閣中大約是供著數甕新起出來的冰雕,將暑意都隔在了外頭,隻餘下一個清涼自在天地來。(.mianhuatang.info好看的小說棉花糖


    雲徹見四下無人,心下不安,隻得拱手道:“或許令嬪娘娘一時遠離,微臣不便久留,先行告退。”他正要轉身離開,隻覺得肩上微微一重,似有翩翩的蝶停駐在了肩頭。他側過臉,隻見綃紗之後伸出一隻皓白的柔荑來,雖然上方掩蓋著明紫綃紗方絹,亦可看清那柔軟無骨宛若削蔥的纖細手指。隔著一掛水晶珠簾,有透澈如水的女子聲音傳來,仿佛也沾染了水晶的清透:“雲徹哥哥,你便等不得我一等了麽?”雲徹腦中一蒙,隻得鎮聲道:“微臣淩雲徹,拜見令嬪娘娘。”嬿婉的笑聲輕柔得如攀上枝頭的紫藤軟蔓:“雲徹哥哥,你也太不誠心了。連頭也不轉過來,怎麽拜見呢?”她的手指微微一動,像水蛇般繞上他裸露在外的脖子。雲徹不自覺地打了個激靈,隻覺得攀附上自己的那雙手指尖冷若寒冰,卻柔軟如綿,所經之處,便似點燃了小小的火苗,一點一點舔著他的皮膚,讓他無端地生出一種原始的渴望來。


    嬿婉的氣息溫柔地拂在他耳邊,輕輕道:“雲徹哥哥,你怎麽不迴頭看看我?”那樣蠱惑的聲音,讓他渴望又心生畏懼。記憶中的嬿婉並沒有這樣柔媚至死的聲音,他真的很怕一迴頭,見到的不是嬿婉,而是一張傳說中詭魅的狐狸麵孔。可他不能不轉過頭去,嬿婉的手已經撫摸到了他的嘴唇,溫柔地逡巡著。他不由自主地轉過身體,喚道:“令嬪娘娘……”他的目光在一瞬間看到了嬿婉潔白而裸露的肩頭和手臂,像是新剝出的荔枝肉,微微透明,白而凍,卻散發著溫暖的熱氣。她身體的其他部分都被一塊薄得近乎透明的紅綃緊緊圍住,勾勒出美好而誘人的曲線。可她的身體,怎美得過她此刻微漾的星眸、豐潤的紅唇和那欲嗔未嗔的笑容。


    他,沒有見過這樣的嬿婉。從來沒有。


    一定,是哪裏出了錯。他狠狠咬了下自己的舌尖。痛,咬得用力,連血液都沁了出來。嬿婉隻是一笑,手臂蜿蜒上他脖子,欲去吻他唇邊新沁出的鮮紅的血。


    疼痛在一瞬間清醒了他的頭腦。一定是哪裏不對!一定是!


    他趁著那一分清醒霍然推開她,掙紮著道:“令嬪娘娘請自重。”“令嬪娘娘?”嬿婉輕嗤,在他耳邊吐氣如蘭,“哪個娘娘會這樣來見你。”她伸出染成粉紅色的指尖在雲徹掌心悄然迴旋,有意無意地撓著,所到之處,便引起肌膚的一陣麻栗,她的身體越發靠近他,“我是你的嬿婉妹妹。”“嬿婉?”他艱難地抗拒,“嬿婉不會如此。”她的手指在他胸口畫著圈,透著薄薄的衣衫,那種酥癢是會蔓延的。嬿婉顯然是新沐浴過,梨花淡妝,蘭麝逸香,渾身都散發著新浴後溫熱的氣息,在這清涼的小世界裏格外酥軟而蓬勃。嬿婉的身體貼上了他的身體,哪怕隔著衣衫,他也能感受到那玲瓏有致的身段,是如何成了一團野火,讓他無法克製從喉間漫逸而出一縷近乎渴望的呻吟。嬿婉輕聲道:“我如果嫁的是你,我們夜夜都會如此。”她輕吻他的耳垂,“雲徹哥哥,我是這樣思念你,你感受到了麽?”雲徹掙紮著挪動身體,他的挪動顯然無力而遲緩,彌漫的香氣成了一張無形的網,將他控得無處可逃。他的腦海裏如同浮絮般輕綿而無處著力,聲音亦是如此微弱:“不,不……”“為何要說不?”嬿婉俯身在他之上,幾欲吻住他的唇,“難道除我之外,你心裏喜歡上了別人?”嬿婉似笑非笑地看著他,是如此篤定而漫不經心。她認定了的,他心裏隻有她,再無旁人。可於雲徹,卻恍然有驚雷貫頂,他沒有答案,可那一瞬間,是一張頗為肖似卻神情迥異的麵孔出現在了眼前。


    是如懿!


    居然是如懿!


    大約是殿閣中太清涼,大約是氣氛太曖昧,大約是他昏了頭腦,在這一刻,他想到的居然是如懿。


    仿佛有冰水湃入頭腦的縫隙,徹骨寒涼。他霍然站起身來,推開柔情似水的嬿婉:“你對我做了什麽?”嬿婉微微詫異,麵頰酲紅,唇若施朱,唿吸猶含淺淡柔香:“我能對你做什麽?雲徹哥哥,這不是你一直以來所想的麽,我隻如你所願罷了。”“不!那是你的意願,不是我的。”他盯著嬿婉,目光清冽如數九寒冰,“為什麽這樣?”“為什麽?”嬿婉苦笑,“若不是因為沒有孩子,我怎麽會落到如此田地?雲徹哥哥,我過得並不好。我隻是不想再受人欺淩,為什麽這樣難?”有清淚從她長而密的睫毛間滑落,“我隻想要一個孩子,讓我後半生有個依靠而已。雲徹哥哥,我隻希望那個孩子的父親是你。”“是我?”雲徹愕然而惱怒,“你用這樣的方式選擇是我?”他別過頭,見案幾上有一壺茶水,立刻舉起倒入口幹舌燥的喉舌,以此喚來更多的理智和清明,“你選擇的是皇上,不是我!”“那有什麽要緊?”嬿婉紅了雙眼,“隻要你是我孩子的父親。”是惱怒還是羞辱,她用這種方式,來貶低自己,貶低她。他終於道:“你有皇上!”嬿婉有些急切:“皇上與我,或許沒有子嗣的緣分!而且皇上老了,並不能讓我順利有孕。我已經喝了那麽多坐胎藥,我……我隻想要個孩子!你比皇上年輕,強壯,你……”雲徹搖頭:“不!如果你有了孩子,會怎麽對我?借種生子之後,我便會被你殺人滅口,不留任何痕跡。你要除去我,太簡單了。”嬿婉驚詫地看著她,柔弱而無助:“雲徹哥哥,我們多年的情分,你居然這樣想我?”“斷得一幹二淨,不留任何餘地,是你一貫的處世之道。”雲徹的眼裏有一點因憤恨和失望而生的淚光,轉瞬幹涸,“你找我,不過是我有可利用的地方而已。”他奮力支撐起身體,“令嬪娘娘,但願你能留住一點我對您最後的善意想象。”他起身,跌跌撞撞離去。


