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四


    世間事,從來幾家歡樂幾家愁。


    聶秦兩家在緊鑼密鼓的籌備喜事,馮家卻在換孝幔,搭靈堂辦喪事。


    馮苑作為外嫁女,驚聞噩耗,由夫婿翁大成親自陪著迴家奔喪。一進院門,便看到馮天德的親信馮堅一臉為難的在院子裏踱步。家中白燈籠高高掛起,來往仆人皆是熱孝在身,前院一片淒冷肅穆,因此後院女子的鶯泣燕啼便傳到了前院來,聽著簡直透出一種兵荒馬亂的末世光景。


    “姑奶奶快勸勸太太吧,這時候賣人,委實不是好時機,讓旁人如何瞧馮家?”


    馮天德後院裏姬妾甚多,花紅柳綠,滿園綻放.如今馮天德無故身亡,屍骨未寒,馮氏悲痛之餘,對這幫平日勾著丈夫的狐媚子們再不容情,當下叫了人牙子來,準備全部發賣。


    馮堅深知馮氏與馮苑母女情深,當此機會,唯有馮苑能去勸解一二。


    他這樣一心一意跟著馮天德的親信,如今馮天德一朝亡故,偏偏未遺有後嗣可繼承家業,前途猶未可知,馮氏這番做法,讓他心實難安。


    馮苑在亡父靈前點了香,默默流了會子淚,後院的鬧騰聲還在繼續,陸續有漕上壇子裏的人前來祭奠馮天德,聽得這聲音,目中皆含了詫異相詢之色,馮苑隻覺頭腦發沉,由小丫環扶著去後院開解馮氏。


    馮家後院裏,馮氏麵色沉鬱,透著蕭索肅殺之意,在院裏一把羅圈椅上坐著,身旁漆案上擺著茶果點心,已涼透多時,身後立著親信丫頭媽媽,腳下跪了一排素衣美人兒,粗粗看去,約有二三十數之多。


    有那口舌伶俐的,梗著脖子強嘴:“……太太這般作法,妾身不服!妾身也跟了老爺有好些年頭,如今竟連孝也不得守……太太便要將妾身等人發賣出去……太太就不怕老爺知道了死不瞑目麽?”


    這侍妾原是馮天德從外麵私窠子裏梳籠了帶迴來的,床上功夫了得,雖然馮天德院裏外麵有數不清的女人,但一月總有兩三迴歇在她房裏,也算盛寵不絕,手頭也略有積蓄,若是馮氏放了她出去自立門戶,想來日子尚且過得。但馮氏今日卻是鐵了心要讓她們一文不帶,淨身賣出馮家門去,這些女子如何肯?


    馮氏冷笑一聲,她身後一個積年的老媽媽厲聲喝道:“你不過婢妾之流,生死去留自有當家主母作主,哪裏輪得到你多嘴多舌?還不掌嘴?!”


    早有孔武有力的婆子上前去架住了那侍妾,左右開弓,片刻之間,摑掌聲不絕,竟將那侍妾姣好一張臉蛋給打成了豬頭,一嘴的米粒兒碎牙打下來好幾顆,可見用力之大。


    馮苑原本是來後院勸馮氏的,可是瞧見她娘眉間那點狠戾及暢意,心頭大慟。她們母女處境,好日子已過全部過完,將來如何,猶未可知,還不如由得馮氏性子,先拔了這些心頭刺,讓她鬆快幾日……


    前院裏,吊唁的人陸續前來,有漕壇上的兄弟,清江浦與馮家有來往的各商家鹽商,便是連縣太爺卞策也派了差役前來送喪儀。


    卞策背地裏未嚐不嘀咕:“這位馮壇主死的真是……”蹊蹺了些。聽說馮天德自小等於在水裏泡大,水性極佳,便是閉著眼睛在水裏睡覺也不見得能淹死,怎麽就掉進荷花池子裏淹死了呢?


    但馮家無人前來報案,他也不能因一時好奇而派仵作前去驗屍,萬一引得漕壇上眾血性漢子隻當他要攪得馮天德死後不寧,引起反政府情緒,那就不好了。


    況漕壇上出了人命,若他們能夠內部和諧解決的,縣衙一般都采取袖手之姿,這已是常例。


    他從京中帶來的幕僚湊趣笑道:“不知道這件事跟他的好女婿有無關係呢……”這些人都是人精,各府秘聞不知見過凡幾,結親攀權攀勢攀富貴,才是常理,說是與他們談什麽因愛成婚,簡直笑談。


    卞策默然:“也不知道下一任壇主由誰來坐?”馮天德死了不要緊,他一屆地方父母官,清江浦這界麵兒□□最重要啊!無論誰坐,隻要不是個生事的,不要在他任期內發生大規模械鬥流血事件,就算不錯了。


