禰衡的這種態度,和狂放的話語,很快傳到了孔融的耳朵裏。說者有心,聽者也有意??,兩個人都很認真。


    禰衡認真於闖名氣,孔融認真於下棋——棋子,就是禰衡。


    他要利用禰衡因為不得誌,從而導致的牢騷滿腹,又因為牢騷滿腹,從而導致的??性格狂放,來達到自己不可言明,但不得不做的政治目的。


    於是,一切就這樣順理成章的發生。


    孔融跟禰衡坐在一起,討論關於詩文風格、技巧、典故與措辭。


    忽然,孔融話鋒一轉,問道:“正平弟,於今政法如何看?”


    禰衡受到孔融的邀請,先是激動了一番。想當初,劉備同學發兵救援孔融時,曾有這樣一句感慨:“孔北海也知世間有劉備?”?可見孔融在東漢末年的影響力。而他之所以有這種影響力,首先得益於他有一個非常有名的祖宗,那就是孔子。但是,除了要感謝祖宗的努力之外,還要感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董仲舒。


    登上“聖人”之位後的孔家,一直保持著和維護著對當朝統治合法性的輿論。因此,大名鼎鼎的孔融一發出柬帖,在禰衡眼中,無異於上帝、佛祖、玉帝、觀音菩薩在這一刻,全部附體孔融,拯救自己於水深火熱的困頓中。


    可激動來得快,去得更快。感謝了孔融八輩祖宗後,禰衡思維迅速冷卻,便認真的、逐字逐句的瀏覽柬帖。一邊看,一邊問來人:“孔北海是如何吩咐你的?”來人撇撇嘴,對於眼前這種人,自己看到的實在太多。本家北海可也真是,即便再有錢,也不能浪費在這種形同於乞丐的家夥身上不是?


    所以,老大不客氣的迴答道:“還能怎麽說?我家北海相說了,禰正平乃當世俊傑,一定要讓他來見我。”


    禰衡的眼睛沒有離開柬帖,自然無法看到來人不耐煩的表情,接著問道:“北海是說,把他帶來,請他過來,讓他過來,還是叫他過來?”


    來人聽聞此話,表情更是嫌棄,心道:毛病!都說讀書人喜歡咬文嚼字,看來不假。可畢竟是北海的客人,自己又得罪不得。隻好老老實實的迴答道:“北海說,請他過來。”


    禰衡放下柬帖,笑容瞬間鋪滿臉頰,道:“走。”一個“請”字,足以說明一切。


    此時禰衡的心態,跟初到許都有所不同。


    初到許都,充滿願景,但被現實將理想鞭笞的支離破碎後,禰衡的性格變得更加扭曲。他故意高姿態的,對荀彧這種高官充滿鄙夷的評斷,無非是想獲得一定的關注度。如同今日之炒作,故意說些大話,故意製造緋聞,故意辱罵記者,故意穿一些不符合現代人審美要求的衣服,也無非是想獲得關注度,以此提高自己的名氣,從而帶來金錢上的滿足。這種故意獻醜的行為,完全滿足了外人的“審醜欲望”。


    可禰衡發現,即便自己說出了狂妄不羈的話,也沒能獲得認可。他感到深深的絕望,因而導致他憤青般的心態。


    如今,孔融邀請自己了,還是說“請”自己過去。孔融是誰啊?地球人都知道,他可是“聖人”孔子之後,當朝權重官員。在政治界、文學界,擁有著超乎常人的地位。而就是他,居然說“請”自己過去,一起探討詩歌和文學,這簡直就是絕古曠今!這是一份榮耀,一份跟別人吹牛皮的榮耀!必須將他的柬帖,放置於密室,每日沐浴熏香,頂禮膜拜。


    但是有一點,孔融說“請”自己過去,說明了他對自己的認可,那就表明,他認可了自己的狂放。既然喜歡自己的狂放,那自己也就無須低人一頭,應該將這種狂放執行到底。


    換而言之,禰衡就像一個索要糖果的孩子,在所有大人都不允許的狀態下,他放聲大哭、進行詛咒。一旦此時出現一個願意給他糖果的人,他會將這種委屈以最大化的方式呈現出來。


    禰衡就是這樣的孩子,且是一個有知識、有野心,卻無門路、無人脈的孩子。??這些天來,他所遭受的委屈,又豈是一顆小小的糖果所能比擬的?


