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閉的宮苑中,好像日日都下著雨。(.mianhuatang.info好看的小說雖然知道有人一同住著,但總是無聲無息,好像待得久了,人也成了鬼魂,沒有動靜。


    如懿和惢心絞了帕子忙碌著打掃,雖然自小養尊處優,不事辛勞,但強逼著自己做起來,也能慢慢做得好。她和惢心忙進忙出,分明是覺得有眼睛在窺探著她們的,但猛然迴頭去,卻又不見人影。


    惢心有些害怕:“小主,住在這裏的,到底是人還是鬼?”


    如懿強自鎮定下來,沉聲道:“當然是人,這世上哪有鬼?”


    惢心有些不安地翻著包袱:“早知道就該多備些蠟燭了,這裏不分白天黑夜都黑漆漆的,讓人看了害怕。”


    到了夜間,兩人總算收拾幹淨了住下。因著每日給的蠟燭隻有兩根,兩個人都當寶貝似的積攢著,加之勞累,天一黑便睡下了。才躺下沒多久,隻覺得身上的被衾蓋著一陣比一陣涼,仿佛是起風了。風自由地穿行在迴廊梁柱之間,嘩嘩地吹起破舊不堪的窗紙,有窗欞吱嘎地搖晃,劃出一陣陣幾欲刮破耳膜的刺聲,啪一下,又一下,仿佛突如其來地敲著人原本就瑟瑟不安的心。


    有閃電的光線驟然亮起,殘破的紙窗外,分明有人影倏忽晃過。惢心嚇得連聲尖叫起來:“有鬼——有鬼——”


    如懿來不及披衣,點上蠟燭霍然打開門,直衝到外頭。脆弱的火光在疾旋的風中微弱地掙紮了幾下便滅了。四周黑漆漆的,隻有幾個破舊的宮燈晃著微弱的火光,和偶爾劃過天際的閃電,照亮這破敗的庭院。


    如懿索性將手中的燭台一扔,金屬滾地有刺耳的鳴響。如懿大聲道:“不管你們是人是鬼,我既然來了這兒走不了,便是做人也好做鬼也好,也要和你們待在一起。有本事就自己走出來給我瞧瞧,裝神弄鬼,難道被遺棄的女人隻會做這樣的事情麽?”


    惢心隨後衝了出來,披了一件外裳在她身上:“小主,小主,起風了,要下雨了,你小心著涼!”


    如懿扯下衣裳甩到她手中,厲聲道:“有本事就出來,有什麽可嚇人的!我若是即刻死在了這裏,也比你們這些裝神弄鬼隻會暗中窺伺的人強!想來嚇唬我,便是做了厲鬼,你們見了我也隻會躲躲閃閃,避之不及!”


    閃電劃過處,幾張蒼老而殘破的麵容隱約浮現。如懿心生一計,轉身去房中取過包袱中的糕點,向麵容浮現中一一拋擲而去。很快,有幾個年長的婦人從廊柱後轉出,紛紛搶過糕點,嗬嗬笑著,心滿意足而去。


    如懿稍稍心安,惢心急道:“小主……”


    如懿道:“就算是鬼魂,貪於飲食,有什麽好害怕?”


    一聲淒厲的冷笑自梁柱後緩緩轉出,如懿借著昏黃的宮燈看去,卻是一個年邁婦人緩步過來。她的衣著打扮比其餘人稍顯潔淨舒展,隻是頭發花白,滿臉皺紋,老態龍鍾,看上去已有六七十歲。


    如懿看她沉著走進,並不似旁人貪戀糕點,心知此人一定不尋常,便先拜下道:“晚輩烏拉那拉氏如懿,給前輩請安?”


    “前輩?”那老婦人摸一摸自己的臉,森然道,“我很老麽?”


    如懿見她陰惻惻的,也不免添了一分畏懼,隻得坦然道:“既然熬在了這裏,即便青春貌美又有什麽用?反而年老長壽,才能熬得下去。”


    “年老長壽?”那婦人連連冷笑,“熬在這種不見天日的地方,活著還不如死了。”


    如懿心中閃過一絲剛硬之氣:“話雖這樣說,但前輩沒有尋死,便知螻蟻尚且貪生。”


    那老婦人雖然年邁,眼中卻閃過一絲精光:“是啊,來了冷宮的人沒幾個熬得住的,你方才看到的那幾個便已經瘋瘋癲癲了,你看不見的那些,都是熬不住自己上吊死了的。冷宮的亡魂不少,你倒不怕?”


    如懿黯然道:“遲早也要成為其中一縷亡魂,這樣想想,還有什麽可怕。”


    那婦人不置可否地一笑:“這冷宮,總算來了個異數。”她說罷,縹緲離去。


    如懿後退一步,才覺得背心的睡衣已經都被冷汗濕透。如懿長舒了一口氣,拍拍惢心的手道:“算是見過了,可以安心睡了。”


    惢心畏懼地和如懿貼在一起,如懿笑道:“你便和我一起睡吧。”


    一夜風雨大作,起來也是個陰沉天氣。惢心跟在如懿身後亦步亦趨,小心翼翼地問:“小主真要去看麽?”


