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眾人皆到皇後的長春宮中請安,富察氏命人賞了一籮紅橘下來,含笑道:“皇上念著咱們後宮,江南進貢的紅橘一到,就先挑了一籮送來。[看本書最新章節請到]正好咱們也一起嚐嚐。”


    眾人起身謝恩,“多謝皇後娘娘恩典。”


    皇後囑了眾人落座,看蓮心和素心分了紅橘,方慢慢道:“咱們這些姐妹,都是從前潛邸時便一起伺候皇上的,彼此知道性情。如今進了紫禁城做了皇上的人,一則規矩是定要守的,二則也別拘了往日的姐妹之情,彼此還是有說有笑才好。”


    晞月先站了起來,滿麵恭謹道:“皇後娘娘從前是臣妾們的姐姐和主子,如今更是天下之母。臣妾們不敢不心存恭敬。”


    皇後淡然笑道:“晞月妹妹言重了。本宮比你們虛長幾歲,自然在教導之餘,更要好好顧全你們。”


    晞月領著眾人起來,“謝皇後娘娘隆恩。”


    如懿看著皇後與晞月一唱一和,隻低了頭慢慢剝著紅橘把玩,麵上略含了一縷笑,淡淡不語。


    皇後對晞月的應答甚是滿意,含笑點了點頭,“你們坐著吃些橘子好好聊聊吧,本宮有些乏了,先迴寢殿歇息。”


    她停一停,環視眾人,“皇上已經擬定了你們的位份,也各自安排了宮室與你們居住。如今皇太後已經先移居了慈寧宮。晌午旨意一下來,就各自搬過去住吧。為著這些日子替大行皇帝哭靈,擠在一塊兒住也是為難了你們。”


    眾人聞言一凜,哪有心思再坐,便紛紛告辭了。


    果然到了晌午,皇帝冊定位份的旨意遍傳六宮。如懿站在廊簷下逗著一雙藍羽鸚哥兒,隻聽著阿箬掰著指頭嘟囔道:“立後大典之後,皇後已經挑了長春宮去住。長春長春,真是個好意頭,隻盼著皇上春恩長在呢。蘇格格新添了三阿哥,封了純嬪,陳格格本來就是出身低下的漢軍旗女子,又不得寵,因她的名字叫婉絪,便隻封了婉答應,都住在鍾粹宮。黃格格封了怡貴人,住在景陽宮,她倒挺高興的。本來麽,皇上也不是很寵愛她,給個貴人就不錯了。金格格隻封了嘉貴人,住在啟祥宮,她又不高興又不敢說。金格格一直以為自己的朝鮮宗室女的身份便覺得高人一等,眼下也隻不過是個貴人,看她還有什麽好神氣的!”


    如懿取過鳥食灑在鸚哥兒跟前,“你說話便說話,背後議論人家做什麽。”


    阿箬吐了吐舌頭,“奴婢知道了。另外就是海蘭格格了,皇上隻封了她常在,也沒說住哪個宮,大概位份不高,隨便跟著哪個主位住著吧。倒是咱們和高福晉那裏,還不知是什麽旨意。”阿箬說著往門外看了看,不免有些焦灼,“太陽都快落山了,別的小主那兒都住進新殿去了,怎麽咱麽這兒還沒聖旨來呢?”


    如懿心裏雖有些著急,卻不便在阿箬麵前流露出來,便拿給鸚鵡取食的小勺子攪著水,阿箬忙道:“小主,咱們的鸚鵡好幹淨,拿取食的勺子攪了水,它們就不喝那水了。”


    如懿正不耐煩,卻見惢心領著傳旨太監王欽進來並兩位大臣進來。


    王欽打了個千兒道:“啟稟小主,聖旨下。大學士禮部尚書三泰為正使,內閣學士岱奇為副使,行冊封禮。”


    如懿忙忙低首跪下,院子裏的人也跟著跪在後頭。


    王欽取過聖旨,朗聲念道:“朕惟教始宮闈。式重柔嘉之範。德昭珩佩。聿資翊讚之功。錫以綸言。光茲懿典。爾庶妃那拉氏、持躬淑慎。賦性安和。早著令儀。每恪恭而奉職勤修內則。恆謙順以居心。茲仰承皇太後慈諭。以冊印封爾為嫻妃。爾其祗膺巽命。荷慶澤於方來。懋讚坤儀。衍鴻休於有永。欽哉。”


    如懿雙手接過聖旨,“臣妾謝皇上隆恩。”


    如懿使個眼色,惢心忙從袖中取過三封紅包,一一交到三人手中。


    王欽滿麵堆笑,“多謝嫻妃娘娘賞賜,皇上說了,延禧宮就賜給娘娘居住。請娘娘即刻遷往延禧宮。”


    如懿心中一沉,勉強笑道:“多謝公公。阿箬,好生送公公和兩位大人出去。”


    阿箬答應著,王欽拱手道:“奴才還要去皇上那兒複命,娘娘別忘了明日一早換上吉服去長春宮給皇上和皇後娘娘謝恩。”


    如懿頷首道:“有勞公公提醒。”


    院中眾人尚跪在地上,叩頭道:“恭喜嫻妃娘娘,娘娘萬安。”


    如懿道:“本宮乏了,等下阿箬會給你們賞錢,你們再把東西收拾了去延禧宮。”


    惢心忙跟著如懿走到內殿。


    如懿屏息靜氣,問道:“月福晉那兒有消息了麽?”