    嬿婉望著他離去的背影,頹然坐倒在榻上,眼角的淚光漸漸鋒利,成了割人心脈的利刃。春嬋驚惶地闖入:“小主,淩大人怎麽走了?他會不會說出去?”嬿婉疲累地搖頭:“本宮不知!”春嬋慌不擇言:“可借種的事……按著咱們原定的想法,隻要日後成功,一定得除去淩大人滅口。可現在……”嬿婉的麵色蒼白似初春的雪,是冰冷僵死般的殘喘,在鬆弛的盡頭散發著無力的氣息:“他走了也好,至少以後不必本宮來殺他了。”春嬋的手按在嬿婉的肩頭,像是扶持,亦是強逼自己的安慰。可她還是害怕,從骨子裏冒出的寒氣讓她手指發顫。她自言自語道:“他不會,也不敢。對不對?小主。奴婢看得出來,他是在乎您的,他對您有情有義。其實他是個挺好的人,真的!”嬿婉支著明亮的額頭,低眉避過春嬋驚懼的麵容,引袖掩去於這短短一瞬間掉下來的清亮淚珠:“他當然是個好人,可以依托終身的人。可春嬋,本宮和你不一樣。本宮也曾經是好人家的格格,卻入宮做了奴才,還是不甚體麵的奴才。本宮再不想吃那些苦了,一輩子都不想再被人欺負。本宮沒有辦法,所以隻能找這個好人,也隻能去欺負一個過得不如本宮的好人!”春嬋甚少見她這般感傷而無助,她嚇得一個激靈,全然清醒過來,跪下道:“小主,您別這麽說……你是有福氣的……”“春嬋,你放心,隻要你好好跟著本宮,本宮不會讓你隻是一個卑賤的奴才。一定不會!”嬿婉靜靜說完,麵上的頹廢哀色旋即逝去,她咬著唇狠狠道,“沒別人可以幫本宮,那就算了!”她死死按住自己的小腹,含著暴戾的口吻,森冷道,“既然我得不到一個孩子來固寵,那麽……”她沒有再說下去,隻是恢複了如常的冷靜,看了春嬋一眼,“那爐香原來那麽沒用,去倒掉吧。”雲徹走了好一段路,尋到廡房裏換迴自己的衣裳,又一氣灌了許多茶水,才漸漸恢複清明的神誌。同住在廡房裏的侍衛們都睡熟了,濁重的唿吸混著悶熱的空氣叫人生出無限膩煩。他透著氣,慢慢摸著牆根走到外頭。甬道裏半溫半涼的空氣讓他心生安全,他靠在牆邊,由著汗水慢慢浸透了衣裳,緩緩地喘著氣,以此來抵禦方才曖昧而不堪的記憶。印象中嬿婉美好純然的臉龐全然破碎,成了無數飛散的雪白碎片,取而代之的是她充滿情欲的媚好的眼。他低下頭,為此傷感而痛心不已。片刻,他聽到響動,抬起頭,卻見如懿攜著惢心並幾個宮女從不遠處走來。


    他心頭驀然一鬆,起身守候在旁:“皇貴妃娘娘萬福金安。”如懿頗為詫異:“這個時辰,淩大人怎麽在此?”雲徹有些窘迫,很快道:“侍衛巡夜,微臣怕他們憊懶,特意過來查看。夜深,娘娘怎麽還在外行走?”惢心笑道:“宮裏請了喇嘛大法師在雨花閣誦經,小主剛去雨花閣祈福歸來。”雲徹道:“娘娘虔誠,一定會心想事成。”如懿示意眾人退後幾步,低聲向他道:“淩大人身體不好?臉色怎麽這樣難看?”雲徹無奈苦笑:“娘娘,微臣隻是見到自己不願見到的改變。想不通舊時的人,舊時的事,怎會麵目全非?”如懿的笑容溫暖而沉著:“是人都會變。比起十四歲初入潛邸時的我,如今的我可以說是麵目全非。所以不要執念於你過去的所見所聞,能接受的變化便接受,不能接受便由他去。你所能控製的,隻有你自己。”她說罷,扶過惢心的手,帶著溫靜神色,緩步離開。


    雲徹有一瞬間的恍惚,這個與嬿婉眉眼間有著幾分相似的女子,這個正當韶華盛放的女子,有著不同於任何女子的沉穩篤定。或許這是她在深宮中失去的,亦是收獲的。他望著她,保持著靜默的姿態,目送他離開,卻清晰地記得,自己在迷糊的一刻,清醒地想起她的臉。


    那,才是對於他自己,最撼動心肺的變化。


    皇帝的萬壽節是八月十三。自過了七月十五中元節,來自密宗的大法師安吉波桑便領著一眾弟子入紫禁城,暫住在雨花閣中修行祝禱,為皇室祈福,直到八月十五中秋節。


    這是宮中難得的盛事。因為寶華殿主供釋迦牟尼佛,而雨花閣則是藏傳佛教的佛堂。藏傳佛教盛行於川藏,又與和清朝皇室緊密聯結的蒙古息息相關,所以宮中篤信藏傳佛教之人眾多。上至太後,下至宮人,無一不虔誠膜拜。


    如懿統攝六宮,對此等大事自然不敢怠慢。一來孝賢皇後去世後皇帝鬱鬱寡歡,少與嬪妃親近。二則自乾隆十二年四川藏族大金川安撫司土司官莎羅奔公開叛亂,朝廷派兵鎮壓失敗,皇帝一怒之下改用嶽鍾琪分兩路進攻大金川,莎羅奔潰敗乞降,頂佛經立誓不再叛亂,宮中祈福,也可求國家祥和。三則金玉妍所生的九阿哥身體孱弱。大約是懷著身孕時為孝賢皇後的喪禮操持勞碌,有許多不可避免的禮儀勞頓,所以九阿哥出生快一個月了,總是多病多痛,連哭聲也比同齡的孩子微弱許多。整個人瘦瘦小小的,便似一隻養不大的老鼠,一點響動都會驚起他不安的哭聲。玉妍格外心疼幼子,日日召了太醫貼身守護。她原本一心信奉李朝的檀君教[檀君教:又名大倧教或桓儉教。這是以檀君為教祖的民族宗教。大倧教以桓雄、桓儉和桓因的三位一體即天神為信仰和崇拜的對象,是一個民族主義和保守主義色彩濃厚的本土宗教。],除了必需的例行公事,從不進供奉釋迦牟尼佛的寶華殿與供奉藏傳佛教密宗的雨花閣,也不過問宮中一切佛事。如今她愛子心切,也不太顧得,除了每日早晨必將前一日親手抄寫的經文送來請大師誦讀,也常常派貼身的侍女宮婢前來跟著法師們誦經描畫經幡。隻是自己絕不進雨花閣敬香禮佛的。


    如此,法師們便在雨花閣住了下來,每日晨昏敬香,虔誠不已。


    這一日如懿從雨花閣迴來,收了安吉波桑大師所贈的一把藏香並一個青銅香爐,便吩咐菱枝點了起來。如懿問了三寶幾句皇帝萬壽節的準備,便也讓他退下了。


    菱枝點了一把放在窗台下,連連道:“好衝的氣味,可比沉水香衝多了。”如懿笑道:“藏香不僅是對上師三寶的供養,並且積聚無量無邊的福智二資,對身體、氣脈及心神多有裨益。也是安吉波桑大師有心,才贈了本宮這一小把。”她轉頭見殿中隻有菱枝帶著小宮女忙碌,便問,“惢心呢?方才沒跟著本宮去雨花閣,此刻人也不在宮裏。”菱枝抿嘴一笑:“惢心姐姐還能去哪裏,估摸著到時辰該請平安脈了,親自去請江太醫了。”如懿會心一笑,低頭輕嗅那藏香,道:“這香味雖有些衝,但後勁清涼醒神,等下留出一份送與太後。”菱枝正答應著,如懿側首望向窗外,見江與彬與惢心並肩穿過庭院,有風輕柔地卷起他們的衣衫,將袍角卷在一起,江與彬亦從容含笑,體貼地彎下腰身,為惢心拂好裙角。<strong>最新章節全文閱讀.mianhuatang.info</strong>