    如懿換了一身更簡樸的衣袍,故意打扮得灰撲撲的:“昨夜她們已經按捺不住來看了我,難道我不去看她們麽?”


    其實她住的地方與其他人還隔了一座院落,重重曲廊轉過去,卻聽得前麵窸窣有聲,似有好些人圍在那裏看著什麽。她疾步過去一看,嚇得不由得退了一步,原來一座空空的殿閣裏,一個女人高高地把自己掛在梁上,隻有一雙腳搖搖晃晃地,每一動,都散下一點塵灰來。


    惢心嚇得尖叫一聲,指著道:“小主,小主,有人吊死了。”


    那些圍觀的婦人們隻是冷漠地望了她們倆一眼,又望了望吊死的女人,毫無驚異地散開了。有人不無羨慕地笑起來:“真好,她去見先帝了。先帝見著了她,一定還會寵幸她的。真是有福了。”


    昨夜稍稍整齊的老婦人跟在人群後出來,淡漠地望了惢心一眼:“不必大驚小怪,熬不住自殺的人天天有,你以後住久了就知道了。”


    惢心嚇得臉色發白,顫抖著說不出話來。那老婦人淡淡道:“你呢?什麽時候你也熬不住也把自己掛上去呢?”


    如懿覺得自己的身體有點不受控製地發抖,她指著梁上的女人道:“那她怎麽辦?”


    老婦人怪異地笑了笑:“等下會有侍衛來把她拖出去,拖到焚化場燒了,埋了。真好,死了,化了,終於離開了這個鬼地方。”


    惢心吃驚道:“這裏也有侍衛?”


    老婦人鄙夷地看她一眼:“當然。要不然你不是隨時隨地都可以從這裏推門走出去?”惢心驚慌失措地去拍門,驚唿道:“有人麽?有人麽?裏頭有人上吊死了!”


    良久,有個頭兒模樣的侍衛懶洋洋地探頭進來看了一眼,揮了揮手道:“淩雲徹,趙九宵,你們倆去收拾一下。”


    分明是個人,倒是像被當做物件,連死後的尊嚴亦沒有,隻是被“收拾”一下。如懿見兩個大男人伸手就要抱那婦人的屍體下來,忙急道:“你們是兩個男人,怎麽可以伸手接觸前朝嬪妃的屍身這樣冒犯不敬?”


    淩雲徹這才看見如懿,他微微眯起眼睛,似是被她容貌微微驚住,屏息的片刻他旋即收手,在一旁不再觸碰。


    趙九宵懶懶笑了笑道:“不碰,好哇!那咱們兄弟倆就不幹了,勞您自己動手吧。”


    如懿被他一激,想到自己來日的下場,亦不覺兔死狐悲,一把拔出他腰間的長刀扔到惢心手裏:“惢心,你站到凳子上去砍斷繩索,我在下麵抱著她。”


    惢心有點顫顫的,但見如懿選擇抱著屍體,她亦無法可想,隻得站到凳子上砍斷了掛在梁上的繩索,屍體掉下的衝力極大,如懿一個抱不住,踉蹌著連人帶屍全摔倒在了地上。她離著那屍身那麽近,幾乎可以觸到屍體上冰涼的死亡氣息和那幹冷的完全失去了生氣的肌膚。


    她丟開手,忍不住俯身幹嘔了幾聲。


    趙九霄像是看著一個有趣的熱鬧:“既然嚇成這樣,逞什麽強?你既然不許我們兄弟碰,這屍體,我們不抬了!”


    如懿仰起臉冷冷看著他道:“要是進了冷宮,我還能出去半步,這具屍身自然不用你們來搬了。何況我隻是要你們不許用手直接碰觸,並非不讓你們抬出去。”


    淩雲徹奇怪地瞥她一眼:“那你說怎麽辦?”


    如懿轉過身,想要在周遭尋到一塊裹屍的大布,卻左右不見蹤影,那老婦人本冷眼旁觀,見她如此,轉身去隔壁拎了一塊碩大的白布來:“這塊原是我留著給自己的,如今先給她用吧。隻是來日我走之前,你們必得拿自己的衣衫拚縫一塊裹屍布送我走。”


    如懿感激道:“是。”她和惢心用布裹好屍身,留出兩頭可以抬的地方,道:“有勞兩位了。”


    趙九霄見她如此麻煩,本來就心生不忿,懶洋洋地看著天不肯動手。淩雲徹看不過去,伸手推了他一把,道:“動手吧,完了還有別的事。”


    趙九霄會意,笑嘻嘻道:“隻有你還有別的事,我卻沒有了。”


    淩雲徹也不理會,伸手抬起屍身的一頭,趙九霄便也搭了把手,一起出去了。


    如懿這才鬆了口氣,趕緊迴到房中拚命洗臉洗手,又換了一身幹淨衣裳,那種惡心的感覺才沒有那麽強烈了。[棉花糖小說網.mianhuatang.info想看的書幾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說網站要穩定很多更新還快,全文字的沒有廣告。]那老婦人大剌剌走進她房中,仿佛入了無人之地,自己找了盞幹淨的茶盞倒了點白水喝了:“既然那麽怕,就別去碰。”


    如懿洗幹淨手:“總有一天,我也會那樣,是不是?”