    惢心低聲道:“剛得的消息。月福晉封了慧貴妃,皇上的口諭,貴妃之外戚,著出包衣,入於原隸滿洲旗分。果然的滿門抬鑲黃旗,賜姓高佳氏,貴妃也遷往鹹福宮居住了。”


    如懿淡淡笑一聲,更覺煩惱不堪,“鹹福宮?可不是福澤鹹聚麽?”


    惢心柔聲勸道:“娘娘別煩惱!延禧宮雖然偏僻,雖然……”惢心想要寬慰如懿,也覺得皇帝恩義懸殊,實在也無從寬慰起。


    如懿搖頭道:“延禧宮偏僻卻不冷清,旁邊就是宮人來往的甬道,嘈雜紛擾。且從康熙爺二十五年之後,足有三十多年未再修葺,乃是六宮之中最破敗的宮苑。”如懿不安道,“難道太後和皇上,就厭棄我至此麽?”


    惢心道:“皇上和娘娘多年情分,斷不會如此。即便是太後,太後不也說不怪罪娘娘麽?”


    如懿心中煩亂如麻,“口中所言,隻怕是說說而已。算了,此時此刻,我也不能爭什麽,先收拾了東西去延禧宮吧。”


    住進延禧宮中,已經是夜來時分。所幸延禧宮雖然靠近宮人進出的甬道,但關上大門,也還清靜。宮中雖不是新修葺的,但前後兩進院落各五間正殿,又有東西配殿三間,倒也寬敞。如懿本是喜靜之人,宮人們仔細打掃之後,反覺得室內古樸,也不是十分簡陋。


    如懿往延禧宮中看了一圈,慶幸道:“你們打掃得仔細,總算還不是太差。”


    阿箬撇嘴,有些不滿道:“小主也太知足了。東西六宮之中,哪一個不比延禧宮好。奴婢瞧著承乾宮、翊坤宮,個個都是頂好的,景致又美,離皇上的養心殿又近。住在這兒,不知道皇上多早晚才來一次呢。”


    如懿瞥了她一眼,隻看著梁上的雕花歎了口氣。


    惢心笑著拉住阿箬道:“好姐姐。皇上要願意來,不會嫌路遠;若是不肯來,哪怕住進養心殿後頭的圍房,也不濟事。”


    阿箬正要迴嘴,如懿淡淡道:“願意來的總不在乎遠近,滿肚子的心思未必要掛在嘴上。阿箬,你說是不是?”


    阿箬有些氣餒,隻得喏諾地道:“幸好娘娘搬過來之後,皇上也賞賜了好些東西添補宮裏的擺設,皇上心裏總是有娘娘的。”


    如懿頷首道:“皇上今晚宿在長春宮,咱們也早些安置。新換了地方,也不知道會不會睡得香。”


    惢心眼珠一轉,笑吟吟道:“就怕娘娘覺著換了地方睡不香,奴婢已經在寢殿點了安神香了。”


    如懿讚許地點點頭,阿箬卻隻是暗暗犯了個白眼,垂了手站到了後頭。


    主仆三人正準備往寢殿走,外頭守著的小太監進來道:“啟稟娘娘,海常在來給娘娘請安。”


    如懿不覺詫異,“這個時候,怎麽海蘭還來請安?快請進來吧。”


    如懿方走到西暖閣坐下,海蘭已經帶著侍婢葉心進來了。


    如懿含笑道:“怎麽這麽晚還來請安?課是長夜漫漫睡不著麽?”


    海蘭倒不似往日一般,隻是拘謹。惢心斟了茶上來,謙恭道:“海常在請用茶。”


    海蘭也不喝茶,隻是盈盈望著如懿,一臉委屈地不作聲。


    如懿暗暗納罕,便笑道:“妹妹有什麽話盡管對我說。對了,今日聖旨到的時候還不知道妹妹住在哪個宮裏,不知皇後娘娘可安排了?”


    海蘭眼圈微微一紅,低首道:“嬪妾人微言輕,自然是皇後隨手安排了哪裏就是哪裏了。”


    如懿奇道:“是什麽地方?難道不好麽?”


    葉心忍不住道:“皇後娘娘說慧貴妃的鹹福宮寬敞華麗,就指了小主去鹹福宮。這本也沒什麽,可是鹹福宮那位向來是不容人的,如今抬了旗,那是更不得了了。譬如怡貴人,就是從前伺候皇後娘娘的侍女。可慧貴妃那裏,從前有個丫頭在她不方便的時候伺候了皇上,就被她想了法子攆出去了。”


    如懿柔聲打斷,“這也是從前的事了。如今她是貴妃,自然要比從前顯得溫柔大方些。”


    葉心忿忿道:“我們小主好性兒,總被人欺負。到了鹹福宮先聽了慧貴妃一頓訓,又被撥到了一間西曬的屋子裏住。”


    如懿聞言皺眉:“那哪裏是住人的地方,夏天暴曬,冬天冷得冰窖似的,便是一般的奴才也不住那裏,不過就是平日裏放放不要緊的東西罷了。慧貴妃也不怕皇上看見麽?”


    海蘭微微啜泣,“皇上素來就少去嬪妾那裏,如今在慧貴妃眼皮子底下,那更是不能了。今日慧貴妃還說,若皇上真問起來,便隻說嬪妾自己愛住那裏,她還勸不住。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說]嬪妾……其實皇上哪裏會管嬪妾呢。”


    如懿心中不忍,“她既這樣待你,那你現在這般出來,她可不忌諱?”


    海蘭泣道:“她有什麽可忌諱的?這會兒鹹福宮裏不知道多熱鬧呢,人人都趨奉著她封了貴妃,更抬了旗呢。”


    如懿沉吟片刻道:“那你如何打算?”