    如懿看著他們,仿佛看見昔年的皇帝與自己,如此兩情相依,彼此無猜疑。


    二人很快進來,如懿笑著道:“再不許你們成婚,便真是我的不是了。”惢心有些不好意思,轉身站到江與彬身後去了。江與彬垂衣拱手,一揖到底:“多謝皇貴妃垂愛。”如懿由著江與彬請過了平安脈,江與彬道:“娘娘一切安好。”如懿撫了撫手腕,淡淡笑道:“安好便罷,能不能有子息,也在天意,非我一人主宰。”江與彬道:“聽說皇貴妃近日總在雨花閣祈福,與大法師頗為相熟,娘娘積福積德,一定會有福報的。”如懿笑道:“說來也怪,我與波桑大師素未謀麵,卻一見如故。法師雖然年未至四十,但佛學精通,總讓人有清風拂麵,豁然開朗之感。”江與彬垂眸笑道:“密宗有通靈一說,想來大法師便是如此。”如懿略略思忖,撫著榻邊一把紫玉多寶如意,慢慢道:“其實你與惢心兩情相悅已久,我很該早些把惢心指婚給你。一則是我的私心,身邊除了惢心並沒有另外可以信任的人。二則宮中多事之秋,也離不開惢心,便一直耽誤了你們。本宮已經想好,今年還在孝賢皇後的喪期,明年三月過後,和敬公主出嫁,便把惢心指婚於你。希望你能好好待她。”江與彬神色激動,跪下道:“有皇貴妃這句話,微臣便是再等上十年,也是心甘情願的。”如懿笑道:“你等得住十年,惢心可等不住。本宮都已經在想,若你們生下孩子,一定要常常帶來,在本宮身邊做半個義子,便算也享了天倫之樂。”惢心含笑帶淚,對著江與彬認真道:“我且告訴你,便是小主賜婚了,每日宮門下鑰前我都會來侍奉小主,天黑才迴家去。你可不許管著我。”如懿笑得撐不住:“瞧瞧,這還沒有嫁人呢,便已經這樣霸道了。叫人還以為翊坤宮出去的,都被本宮慣得這樣壞性子呢。”江與彬的笑意縱容而寵溺:“惢心說什麽,微臣都聽她的。”如懿微微含笑,仿佛能從江與彬的寵溺與愛意裏探知幾分往日的時光。但,那終究是往日了。


    是夜,如懿便如往常一般在暖閣中沐浴梳洗。誦經祈福之後,便為皇帝萬壽節的生辰之禮忙碌了許久。孝賢皇後新喪,皇帝的萬壽節既不可過於熱鬧,也不能失了體麵,更是要讓嬪妃們嶄露頭角,安慰皇帝。如懿新攝六宮事,不能不格外用心操持。


    如懿沐浴完畢,惢心伺候著用大幅絲綢為她包裹全身吸淨水分,來保持身體的光滑柔嫩。孝賢皇後在時最愛惜物力,宮中除了啟祥宮是特許,一例不許用絲綢沐浴裹體。然而孝賢皇後才過世,自金玉妍起便是大肆索用絲綢,那一陣綠筠與她親切,便也不太過問,更喜與玉妍討教容顏常駐的妙方,也開始享受起來。皇帝素來是喜好奢華,如懿亦有意鬆一鬆孝賢皇後在世時六宮節儉之狀,便也默許了。由此,宮中沐浴後便大量使用絲綢,再不吝惜。


    銀朱紅紗帷垂地無聲,如懿用一把水晶釵子挽起半鬆的雲鬢,身上披著一身退紅絳綃薄羅衫子,身影如瓊枝玉樹,掩映其下。身側的碧水色琉璃缸裏滿蘊清水,大蓬的粉紅雪白兩色晚蓮開得如醉如仙。遠遠有菱歌聲和著夜露清亮傳來,想是嬿婉宮中,正陪著皇帝取樂。聽聞嬿婉新出了主意,命人采來晚開的紅蓮,又於夜間捕來流螢點點,散於殿閣中,湘簟月華浮,螢傍藕花流,自是合了皇帝一貫雅好風流的心意。


    惢心聽著那銀絲般縈縈不斷的曲聲,隻是笑吟吟向如懿絮絮:“小主今夜披於身上的衫子真好看,紅而不嬌,想是內務府新製的顏色。”如懿知她不願自己聽著旁人宮中承寵歡笑,便也有一句沒一句地道:“半月前皇上讀王建的《題所賃宅牡丹花》,其中一句便是‘粉光深紫膩,肉色退紅嬌’,隻覺那‘退紅’二字是極好的,隻不知如今能不能製出來,便叫內務府一試。內務府絞盡腦汁隻做出這一匹,顏色濃淡相宜,嬌而不妖,果然是好的。”那幽幽的一抹退紅,是明婉嬌嫩的華光瀲灩,有晚來微涼的潮濕,是開到了輝煌極處的花朵,將退未退的一點紅,嬌媚而安靜地開著。


    惢心撇嘴笑道:“如今小主新攝六宮事,隻弄個退紅顏色也罷了,便是天水碧那樣難的料子,內務府怕也製得歡喜呢。生怕討好不了小主。”如懿斜睨她一眼,撲哧一笑,伸手戳了戳她笑得翹起的唇:“這小妮子,越發愛胡說了。”如懿任由惢心用輕綿的小撲子將敷身的香粉撲上裸露的肌膚。敷粉本是嬪妃宮女每日睡前必做的功課,日日用大量珍珠粉敷遍身體,來保持肌膚的柔軟白滑,如一塊上好的白玉,細膩通透。


