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度紅塵來去,繁花開盡北國。美不勝收,卻無人欣賞。


    “若是醫不好仲容王後的病,你們就統統提頭來見我!”血氣方剛的顓頊再一次吼退了幾個戰戰兢兢的大夫,氣得他抓起案幾的文書就狠狠砸向了大理石麵。


    一個稍有膽量的小廝在一旁進言道:“陛下請先息怒!仲容王後身患頑疾已有數百年了,且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全根除的,何況藥材總是要幾個療程後方可見效。”


    “你耗得起這個時間,王後可耗得起?”顓頊怒斥著。


    小廝欠了欠身,不緊不慢地說道:“聽聞炎帝神農氏嚐遍百草,著有《神農本草經》一書,其中詳細記錄了每種藥材的用法,以及多種疑難雜症的根治之法。屬下認為,若是能請動炎帝親自為仲容王後醫治,想來成功的幾率就會更大!”


    顓頊聽完小廝的建議之後,忽而冷靜了下來。他蹙著眉尖,陷入了沉思當中。


    “炎帝為人清高古怪,且是我的長輩,怕是沒那麽容易請得動。”顓頊嘀咕著。


    “我們先禮後兵總是不會錯的。”小廝挑著眉梢道,“他不答應我們就來硬的!一本書嘛,我們北國還怕搶不過來?”


    顓頊搖了搖頭道:“此事不妥。”


    “陛下,這可是為了仲容王後好啊!王後日漸低迷、消瘦,甚至連病因都查不出來,屬下隻怕拖久了……”


    顓頊伸出手示意,小廝察言觀色地就閉上了嘴,安靜地垂手恭立在一旁。


    瘦高的檮杌,帶著不懂世事的窮蟬和依謠在後花園裏捕著蝴蝶。


    窮蟬和依謠是滿臉堆笑,竟比這滿園的春色更璀璨陽光。可是檮杌卻是一臉的不展,他雙手背在身後,嚴肅地打望著東南方向母後的寢殿。


    “大哥為何總是這般愁容呢?”年小的依謠俯在窮蟬耳畔,低聲耳語著。


    窮蟬不屑地迴答著:“他不就總是那樣子!好像隻有他懂,隻有他知道愁悶一般,好像這樣就會成為大人,成為大將軍!”


    “可是為何愁眉苦臉的,就能成為大人呢?”


    “那是他們自尋麻煩,就隻是為了顯示他們與眾不同罷了!”窮蟬嘟著小嘴巴,也有模有樣的學著檮杌負手而立,誇張地擠眉弄眼,然後對依謠說道,“你看你看,我現在的這幅模樣也說明我長大了!”


    依謠很是敬佩地鼓著掌,拽著窮蟬的衣角道:“快教我,快教我!我也要學著長大!”


    他們的歡騰聲,將檮杌的思緒和視線都拉了迴來。


    檮杌遠遠地冷眼旁觀著,自己也該有多久沒有這般歡聲笑語過了?似乎一朝一夕地長大後,懂得的,隻有怎樣算計別人和保護自己不被算計。若是長大了就意味著他們必須變得和自己一樣無奈,一樣渾濁在淤泥當中,失去所有的快樂,那麽他寧願窮蟬和依謠永遠活在他的庇護之下,無憂無慮。所有的煩惱和責任,就讓自己一個人扛好了!


    檮杌抬起頭望向天際,深深歎了一口氣。即便身邊是花團錦簇,春意盎然,可是春風卻總是不能把溫暖吹進他的體內。他冷得就像周邊都是冰塊兒一般。


    這般美的塵世,在檮杌眼中,隻是旖旎的幻境。


    “父王。”精衛挽著炎帝的胳膊說道,“顓頊在大殿外已經跪了整整七天了,父王念及他這份誠意,對仲容女的愛意,也該出手相助啊!若父王當真治不好仲容女,想來顓頊也不會怪在父王頭上的。”


    “他的這份誠意和愛意,是真是假,我可不知。”炎帝冷冷地說道。


    “連續跪了七天七夜,試問若是假的,誰能撐這麽久呢?”