    海蘭淚汪汪看著如懿,“嬪妾隻敢來求嫻妃娘娘恩典,希望能與娘娘同住,便心滿意足了。”


    如懿忙道:“你素來隻叫我姐姐,如今還是叫姐姐。口口聲聲‘娘娘嬪妾’,倒生分了。”


    海蘭怯怯點頭,感動道:“是。”


    如懿想了想道:“你要過來住,也不是不行,隻消我迴稟皇後娘娘……”


    如懿一語未完,惢心上前道:“娘娘,茶涼了,奴婢再替您換一盞。”


    如懿正點頭,卻見惢心深深望了自己一眼,也是心知肚明,隻得暗暗歎了口氣道:“你要過來住,也不是不行,隻消我迴稟皇後娘娘也就是了。隻是你知道我如今的情境,一來不能像以前一般開口向皇後求什麽,二來我真求了,皇後也未必會答應。隻怕還要怪你不安分守己,若是慧貴妃因此遷怒於你,你以後的日子更不好過。”


    惢心替海蘭添了茶水,裝作無心道:“其實海蘭小主在潛邸時就住咱們娘娘旁邊的閣子裏,若說和咱們一起住延禧宮那也說得過去。這下子硬生生要分開那麽遠,真不知是什麽道理。”


    海蘭淚眼迷蒙,低頭思忖了片刻,才低低道:“原是我糊塗了,怎好叫姐姐為難呢。”


    如懿過意不去,“若是在從前,我沒有不幫你的道理。可是眼下,你看看我的延禧宮便知,我實在沒有開口的餘地。且你搬來延禧宮這種偏僻地方,也未必是好事。若是被我牽連失寵於皇上,就更不好了。”


    海蘭環視延禧宮,也不覺歎了一口氣,“姐姐在潛邸時乃是側福晉中第一人,何曾住過這樣委屈的地方。”


    如懿拍了拍她的手,“委屈不委屈,不在於一時。你我都好好的,還怕來日會不好麽。”


    海蘭拿絹子拭去淚痕,展顏道:“姐姐說的是。”她微微含笑,“從前我在潛邸的繡房作侍女時也被人欺負,是姐姐偶爾看見憐惜我,勸我要爭氣。後來皇上寵幸了我又忘了,是姐姐將我繡的靴子進獻皇上,讓皇上想起我給我名份。姐姐幫我的,我心裏都記得。”


    如懿溫和道:“好了。你有你的忍耐,我也有我的。咱們都忍一忍,總會過去的。”


    海蘭這才起身,依依道:“時候不早,妹妹先告退了,姐姐早點歇息吧。”


    如懿送至廊簷下,心中略略不安,“慧貴妃若真難為你,你還是要告訴我。再不濟總能和你分擔一些。”


    海蘭感激道:“多謝姐姐,我都記得了。”


    如懿見海蘭和葉心出去,庭院中唯見月色滿地如清霜,更添了幾分清寒蕭索之意,不知不覺便歎了一口氣。


    惢心取了披風披在如懿肩上,方才跪下道:“娘娘歎氣,可是怪奴婢方才勸阻娘娘?”


    如懿搖頭道:“你做得對。我自身難保,何必牽連了海蘭。”


    惢心道:“從前在潛邸時,慧貴妃的性子並不是這樣驕橫,倒常見她溫柔可人,怎麽一入宮就成了這樣呢?”


    如懿望著庭院青磚上搖曳的枝影,心事亦不免雜亂如此,隻是耐著性子道:“得意驕橫,失意謙卑乃是人之常情。若能在得意時也能謙和受身,溫謹待人,才是真正的修為。”


    惢心沉吟道:“皇上一向稱讚娘娘慧心蘭性,嘉許慧貴妃嫻靜溫婉,怎麽到了今日給娘娘的封號是嫻,慧貴妃反而是慧?”


    如懿緊了緊披風,淡淡道:“皇上做事別有深意,咱們別胡亂揣測了。”


    養心殿書房的明紙窗糊得又綿又密,一絲風都透不進來,唯見殿外樹影姍姍映在窗欄上,仿佛一幅淡淡水墨蕭疏。


    皇帝隻低頭批著折子,王欽悄聲在桌上擱下茶水,又替皇帝磨了墨,方低聲道:“皇上看了一個時辰的折子啦,喝口茶水歇歇吧。”


    皇帝“唔”了一聲,頭也不抬。王欽又道:“皇上,張廷玉大人來了,就在殿外候著呢。”


    皇帝停下筆,朗聲道:“快請進來吧。”


    王欽聽得這一句,就知道皇帝待張廷玉親厚,忙恭恭敬敬請了張廷玉進來。張廷玉一進殿門,老遠便躬身趨前,端端正正行了一禮,“微臣請聖躬安。”


    皇帝微笑道:“王欽,快扶張大人起來,賜座。”


    王欽扶了張廷玉起身,養心殿副總管李玉已經搬了一張梨花木椅過來,張廷玉方才敢坐下。


    皇帝關切道:“廷玉,你已年過花甲,又是三朝老臣,奉先帝遺旨為朕顧命。到朕麵前就不必這樣行禮了。”


    張廷玉一臉謙恭,“皇上恩遇,微臣卻不敢失了人臣的禮數。先帝器重,微臣更要勤謹奉上,不敢辜負先帝臨終之托。”


    皇帝頷首道:“這個時候,你怎麽還進宮求見朕。”


    張廷玉欠身道:“皇上封慧貴妃,抬旗賜姓是莫大的榮耀,微臣方才正是從慧貴妃母家大學士高斌府第喝了賀酒迴來。”