    如懿輕輕一嗅,道:“這敷體的香粉可換過了麽?記得孝賢皇後在時,這些東西都是從簡,不過是拿應季的茉莉、素馨與金銀花瓣擰的花汁摻在珍珠粉裏,如今怎麽好像換了氣味。”惢心一壁撲粉一壁道:“小主喜歡白色香花,所以多用茉莉與素馨、梔子之類,其實若要肌膚好顏色,用玫瑰與桃花沐浴是最好不過的。不過奴婢這些日子去內務府領這些香粉,才發覺已經不大用這些舊東西了,說是皇上偶爾聞到小主們身上的香氣,嫌不夠矜貴。所以如今用的都是極好的呢。今日小主用的香粉,是用上好的英粉和著益母草灰用牛乳調製的,又用茯苓、香白芷、杏仁、馬珂、白梅肉和雲母拿玉錘研磨細了,再兌上珍珠粉用的。這還不是隻給咱們宮裏的,但凡嬪位以上,都用這個。”如懿出身名門,見慣了這些豪奢手段,然而聽得惢心一一說來,也不覺暗暗咋舌:“孝賢皇後在時最節儉不過,連嬪妃們的衣衫首飾都有定例。如今人方走,大家便物極必反,窮奢極欲起來,也沒個管束。隻那馬珂一例,便是深海裏極不易得的海貝,幾與珊瑚同價。”惢心聽得連連吐了舌頭道:“聽聞嘉貴妃還未出月子,便已經每日用桃花擰了汁子擦拭身體,還催命太醫院炮製讓身形恢複少女柔嫩的香膏,用的什麽蘇合香、白膠香、冰片、珊瑚、白檀,那些稀奇古怪的名字,奴婢記也記不住,珍珠更是非南珠不用。隻是皇上寵她又生了阿哥,沒有不允的。”如懿聽得連連蹙眉,片刻方輕笑:“世人總是愛做夢,希望重迴少女體態。隻是若失了少女身段,還配上一副少女心腸,那便是真真無知了。”惢心道:“她哪裏是無知,是太過自信。以為純貴妃抱病,又失了大阿哥和三阿哥兩個靠山。她便仗著自己生了三個皇子,又新封了貴妃協理六宮,便自以為得了意了。”細白的珍珠粉敷及身體的每一個角落,讓本就雪白的肌理泛起更不真實的白色。如懿悵然道:“嘉貴妃自然得意。其實能像她一般急欲保養也是好的,哪裏像我,或許沒有生養過的人,終究不顯老些。”惢心知如懿一生最痛,便是不能如一個尋常女人般懷孕生子,她正要出言安慰,忽然聽得外頭砰一聲響,很快有腳步聲雜遝紛繁,漸漸有唿號兵器之聲,驟然大驚,喝道:“什麽事?竟敢驚動小主!”外頭是三寶的聲音,驚惶唿喝道:“有刺客!有刺客!保護小主要緊!”這一驚非同小可。如懿本是半裸著肩頭,惢心旋即拿一件素白寢衣將她密密裹住。兩人正自不安,恍惚聽得外頭安靜了些許,卻是三寶執燈挑簾進來,稟報道:“讓小主受驚了。”如懿因未曾親見刺客,倒也漸漸鎮定下來:“怎麽迴事?”三寶道:“方才奴才燒了熱水,打算放在暖閣外供娘娘所用。誰知奴才才過院子,卻見有一個紅袍刺客翻牆進來,奴才嚇得摔了臉盆,那人聽見動靜立刻翻牆走了。誰知便驚動了外頭巡守的侍衛,進來查看。”如懿驚怒交加:“翊坤宮竟敢有刺客闖入,實在是笑話!那結果如何?”三寶惴惴道:“刺客跑得快,已經不見了。”“無用!”如懿厲聲嗬斥,心中忽而有不安的漣漪翻騰而起,“你是說你一發現刺客的行蹤喊起來,外頭巡守經過的侍衛就聽見了?”三寶答了“是”,如懿愈加疑惑:“從來巡守的侍衛經過都有班次,並不該在這個時刻,怎來得這樣快?”三寶尋思著道:“或許是因為小主晉封了皇貴妃,他們格外殷勤些也是有的。”如懿心底大為不耐煩,道:“既然殷勤,就不該有刺客闖入。現下又太過殷勤了。”她想了想,“去將今夜之事稟告皇上,再加派宮中人手,徹底搜尋翊坤宮及東西各宮,以免刺客逃竄,驚擾宮中。最要緊的是要護駕。”三寶答應著趕緊去了,如此喧鬧一夜,再查不到刺客蹤跡,才安靜了下來。


    次日一早,皇帝便親自來探視如懿,安慰她受驚之苦,又大大申飭了宮中守衛,但見合宮無事,便也罷了。


    到了午後時分,如懿正在盤查翊坤宮的門禁,卻聽外頭李玉進來,打了個千兒道:“皇貴妃娘娘萬福金安。”如懿見了他便有些詫異:“這個時候皇上應當在午睡,你怎麽過來了?”李玉道:“皇上在啟祥宮歇的午覺,也隻睡了一會兒,嘉貴妃陪著皇上說了會子話兒。皇上說請娘娘立刻過去呢。至於什麽事兒,奴才也不清楚,大約是皇上還在擔心娘娘昨夜受驚的事吧。”如懿便道:“那你等等,本宮更衣便去。”


    雖然已是八月十一,天氣漸漸地涼了下來,但午後總是格外悶熱些,如懿坐在轎輦上一路過來,也不免香汗細細,生了一層黏膩。待走到殿中,便覺清涼了不少。


    玉妍出身李朝,她的啟祥宮也裝飾得格外新奇,多以純白為底,描金繪彩,屏風上所繡的也是李朝一帶的山川景色,秀美壯麗。因是在自己宮中,玉妍也是偏於李朝的打扮,李朝女子崇尚白色,所以她穿著淺淺乳白色的繡石榴孔雀平金團壽夏衣,耳上墜著華麗及肩的翠玉琉璃金累絲流蘇耳飾,頭發梳成低低的平髻,以榴紅絲帶束起,再用拇指粗的赤金雙頭並蒂的丹珠修翅長釵簪住,順滑垂落於腦後,兩邊鬢發上佩著金累絲團福鑲紅綠寶石和田白玉片,微一側首,上頭的鏤花串珠金絲便盈盈顫動,浮漾珠芒璀璨。


    相形之下,如懿不過是一襲水天一色海藍寶蹙銀線繁繡長衣,下著水月色雲天水意留仙裙。雲鬢上不過是些尋常的細碎珠花,隻在側首簪了一雙赤金累絲並蒂海棠花步搖,實在是比不上玉妍的細心雕琢,儀態萬千了。


    因著畏熱,皇帝不過穿著家常的雲藍色銀線團福如意紗袍,斜靠在暖閣的榻上。底下的紫檀小幾上擱著一碗喝了一半的參雞湯並一把伽倻琴[伽倻琴:為朝鮮族傳統弦樂器之首,是民族色彩很濃的彈撥樂器。]。想來如懿來前,皇帝便是聽著玉妍彈唱伽倻琴,品著參雞湯,愜意自在度過午後炎炎。


    如懿福身向皇帝問安,玉妍亦起身向她肅了一肅。如懿便客客氣氣道:“嘉貴妃昨日才出月子,還是不要勞動的好。”皇帝囑咐了如懿坐下,臉上猶自掛著淡淡的笑容:“皇貴妃,聽說你最近常去雨花閣祈福?”如懿欠身道:“是。安吉波桑大師難得入宮一迴,臣妾想要誠心祝禱,祈求康寧。”玉妍伴在皇帝身邊,手裏輕搖著一葉半透明的玉蘭團扇,閑閑道:“臣妾希望九阿哥平安長大,所以每日晨起都會去雨花閣將前一日所抄寫的經文請大師誦讀,但皇上知道臣妾信奉檀君教,所以未曾親自入內。說來皇貴妃比臣妾心意更加誠摯,所以晨昏必去,十分虔誠呢。”她莞爾一笑,瞟了如懿一眼,“其實呢,也不是臣妾對九阿哥用心不夠。隻是臣妾身為嬪妃,想著入夜後不便,大師雖然出家修行,但終究是男子啊。”皇帝的口吻淡淡的,聽不出讚許還是否定:“大師到底是大師,你也別多心。”玉妍眼眸輕揚,嬌聲笑道:“臣妾哪裏敢多心,不過是隨口一說罷了。說來也到底是皇貴妃合波桑大師的眼緣,藏香也好,手串也好,什麽都是給皇貴妃的。”如懿聽得她語氣不善,便道:“藏香倒是真的,昨日波桑大師剛送了臣妾一把,臣妾聞著氣味不錯,想留給太後一些。”她向著玉妍笑,“嘉貴妃剛出月子,消息便這般靈通了,倒像是跟著我身後盯著呢。至於手串,我倒是不知了,還請嘉貴妃細細分說才好。”玉妍鳳眼流漾,輕聲笑道:“皇貴妃真是懂得舉重若輕,藏香有什麽了不得的,認了便也認了。”她擊掌兩下,喚上貼身侍女貞淑。貞淑見了如懿,恭恭敬敬行了一禮,遞上一串七寶手串奉於皇帝手中,道:“皇上,昨日奴婢奉小主之命前往雨花閣替九阿哥送經文祝禱,但見安吉波桑大師與皇貴妃舉止親密,竊竊私語。隨後波桑大師將一盒藏香、一個青銅香爐交到皇貴妃手中,並將這手串親自戴在皇貴妃手腕上,以作定情之物。”如懿聞言,遽然變色道:“好個敢擅自窺探主上的奴才,既然親眼見大師替本宮戴上手串,並未聽得言語,如何知道是定情之物?難不成往日宮中法師賜福,贈予佛珠佩戴,都成了私相授受麽?再者,既然是定情之物,為何不在本宮手腕上,卻在你手中?”如懿的氣質如秋水深潭,若非親近之人,望之便生清冷素寒,又兼之此刻連聲詰問,雖然出語從容,但語中凜冽之氣,不覺讓貞淑顫顫生畏。