    “在我看來,這頂多隻能算是顓頊對仲容女的愧疚。”炎帝徐徐轉過身,將視線從殿外筆挺地跪著的顓頊身上移到了自己的藏藥上。


    精衛尾隨其後,“可是依謠和窮蟬尚小,沒有母愛……”


    “夠了!”炎帝嗬斥道,“精衛,你這話的意思可是在怪我從小沒有讓你享受母愛?”


    “父王,我絕無此意……”


    “我累了,你迴去吧!”炎帝闔著雙眼,懶洋洋地揮著手臂。


    精衛躑躅了一會兒,唯有轉身離去了。


    炎帝在精衛闔上漆門後的瞬間,猛地睜開了雙眼。從自己懷中摸索出一個人偶,獨自黯然神傷起來。


    日漸西斜。天空中竟飄下了朦朧細雨,顓頊仰起頭,張開嘴喝了幾點雨水。七天不曾進食,不曾休息,鐵打的身子也受不了。何況顓頊心中還念念心係著重病不起的仲容女,更是不敢再在這裏耗著時間了。


    一場涼涼春雨似乎澆醒了他心中一個剛剛萌芽的想法,雨水的滋潤讓它破殼而出,噌噌地生根發芽。即便是下下之策,顓頊也決定豁出去了。他私下張望一番,並未見到守衛,便用手撐著地,咬著牙,忍著僵硬之疼,緩緩站了起來。跌跌歪歪地就推開大殿,摸黑而入。


    幾乎同時,北國玄宮內敲響了緊急的鍾聲。驚得已經熟睡的檮杌來不及穿鞋穿衣的,趿著鞋就直奔大殿而去。心中想著莫不是顓頊有要緊事召見。可是跑到途中,卻迎麵撞上了顓頊的貼身小廝,他趕忙急急忙忙地問道:“發生什麽事了?”


    “迴、迴殿下……”小廝咽著口水,支支吾吾道,“王後、王後怕是要……”


    小廝的話還未說完,檮杌就狠狠甩開了他,改變方向朝王後的寢殿跑去。


    雷雨交加,犀利的閃電劈開天穹一次又一次,照亮了玄宮裏進進出出一片忙碌的侍從婢女,他們個個噤若寒蟬,唯恐王後駕鶴西去。


    “母後!母後!”檮杌推門而入,驚得眾人更加手忙腳亂起來。檮杌風馳電掣般地就跪倒在仲容王後的床旁,輕輕捧起了她的纖手,使勁兒溫暖著她。


    “檮杌啊……”仲容慢慢睜開了雙眼,迷茫中看見了檮杌,“你父王呢?”


    “父王……”檮杌以詢問的眼神看向身後的人,隻見他們個個搖頭示意,他隻得趕忙迴道,“父王在親自督促藥師們配置出可以醫治母後的良藥!所以母後一定要堅持啊!”


    仲容笑了笑,即便麵色蒼白,臉頰消瘦,也絲毫掩蓋不了仲容出眾的麵貌,“我……我自己的身體,我自己知道……我怕是撐不了那個時候了……”


    “母後!”


    檮杌抽泣的聲音被仲容輕輕抬手打斷了,她緩緩說道:“怎麽……怎麽也不見窮蟬和依謠……他們、他們去哪了?”


    “他們都在來的路上了。”檮杌一邊迴應著,一邊示意身後的小廝趕緊去帶窮蟬和依謠,小廝身子一緊,趕忙退了出去。


    顓頊在黑燈瞎火的大殿裏胡亂摸索著,也絲毫沒有找到《神農本草經》的下落。


    “可惡!”顓頊低吼了一聲,不慎卻撞到了一旁的燈柱,發出了沉悶的巨響。顓頊趕忙躲到了案幾底下,卻始終未見有人尋聲而來,才放心大著膽子又走了出來。


    “這個老家夥,東西到底藏哪裏去了?”顓頊不耐煩的嘀咕著,隨手翻閱著炎帝藏在木匣中的書籍,就是沒有顓頊急需的那一本。


    顓頊內心的一股火氣就直衝上來,他索性就放開了膽子將炎帝案幾、書架總之能放物品的地方統統瘋狂的搜索了一邊,也不管東西是否要歸位,更不管動靜是否過大驚動了炎帝眾人,他隻求拿到《神農本草經》!