    皇帝“哦”了一聲,淡淡道:“這是慧貴妃的榮耀,也是高氏一門的榮耀。連你都賀喜,那朝中百官,想是都去了吧。”


    張廷玉不假思索道:“皇上皇恩浩蕩,高府賓客盈門,應接不暇。”張廷玉覷著皇帝神色,小心翼翼道,“本來鄂爾泰還和微臣玩笑,說這麽多人怕是要踏爛了高府的門檻,想來高大學士思慮周詳又見多識廣,一早命人換了紫檀木的門檻。”


    皇帝素來知道張廷玉與皇後富察氏的伯父馬齊、馬武交好,一向最支持中宮,自然看不慣慧貴妃的父親高斌新貴得寵,當下隻是微微一笑,似乎不以為意,“紫檀木雖然名貴,但也不算稀罕東西。”


    張廷玉越發笑容可掬,“微臣也是這麽想,隻是今日和內務府主事郎大人閑話,郎大人說這兩年紫檀短缺,兩廣與雲南皆無所出,隻有南洋小國略有所獻,漂洋過海過來,所費不下萬金。更難得的是高大學士府上所用的紫檀,入水不沉,高大學士深以為傲,約了百官同賞,臣也是大開眼界。”


    皇帝笑著飲了口茶水,喚過王欽道:“朕記得,高斌府上所用的紫檀……”皇上似乎思索,隻看了王欽一眼。


    王欽一愣,還未反應過來,伺候在殿角的小太監李玉已經搶著道:“迴皇上的話,高大人府上所用的紫檀是前兩日皇上賞的,為著事多,皇上交代了王公公,王公公囑咐奴才去內務府辦的。”


    王欽迴轉神來,忙拍了拍腦袋,“皇上,瞧奴才這記性,居然渾忘了。”王欽忙跪下道:“還請皇上恕罪。”


    皇帝並不看他,隻道:“你初入宮當差,大行皇帝身後留下的事情多,忘了也是有的。起來吧。”


    王欽鬆了口氣,趕緊謝恩爬起來,擦了擦額頭的冷汗。


    張廷玉微笑道:“原來是皇上賞的,這是天大的恩典,自然該百官同慶。”他略略思忖,“皇後冊封以來,臣一直未向皇後請安,心中慚愧。還盼年節下百官進賀時,可以親自向皇後娘娘問安。”


    皇帝道:“那有什麽難的?到時朕許你親自向皇後問安便是。”


    張廷玉再度欠身,“臣謝皇上隆恩。皇後娘娘是先帝親賜皇上為嫡福晉,皇後娘娘出身於名門宦家,世代簪纓,伯父馬齊與馬武都是兩朝的重臣。富察氏又為咱們滿洲八大姓之一,為大清多建功勳。臣敬慕娘娘仁慈寬厚,才德出眾,能得皇上允許親自向娘娘問安,乃是臣無上榮耀。”


    皇帝微微正色,“你的意思朕明白。皇後乃後宮之主,執掌鳳印,朕自然敬愛皇後,不會因寵偏私。”


    張廷玉肅然道:“臣聽聞兩宋與前明後宮弭亂,寵妾淩駕皇後之舉屢屢發生,導致後宮風紀無存,影響前朝安定。皇上英明,微臣欣慰之至。”張廷玉望著皇帝案上厚厚一遝奏折,關切道,“先帝在時勤於朝政,每日批折不下七個時辰。皇上得先帝之風,朝政雖然要緊,也請皇上萬萬保養龍體,切勿傷身。”


    皇帝略有感激之色,“廷玉對朕,亦臣亦師。將來朕的皇子,也要請你為師,好生教導。”


    張廷玉誠惶誠恐,“微臣多謝皇上垂愛。天色不早,微臣先告退了。”


    皇帝道:“李玉,好生送張大人出去。”


    李玉忙跟著張廷玉出去了。


    皇帝嘴角還是掛著淡淡笑意,十分溫和的樣子,眼中卻殊無笑色,取過毛筆飽蘸了墨汁,口中道:“王欽,你是朕跟前的總管太監,事無大小都要照管清楚,總有疏漏的地方。有些差事,你便多交予李玉去辦吧。”


    王欽心頭一涼,膝蓋都有些軟了,隻支撐著陪笑道:“奴才遵旨。”


    皇帝埋首寄書,“出去吧,不用在朕跟前了。”


    王欽諾諾推出去,腳步聲極輕,生怕再驚擾了皇帝。出了養心殿,王欽才發覺脖子後頭全是冷汗,腳底一軟,坐倒在了漢白玉石階上。


    門口的小太監忙殷勤過來扶道:“總管快起來,秋夜裏石頭涼,涼著了您就罪過了。”


    王欽硬生生甩開小太監的手,遠遠望見李玉送了張廷玉迴來,恨恨罵小太監道:“王八羔子,也敢到我跟前來耍機靈了!”


    跟在他後頭的李玉知道他是指桑罵槐,指著自己,也不敢迴嘴,忙縮了頭迴去。王欽正站著,皇帝的聲音已經從裏頭傳出來,“去長春宮。”


    王欽一骨碌站起來,用盡了嗓子眼裏的力氣,大聲道:“皇上起駕啦——”


    太後站在慈寧宮廊下,看著福姑姑指揮著幾個宮人將花房送來的數十盆“黃鶴翎”與“紫霞杯”擺放得錯落有致。彼時正黃昏時分,流霞滿天如散開一匹上好的錦繡,映著這數十盆黃菊與紫菊,亦覺流光溢彩。


    福珈笑吟吟過來道:“慈寧宮的院子敞亮了許多。若是在壽康宮,這幾十盆菊花一擺,腳都沒處放了。”她見太後歡喜,愈發道:“也是皇上的孝心,那日攜了皇後親自來請您移宮。如今有什麽好的都先盡著您用。連花房開得最好的紫菊,也都送來了您這裏。”


    太後微笑頷首,扶著福珈的手走到階下,細細欣賞那一盆盆開得如瀑流瀉的花朵“如此,也算哀家沒白疼了皇帝。隻不過那日雖然是皇帝和皇後來請,可這背後的功勞,哀家知道是誰。”


    “太後是說嫻妃?”