    來到孔融的相府,禰衡以俾睨的目光,審視著所有人,包括孔融。透過他的目光,孔融感受到,此人隻能被毀滅,不能被屈服。恰好,自己需要的就是禰衡這一點。如果他不是這樣的人,則自己沒必要大費周章的給他發柬帖。


    聽到孔融的發問,禰衡就氣不打一處來:“皇帝自何進犯亂,董卓逼迫之後,本應該好好休養生息,平叛流賊黃巾。可惜,聖上宅心仁厚,又被曹操控製於深宮,君也不君,臣也不臣,國也不國,民也不民,更有袁紹、劉表、孫策等人的虎視??。哎,隻有希望聖上能有朝一日,將這些叛賊一網打盡!”說著,右手猛地往下一沉,似有劈開混沌的不測之力,看得孔融心中一驚。


    接著說道:“想我禰衡,乃不世出之俊才,爾等何人乎?不過區區凡夫俗子。但是,蒼天不公,我這樣的俊才得不到應有的賞識,爾等碌碌之輩,卻位極人臣。你說說,這算什麽道理?”


    禰衡這句話,打擊麵實在太大,而且,還是當著人家孔融的麵,說孔融不過碌碌之輩,平庸的讓禰衡覺得可笑,聽得孔融臉上火辣辣的。但,這也正是孔融喊禰衡來的原因。


    於是,恭敬道:“正平君所言甚是,想我孔融,戰不能戰,文不能文。除了牙口倍棒,吃嘛嘛香,混吃等死高君一籌外,其他方麵,全都在??君之下,說是雲泥之別,也不為過。”


    麵對孔融的肉麻吹捧,禰衡很是受用。他所為何來?不就是讓這些比自己過得好的,住得好的,吃得好的人,難受幾天嗎?孔融還不錯,乖乖的承認了。否則,哼,以我禰衡的個性,非得當著你的麵,脫幾件衣服好好羞辱你一番不可!


    享受人才帶來的福利,你就得付出,別嫌貴,告訴你,還不打折!


    禰衡微笑著說道:“孔北海果然乃聖人之後,有自知之明,比許都其他官員強的多了。依在下看來,當得起‘仲尼再生’的稱譽。”


    禰衡當真是太得意忘形了,雖然仲尼乃聖人,可仲尼也是人家孔融的祖宗。你說孔融是“仲尼再生”雖然是吹捧,但,這樣算來,孔融成了孔家的祖宗,這種違背人倫的稱頌,豈不是在辱罵孔融嗎?


    換做被人,拳頭早就打了過去,可孔融並不覺得有什麽不妥?。連他自己都說,父母不過是個罐子,孩童就是罐子裏的食物,等食物被倒出來,就跟罐子沒有任何關係了。你瞅瞅,這都是什麽混賬邏輯。


    “仲尼再生”四個字,太過醒目,太過悅耳,說的孔融小心髒噗噗亂跳:“如君所言,則君可稱得上‘顏迴不死’了。”說完,二人相視大笑。


    兩人你來我往之間,孔融給禰衡透露了這樣一條信息:假如我是聖人孔子,那你就是孔子最得意的弟子顏迴,我們就是師徒關係。因此,禰衡的吹捧讓孔融高興,孔融的確定關係,則讓禰衡更加興奮。


    因為在古代,拜碼頭很重要。這意味著,禰衡從此在許都上頭有人了,完全可以站穩腳跟了。


    可還沒高興多長時間,禰衡忽的頹然,神色黯然道:“哎,可惜啊,我有此才,卻無發揮之地。”


    等的就是這句話!跟孔融這樣的官場老油條,文學孔老九玩文字遊戲,禰衡你差得太遠。


    孔融不動聲色的問道:“我倒是能助君一力,不知,君有意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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