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10月3日。


    深秋。


    淺冬。


    天空下著小雨。


    南京。


    下關火車站。


    站台很大很簡陋,幾名身披蓑衣的檢票員蜷縮著身子靠在牆角坐著,手裏各自提著一盞剛剛點著的馬燈。


    十幾名頭戴鋼盔,手持衝鋒槍,胳膊上戴著“督戰”二字的督察隊員在一名少校長官的帶領下,在火車站裏各處轉悠,除了偶爾傳來幾聲咳嗽,諾大的站台上幾千名士兵沒人說話。


    太陽剛落完,天色就陡然暗了下來。


    鐵軌上的雨水忽然震顫著,隨著幾聲怪嘯,一列超長的貨車由西向東緩緩進站,車頭、車底噴出白色霧汽,在“噗呲噗呲”聲中停了下來。


    一名中校營長拿著大喇叭:“159師的第947團和第953團先上火車,各團,各營,各連,以排為單位,從一排一班開始按次序上車,所有人不許喧嘩,每人從車門處領兩個饅頭一根鹹蘿卜。進到車廂裏,各自坐好,不得吵鬧!”


    站台上腳步聲沙沙的多了起來,每個團的一營一連一排一班的士兵首先按次序上車,每人經過車門,自覺從大筐裏拿走兩個饅頭和一根蘿卜幹。


    士兵們穿著嶄新的軍裝,臉上洋溢著笑臉和希望。


    從新鄉出發時,軍部在動員大會上說,上海的日軍已完全被中國部隊壓製,第66軍的第159師,第160師奉命進入上海,肅清寶山、羅店等地的殘敵。


    士兵們剛坐入車廂,就抱著中正步槍或漢陽造,開始啃起饅頭,憧憬著進入繁華的上海後去黃浦江兩岸,看那些眼花繚亂的旗袍……


    他們絕大多數人並不知道,此刻的上海防線已經搖搖欲墜,他們進入上海後的任務是駐守寶山和羅店,將麵對日軍不久前剛從杭州灣登陸的王牌部隊第三師團。


    士兵們登車的同時,每隔兩節貨車車廂頂上,以班為單位,構築起一個機炮+機槍防空陣地。


    就在兩個團的軍人全部上了火車,火車啟動“嘭嘭”冒出白色蒸汽的時候,一名身穿空軍服的年輕少校軍官,冒著小雨,匆匆忙忙地跑入車站,掏出軍官證,在車站一名執勤少尉軍官眼前晃悠了一下,就拎著行李小跑著登上了火車,十幾秒後,火車頭嘶吼著,拖著沉重的身軀,向東方慢慢駛去。


    黑暗完全來臨,夜色逐漸變冷。


    看著抱著老邁的漢陽造,盤腿坐在車廂稻草上大口啃著冰冷堅硬饅頭的年輕士兵們,那名空軍少校的心裏湧出一片悲涼和哀傷。


    那名年輕的空軍少校就是周至寒。


    這些士兵年輕而稚嫩的臉上布滿歡笑,他們根本不知道,在上海,迎接他們的將是無窮無盡的黑暗。


    暮色如泥流一般沿著滬寧鐵路兩側向西湧動,連綿至黑暗盡頭。


    就在這車人看不見的東方,不時爆發出冷冽閃光,斷續照亮著陰沉的雲底,隱隱夾雜著隆隆轟鳴,那裏就是上海,正承受著日軍艦炮和戰機的蹂躪,國民革命軍的最精英部隊,在做最後的掙紮。


    9月底,中國空軍所剩的戰機加在一起不超過70架,由於零配件的缺乏,很多戰機隻能拆東牆補西牆,整個上海的製空權完全被日軍牢牢控製住。


    沒有空軍在天空的庇護,中國軍隊在日軍航空兵的打擊下傷亡慘重,再加上日軍艦隊的火力打擊,中國軍隊幾乎是敗局已定,隻能苦苦支撐,等待奇跡出現。


    那天晚上,周至寒從旅館離開,趁夜色迴到家附近,在黑暗中蹲了半個小時,確定沒有危險,才翻牆進入家中,因為他忽然想起來,當初他衝洗一份自己在【出雲號】上的照片拿去給毛邦初,幾天後又衝洗一份自己留著研究,後來軍務繁忙沒時間在家居住,他就把照片和底片裝在一個盒子裏,一起藏在了臥室的屋梁上。


    經過推理思考,周至寒斷定毛邦初不可能出賣他,那樣做等於搬石頭砸毛邦初自己的腳。


    周至寒如果被判定通敵賣國,他毛邦初第一個脫不了幹係。


    周家在八月初就舉家南遷,隻留下空宅。


    夜色中周至寒來到自己的房外,頓時有種不好的預感。


    房門的鎖被人撬開過,明顯是有人進來過,應該是周家離開後,有小偷潛入,想看看是不是被周家落下了什麽珍貴的物品。


    藏在梁上的小木盒子不翼而飛。


    肯定是小偷拿到了小木盒子,看見了照片和底片,於是便拿去舉報,換取賞金。


    事情明了了。


    周至寒知道,此時隻有毛邦初能夠幫他洗清嫌疑。


    經過暗地打聽,周至寒才知道,毛邦初在8月23號早晨就坐著飛機飛往南京,當天下午就和代表團前往西方國家,希望能夠買一批戰機,以解國內戰鬥機短缺的燃眉之急,至少要半個月以後才能迴國。


    周至寒沒有地方可去,於是就前往成都,他想知道,經過這次事件,有沒有給他的家人帶來影響。


    此時信息非常閉塞,加上戰爭期間警力兵力吃緊,周至寒依然用空軍少校的身份乘船坐車前往成都,一路上居然順風順水,所到車站碼頭暢通無阻,沒有受到任何懷疑、盤查。


    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在空襲中都有輕微負傷的趙副隊長等六人,第二天迴到軍情二處抓捕科述職,說周至寒在被押迴途中,遭到日軍空襲喪生,無法找到屍體。


    所以,周至寒通敵賣國這件事就被暫時擱置。


    戰爭期間,軍情二處要事繁忙,沒時間去那支川軍部隊調查,被日軍空襲致死的士兵中有沒有周至寒。


    事實上,那支川軍兩天後到了上海,就立刻投入戰場,打得非常勇猛頑強,卻也損失慘重,部隊大量減員,短時間內無法調查具體的人員傷亡名單。


    周至寒到了成都,在暗處看到家人都平安,於是放心,又返迴南京,希望能見到毛邦初,打聽後知道毛邦初在西方沒有求得軍事支援,於是直接去了蘇聯尋求幫助,沒有確切的迴國時間。


    在此期間,幾次目睹戰友們飛上南京的天空,和日軍來襲戰機展開殊死空戰。


    很多人飛上天空,再也沒能迴來,周至寒隻能看著天空,頓足神傷。


    不能留在南京繼續等待毛邦初了。


    周至寒決定重迴上海,獨自一個人駕機戰鬥,用不斷擊落敵機的實際行動,來證明自己的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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