    太後拈起一朵菊花仔細看了片刻,“顏色多正的花兒,和黃金似的,可惜了,還沒開出勁兒來。”


    福珈笑道:“有您愛護調教,要開花不是一閃兒的事。”


    “這也急不得。滿園子的花,前麵的花骨朵開著,後麵的也急不來。由著天時地利吧。”太後鬆開拈花的手指,拍了拍道:“皇上隻給她一個妃位,是可惜了。按著在潛邸的位份,怎麽也該是貴妃或者皇貴妃。”


    福珈取了絹子替太後抹了抹手,“有福氣的,自然不在這一時上看重位份。往後的時間長著呢。”


    太後頷首道:“慧貴妃是會討人喜歡。有時候跟著皇後來哀家這裏請安,規矩也一點不差。”


    福珈思忖著道:“照規矩是該晨昏定省的,但皇後和嬪妃們,也不過三五日才來一次。這……”


    太後一副從然淡然,看著天際晚霞彌散如錦,緩緩道:“哀家住在這慈寧宮裏,便是名正言順的太後,一日來兩次也好,三五日來一次也罷,都不是要緊事。要緊的是哀家的眼睛還看著後宮,太後這個位子原不是管家老婆子,不必事事參與介入,大事上點撥著不錯就是了。這樣,才是真正的權柄不旁落,也省得討人嫌。”


    福珈這才笑道:“太後的用心,奴婢實在不及。”


    夜來的長春宮格外靜謐,明黃色流雲百蝠熟羅帳如流水靜靜蜿蜒地下,便籠出一個小小天地,由得琅燁伏在皇帝肩上,細細撥著皇帝明黃寢衣上的金粒紐子,隻是含笑不語。


    皇帝本無睡意,便笑:“皇後一向端莊持重,怎麽突然對朕這麽親昵起來了?”


    琅燁輕笑道:“皇上隻看見臣妾端莊持重,就不見臣妾也很依賴皇上麽。”


    皇帝望著帳頂,嘴角含了薄薄一縷笑意,“皇後在後宮一力獨斷,為朕分憂,朕很高興。不過見慣皇後的正室樣子,小兒女模樣倒是難得了。”


    皇後默然片刻,盈然笑道:“後宮小兒女情腸多了,難免爭風吃醋的小心眼兒多些。臣妾若再不持重,豈不失了偏頗,叫人笑話。”她停一停,小心覷著皇帝道,“皇上的意思,是嫌臣妾今早提議讓嫻妃居住延禧宮是有些失當了。”


    皇帝略略含了一絲笑影,鬆開被琅燁倚著的肩膀,“皇後是六宮之主,後宮的事自然應當由皇後決斷。皇後的提議,朕自然不會不準的。”


    琅燁心頭微微一驚,不免含了幾分委屈,“皇上這樣說,真是低估了臣妾了。難道臣妾跟隨了皇上這些年,還會如幾位貴人一般不懂事,隻曉得爭風吃醋。臣妾不過是以為,皇上近日抬舉慧貴妃,自然是恩寵有加,慧貴妃賢淑安靜,也受得起皇上這點眷顧。隻是嫻妃在潛邸時位份既高,性子又傲,如今被貴妃高了一頭,難免氣不順,要與人起爭執,不若將她放到安靜些的地方,也好靜心些。等她心氣平伏些許,皇上再好好賞賜她給她些恩典就是了。”


    皇帝伸手撫了撫皇後的頭發,“皇後思慮周詳。”


    琅燁這才鬆了口氣,伸手攬住皇帝的手臂,笑意盈盈,“臣妾的愚見,怎麽比得上皇上的聖明。往日裏皇上一向稱讚嫻妃慧心蘭性,而慧貴妃嫻靜溫婉,怎麽到了今日給嫻妃的封號是嫻,貴妃反而是慧?臣妾卻不懂了。”


    隱隱有風吹進,帳外的仙鶴銜芝紫銅燭台上燭火微微晃了一晃,映著拂動的帳幔,如水波顫顫,明滅不定。皇帝的臉色落著若明若暗的光影,有些飄浮不定,他的笑影淡得如天際薄薄的浮雲,“朕也是隨手擇了兩個字罷了。”他低下頭看著琅燁,“朕囑咐了內務府,用心布置你的長春宮,你可還滿意麽?”