    玉妍媚眼如絲,輕嫵含笑:“皇貴妃何必這般咄咄逼人,貞淑不過是說出她所見而已。至於手串嘛,是臣妾連著這個東西一起拿到的。”她說罷,從袖中取出一枚精巧的玩意兒。


    玉妍掌心裏是一枚折疊精巧的方勝。方勝折得極細巧,折成萱草的圖案,原是取“同心雙合,彼此相通”之意。她將方勝遞給皇帝過目,皇帝額上的青筋微微跳突,閉上眼道:“朕已經看過了,你給皇貴妃自己看便是了。”玉妍婉聲應答,將方勝遞到如懿手中,笑吟吟道:“那手串是與這樣東西一起在皇貴妃的翊坤宮外撿到的。宮中巡守的侍衛發覺之後惶恐不已,不敢交給皇貴妃,便徑自來交予我了。我哪裏經過這樣的事,也不知是什麽東西,更不敢看一眼,立刻封了起來先請了皇上做主。皇貴妃先自己看一看吧。”如懿抖開方勝,拆開來竟是張薄薄的灑金紅梅箋,因她素日喜愛梅花,內務府送入翊坤宮的信箋也以此為多。她心下一涼,隻見那灑金紅梅箋中間裹著幾枚用紅絲線穿起的蓮子,往下打了一個銀線攢紅絲的同心結,卻見箋上寫著是:“置蓮懷袖中,蓮心徹底紅。憶郎郎不至,仰首望飛鴻。曾慮多情損梵行,入山又恐別傾城。得君手串相贈,已知兩下之情。此物憑惢心帶與君為證,君若有心,今夜候君於翊坤宮東暖閣,相知相識,如來與卿,願君兩全。”那一個個烏墨的字跡避無可避地烙進如懿眼中。她腦海中轟然一震,前幾句《西洲曲》原是女子對情郎的執著相思,又有蓮子和同心結為證。後麵的話,本是情僧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的詩句化用,若真是嬪妃與喇嘛私通,倒真是恰當之極。而真正讓她五內俱寒、如浸冰水的,是那幾行柔婉的字跡,分明是她自己的筆跡。


    皇帝斜倚榻上,緩緩道:“如懿,你自幼家學,通曉滿蒙漢三語,所學的書法師從衛夫人簪花小字,婉然若樹,穆若清風。宮中嬪妃通曉詩書的不多,更無其他女子學過衛氏書法,要仿也無從仿起。若是慧賢皇貴妃還在,或許能臨摹幾許,但慧賢皇貴妃早已乘鶴而去,更無旁人了。”他的聲音甫落,玉妍已經接口:“臣妾一眼認出上麵是皇貴妃的筆跡,皇上也認出了。至於這手串,白日裏收進,黃昏時分送出,以作信物引刺客……哦,應該是奸夫……”玉妍掩口,聲音如同薄薄的鐵片刺啦作響,“是我失言了,引奸夫入翊坤宮相聚,誰知被人無意中發現驚動,刺客慌不擇路逃竄時,落在翊坤宮宮牆之外的。”如懿將灑金紅梅箋遞到皇帝身前,勉力鎮定下來道:“皇上若以為這些字是臣妾寫的,那麽臣妾也無可辯駁。因為臣妾一見之下,也會以為這些字是出自臣妾手筆。可臣妾的確沒有寫過這樣的字,若有人仿照,卻也極可能。”玉妍橫了如懿一眼:“若說仿照,除了自己親手所寫,誰能這般惟妙惟肖?也真是抬舉了那個人,枉費心機來學皇貴妃的字跡。”如懿如何肯去理會她,隻望著皇帝懇切道:“皇上,請您相信臣妾,臣妾並未有做過任何背棄皇上之事。”皇帝別過臉,慢慢摸著袖口上密密匝匝的刺繡花紋,似是無限心事如細密的花紋繚亂:“皇貴妃,刺客到來之時,你在做什麽?”如懿道:“臣妾正在敷粉預備安寢,有惢心為證。”皇帝點點頭,看著玉妍道:“玉妍,你去問過雨花閣,當時安吉波桑在做什麽?”玉妍微微得意:“臣妾問過,安吉波桑自稱要靜修,將自己閉鎖在雨花閣二樓,不許僧人出入。而以安吉波桑的修為,要從二樓躍下,一點也不難。”“這個朕知道。”皇帝鼻翼微張,唿吸略略粗重,“皇貴妃,你沐浴敷粉之後便要安寢,刺客也是算準了時候來的。白日有貞淑見到安吉波桑贈你手串,晚上便出了刺客夜往翊坤宮之事。且有侍衛見到刺客穿著紅袍,喇嘛的僧袍便是紅色的,加之信箋上的詩句,也實在是太巧了。皇貴妃,你告訴朕,除了巧合之外,朕還能用什麽對自己解釋這件事?”如懿聽得皇帝的口吻雖然平淡,但語中凜然之意,卻似薄薄的刀鋒貼著皮肉刮過,生生地逼出一身冷汗涔涔。如懿望著皇帝,眼中的驚懼與惶然漸漸退去,隻剩了一重又一重深深的失望:“皇上是不信臣妾了麽?既然是臣妾私通僧侶,那麽為何沒有叮囑宮人,先發覺刺客喊起來的,竟是臣妾宮中的掌事太監三寶?”玉妍在旁嗤笑道:“偷情之事,如何能說得人人皆知?自然是十分隱秘的。若有無知人喊了起來,也是有的。自從孝賢皇後仙逝,皇上少來六宮走動,皇貴妃便這般熱情如火,耐不住寂寞了麽!”皇帝盯著那張信箋,眼中直欲噴出火來:“朕什麽都不信,隻信鐵證如山。”玉妍道:“皇上,既然信箋上涉及皇貴妃的貼身侍婢惢心,不如先把惢心帶去慎刑司審問,以求明白。”如懿神色大變,急道:“慎刑司素以刑罰著稱,怎能帶惢心去那樣的地方?”玉妍笑波流轉,望了如懿一眼:“快到皇上的萬壽節了,原以為皇貴妃出入雨花閣是為皇上的萬壽節祝禱,卻不曉得禱出這樁奇聞來。皇上這個萬壽節收了皇貴妃這麽份賀禮,真是堵心了啊!”皇帝冷了半晌,目光中並無半絲溫情,緩緩吐出一字:“查!”如懿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走出啟祥宮的。外頭暑氣茫茫,流瀉在紫禁城的碧瓦金頂之上,蒸騰起灼熱的氣息,那暑氣仿佛一張黏膩的透明的蛛網,死死覆在自己身上,細密密難以動彈。她本在殿內待了許久,隻覺得雙膝酸軟,手足發涼,滿心滿肺裏都是厭惡煩惱之意,一想到惢心,更是難過憂懼,一時發作了出來。她兀自難受,陡然被熱氣一撲,隻覺得胸口煩惡不已,立時便要嘔吐出來。