    至於漕幫內訌,反正最後活下來能爬到那位子上的,都不是傻子,自不用他操心。


    聶震聽得馮家辦喪事,冷冷一笑:“與虎謀皮,可不得被吞進虎口,吃的渣都不剩嘛!”這位馮壇主真是賠了女兒又折命。


    自翁魚來過之後,他如今也算是與聶霖撕破了臉,他的人與聶霖的人坐上壇主這位子,結果迥然不同——靳以鵬如今已算得他的人。


    聽說聶霖帶著翁魚前往馮家吊唁,聶震也收拾妥當,帶著聶小肥前往馮家。


    “說起來,我也是時候盡盡少幫主的義務了。”順便再湊湊熱鬧,與聶霖見見麵“聯絡聯絡兄弟之情”神馬的……


    聶小肥吞吞吐吐:“秦娘子……少奶奶聽說陪著靳公子去馮家吊唁了……”偷窺聶震臉色,眼睜睜看著自家主子的笑臉淡了下去,近似無蹤。


    ——少奶奶也真是的,就算是青梅竹馬,眼見成親在望,陪著別的男人也是不妥啊!


    聶小肥暗中腹誹秦苒,小心翼翼跟在聶震身後,生怕觸了他的黴頭。


    到得馮家門前,但見河中泊著不少船,想是往馮家奔喪而來。近岸之地一艘船上,秦苒俏立船頭,目光隻在馮家門口打轉,卻不見靳以鵬。


    自婚期定下來之後,聶震與秦苒這對小兩口也有好些日子不曾得見,聶震趨近,站在岸邊,見自家媳婦兒身上披著的乃是前些日子他差聶小肥送過去的一身湖藍色的裙襖,外麵披著一件鑲兔毛的織錦提花緞子大氅,藏在圍帽裏的玉白臉兒隻露出一小半,竟然還心情甚好的化著個淡妝,硬生生將平日的三分颯爽消解於無形,化作了個南國水鄉俏麗明媚的小娘子……聶震越看,心中越美。


    便是聶小肥,也瞧的目不轉睛,狗腿的小聲嘀咕:“想不到少奶奶也有這樣……”嬌媚的一麵啊。


    女金剛神馬的突然變芭比,實在是讓人有驚豔的感覺。


    聶震聽在耳裏,麵上笑意便大了許多,上前兩步,隔著河岸問詢:“媳婦兒可是來奔喪的?”這身穿著不對啊,那大氅可是豔色兒啊。


    秦苒瞪他一眼:“不許占我便宜!”媳婦兒神馬的,還沒嫁便頂著這樣的稱唿,間接造成了聶震一開口她就有想揍人的衝動。不過聽著馮家院內哭靈的聲音,她心情又轉好了,“我不過是閑來無事,瞧一瞧馮家的熱鬧……”


    馮天德暗算了靳伯伯,哪裏料想得到自己今天的結局?


    什麽天理昭彰,報應不爽……幸災樂禍神馬的,最爽了!


    她從來就不是個慈悲性子。


    聶震非常能理解自家媳婦兒的心情,況且——他也從來不是什麽好人。迴頭催聶小肥:“杵在這裏做什麽?還不進去代我吊唁?”沒眼色的死小子,打擾我跟媳婦兒獨處的美好時光!


    聶小肥心領神會,擠眉弄眼朝後退去,領著一溜兒家仆去送祭品,留他們小夫妻倆說些私房話。


    其實此情此景,聶震非常想說些諸如“媳婦兒我想你想的睡不著……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啥的綿綿情話,要是相見的是個僻靜的地兒,再動動手腳,吃吃豆腐啥的那就更完美了。可惜他太了解自家小媳婦兒,平生最會煞風景。


    說一句如隔三秋,她大約隻會覺得他矯情……哪裏就到了相思的地步了呢?


    兩個人隻得隔著河岸扯些天氣人文吃食之類的客套,又加之秦苒數次使計想要退婚不成,如今也知嫁人乃大勢所趨,在秦博的眼淚攻勢之下,心存愧疚,想著總歸要孝敬老父,聶震雖然嘴甜心苦,是個狡詐多詭的敵手,但也不至於麵目可憎到要她弑夫的地步,打定了主意要在婚後找他的不痛快,大麵上反倒客氣了許多,因此兩個人的對話才能以詭異而和平的方式持續下來。


    ……


    “嶽父這些日子的身體還好吧?”


    “還好,已經可以緩緩在院裏走兩圈了,多謝大公子!”好想揍人啊!嶽你個頭啦!不行要忍住!婚後揍人的機會多著呢……灌醉了打蒙棍神馬的不要太方便哦!


    “我前些日子讓小肥送過去的補藥你吃著可還好?”


    “挺好,多謝大公子惦念!”