    琅燁笑意深綻,仿佛燭火上爆出的一朵明豔的燭花,“皇上在後宮的第一夜是留在臣妾宮中,便是對臣妾最大的用心與恩典了。”


    皇帝輕輕拍著琅燁的肩膀,聲音漸漸低微下去,卻依依透著眷戀與溫柔,“朕的用心,你懂得就好了。你是朕的皇後,又一向賢惠,後宮的事你打理著,朕很放心。”


    因出了喪,也立後封妃,嬪妃們也不再一味素服銀飾了。海蘭一早換了一身如意肩水藍旗裝,隻衣襟袖口繡了星星點點素白小花,如她人一般,清新而不點眼。自然,這也是她一貫的生存態度。


    海蘭照常來候著如懿起身,又陪她一同用了早膳,才去長春宮中向琅燁請安。


    琅燁氣色極好,又精心修飾過容顏,換了芙蓉蜜色繡折枝蝴蝶花氅衣(1),頭上隻用一隻鎏金扁方挽住如雲烏發,端正的發髻上隻點綴了疏疏幾點銀翠瑪瑙珠釵,並幾朵通草花朵而已。雖然簡單,倒也大方爽朗。一大早二阿哥也被乳母抱來了,琅燁愈加高興,嬪妃們也少不得熱鬧起來,說著二阿哥又壯了或是看著聰明伶俐。


    唯有嘉貴人金玉妍打量著琅燁一身的打扮,笑吟吟不說話。琅燁一時察覺,便笑道:“素日裏嘉貴人最愛說笑,怎麽今日反而隻笑不說話了,可是長春宮拘謹了你了?”


    玉妍忙笑道:“臣妾是看皇後娘娘身上繡的花兒朵兒呢,雖然繡的花朵少,可真真是以清朗為美,看著清爽大氣。”


    琅燁略略正了正衣襟上的珍珠鈕子,含笑道:“嘉貴人一向是最愛嬌俏打扮的,本宮倒想聽你評說評說。”


    玉妍斜斜行了一禮,如風擺楊柳一般,細細說來:“臣妾看娘娘身上的繡折枝花,隻在領口和袖口滿繡,衣襟和裙裾全是布料本來的紋樣,像是從前大清剛入關的時候,宮眷們最時興的繡法。那是往往以旗裝繡疏落闊朗的圖案為美,用的也是京繡手法,講究的是大氣連綿,富貴吉祥。而時下宮裏最時興的,是用輕柔的緞料,追求輕盈拂動之柔美,往往在袖口、領口、衣襟和裙裾上滿繡輕巧花樣,多用江南的繡法,或用金銀絲線和米珠薄薄織起,雖然花枝繁密,但追求越柔越好。如今看皇後娘娘的裝扮,真是頗有入關時的古風呢。”


    眾人聽玉妍娓娓道來,再看自己身上旗裝,雖然顏色花色各異,但比之皇後身上的繡花,或用金線或用米珠點綴,果然是輕盈精巧許多。


    皇後聽她說完,不覺歎道:“同樣是穿衣打扮,本宮一直覺得嘉貴人精細,如今看來,果然她是個細心人,能察覺本宮的心意。今早起來,本宮查看內務府的賬單,才發覺後宮女眷每年費製衣料之數,竟如斯龐大。本宮身上的衣衫雖然繡花,但花枝疏落,隻在袖口和領口點綴,又是宮中婢女或京中普通衣匠都能繡的式樣。而你們所穿,越是輕軟,就必得是江南織造蘇州織造所進貢的,加上織金泥金的手法昂貴,其中所費,相差懸殊。而且後宮所飾,往往民間追捧,蔚然成風,使得京城之中江南所來的衣料翻倍而漲,連繡工也愈加昂貴。如此長久下去,宮外宮中,奢侈成風,還如何了得。”


    琅燁一句一句說下去,雖然和顏悅色,但眾妃如何不懂其中意思,都垂下頭不敢再多言。唯有純嬪不知就裏,陪笑道:“皇後娘娘說的是,隻是皇上一向都說,先帝與康熙爺勵精圖治,國富民強……”


    琅燁淡淡一笑,取過茶盞定定望向她道:“民間有句老話,叫富不過三代。即便國富民強,後宮也不宜奢華揮霍。否則老祖宗留下的基業,能經得起幾代。不過話說迴來,純嬪你剛誕下了三阿哥,皇上看重,自然要靡費些也是情理之中。本宮不過是拿自己說話罷了。”


    素心會意,往皇後杯中斟上了茶水道:“可不是呢,昨兒皇後就吩咐了內務府,以後哪怕是長春宮的飾物,也頂多隻許用鎏金和尋常珍珠,最好是銀器或是絨花通草,赤金和東珠、南珠是一點不許用的呢。”


    晞月閑閑一笑,看著手上的白銀鑲翠護甲,“皇後娘娘的話,臣妾自然是聽著了。不比純嬪妹妹,有了三阿哥,說話做事的底氣,到底是不同了。”


    純嬪雖然單純膽小,但話至於此,還有什麽不明白的。她不覺蒼白了臉,腿下一軟便跪下了道:“皇後娘娘恕罪,還請娘娘明鑒。臣妾雖然誕下阿哥,但都是皇後娘娘福澤庇佑,臣妾不敢居功自傲,更不敢靡費奢侈。”


    琅燁淡淡一笑,“好了,別動不動就跪下,倒像本宮格外嚴苛了你們似的。起來吧。”


    純嬪這才敢起身,怯怯坐下。


    玉妍很是得意,掃了一眼眾妃,上前一步笑道:“皇後娘娘的話說得極是。隻是如今風氣已成,別說宮裏宮外了,連皇上賞賜給朝鮮的衣料首飾,也無不奢麗精美。臣妾聽來往朝鮮的使者說起,朝鮮國中也很是風靡呢。若咱們改了入關時的衣飾,也這般賞賜親貴女眷或屬國,豈不讓外人驚異?”