    那老婦人並不理會,隻道:“沒想過活著出去?”


    如懿猶疑片刻:“前輩在這兒待了多少年?”


    那老婦人橫她一眼:“前輩?我沒有名字麽?”


    如懿見她性情古怪,忙恭恭敬敬道:“還請您老人家賜教。”


    那老婦人撣了撣衣衫:“我是先帝的吉嬪。”她自嘲地一嗤:“可是我一輩子都沒吉利過,還留著名位呢,就被關進了這裏。”


    如懿忙起身道:“晚輩烏拉那拉氏如懿,見過吉太嬪。”


    “太嬪?”她黯然一笑,“是啊。先帝過世,我可不是成了太嬪?可惜啊,人家是壽康宮裏頤養天年的太嬪,尊貴如天上的鳳凰;我是關在這兒苦度年月的太嬪,賤如蟲豸。”她忽然警醒,“你說你是烏拉那拉氏?那先帝的皇後烏拉那拉氏是你什麽人?”


    如懿道:“兩位烏拉那拉氏皇後,都是我的姑母。”


    “兩位?”吉太嬪冷笑道,“一位就夠厲害了。不過,再厲害也厲害不過當今太後啊,否則怎麽會連你也落到冷宮裏來了。不過我到這冷宮八九年了,從未聽說有人走出去過,我倒很想看看,烏拉那拉氏家的女兒,能不能走得出去。”


    如懿吃驚道:“您才到冷宮八九年,那您今年……”


    吉太嬪撫摸著自己的臉,哀傷道:“你以為我七老八十了?我被太後那老妖婆害得進這個鬼地方的那一年是二十六歲,如今也才三十五歲而已。”如懿驚得喉嚨裏發不出一點聲音,隻能以不可置信的目光瞪著她。吉太嬪恢複了方才的那種冷漠:“這裏的日子,一天是當一年過的,熬不熬得住,就看你自己的了。”


    如懿眼看著她出去,滿心驚惶也終於化作了不安與憂愁:“惢心,對不住。讓你和我一起來了這樣的地方。”


    惢心有些畏懼,卻還鎮定:“小主在哪裏,奴婢也在哪裏。”


    如懿再也忍不住滿心的傷痛,那種痛綿綿的傷痛,原本隻是像蟲蟻在慢慢地啃噬,初入冷宮時的種種驚懼之下,她原不覺得有多痛多難熬。可是仿佛是一個被麻木久了的人,此刻她驟然低頭,才發覺自己的身體發膚已被這微小的吞噬蛀去了大半,那種震驚與慘痛,讓她不忍去看,亦不忍去想。原來,她真的已經失去了那麽多,地位、家族、榮耀以及她一直倚仗的他的信賴。都沒有了。


    可是,她卻再沒有辦法。人在任何境地都有自己眼前的企求,譬如嘉嬪企求生下皇子;慧貴妃企求恩寵一如從前;而阿箬,企求聖眷不衰。她所企求的,隻能是學著先活下來,僅僅是活下來。


    而門外的淩雲徹呢,在把冷宮嬪妃的屍體送去焚化場焚化後,他所願的,是什麽呢?他那樣微紅的英氣的臉龐,疏朗的劍眉亦飛揚起來,站在冷宮和翠雲館偏僻的甬道上,仰首期盼著明媚的少女匆匆向自己奔來,那真是無趣而沒有出頭之日的冷宮侍衛最美好最樂意所見的場景。


    那少女像一隻輕盈的蝴蝶撲扇著冷宮前狹長而冷清的石板,雖然隻是穿著宮女最尋常不過的青色衣裝,她玉蕊瓊英一般的嬌美麵容,依然如一抹最亮的豔色,無可阻擋地撞入了他眼簾。


    雲徹見她跑近,忙關切道:“嬿婉,跑慢一些,等下跑得累了還要再去當差,更累著自己了。”


    嬿婉扶著弱不勝衣的細腰,微微喘著氣道:“我就是要跑得快一些,才能多見你一會兒。”她的臉不知因為跑得太急還是羞怯,泛出珊瑚一樣的嬌潤之色,“雲徹哥哥,你是不是等了很久?”


    雲徹忙道:“沒有。我隻是稍微早一點來,這樣就能看著你來。我和九宵說好了,他會替我一會兒。”


    嬿婉稍稍放心,笑靨如花道:“那就好,我也和四執庫的芬姑姑告了假,說肚子不舒服就出來了。”她看了看周遭,歎口氣道:“平日裏隻有你和趙九霄看著,一定很辛苦吧?每天能做的事情就是守在門口看看天,或者進去替她們搬運屍體。雲徹哥哥,為什麽我們都那麽命苦,沒有出頭之日?”