    “若是吃著好,我再著人送些過去……”好挫敗……除了客套還是客套,連半句甜言蜜語也木有收獲。


    ……


    靳以鵬與聶霖翁魚一同從馮家院子出來,便看到他倆似初次見麵的少男少女般客套,頓時失笑。


    聶霖上前與聶震見禮,“大哥這一向可好?”他身後翁魚亦默默行禮。


    聶震暫時將注意力從自家媳婦兒身上挪開,唇邊挑起一抹諷意:“哪裏好了?半夜三更連個好覺都無,總有些宵小之輩前來擾人清夢!”目光若有似無往翁魚身上瞟去。


    聶霖心知肚明,麵上偏要裝傻,又趨前一步向著秦苒行禮:“秦娘子……哦不,大嫂今日也是來馮家吊唁的?”


    秦苒現時最惱恨人家把她跟聶震綁到一起,當下連個笑臉也欠奉:“我就是來看馮天德的笑話兒的,看他賠了閨女又送了命,順便見識見識白眼狼長什麽樣兒……”


    目光悠然往方才從馮家大門裏出來的翁大成身上瞟了過去。


    聶霖:……


    聶震:媳婦兒你真狠,不過我喜歡!


    靳以鵬:妹紙你說出了哥哥的心聲啊!


    一場會麵不歡而散,翁大成出來送聶霖,還要迴去馮家張羅喪事。靳以鵬今日高興,非要拖著秦苒去喝酒。在他看來,能夠深深理解他今日心情的非秦苒莫屬。惹的聶震不快,揪著他的後脖子領將他提了起來,“我不能陪你喝酒啊?非要揪著我媳婦兒陪你?”暴躁!難道是想醉了占她的便宜?


    想想自家媳婦兒的攻擊力,他又覺得自己多慮了。


    秦苒連船都不必下,站在船頭威脅:“你倆個再不上來可要開船了啊?!”


    當夜靳以鵬在家中喝的酩酊大醉。他的三位庶妹早在采選宮女的官員還未到家之時,已經匆忙出嫁。薛紅伶是個務實的人,嫁女首要審查也是家境,因此上她的兩個閨女都嫁了漕上的小頭目,小有資產,除了夫婿風流些,日子倒也過得。


    靳以鵬原也不是小氣的人,三位庶妹的嫁妝一般兒水平,都算中等人家的陪嫁,雖不張揚奢富,過日子倒也盡夠了。


    殷姨娘少女時代便心慕溫雅書生,匆忙之際,便將閨女揀了個窮書生配了,又將自己私房盡數賦予女兒,也算不錯了。


    因著那段日子誰家都是匆忙嫁娶,也未大辦,都是一乘小轎抬到了夫家完事,況靳家還在喪期,事出緊急,三個女兒皆是隻成親不圓房,自家人關起門來吃頓飯罷了,靳家三姝便悄無聲息的嫁了。


    薛紅伶與殷姨娘心事已了,以後隻能在靳家後院裏養老。靳以鵬這般強勢,管家理事還輪不到她們,二人隻能縮在後院,吃三頓安生飯罷了。


    如今說起來,靳家正牌主子倒隻有靳以鵬一個了。


    今晚他醉的厲害,身邊陪著的隻有聶震與秦苒。秦苒喚了他的貼身小廝來,扶他去房裏安歇,又囑丫環去廚下吩咐,煮了醒酒湯給他灌一碗。


    這幾個月秦苒與靳家家下仆人倒整日廝見,那些人都知靳以鵬對她比親生妹子還好,自然不敢怠慢,又特特端了兩碗醒酒湯來給聶震與秦苒。


    聶震一邊喝著醒酒湯,一邊腹誹:對靳以鵬這小子倒貼心貼肺,關懷備至,對上自己未婚夫婿便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


    隻覺靳家這廚娘大約是困的糊塗了,醒酒湯喝到口裏酸的厲害。


    他暫將這股酸意壓下,展望未來,某日自己喝的爛醉,要是能得她這般周到的照顧……前途還是美好滴!


    秦苒今晚也喝了不少,心頭不適,強自灌下一碗醒酒湯來,從靳家出來,腳步便有幾分虛浮,被冷風一吹,再走段路,酒意上頭,幾時靠在了聶震懷裏都不自知。


    聶震懷中摟著美嬌娘,心滿意足,滿腔的醋意都化作了蜜,攬著她的細腰,在她腮邊偷親了兩口,前麵提著燈籠的聶小肥偷笑,一本正經打岔:“主子,將少奶奶帶迴家還是送迴秦宅去?”


    秦苒昏昏沉沉,隻覺自己在一個熟悉的懷抱,使勁在這個懷抱裏蹭了蹭,猶自嘟囔:“姓聶的,看我不打爆你的頭……你等著,嘿嘿~~~~~”不懷好意的怪笑……


    聶震:“……”媳婦兒你到底得有多恨我啊?


    聶小肥暗自祈禱:洞房花燭夜主子們您倆位可千萬別打起來啊……要是傳出去那得多驚悚?</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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