    她這一番話,自以為是體貼極了皇後,也能顧全自己喜好。如懿與海蘭對視一眼,當下隻是笑而不語。


    琅燁輕輕啜了一口茶水,方徐徐道:“嘉貴人的話自然也是有理的。皇上怎麽恩賞外頭,那是免不了的。隻是在內,咱們深居六宮的,凡事還是簡樸為好。”她微微正色,“更要緊的是,如今天下安定,咱們也別忘了祖宗入關平定天下的艱難。咱們身為天下女子的表率,更得時時記著自己的身份,事事不忘列祖列宗才是。”


    這番話極有分量了,饒是金玉妍伶牙俐齒,也隻得低頭稱是。


    晞月第一個站起來道:“既然皇後娘娘做出表率,臣妾等定當追隨。今日起,不再華服麗飾,一定效仿皇後娘娘,追思祖宗辛苦,簡樸度日。”


    琅燁頷首,輕歎道:“本宮一番良苦用心,你們千萬別以為是本宮有心苛責了你們。後宮人多,若人人多花費些,家大業大,總有艱難的時候。”


    這時,坐在一旁悶聲不語的怡貴人小聲道:“奴婢伺候皇後娘娘多年,皇後娘娘一直不事奢華,直到如今,連衣襟上用的珍珠紐子,也不過是內務府最尋常的那種,連上用的珍珠都覺得太過浪費了。”


    純嬪忙陪笑道:“怡貴人從前是貼身伺候皇後娘娘的,自然無事不曉。看來是臣妾們一直太粗心了,不曾好好追隨皇後娘娘。”


    皇後笑盈盈看著怡貴人道:“好了。如今都是皇上正式冊封的貴人了,還一口一個奴婢,成什麽體統呢。”


    怡貴人忙恭恭敬敬道:“臣妾謹遵皇後娘娘吩咐。”


    晞月忽地轉首,看了如懿一眼,“嫻妃妹妹一直不言不語,難道不服皇後所言,還是另有主張?”


    如懿抬了抬眼簾,徐徐道:“所謂言傳身教,皇後娘娘身體力行,咱們自然隻有聽其言隨其行的份,何須再多置喙呢。”


    海蘭亦忙低低道了“是”,又道:“臣妾不敢多言,是怕自己蠢笨失言。所以仔細學著皇後,不敢再多言了。”


    如懿微微一笑,“可不是,皇後的意思,就是皇上的意思。咱們好好聽著學著,便是受益無窮了。”


    晞月輕笑一聲,掩唇道:“嫻妃妹妹這句話,倒是意在皇上昨夜留宿長春宮了,好像有些酸意呢。”


    如懿淡淡笑道:“我方才說的話,心存和睦的人自然聽出帝後一心,後宮和睦的意思;心存酸意的麽,自然也聽出酸意了。”


    晞月秀眉一挑,似有不忿。琅燁和悅一笑,“好了。昨夜是皇上眷顧本宮這個皇後的麵子罷了,來日方長,你們都精心準備著,皇上自然會一一來看你們。”


    眾人答了是,如懿舉起手腕上的翡翠珠纏絲赤金蓮花鐲道:“這鐲子雖是臣妾入潛邸不久後皇後娘娘親自賞賜的,但如今宮中節儉,臣妾也不敢再戴了。還請皇後娘娘允準。”


    她這般一說,晞月也忙站了起來。


    皇後神色微微一沉,如秋日寒煙中沾上霜寒的脈脈衰草。然而旋即秋陽明豔,那寒意便蒸發得無影無蹤。皇後還是那樣無可挑剔的笑容,“既是本宮從前賞的,那也無妨。何況你們倆到底一個是貴妃一個是嫻妃,不能委屈了。”二人答應了,方才告退。


    外頭秋色明麗如畫卷,綠筠與海蘭陪著如懿出來,三人都是默默的。金玉妍與怡貴人走在前頭,猶自有些埋怨,“哎呀,從今往後,再不能穿這樣江南的軟緞子了,我一想著皇後娘娘身上的旗裝,雖然好看,但隻用絲線繡花,普普通通的,一點也無精致飄逸之美,唉……”


    怡貴人淡淡笑道:“嘉貴人美貌,自然穿什麽都是好看的。再不濟,你一向在梳妝打扮上用心,皇上一定會留意的。”


    玉妍輕輕“呀”了一聲,便道:“怡貴人在皇後身邊久了,自然懂得皇後的心思。有皇後娘娘這個榜樣,我哪裏敢不跟隨呢。罷了,如今金珠玉器都用不得了,要打扮便插了滿頭花做個瘋婆子吧。”兩人說說笑笑,便走到前頭去了。


    如懿安慰地拍拍綠筠的手,“今日的事別往心裏去。皇後隻是看重祖宗家法,並不是有意指責你。”


    綠筠愁眉微籠,“皇後的意思我如何不明白?先頭大阿哥的親娘是皇後族人,雖然歿了,但身份依舊高貴。二阿哥是皇後娘娘親生的,那更是尊貴無比的嫡子。隻有我,身份不尷不尬的,我阿瑪不過是筆帖式,要不是我僥幸生養了三阿哥,皇上怎麽會給我嬪位。我自知出身不高,平時已經恭謹安分,可是皇後仍然在意……”她再要說下去,已經含了幾分淚意。海蘭趕緊拿絹子擋在綠筠口邊,輕聲道:“好姐姐,你對皇後當然是恭謹安分,隻是姐姐心思單純,有什麽說什麽。這兒是在外頭,叫人聽見又多是非了。”


    綠筠嚇得一噤,忙取了絹子趕緊擦去淚痕。四周靜寂無聲,連陪侍的宮女也隻遠遠地跟在後頭。


    如懿讚許地看了海蘭一眼,柔聲道:“好了。有什麽事盡管到了我宮裏再說。如今,可別再失言了。”