    雲徹道:“你還是想離開四執庫?”


    嬿婉黯然道:“雖然伺候的是皇上的衣物,但每天隻和衣裳打交道,哪一天能夠有個好前程。雲徹哥哥,我才十四歲,我不想一輩子都在四執庫受人唿喝。若是到個好一點的宮裏伺候得寵的小主,我也能拉你離開這兒。那麽我們……”


    雲徹搖頭道:“何必呢?得寵的小主宮裏是非自然多。你不知道昨日進冷宮的那位,還是皇上的嫻妃娘娘呢,還不是要在冷宮淒冷終身?何況是小小宮女,一個不小心被主子打死了也是活該,還不如四執庫清清靜靜地安生。”


    嬿婉撅起嘴,生了幾分委屈之意:“是清靜,是安生,可要是過了二十五歲還留在那裏,我就要被送出宮了。我雖然是正黃旗包衣出身,但若不是幾年前我阿瑪犯了事丟了官職,家裏門楣雖然低些,也好歹是個格格。可如今我不過是包衣奴才家送進宮的宮女。如果我沒有個好去處,沒有個好主子替我指婚,那我和你……我和你……”她害羞得說不下去,隻看著他的眼睛問:“雲徹哥哥,你的心意沒有變過吧?”


    雲徹懇切道:“當然沒有。雖然我比你早入宮三年,又年長你六歲,但能遇到家鄉故知已經很不容易,我和你又……情投意合,我的心意絕不會改變。”


    嬿婉高興起來,甜美的笑意再度綻放在唇角:“那就好。昨日是嘉嬪、玫嬪和慎常在行冊封禮的日子,過幾天內務府馬上要挑選宮女去伺候她們,如果我能去伺候嘉嬪娘娘或是慎常在就好了,如今宮中最得寵的就是她們呢。”她按了按袖口:“我已經存了一小筆銀子了,到時候隻要買通芬姑姑,她願意薦我去就好了。”她為難地看一眼雲徹:“隻是我怕銀子還不夠……”


    雲徹為難地皺了皺眉,還是道:“你別急,我還有點俸例,再不行的話,我會想想別的辦法。”


    嬿婉高興地點點頭,眼中閃過一絲倔強的堅韌:“雲徹哥哥,宮中我沒有別的人,隻能依靠你了。”她伸出雙手,露出手指上森森的新舊傷痕,淒苦道:“雲徹哥哥,我每天都不斷地熨衣裳熏衣裳,已經兩年了。管事的姑姑們隻要一個不高興,就可以拿滾燙的鐵熨子朝我扔過來,拿炭灰潑我。我真的不想一輩子都做一個四執庫的宮女,也不想你一輩子都困在冷宮當差。我知道的,你一直想做一個堂堂正正的神武門侍衛,甚至在皇上的禦前當差。你放心,隻要我們抓住機會,一定不會屈居人下的。”


    雲徹點點頭,小心翼翼地替她嗬著手道:“比起我在冷宮這裏空有抱負,浪費年華,我更心疼你被人欺淩。你放心,我一定會想辦法的。”


    嬿婉被他小心地捧著手,心中溫暖如綿,好像一萬丈的陽光一起傾落,也比不上此刻的溫暖和煦。她摸著左手手指上一個色澤黯淡的紅寶石戒指,那是紅寶石粉研了末做成的,原不值什麽錢,卻是淩雲徹送給她的一片心意。他們原是這紫禁城中貧寒的一對,能有這份心意,已經足夠溫暖。她柔聲道:“有時候再苦再累,看著你送我的這個戒指,就覺得心裏舒暢多了。”


    雲徹的臉微微發紅,靜了片刻道:“嬿婉,我知道自己沒什麽銀子,隻能送你寶石粉的戒指。但我有最好的,一定都會給你,你相信我。”


    嬿婉滿臉紅暈,低下頭吻了吻雲徹的手指,害羞地迴頭跑走了。


    雲徹在嬿婉離開後許久,目光再度觸及冷宮深閉而斑駁的大門。他逐漸明白,自己願意幫助冷宮中那個奇怪而倔強的女人,多半是因為她的臉和美好如菡萏的嬿婉,實在是有三分相似。這樣想著,他的一顆心愈發柔軟,仿佛被春水浸潤透了,暖洋洋地曬著春日豔陽底下。再沒有比這更快樂的事了。


    雲徹迴到冷宮門口,往進門的門檻上一靠,有點犯難。方才他迴自己住的侍衛廡房裏,趁侍衛頭領李金柱在睡午覺,翻了翻衣箱底下的俸例荷包,裏麵不過才七八兩碎銀子。這點銀子,實在是幫不上嬿婉什麽忙的。他放好了荷包正要起身,隻見李金柱打了個哈欠慢騰騰爬起來道:“小淩,照規矩,該交錢了。”


