如也不見了馬和那些人,而且馬車被駕到了山坡之上。


    我再是沒法鎮定,驚疑而問仍然在前的身影:“你要做什麽?”


    朱棣迴轉過身來頓了一頓,伸手掀起簾子幽沉的目光掃過嬰籃中的孩子,再落於我的臉上:“他已經將搜找範圍擴散到京城周邊十裏之內,據說是發了雷霆大怒。一場叔侄,曾經還比肩作戰一致對敵北元,生死與共,今日卻要勢成水火,為叔的總該見這侄兒一麵吧。”


    我驚瞪著他,“你瘋了!”


    這種時候他怎還能與阿平見麵?哪怕他在沙場能勇猛無敵,可這是在京城範圍,而不是北平啊。阿平會因為我而毫不猶豫地痛下殺心的,不管這個人是誰!


    可朱棣凝眸我半響,驀然笑了:“阿蘭,終於從你的眼睛裏看到了對我的關切。很欣慰你沒有因為時局對立而改變對我的態度,也可能你是唯一不會變的那個人吧。有一件事忘記告訴你,阿煦至今也沒迴北平,如果等下我沒機會……”


    他的語聲嘎然而止,因為馬車後方響起了馬蹄聲。


    此時我是驚怔在座位上的,不是為那越漸趨近的馬蹄聲響,而是朱棣說朱高煦至今也沒迴到北平!這怎麽可能?難道當時他腰間的刀傷……致命?!


    不,不可能的,曆史上的朱高煦沒有那麽短命,他還會第一個帶領北軍攻入京城。可他若沒有出事為什麽會沒有迴北平?突然一聲沉喚抵入耳膜打斷我思緒:“王叔,別來無恙。”


    心神一震,是阿平!


    我出自本能地想要去揭起車窗幕簾探頭,卻在下一瞬察覺馬車微微偏轉過身,將沒有窗的那一麵對向了後方,同時聽見朱棣說:“我讓人傳信於你獨自前來,你卻帶了這許多人,就不怕她受難嗎?”


    “你敢!”阿平怒斥,隨即馬蹄逼近。


    但被朱棣輕描淡寫的一句話給攔住了:“你不妨可以試試。”


    我坐在馬車內都能感應到場上緊張的氛圍,垂在身側的手不禁握成了拳。即使明知道朱棣不可能當真動我,但在這時候我猶然不敢有一絲妄動。


    因為我或許可以賭一把,可睡在嬰籃裏的孩子不能賭!


    阿平的語聲變得越發幽沉:“你到底想怎樣?”


    相比之下朱棣要顯得更從容一些,即便是在此時極其不利於他的情形下,他說:“本王不過是想找你敘敘舊罷了,你若心誠就獨自跟本王上山頂一敘吧。”


    心尖處抽緊,馬和那群人不會是已經埋伏在山頂了吧,就等著阿平受挾上山欲圖一舉擒之。我再不能保持沉默,揚高聲喊:“阿平,不可以。”


    然,我出聲之後空間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突然意識到不對,剛才我若不作聲阿平定然還心存猶疑我是否在馬車內,也會猜忌朱棣的行為,此時聽見了我聲音他嫣還能保持冷靜?


    果不其然,下一瞬就聽見他沉聲而應:“好,朕跟你上山。”


    周旁此起彼落的阻止聲都被他扼斷:“你們無需多言,都留在此處等朕,但若朕有事便傳朕口諭傳位於嫡長子朱文奎,由方太傅監國輔佐。”


    “公子!”是燕七在痛喊。


    但見朱棣已然駕了馬車調轉方向朝山頂而去,而馬車後的馬蹄聲變成了單一,阿平當真獨自應約了!我躬身上前鑽出幕簾拽住朱棣的胳膊,“你……”


    話卡在喉間,因為朱棣迴眸過來的眼神竟是我從未見過的淩厲,眸光鎖定我:“你進去!”我沒動,抓住他胳膊的手上力道收緊,聽見他一字一頓對我道:“放心,我不會動他。”


    語聲很低,隻在我能聽到,我不知道到了這種時候能否信他,緊盯著他的眼手上依舊沒鬆。卻聽身後忽然傳來哇哇大哭,心頭頓了頓,忍不住迴轉過眸,耳邊是朱棣的聲音:“進去吧,月兒醒了。”我終究還是退迴了馬車內,將孩子抱起在懷中輕哄,但不知是餓了還是別的什麽原因,哄了許久也依舊哭個不停。


    馬車卻在這時突然停了下來,我驚惶地去掀開車窗簾往外尋看,竟果真已經到了山頂。但看四下空空蕩蕩,靜寂無邊,不像是有埋伏。可如果沒有人,那麽馬和等人去了哪裏?難道真的被朱棣先遣離了,而他孤身涉險來與阿平約談於山頂?為什麽我覺得這很牽強,甚至有著明顯的矛盾點。


    朱棣從不是個衝動的人,甚至深謀遠慮、步步為營,怎麽可能做出如此衝動的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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