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


    此刻的山穀裏,正是這樣的感覺。


    一股泥土的香味,正是安寧的靜謐,除了風吹樹葉的沙沙響動,唯有蟋蟀在花草間爬行窸窸窣窣的聲音。


    遠處的一間一丈寬的木屋頂上盤旋著一條青色大蟒,身子一動不動,尾尖不斷的上下搖晃,倒是愜意。


    忽然一個蒼老的聲響穿透了山穀。


    “喂!你進來看一下吧,那小子醒了!”


    白衣人應了一聲,放下手裏的一把小鏟子,緩緩走入木屋裏。


    木屋的空間不小,沒有分隔,右邊是一張巨大的石桌,上麵除了一盞香爐別無他物。香爐裏散發出的煙霧久久不散去,似乎在空氣中結成了一副圖案。石桌旁邊是一個木桌,看起來有些年頭了,桌角已經腐朽掉,台麵上放著小藥碾、半幅羅盤還有一碗黏糊糊的奇怪膏藥,黃黃綠綠的,看起來好似鼻涕。


    房間左邊是一張木床,上麵空無一物。而旁邊的地上,並排躺著兩個人,正是李秉和安子。


    安子上身被扒個精光,全身塗上了黑乎乎的泥巴或是膏藥。肩膀上被巨蟒咬出的兩個大洞也被包紮上,那布料不很幹淨,滲著血漬;他額頭上的咒印雖然變淡了,卻還沒有完全退去。


    李秉嗯嗯呀呀的輕吟了兩聲,總算是醒過來了。剛一睜眼,就看見了一張再也不想見到的老臉,被嚇得一個機靈猛地撐起身子來。饒是剛才傷到了骨頭,這一動,疼的他直咧嘴。


    “嘿!李兄,你可醒了!”


    白衣人從門口走進來,笑著和李秉打了招唿。這人正是赤仁。


    “赤仁兄,你怎麽在這裏?”李秉問道,一邊站起身來。又看到那老嫗還在自己身邊,下意識的往後退了一小步。


    那老嫗冷哼一聲,沒好聲氣:“他要是不在這,你就該去給我打掃藥穀了。”說完,拿起拐杖,指了一下安子,看著赤仁道:“我看到他們好端端站在這裏真的心煩,等這個小子醒來之後,讓他們趕緊離開。”說完,頭也不迴的出了小屋。


    李秉大致猜出了是赤仁和老嫗相熟才救了自己,正要詢問,卻聽見安子低咳一聲,還倒在地上昏迷不醒,連忙蹲下。隻是他手還未碰到安子的身體,就聽見門口傳來聲音:“你若想讓他死,就盡管亂動。”


    正是那老嫗又折返迴來。看著倒在地上的安子,她微微揮動手裏的拐杖,那扭曲的人臉上的眼睛發出淡淡紫光。不等光芒完全褪去,一個中年男人慢步進了房間,徑直走向木桌,端起那碗黃黃綠綠的“湯藥”,又直勾勾走向安子。


    李秉看著那人的服飾,似乎是迴紇的民服,已經髒到累積了一層厚厚的汙漬,少說也有半年沒換;臉上也是黑漆麻烏,不堪入目。


    等那人近身,一股惡臭伴著他迎麵而來,熏的李秉好不難受,赤仁也掩鼻躲開。


    就在李秉扭頭的一瞬間,驚異的發現那男子額頭上,那一層黑黑的汙垢之下,居然有一個跟安子額頭上相同的咒印。再看這男人雙目無神,全然麻木不知。


    這人似乎被老嫗操縱了。李秉剛冒出這個想法,又迴憶起自己和安子之前的遭遇,忽然背後一涼,冒出一股冷汗。若是赤仁未到,恐怕自己的下場也是這般,隻是想想,便覺害怕。


    卻說那中年人走到安子身邊,跪下身子,一隻手緩緩扒開安子的嘴巴,然後……將那一碗鼻涕般的湯藥全部灌入了安子的嘴裏。


    這場景看在眼裏,李秉隻覺得有些惡心,再迴頭看那老嫗,卻已出了房間,消失不見。


    “赤仁兄,這……”


    赤仁示意李秉先坐下:“李兄莫怕。這裏麵的事情,聽我慢慢說來。”


    他原本想給李秉和自己各斟一杯茶,拿起桌上的茶壺才發現裏麵空無一物,隻好放下,又說道:


    “我原本說的來見故人,正是要來這裏。剛一進屋,就發現香爐的煙冒個不停,細看之下,發現裏麵的兩個人似乎是你和安子兄弟,我便急忙跑了出去,正好看見你倒在地上。跟‘圖瓦婆婆’解釋了誤會,就帶你們兩到這裏治傷了。”


    “香爐?”


    赤仁指了指石桌上的香爐,解釋到:“喏,就是那個,‘凝鏡香’能表示出固定位置裏發生的事情。那個香爐便是顯示這個山穀入口的地方。”


    李秉聽得一知半解:“那麽,那隻大蟒是……?”