    淩雲徹本守在廊下,一見如懿如此不適,臉色煞白,人也搖搖欲墜,哪裏還顧得上規矩,立時上前扶住了她的手臂,急切道:“皇貴妃怎麽了?”如懿隻覺得渾身發軟,金燦燦的日光照得眼前一片暈眩,唯有手臂處,被一股溫熱的力量牢牢支撐住。她勉強鎮定心神,感激地看他一眼,本能地想要抽出被他扶住的手臂,口中隻道:“多謝。”李玉跟著出來,一看這情形,嚇得腿也軟了,又不敢聲張,趕緊上前替過淩雲徹扶住了如懿,慌不迭道:“皇貴妃娘娘,您萬安。”他低聲關切道,“事情才出,怎麽樣還不知道呢。娘娘仔細自己身子要緊。”他悄悄瞥了身後一眼,“否則,有些人可更得意了。”如懿擺擺手,強自撐住身子,按住胸口緩了氣息道:“本宮知道。”淩雲徹見如懿這般神色,且殿內的爭執大聲時也不免有兩三句落入耳中,便知是出了大事。他本是一介侍衛,許多事做不得主,可此刻見如懿如風中墜葉,飄零不定,不知怎的便生出一股勇氣,定定道:“無論何事,皇貴妃且先寬心。微臣若能略盡綿力,一定不辭辛苦。”他神色堅毅若山巔磐石,“皇貴妃安心便是。”如懿本是失望,又受了委屈憂懼,聽得淩雲徹這樣言語,雖知他人微言輕,但此時此刻自己這般狼狽,卻能聽到如此慰心之語,滿腔抑鬱也稍稍彌散,卻也無言相對,隻是深深望他一眼,從他沉靜眼底攫取一點安定的力量。隻是,她仍忍不住淒然想,為什麽殿中那人,卻不能對自己說出這般言語呢?


    李玉看了淩雲徹一眼,立刻道:“奴才也是一樣。”他見如懿虛弱,便道,“娘娘臉色不好,奴才著人去請太醫吧?”李玉剛要喚人,如懿忙攔下,輕聲道:“這個時候說本宮不適,誰都會以為本宮喬張做致。罷了,先送本宮迴去吧。”如懿迴到宮中時,三寶還帶人候在宮門外,隻是再不能進殿伺候了。如懿一眼掃去,見人群裏頭已經不見了惢心,心中便涼了一半。她來不及說更多的話,隻得匆匆道:“去找李玉,往慎刑司知會著點。”三寶眼見著皇帝身邊的進忠和進保陪著如懿進了內殿,忙點了點頭。


    如懿仍居翊坤宮,由四名慎刑司撥來的精奇嬤嬤陪伴,一律飲食起居,都由她們照顧,更不許翊坤宮中原本的宮人入內伺候,形同軟禁。這般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倉皇,人人自顧不暇,倒讓她想起了當年入冷宮前的情形,也是這般惶惶不安。


    如懿坐困愁城,又擔心惢心在慎刑司的境況,越發睡不安穩。一早起來,一雙眼睛底下便烏青一團,如同附著烏雲一般。


    到了十三日,皇帝的萬壽節,便是數月來抱病不出的綠筠亦盛裝入席。而如懿自新封皇貴妃之後,理應由她主持萬壽節大禮,此時對外也隻稱皇貴妃抱恙,不能出席盛宴。倒成全了玉妍,著一身水紅色金銀雙花翟鳳氅衣,抱著九阿哥陪在皇帝身側,風光無限。


    翊坤宮遇刺之事早已在宮內傳得沸沸揚揚,嬪妃們私下裏亦有議論。因為同樣奇怪的是,早前嬪妃們虔誠禮佛的雨花閣諸位法師,也被閉鎖閣中。如此一來,更是流言如沸,讓人不自覺地去揣測如懿的突遭冷落與雨花閣法師有關,漸漸地私通之說不脛而走,海蘭急得幾次要去翊坤宮見如懿,也是不得入內。皇帝那兒更是一麵都見不到。連得寵的意歡問起皇貴妃一句,皇帝亦是隻字不提。末了,看著萬壽節上熱熱鬧鬧,皇帝伴著玉妍笑語如常,還是太後說了一句:“這便真真是烈火烹油,花團錦簇一場,全是為他人作嫁衣裳了。”是夜,皇帝並未留宿任何人宮中,隻想獨自宿在養心殿。太後知道皇帝的心思,便道:“孝賢皇後剛去世,你的萬壽節陪著誰都不安靜,還是靜靜對著她,留一份念想吧。”皇帝黯然道:“是。往年兒子的萬壽節,都是孝賢皇後陪在身邊,如今她去了,兒子還是希望她魂夢有知,能夠入夢相見一迴。”太後正了正發髻上的翡翠西池獻壽簪,和聲道:“哀家知道皇帝你煩心什麽。但雨花閣的法師到底是修行之人,許多事沒有問出端倪之前,實在不宜大肆驚動,以免擾了禮佛尊敬之心。若真有什麽,那也隻是其中一人修為不足,不幹所有人的事。”玉妍在旁笑道:“臣妾知道,所以雨花閣一切供應如舊,隻是為防嫌隙,不許嬪妃宮人們再出入了。拘進慎刑司拷問的,也隻有惢心及那夜巡守拾到證據的幾個侍衛。”太後微微不悅,麵上的笑意淡了幾分,隻看著皇帝道:“如今皇帝身邊的人越發能幹了。哀家和皇帝說話,也敢自己插嘴了。”玉妍當下便有些訕訕的,皇帝忙道:“嘉貴妃出身李朝,許多事不那麽拘束,更率性些。”太後淡淡“哦”了一聲,眸色平淡無波:“原來到底是出身李朝,和咱們不大相同。到底是非我族類啊。”她不顧玉妍窘迫,招手向永瑢道,“純貴妃,快帶著永瑢上來給哀家瞧瞧。抱在懷裏的嬰兒總是一股奶味,不及永瑢虎頭虎腦可愛。”如此,玉妍也不敢再在太後跟前,借口說去看自己親自安排的《流霞舞》,便退到一邊去了。


    待到玉妍再出現時,是在燦燦華燈下,她著一身雪白灑紅色潑墨流麗的舞衣,作李朝女子的打扮,帶著一眾著五彩衣裙的舞姬腰佩長鼓,風情萬種地舞了上來。雖然才出月子不久,玉妍的身段已經纖穠合度,恢複了生產前的柔軟。


    她堆起的雲髻上隻簪了金銀二色流蘇,發髻後係著深紅色繡雲紋的絲緞飄帶。不細看,還誤以為是月下流雲的影子。風吹起她衣衫上的飄帶,迤邐輕揚,宛如輕飄的霧靄環繞周身。流蘇與珠絡簌簌顫抖,她的舞姿柔緩,伴隨著清脆的鼓聲,就像這靜好的月色流動到了身邊。


    宴樂正是到了熱鬧極處,繁鼓輕歌響在耳畔,是玉妍打著長鼓跳著李朝風情的舞蹈,自然又贏得了雷動般的歡唿。仿佛她還是那一年李朝進貢的芳華少女,以一曲李朝歌舞,輕而易舉地映入皇帝年輕的眼眸。


    趁著歌舞的空當,海蘭哄了永琪往皇帝身前說笑,皇帝亦隻是如常,並未介懷永琪是如懿所撫養而冷落。連著綠筠所生的永瑢,皇帝亦抱在膝上逗弄了片刻,還和永璜和永璋囑咐了幾句,仿佛渾然忘卻了前幾個月父子之間的不愉快。