    冷宮的侍衛不過四個人並一個頭領,他和趙九宵算是一班,另兩個漢軍旗出身的張寶鐵和包圓算一班,雖然如此,也是要輪值的。張寶鐵和包圓交給李金柱的例錢多一些,平時又肯花點錢請他喝酒吃菜,往往便休息得多,不用幹什麽差事。淩雲徹和趙九宵出身包衣奴才,家裏貧苦,還要送些錢迴去,日子緊巴巴的,孝敬得少了,少不得什麽苦活累活都得他們幹了。譬如上次去抬屍首,張寶鐵和包圓是永遠不必幹這等又累又髒的活兒的。


    雲徹想著還要用錢,少不得咬了咬牙,賠笑道:“李頭領,我……我家裏……”


    “老規矩,交不出錢就幹活兒。接下來守夜都是你的差事。”李金柱爽快地擺擺手,笑道,“知道你和別人不一樣,有個相好兒在宮裏想著以後要成家。行,存著點就存著點吧。就你和九宵那小子苦哈哈的。”


    雲徹感激萬分地點點頭,出去當差了。


    九宵推一推他:“發什麽呆?”


    雲徹怔怔的:“我在想,有沒有什麽辦法弄到一點錢?”


    九宵愣了愣,哈哈笑起來:“想錢想瘋了吧?冷宮的侍衛是所有侍衛裏最窮的,哪裏能去弄錢。”


    雲徹呆呆地望著碧藍的天空,說不出話來。


    九宵搖了搖頭道:“別想了。明晚包圓招唿了我們陪李頭兒喝酒,他出錢,我們哥兒幾個作陪,怎麽樣?”


    如懿在夜半時分醒來,隱隱聽到角門外幽怨而悲切的哭聲,她在最初的畏懼之後分辨片刻,立刻就聽出了是海蘭的聲音。冷宮的側邊有個角門,離她的屋子最近,她悄悄起身靠近,透過門縫望出去,果然見到一身幽藍暗花素錦袍的海蘭。


    如懿情急地叩了叩門,低聲道:“海蘭,海蘭。”


    海蘭從嗚咽中探起頭來,喜出望外道:“姐姐,姐姐是你麽?”


    如懿急道:“都夜深了,你們怎麽來這裏?”


    海蘭稍稍猶豫:“姐姐,我擔心你。所以來看看你。”


    如懿借著角門邊宮燈微弱的光線,敏銳地發現她臉頰邊深紅色的紅腫,分明是五個指印的模樣。她立時緊張起來:“海蘭,是不是有人欺負你?”


    葉心在近旁放風,低聲催促道:“小主,好容易偷溜過來一次,有什麽話趕緊說吧?別被人發現了。”


    海蘭忙止了淚道:“我聽人說冷宮苦寒,所以特意包了幾件衣裳來給姐姐。”她望著高高的牆頭,用旁邊的竿子將包袱一挑,扔了進來:“姐姐若缺什麽,我會常常送來。”


    夜風透過薄薄的衣衫是刺骨的涼。如懿的口吻並不溫和:“你以後不許再來這裏犯險。還有,告訴我,你的臉怎麽迴事?”


    海蘭還未開口,葉心已經忍不住道:“今早我們小主從延禧宮往長春宮去請安,誰知道在西長街上碰到了慎常在,也不知道她發什麽瘋,看見我們小主低著頭就說小主一臉晦氣犯她的衝,二話不說伸手就打。”


    如懿道:“沒有告訴皇後娘娘麽?”


    葉心氣道:“正好遇上皇上,告訴皇上了。誰知道皇上隻問慎常在手疼不疼,要不要請太醫來上藥,根本不過問我們小主,真真是氣死奴婢了。也不知道慎常在是怎麽了,夜夜侍寢這麽承寵,火氣還這樣大!”


    如懿隱隱覺得不對:“如葉心所說,她昨夜剛侍寢,那麽那個時間剛離開養心殿,應該很高興才對。怎麽會一早見你就這麽大火氣?”


    海蘭落淚道:“我本就是個人人可欺負的。她恃寵而驕,也是尋常。”


    如懿想想也是:“從前你心裏有了委屈,總喜歡這樣來對我說一說。”她心下酸楚:“可是海蘭,眼下我不能再寬慰你護著你了,你要自己想辦法保護好你自己,不要再受委屈。而且冷宮這樣的地方,若是被人發現你偷偷前來,連你也會被連累的。”


    她話音未落,忽然聽到有人喝道:“是誰在那裏?”


    陡然間一個聲音響起,葉心慌得忙護住海蘭,卻發現那人正從前麵過來,根本無路可退。如懿緊張得一顆心被高高揪起,她反正已經是落在這裏的人了,還有什麽可怕,倒是海蘭,要是被自己連累也來了這裏,可怎生是好?


    如懿隔著角門的門縫望去,卻見正是白天來搬屍身的侍衛之一,便情急道:“侍衛大哥,你千萬別聲張。她們……她們隻是來看我的。”


    淩雲徹提著燈籠打開門鎖一看,卻見是如懿縮在門邊,他狐疑道:“你都被貶進冷宮了,怎麽還有人來看你?”