    就在顓頊發瘋踢開一個木匣之際,隔壁的石牆卻忽然抖動起來,唬得顓頊立馬抬頭望去。隻見兩個書架間露出了一個空隙,恰好容下了一個精致的玉盒。顓頊迫不及待地就朝暗格跑去,伸出雙手就要將玉盒歸為囊中之物,卻不曾想,另一雙枯槁饑瘦的手憑空擋下了顓頊的去路。顓頊抬眸望去,正是炎帝神農。


    “軟的行不通,還來硬的?”炎帝譏諷著。


    顓頊不甘示弱地說道:“我隻是請你去北國,是你自己不肯!也容不得我私自來盜取《神農本草經》!”


    炎帝將玉盒中的藏書取出,正是《神農本草經》。顓頊頓時雙眼一亮,就伸手奪取。


    奈何炎帝手一迴,顓頊撲了個空。


    炎帝懶懶地笑道,“若你能搶得,這本書就隨你處置!”


    顓頊思量了一會兒,估摸著炎帝素年來在大荒的為人,也不再多問,就嗖嗖嗖得和炎帝過起了招來。此時甚是年少的顓頊,豈是炎帝神農氏的對手?炎帝就根本沒把顓頊放在眼裏……


    “母後!”依謠抽泣的聲音和窮蟬急促的腳步聲遙遙傳來。


    檮杌輕輕推醒了已經迷糊的仲容,輕聲道:“母後,依謠和窮蟬來了!”


    “母後,我們來了!”窮蟬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跪在檮杌身後,緊緊牽著仲容的手。


    依謠小鳥依人地輕輕趴在仲容的胸上,“母後,母後……”


    仲容莞爾一笑,看見依謠可人的小臉蛋,聽著窮蟬稚嫩的嗓音,竟也來了些精神,血色似乎也好了起來。“你們……都來了!好啊好啊……好久,沒有這樣看著你們了……”仲容強撐著要坐起來,檮杌趕忙上前扶持著,仲容親切可掬地說道:“你們都長大了……要學著分擔大哥的責任,別什麽都由著性子來了……檮杌撐著北國不容易的……你們都要乖乖的!”


    依謠和窮蟬相視一眼,紛紛點著頭。


    仲容笑著拉過檮杌的手道:“依謠和窮蟬年幼,你凡事別計較……他、他們都是說著無心的……玄宮責任大,扛在你一個人身上,母後看著也頗為心疼……不過,檮杌啊,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生存於世的原因,你的原因就是為北國的百姓負責,為你的家人負責……”


    仲容說著就抬手擦拭著檮杌冰冷的臉頰,“有責任的男子漢,是不能輕易落淚的……”


    檮杌一麵聽著,一麵擦開了淚水,頻頻點頭應和著。


    “你們……兄妹三人,將來定要相扶相攜,和和睦睦地……”仲容一麵說著,眼皮一麵打著架,檮杌撐著仲容的手臂也越發覺得酸澀和沉重起來。


    “迴來了!我迴來了!”顓頊興奮的聲音忽然從仲容寢殿外傳來,劃破了這裏死一般的靜意。“仲容……有辦法了!”


    顓頊揮著手中的《神農本草經》就跑到了仲容榻前,卻隻看見仲容安詳地闔著雙眼靜謐地躺在檮杌懷裏。依謠和窮蟬的哭聲震得人心碎。


    顓頊心一冷,手一鬆,舉世瑰寶的醫術也就“哐啷”落地。


    檮杌猛地放下仲容的玉體,拽過比自己高大的顓頊就狠狠說著:“你去哪了?你身為丈夫,你到底去哪了?母後臨終前苦苦守望著能再見你最後一麵,再聽你在她耳畔說知心話,再感受一次你身心的溫暖,可是你呢?你無故失蹤了七天七夜,可有把重病在床的母後放在心裏!你的心裏,到底裝的是誰?你口中喃喃自語的白陀蓮又是誰?母後為你一生,可你為母後做過什麽?你不配做她的丈夫,你更不配做我的父王!”


    檮杌甩開顓頊,強忍著內心的恐慌就直奔進了玄宮的後山,消失在了一片黑暗中……


    顓頊愣在原地,恍惚間,仿佛又到了那日自己親手送別陀蓮的日子,此時,他又親手送別了另一個深愛他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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