    綠筠連連點頭,三人便說著話往禦花園去了。


    彼時秋光初盛,禦花園中各色秋菊開得格外豔麗,姹紫嫣紅,頗有春光依舊的絢美繁盛。美景當前,三人也少了方才的沉悶。一路繞過斜柳假山,如懿見前頭亭中玉妍和怡貴人正坐著閑話,便與綠筠和海蘭看著池中紅魚輕躍,自己取樂。


    玉妍和怡貴人背對著她們,一時也未察覺,隻顧著自己說得熱鬧。


    玉妍笑道:“其實姐姐封為嫻妃,我倒覺得皇上選這個‘嫻’字為封號,真是貼切。”


    怡貴人拈了絹子笑:“妹妹說來聽聽,也好叫我們知道皇上的心意。”


    玉妍拔下頭上福字白玉鎏金釵,蘸了茶水在石桌上寫了個大大的“嫻”字,笑吟吟道:“閑字,女旁。皇上登基之後最愛去皇後娘娘和慧貴妃那裏,嫻妃娘娘好些日子沒見到皇上了,可不是一個閑著的女人無所事事麽?”


    怡貴人拿絹子捂了嘴笑,倒是怡貴人身邊的宮女環心機靈,看見如懿就站在近處,忙低唿一句,“貴人乏了,不如咱們早些迴宮歇息吧。”


    這樣突兀一句,連玉妍也覺著不對,迴首看見了如懿一行人。玉妍並不畏懼,索性輕蔑地看著如懿,嬌滴滴道:“嬪妾不過是說文解字,有什麽說什麽,嫻妃娘娘可別生氣。”


    怡貴人瞟了如懿一眼,“嫻妃娘娘哪裏會生氣,一生氣可不落實了嘉貴人的話麽?不會不會。”


    如懿聽著她們奚落,心頭有氣,隻是硬生生忍住。


    海蘭實在聽不下去,大著膽子迴嘴道:“嫻妃娘娘麵前,咱們雖然都是潛邸的姐妹,也不能如此不敬。”


    玉妍微眯了雙眼,招了招手道:“海常在,快過來說話。”


    玉妍的位份比海蘭高,她見玉妍召喚,稍稍猶豫,還是不敢不去。待海蘭走到近前,玉妍伸手托起海蘭的下巴,仔細端詳著,“繡房裏的侍女,如今做了常在,嗓子眼兒也大起來了。”


    海蘭窘得滿臉通紅,隻說不出話來。金玉妍越發得趣,銀嵌琉璃珠的護甲劃過海蘭的麵龐便是一道幽豔的光。海蘭隻覺得渾身起了雞皮疙瘩,顫聲道:“嘉貴人,你想做什麽?”


    玉妍笑吟吟湊近她,“我想……”


    話未說完,玉妍的手已被如懿一把撩開。


    如懿泠然一笑,將海蘭護在身後,“憑著貴人的身份嚇唬一個常在算什麽本事?你也不過隻能在本宮麵前作口舌之稽罷了。見到本宮,還不是要屈膝行禮,恭謹問安。”


    綠筠忙勸道:“嘉貴人,你若與海常在玩笑,那便罷了吧。她一向膽子小,禁不起玩笑的。”


    玉妍輕哼一聲,蔑然道:“海蘭是什麽身份,我肯與她玩笑?”


    如懿瞥她一眼,緩緩道:“人在什麽身份就該做什麽事。若你覺得慧貴妃位份在本宮之上苛責本宮是理所應當,那麽本宮要來為難你,也是情理之中你合該承受。”


    玉妍嘴角一揚,毫不示弱,“你雖然是妃位位份遠在我之上,可是你是烏拉那拉氏的後代,我卻是朝鮮宗室王女,若論身份,我自然比你高貴許多。雖然我位份一時在你之下,你便以為你坐穩了妃位,我也沒有出頭之日了麽?”


    如懿微微一笑:“你自恃朝鮮宗室王女,卻不想想,朝鮮再好,也不過是我大清臣屬之國。小國寡民,連國君都要俯首稱臣,何況是區區宗室女?你若真要與本宮討論何為身份何謂高貴,就好好管住自己,做合乎自己身份的言行,才能讓人心悅誠服,才是真正的高貴。”


    如懿話音未落,卻聽得身後一聲婉轉,“本宮當是誰?這樣牙尖嘴利不肯饒人的,隻有嫻妃了。”


    如懿微微欠身,冷眼看著她,“昔日在潛邸中,貴妃溫順乖巧,可不是今日這副模樣。”


    慧貴妃瞥如懿一眼,大是不屑,“此一時彼一時,當日你位序在我之上,我自然不得不尊崇你。而今本宮是貴妃,你是隻是妃位,尊卑有序如同雲泥有別,你自然要時時事事在我之下。若連這個都不知道,你便不用在這後宮裏呆下去了。”


    如懿默然不語,貴妃描得細細的柳眉飛揚而起,“怎麽?你不服氣?”


    如懿笑意澹然,“禮儀已經周全,貴妃連人心也要一手掌控麽?若真要如此,就不是以威儀壓人,而是以懿德服人了。”她再度福身,“貴妃娘娘位份在上,我不會不尊。但也請貴妃明白,您的高貴應當來自敬服,而非威懾。”


    如懿說罷,徑自離去。純嬪與海蘭忽視一眼,立刻急急跟上。


    玉妍見慧貴妃氣得發怔,旋即笑道:“貴妃娘娘別聽她饒舌,眼見她以後的日子是不好過了,娘娘何必與她費口舌。嫻妃在您之下,將來還怕不能收拾了她麽?”


    慧貴妃眉頭微鬆,笑向玉妍道:“有嘉貴人與本宮一心,本宮有什麽可擔心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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