    如懿乍然見門打開,海蘭站在門外,激動得幾乎落下淚來,她指了指地上的包袱道:“這是延禧宮的海貴人,我和她曾經住在一起。她是怕我在冷宮受涼,所以特意來看看。她……她不是有心闖到這裏來的。”如懿見他衣著寒素,靈機一動,拔下頭上的一支銀簪交到淩雲徹手裏:“求求你,千萬別聲張。千萬別!”


    淩雲徹見如懿一副哀求的淒惶神色,仿佛是在溪邊飲水時突然被猛獸驚起的鹿,惶惶不安,而這種不安卻並非為了自己,更多的是為了眼前另一個人。他不覺為自己的這個比喻覺得好笑,原來自己竟然是那隻猛獸。想到此節,他便有些心軟,更兼看到那支銀簪,心底更是一動,便硬聲道:“給我這支銀簪做什麽,一拿出去人家還以為我是偷的,還不如銀子方便呢。”


    如懿心中一動,已然明白眼前這個人不過是貪財罷了。她眉心一鬆,唇角便有了一點笑意:“那你稍等。”她安慰地拍拍海蘭的手,從袖口取出一錠銀子交到他手中:“這裏是十兩,如果你願意絕口不提今日之事並且護送海貴人出了這裏的甬道,我便再給你十兩。”


    淩雲徹眼中微微發光,頓時心念如電:“如果海貴人以後還要給小主你傳遞什麽東西,實在不必這麽冒險了,隻要交給我轉交就是了。至於我這麽幫忙……”


    他才要說下去,隻聽那頭廡房裏有人探出頭來喚道:“小淩,你撒泡尿怎麽那麽久,等著你喝酒呢。”


    他忙迴頭道:“好了好了,就來!”


    如懿略略含了幾分輕蔑:“你很愛財?”


    淩雲徹不以為辱:“有貪念的人才肯好好做事。”


    如懿鬆口氣:“那你略等,看護好海貴人。”她轉身迴房中取出五十兩銀子交到淩雲徹手中:“這點銀兩,夠你好好辦事了吧?”淩雲徹大喜過望,一雙眼灼灼發亮,伸手就要去拿,如懿一縮手道:“但你總要告訴我,你叫什麽,我才好托付你辦事。”


    淩雲徹倒也坦然:“我是冷宮的侍衛,淩雲徹。”


    如懿淡淡一笑:“這個名字倒有幾分氣勢。”淩雲徹接過銀子握在手心,那種冰涼的堅硬給人踏實的感覺,他隻覺得心頭大石瞬間被移開了大半,連連答應了“是”,又道:“海貴人往後哪怕要過來,提前派個人跟我招唿一聲就是了。隻是別常來,也別白天來,太點眼了。”他向四周張望道:“趕緊走吧,等下有人出來就不好了。”


    如懿看著海蘭依依不舍的樣子,越加覺得淒然,心疼道:“好好照顧自己。”


    海蘭貼在她身邊輕聲道:“姐姐,日後我不能常來,每隔十天若天氣好的話,我會在禦花園裏放起一隻蝴蝶風箏,隻要你看見,就算我們彼此平安了。”


    如懿點頭道:“快去快去,無事不要再來。”


    海蘭被葉心牽著,一步三迴頭地走了。如懿聽著微微鬆了一口氣,將海蘭送來的衣裳包袱緊緊抱在胸前,倚靠在牆壁上,無力地坐了下來。風聲依舊唿唿的,如泣如訴,仿佛是誰在幽幽地嗚咽著。這或許,就是她要習慣的人生了。


    冷宮裏的日子,過得緩慢而悠長。有時候幾乎連她自己都忘記了,她還活在這個地方,一天天過著重複的日子。陰雨的日子裏,所有的人像蟲豸一樣蜷縮在自己的世界裏,苟延殘喘。天氣晴好的日子裏,她會看到一個個像幽靈一樣冒出來的前朝女人們,幹癟的,枯燥的,瘋癲的,安靜的,活在自己的世界裏的女人。一開始她也會害怕,害怕有人會衝上來抱住她把她當做是接她們出冷宮的先帝,或者在太陽底下袒胸露乳曬著身上虱子的女人。但她漸漸習慣,好像周圍的人把冷漠和無動於衷都傳染給了她,讓她習慣了忍耐、默然、冷眼旁觀。就好像她一樣習慣著有時候會餿腐的飯菜和經常潮濕曬不幹的衣裳和被鋪,照樣大口大口地吞咽,照樣合目而眠。


    不為別的,隻是她還想活著,活下去。


    隻是這裏實在是太陰冷了,陰冷得幾乎能掐出水來,即便她覺得自己漸漸活得像長在牆角的一株黴綠色的青苔,她還是在半年後覺得有些異常,有一種疼痛開始纏繞上她的身體,那就是風濕。雖然海蘭常常托淩雲徹送來一些治療風濕的膏藥,但在整日的陰冷潮濕之下,這些禦藥房上好的膏藥,也成了杯水車薪。