    這樣的花好月圓,如懿在與不在,亦成了不要緊的瑣碎。


    待得月上中天,太後離席,絲竹寥落了下來,歌舞也成了殘碎的紅影瀲灩,甘洌的酒香混合著脂粉的濃醉攪動了近乎於十五月的完滿,這樣的紙醉金迷,好似一切雲譎波詭都未發生過一般。


    皇帝是半醉著離開重華宮的,李玉緊緊扶在輦轎旁邊,嬪妃們雖然心切,但因皇帝囑咐了,也不敢跟隨,隻得眼巴巴看著去了。


    玉妍見皇帝去得遠了,便媚眼斜斜看著海蘭:“恭喜愉妃了,這麽多年不侍寢,即便送進養心殿也不過一刻鍾工夫便被抬了出來的,仗著皇上舐犢情深,也還能憑著五阿哥和皇上說上幾句話。”海蘭微微側首,發髻間的碎玉珠花閃出一點溫潤的光華燁燁。她謙卑地低首:“貴妃娘娘說得是,皇上顧念舊情,愛子情深,自然是我的造化,也是宮中姐妹的造化。”玉妍伸出手撩撥著永琪的下巴,永琪雖然不喜,也隻看了看海蘭,不敢露出半分神色。玉妍憐憫地搖搖頭,嗤笑道:“可惜了這麽一個俊秀孩子,親娘不受寵,養母又是個淫賤胚子,沒個人好好教導著,可憐巴巴的。”永琪的眉心閃過一絲不忿,很快恭謹鞠身:“額娘,即便您不受寵,兒臣也會孝順您的。”他的聲音提高了幾度,眼睛隻看著海蘭,卻是說與玉妍與眾人聽見的,“額娘,兒臣的養母皇貴妃娘娘不是淫賤胚子。隻要皇阿瑪一日沒說她是,誰也不能越過了皇阿瑪這麽說,否則百善孝為先,兒臣的耳朵裏聽不得這樣的話,皇阿瑪的耳朵裏必也聽不得這樣的話。”海蘭感知於兒子的機敏得體,摸了摸他的額頭,讚許地笑了笑。


    玉妍笑容一冷,似霜花微凝。她撥了撥耳垂上拇指大的金珠紅寶耳墜:“五阿哥的口齒越來越厲害了,難不成皇上冷落了大阿哥和三阿哥之後,五阿哥就自己耐不住要跳到皇上跟前去出挑一迴了?”海蘭知道玉妍存心挑撥永琪與諸位阿哥的情分,亦是挑起綠筠的不滿,正要說什麽,永琪已然一臉純摯地笑道:“嘉娘娘說笑了。兒臣年幼,且上頭還有四哥呢,連嘉娘娘都說了,兒臣的額娘不得寵,是萬萬比不上您的尊榮的,兒臣也更不敢和四哥比肩了。”這話說得極厲害,連溫婉如海蘭,也不得不暗讚兒子的善於應對。


    綠筠在旁看著笑道:“愉妃最安分守時了,哪裏教得出這樣會說話的孩子。果然是養在嫻皇貴妃膝下的好處了。”永琪拱手施禮道:“純娘娘,大哥和三哥純孝,隻是一時不察,才會受了皇阿瑪訓斥,否則皇阿瑪眼裏哪裏看得到兒臣和四哥呢。且四哥到底比兒臣年長,更能承歡膝下,討皇阿瑪歡心。”綠筠自養子與親子失幸於皇帝以來,一直疑心是為人所挑唆,但細細查去,也隻能疑心海蘭的言語而已。可那日永琪的表現,的確也如海蘭所教,並不像是海蘭存心挑唆的。如今看來,漁翁得利的玉妍才最像是有心去安排的。如此想著,綠筠看向玉妍的目光亦漸漸不善。玉妍自覺不好,狠狠橫了永琪一眼,永琪卻是一臉的稚子無辜,隻乖巧跟隨在海蘭身邊,並無一絲機心的樣子。


    玉妍訕訕離開,綠筠亦帶著孩子自行迴宮。嬪妃們都散盡了。海蘭鬆口氣,吩咐了葉心帶永琪迴去睡覺,又問:“醒酒湯都備下了麽?”葉心道:“都備下了。隻是皇上醉了,養心殿自然有備下的醒酒湯,咱們會不會多此一舉?”海蘭微微一笑:“要的就是多此一舉。”月瓣似乎將要盛開到了極致,淡銀色的光輝從雲彩後麵流瀉而下,偶有輕風吹皺了月影,亦吹皺了行走在月下的人的心思。


    海蘭帶了綠痕緩緩往養心殿走,正見前頭轉角一個頎長的身影匆忙趕過來,凝神一瞧,竟是江與彬。


    海蘭忙喚住他道:“江太醫怎麽從這裏來?”幾日不見,江與彬看上去憔悴了不少,兩眼發紅,嘴角都起了幹皮,臉頰也瘦削了下去,深深地凹陷著,乍一看就像變了個人似的。


    “微臣,微臣……”江與彬話未說完,便有些哽咽。


    海蘭沉吟片刻,望著他過來的方向:“你去慎刑司了?”


    江與彬側過臉用袖子擦去眼角的水痕:“微臣根本進不了慎刑司,托了許多關係打聽了。隻知道惢心一被送進去就開始受刑,嘉貴妃囑咐了務必要出口供,所以慎刑司上下下手也特別狠。如今……還不知道成了什麽樣子。”


    海蘭感傷道:“你擔心的,本宮何嚐不擔心……慎刑司的七十二道刑罰,真要過一遍下來,隻怕人都成了殘廢。這幾日本宮也想讓人打聽,可皇上不聞不問,慎刑司也嚴密得水潑不進,本宮根本說不上話。便是嫻皇貴妃,本宮雖然見不上她一眼,也知她為了惢心,一定心急如焚呢。”


    江與彬連連頷首:“皇貴妃娘娘有心。愉妃娘娘有心。”


    海蘭滿臉擔憂:“本宮正想去養心殿看看皇上,若能進言,本宮是一定會力勸的。”


    江與彬拱手道:“愉妃娘娘的恩情,微臣銘感於心。”


    海蘭銜著幾分冷冽之意:“記得恩情不要緊,要緊的是記得誰害了你們。”


    江與彬沉聲道:“是。”


    海蘭走到養心殿外,卻見潔白如霜的月光如浮動的波光粼粼,空落落的台階下,便有一個纖瘦的身影,跪在那皎潔的粼光裏,端正得紋絲不動。


    迎上來的小太監進保道:“愉妃娘娘萬安。夜都深了,您怎麽來了?”


    海蘭努一努嘴道:“這是……”


    進保忙道:“迴愉妃娘娘的話,這是令嬪娘娘啊。”


    海蘭頗為驚異:“她跪在這兒做什麽?皇上還醉著麽?”


    進保忙道:“李公公在裏頭伺候著皇上醒酒呢,幸好皇上醉得也不是很厲害。皇上迴來之前,令嬪娘娘就跪在這兒了。皇上下輦轎的時候看見她還問了一句呢,問怎麽跪在這兒。令嬪娘娘眼淚汪汪的,說嫻皇貴妃可憐,請求皇上明察。”


    海蘭雖然狐疑,但還是連忙問:“那皇上怎麽說?”