    她無聲地忍住疼痛,和惢心縫製著越來越多的護膝和護臂,不僅給自己,也給吉太嬪。這裏的每一個女人,都得著這樣的病。偶爾,她會抬頭望向天空,期待著十天一次的蝴蝶風箏高高飛起。那是海蘭在提醒著她,時間的流逝和彼此的平安。當然,偶然淩雲徹還是會替她們傳遞些必需的衣物和所用,因為如懿賞賜給他的銀兩,足以讓嬿婉實現願望。雖然錢不如預期那麽多,不能讓她去最得寵的嬪妃宮裏,但嬿婉至少離開了四執庫,不用再終日和衣裳打交道,受著姑姑的責罵,而是換去了阿哥所伺候皇後的三公主。這雖然算不得最理想的去處,但比起四執庫,已經算是一個很好的去處了。


    等到秋風漸起的時候,冷宮的日子便越來越難熬了。到了那一日該放風箏的時候,是個陰天,風箏才剛飛起,便又落下了。


    如懿心中隱隱不安起來,正盤算著讓淩雲徹去看一看,才發覺這一日值守的卻是另兩個侍衛。她心中實在擔憂,但又無法,隻得忍耐著坐在廊下打著各種各樣的絡子,尋思著什麽時候讓淩雲徹送出去換點錢來。


    而此刻的海蘭,心中也如暴風疾雨來臨一般,心慌得不行,她的風箏才剛飛起,就被經過禦花園的皇後和慎常在、慧貴妃看見。


    這些日子以來,皇後的臉色一直不好看。她所親生的二皇子永璉一直斷斷續續地病著,春日的時候抱在身邊養了一陣已經見好,便即刻送迴了阿哥所,但隻要天氣稍稍反複,便一直發作風寒,讓人擔心不已。這一層秋涼下來,永璉便再度虛弱了下去。


    皇後剛從阿哥所過來,見到發病中的永璉麵色紫紺,唿吸急促而微弱,簡直如絞心一般,此刻看到一隻五彩斑斕的蝴蝶高高飛起,想到自己的孩子竟不能起身放聲大笑,盡興玩一玩,簡直氣不打一處來。


    慧貴妃察言觀色,已然喝道:“誰在那裏?”


    海蘭聽得聲音,心裏沒來由地一慌,慌慌張張收了風箏線跪下道:“參見皇後娘娘,慧貴妃娘娘。”


    跟在皇後身後的慎常在輕蔑地看了她一眼,勉強行了個平禮。


    慧貴妃很是不悅,一張芙蓉麵如凍了嚴霜一般,嗬斥道:“皇後娘娘擔心二阿哥的病情心緒不佳,你竟然還在這裏歡天喜地地放風箏。”


    皇後一向柔和的麵龐犀冷如冰,道:“簡直全無心肝!”


    慎常在嬌聲嬌氣地勸道:“皇後娘娘您別生氣了。海貴人一向和冷宮裏的烏拉那拉氏交好,不與其他嬪妃來往,性子孤僻是出了名的。她非要在這兒幸災樂禍一下,放個風箏撒個歡兒,您就由著她去。小人得誌,能多久呢?”


    海蘭慌忙俯下身,卑微地道:“皇後娘娘息怒,皇後娘娘息怒,臣妾並不知道二阿哥病重,隻是在此放風箏嬉戲,並非幸災樂禍!”


    慧貴妃“哎呀”一聲道:“枉費海貴人還在宮裏呢,連外頭的誥命夫人都來了好幾撥兒入宮看望了,海貴人還真是漠不關心。”


    皇後心下愈加惱怒,失了往日的溫和沉著,又驚又怒:“本宮與皇上為了二阿哥擔憂心煩,她卻毫不關心,還在這兒這麽興高采烈,簡直是其心可誅。”


    慎常在趁著皇後怒氣正盛,索性一腳踩在海蘭的手上。嬪妃所穿的花盆底鞋的底都是寸許高的桐木,質地異常堅實,這一腳踩下去又格外用力。海蘭隻覺得鑽心疼痛,眼淚都掉了下來。


    慧貴妃搖頭冷笑道:“此刻才掉眼淚,可知不是關心皇後娘娘的二阿哥了。怎是連牲畜都不如。”


    皇後厭棄道:“你那麽喜歡在禦花園放風箏,就給本宮跪在這兒靜心思過。”


    “哎呀,這天氣怕是要下雨了呢。”慎常在看一看天色,忽然笑道,“娘娘,對待這樣不知進退的人,罰跪雨中,好好淋淋雨,腦袋就清醒了。”


    海蘭再忍不住,抬起頭道:“阿箬,你也曾受過淋雨的責罰,己所不欲為何還要施於人?”


    慎常在的滿頭珠翠在愈加陰沉的天光下搖曳出尖冷如利芒的暗光:“我就是這樣才足夠清醒,那麽海貴人,個中滋味,你也該嚐嚐。”


    皇後的語氣冷漠而簡短道:“那麽,就跪在這兒,等著大雨衝刷幹淨你這樣卑劣肮髒的心。”


    皇後含怒離開,一腳踩在海蘭已經受傷的手背上,整個人差點一滑,幸好被宮女們牢牢扶住了。


    皇後嫌惡地看她一眼,道:“手放在不適宜的地方,還不收起來麽?”