    進保道:“皇上有些醉了,還能怎麽說,就說旁人的事讓令嬪娘娘不要多搭理。令嬪娘娘還是求,皇上便由著她跪在這兒了。這不,都跪了快半個時辰了。”


    海蘭將醒酒湯遞到進保手裏:“本宮備下的醒酒湯,不管皇上喝與不喝,都是本宮的一點心意。勞煩你送進去……”


    進保勉強接過,有些為難道:“可愉妃娘娘,恕奴才多嘴一句。這醒酒湯啊,養心殿有的是。”


    海蘭溫然一笑,悄然將一張銀票團入進保手中:“本宮的心意,皇上喝不喝到嘴裏都無妨,要緊的是皇上看見就成了。”


    進保捏了捏銀票,笑容滿麵道:“好吧。旁的小主沒送,愉妃娘娘您獨一份送了,皇上不喝也會看一眼的。包在奴才身上吧。”


    進保抱著白瓷瓶裏的醒酒湯進去。海蘭走到嬿婉身邊,打量她幾眼,輕輕道:“真是難得,你倒有不顧自己,顧著別人的時候。”


    嬿婉的神色在清瀾似的月光下看起來格外從容而平靜:“不為別的,就當我是私心,為著嫻皇貴妃有一張和我相似的麵孔,可以麽?”


    海蘭輕聲道:“你的所作所為,一定有自己的理由,何必要來說服我相信。”她轉身盈然離去,側首見淩雲徹筆挺守在殿外,便與他頷首示意。淩雲徹懂得,看她走到養心門外,方才悄悄跟了出來,低聲道:“愉妃娘娘有什麽囑咐?”


    海蘭容色沉鬱,如被濕漉漉的霧氣籠住:“本宮知道皇貴妃的事你幫不上忙,要緊的還是在惢心身上。可眼下慎刑司針插不進水潑不進,本宮也無計可施。淩大人是皇上跟前的紅人,隻能托您去看看能否有法子了。”


    淩雲徹正巴不得這一句,當下便一口答應了,又問:“皇貴妃娘娘……”海蘭緩緩搖頭,那青玉六棱鏡麵簪上的碎珠攢紫晶瓔珞,隨著她無奈的動作在夜色中閃出暗沉的星點般的光芒。淡淡的焦灼,從她眼底的悲色中化了開來:“如今翊坤宮隻許進不許出,本宮也無能為力。隻是姐姐想盡辦法要本宮送到皇上手裏的東西,本宮也已經送到了,隻看皇上吧。”


    雲徹懂得地頷首,想著這幾日用盡辦法,也查不出任何端倪,雨花閣也是被關得水泄不通,心下更是愁悶:“微臣留心著,也聽李公公說起,皇上今次的確是動了大氣,連那些所謂的證物都扔開了不理,一並著人封了,放在了暖閣裏。”


    海蘭眸中驟然一亮,似小小燭火,有了朦朧的光:“證物?就是那串七寶手串與那些詩詞書信?”雲徹不解其意,便答道:“是。七寶手串乃是藏傳佛教的珍物,那些證物是微臣親手封起,有幸看了幾眼,金銀自是尋常不說,其中所用的蜜蠟和珊瑚,都是不世之珍寶,極其名貴。”


    海蘭微眯了眼,目光卻含了模糊而閃爍的笑意,沉吟著道:“有件事,七寶,七寶,我曾聽姐姐說起過,或許……”她靜靜不語,旋即轉身離去。


    雲徹躬身目送海蘭離開,再轉進時,便望見皇帝寢殿的燈火已經暗了下來,李玉出來比了個手勢,督促上夜的宮人們守著。雲徹走到廊下,低聲道:“皇上睡著了?”


    李玉比了個無可奈何的手勢,垂頭喪氣道:“皇上看了會兒孝賢皇後的畫像,便有些乏了,一晚上都悶悶的。”他忽而想起一事,笑道,“對了,剛才的醒酒湯是延禧宮送來的?”


    雲徹道:“愉妃娘娘親手拿來的。”


    李玉抿嘴一笑,比了個大拇指誇讚道:“這便是愉妃娘娘的厲害之處了,難怪這些年不侍寢皇上也沒完全冷落她。你瞧著吧,皇上不出明天,至多後天,一定會去一趟翊坤宮的。”


    雲徹有些糊塗了:“李公公,這是怎麽說?難道愉妃娘娘的醒酒湯特別能讓人神誌清醒?”


    李玉笑吟吟道:“醒酒湯還不都是一個樣,天仙做的也沒別的味兒啊。倒是愉妃娘娘有心,沒在湯上用心思,倒用在瓶子上了。青櫻花,紅荔枝,真是有心了!”他說罷,走到台階下,對著依舊跪著不起的嬿婉道,“令嬪娘娘,皇上已經睡下了,您再跪著也是自個兒為難自個兒,還是起來吧。左右您的心意皇上知道了就成了。”


    嬿婉也不推卻,扶著春嬋的手吃力地起身:“多謝公公。”嬿婉雙腿有些發顫,見淩雲徹就在近旁也未上前相扶,心裏便恨恨的,卻也不願流露在臉上,半扶半靠著春嬋走了。


    養心殿前的漢白玉石板盡數雕著如意吉祥的圖紋,跪得久了,那些吉祥如意似乎也烙進了皮肉裏,走一步都會牽扯著痛。春嬋心疼道:“小主,咱們跟嫻皇貴妃非親非故的,素日也少來往,你何必這麽點眼地去替她求情,也沒個結果,犯不上啊!”


    “連你也覺得本宮犯不上麽?”嬿婉不著痕跡地含了一縷清寒如霧的微笑,“純貴妃已然失勢,嘉貴妃風頭正健,嫻皇貴妃本是平步青雲,眼看離皇後的寶座隻有一步之遙了,冷不丁扯上私通的罪名。你想想,那麽她們三人之中,誰還最有機會成為未來的皇後?”


    春嬋遲疑著道:“小主這麽說,自然是嘉貴妃最有希望了。這個節骨眼上您還來替皇貴妃求情,豈不是生生得罪了嘉貴妃麽?”


    “本宮與她的嫌隙還少麽?就算本宮如何委曲求全,嘉貴妃上位,本宮除了受辱便沒有其他的路。這麽多年了,本宮隻是想活得尊貴一點兒,不要再受辱,卻總是不能。本來以為要忍辱受氣看嘉貴妃一輩子的眼色了,可今日你沒瞧見麽?太後顯然是不待見嘉貴妃的。”


    春嬋看了看四周,壓低了聲音道:“太後再不待見,那也不是皇上的親生額娘啊!她說了頂用麽?反而嘉貴妃若知道,更容不下小主了。”


    嬿婉彎下腰輕輕揉著膝蓋:“嘉貴妃要為了今日本宮為嫻皇貴妃求情的事兒責罰,也隻是讓六宮知道她不能容人的度量。而且,哪怕太後的話不頂用,但至少讓本宮知道,嘉貴妃要封後,必有太後的阻力在。”


    春嬋擔心不已:“可太後也不喜歡嫻皇貴妃啊!”


    嬿婉銜了一縷怨,一縷喜:“那又如何?本宮總要賭一賭的!不為別的,就為著不願再受嘉貴妃的氣。而且,本宮本來是毫無把握的,現下也多了幾分把握了,因為皇上看見本宮為嫻皇貴妃跪求的時候,沒有發怒趕走本宮,這便是一個好兆頭了。”


    春嬋憂心忡忡道:“這是好兆頭?”


    月光清朗,照在她潔白盈然的麵孔上,如同積了一層碎薄的春雪。嬿婉含笑:“是。隻要嫻皇貴妃有一絲機會沉冤得雪,本宮今日就沒有白跪,她會記得本宮這份雪中送炭之情。本宮不賭其他,就賭嫻皇貴妃在宮中浸淫這麽多年,她不會由著別人把自己逼上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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