    說罷,皇後便憂心忡忡離去。慎常在和慧貴妃一左一右扶著皇後的手臂前行。慎常在賠笑道:“皇後娘娘切勿生氣,小孩子風寒是常有的事,宮中有那麽多名醫在,請寬心就是。”


    皇後擔憂不已:“可是太醫說永璉的風寒反複發作,已經轉成肺熱,常常唿吸困難,一不小心就會致命,實在令人擔心……”


    海蘭跪在那裏,葉心慌忙去看她的手,手背上已經被堅實的桐木花盆底踩出深紫泛紅的兩個血印子。海蘭痛得死死咬住自己的唇,極力忍耐著,不讓屈辱的眼淚落下來。她看著陰翳的雲層越來越密,終於積聚成一場罕見的瓢潑秋雨,將自己單薄的身體和著秋日裏飄零的殘葉一同席卷其中,成為茫茫大雨中漂浮的一點零丁秋萍。


    夜來風雨大作,海蘭渾身發著高熱,再耐不住委屈,撐著傘獨自從宮中跑出,奔向冷宮。風雨時節,連侍衛們都躲在了廡房不肯出來,海蘭拍響角門,終於驚動了住在近旁的如懿。她門縫裏望見如懿撐著傘瑟瑟守在門邊,不由得熱淚潸然,她哭著訴說了今日的種種屈辱。


    皇後、慧貴妃、慎常在,這三個名字,幾乎是立刻勾起了如懿心底血肉模糊的沉痛。她咬碎了銀牙,恨恨道:“海蘭,害我的人總逃不脫是她們三個。如今,可能連你也會被她們踐踏至死啊。”


    海蘭嗚咽道:“姐姐,這宮裏好冷,可是我隻有一個人,連你也不在身邊。”


    如懿的心傷再度被她勾起,伸手按在破敗潮濕的角門上:“海蘭,我在這裏,每一天都好冷,好像永遠沒有陽光一樣。就像此時此刻,我很想握一握你的手互相溫暖,可是卻隔著這扇門不能碰到你。”她的聲音變得堅定如磐石:“海蘭,如果你不想冷死,就好好抱緊自己。不要像我一樣,除了恨什麽也做不了,像我當初一般除了隱忍便不懂得狠命反擊。海蘭,不要落到我這樣的地步,千萬不要!”


    海蘭舉起受傷的手背:“可是姐姐,我怕我的力量不夠,不能保護自己。任何人都能踐踏我,甚至嫌棄我的存在。”


    如懿的聲音在唿嘯的風雨中聽來格外冷硬:“海蘭,如果別人嫌棄你,踐踏你,你就一定要活得更好。”


    海蘭的哭泣傷心而無助:“姐姐,可是我知道你活得不好,一點也不好。我也活得一點都不好,怎麽辦?我要怎麽辦才能幫你,幫到我自己。”


    如懿的臉上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但聲音卻沉穩而沒有一刻遲疑:“海蘭,我已經是沒有辦法的人了,但是你還可以。你活得好一點,或者,我也可以活得好一點。恰如我此刻卑微的祈求,至少有一個太醫,可以來治一治我日漸嚴重的風濕。海蘭,靠自己,去爭取好一點的生活。”


    海蘭極力想拭淨臉上的淚,卻發現她的淚和雨水早已混雜在一起,澆濕了她。她昏昏沉沉的,拖著沉重的雙腿,走在茫茫雨簾之中。暴雨如巨大的繩索一下一下用力鞭打著大地,用濺起的硬如石卵的水珠再次暴打不已。


    她身上滾燙滾燙的,卻覺得自己成了薄薄的一片紙,任由雨水衝淋,除了深寒,還是覺得深寒。紫禁城的秋水這樣冰冷,衝刷直下,將無數落葉殘花,一同卷落溝渠之中,不知飄零何處。她忽然想,如果自己就此死去,這世間便隻有如懿一人會替她傷心吧。那麽如懿,便連她這個最後的溫暖也失去了。她將如懿的願望在心中反複掂量。良久,她才恍然發現,原來如懿的願望,便是她自己的願望。


    曾經很多年前,她能依靠的隻有如懿一人。那麽今日,她也應該讓自己稍稍堅強,變成如懿可以倚靠的後盾。


    這樣的念頭最後在她腦中劃過時,她已然走迴了延禧宮的門外。葉心和綠痕打著傘守在門邊,見她癡癡惘惘地迴來,臉上終於有了一點人色,她忙迎上去,帶了哭腔道:“小主您白日裏淋了好幾個時辰的雨發了高熱,怎麽此刻還要淋雨呢?您的傘呢?小主您說話啊,別嚇奴婢啊小主!”


    海蘭聽著葉心的聲音在耳邊喧嘩,再忍不住,身子向後一仰,暈倒在滂沱大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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