    赤仁指了指房間的頂棚,示意李秉那大蟒就在上麵,又道:“它是這個藥穀的守護靈獸,圖瓦婆婆一直用靈藥喂養,所以它身上才有奇香,也很厲害。”


    得知了大概事情,李秉似乎總算定了心神:“多謝赤仁兄,若不是你,恐怕我也會變得跟剛才那人一樣。”


    赤仁的“不謝”還未出口,卻聽李秉談到了那個被控製的人,便接過話茬:“哦,你說那個。”


    “那個人叫做‘傀’,是薩滿秘術裏的一種控製人精神的方法。這個藥穀,圖瓦婆婆一個人打理不了,便用了這樣一個方法。一旦有了新的人闖入,護院大蟒就會咬住他,然後由圖瓦婆婆控製住他的心神。一旦成功,前一個人就會被放出去,如果兩三年還沒有新人進來,那麽這個人也會被放掉。”


    聽到這裏,李秉覺得這辦法也太殘忍了一些,一個人又有多少個三年,得這人迴家的時候,恐怕早已經物是人非了吧。不過他看到赤仁說這個事情的時候毫無避諱和不忍,便也不想再說這個問題,隻是簡單的哦了一聲。


    “李兄是不是心有不忍?”


    李秉看著赤仁正看著他,微微點頭,卻不說話,隻聽赤仁繼續說道:“其實我也是反對這樣的。但為了維護這個藥穀,圖瓦婆婆必須找到這樣的一個人。”


    赤仁說道這裏,停頓了一下,似乎思考了一番才做出決定,問道:“李兄是否知道‘柔然’這個國家?”


    李秉依舊是微微點頭:“我聽說過一些,幾百年前塞北的國家,後來被突厥滅掉了,聽說似乎疆域跟今天的迴紇很像。”


    赤仁剛一聽到迴答,便繼續說道:“三百年前,柔然亡國,族人四處逃竄,一部分去了更西邊的地方,另一部分逃到了東邊一點的草原,融入了室韋的部落中,自稱為‘蒙兀室韋’。我便是柔然後人。”


    他咽了一口吐沫,似乎陷入了迴憶和思索中。


    “柔然國中,有一個機構,叫做薩滿司,負責整個國家的占卜、醫藥、甚至曆法。後來柔然滅國,但是薩滿司裏的法術和產業卻流傳了下來,一些人世代守護著這些,期待某一天柔然複國。這些人便組成了薩滿教。


    而這個藥園,便是當時薩滿司的產業之一。圖瓦婆婆之前的數輩人都守護著這裏,等待著柔然複國的那一天。”


    李秉也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事情,不經思索便道:“這樣豈不是太傻。都已經滅了三百年。”心裏更是在想:現在室韋的人力似乎跟迴紇比起來,差的太多太多,複國的想法,無異於癡人說夢罷了。


    他看著赤仁沒有接話,才意識到剛才這句話似乎有些不妥,忙說道:“抱歉,赤仁兄,我隻是隨口說說。”


    赤仁也不生氣,反而大笑道:“哈哈,李兄,無妨。這原本就是事實。而且可能是因為和你有一樣的想法,圖瓦婆婆的兒子放棄了守護這個藥園,而去了別的地方。也許,婆婆將是最後一任守護這個園子的薩滿了。所以婆婆才養了那條巨蟒,想讓巨蟒接替他守護園子的任務。”


    他剛解釋完,似乎意猶未盡,接著說到:


    “雖然圖瓦婆婆的兒子一個人走了,這種信念卻不會消亡。不論過去了多少代人,我們都夢想過恢複以前的榮耀。柔然被突厥滅,突厥被唐滅,迴紇接管了大唐的安北,或許有一天,我們蒙兀室韋人可以重新殺迴來,再次接管這一片土地。”


    這話說完,赤仁似乎陷入了某種狂熱之中:


    “我們現在還很弱小,但我們有這樣的信念,一直在努力並且蟄伏著。終有一天,也許要兩百年,也需要四百年,這願望會實現的。圖瓦婆婆也正是因為有這樣的信念才堅守在這裏,即使要用上一切手段。”說著他眼眶居然有些濕潤。


    李秉似乎能理解到赤仁內心強烈的願景,不說話,隻是點頭。


    或許赤仁覺得這個話題太沉悶,便半開玩笑的說道:“朝代輪替,暑往寒來,在你們中原不也是一樣麽。秦漢隋唐。一代一代的輪迴,說不定哪一天,中原的靈山妙水也輪得到我們蒙兀室韋來管一管。哈哈哈哈。”


    李秉畢竟是皇室宗親,聽到這話,不免有些不快,但在這之餘,也喜歡赤仁拿他當自己人,更欽佩赤仁的真性情,便一掃陰霾,隻道:“哈哈,那就預祝赤仁兄夢想成真。”


    “謝謝李秉兄。我也希望,有那麽一天,夢會成真!”


    說話間,安子的身子動了兩下,也發出了恩恩呀呀的聲音,似乎是醒了,額頭上的咒印也消失不見了。


    “這?是怎麽了?”


    李秉正要迴答,卻見圖瓦婆婆又走進來了,白了赤仁一眼,似乎在怪他說了不該說的話,不過卻生不起氣來。


    “既然都已經醒了,那就趕緊走吧,有話出去再說,這裏不歡迎你們。”


    既然主人下了逐客令,李秉兩人也不好再留,正要打招唿離開,卻被赤仁攔了下來。


    “圖瓦婆婆,李兄兩人是為了找一隻很特別的貂才誤入這裏,如果婆婆知道關於那貂兒的事情,還請告訴他們,也好讓李兄不至於亂跑,擾了婆婆的研究。”


    婆婆白了赤仁一眼,沒好生氣的說道:“誒,真是欠了你的。”說完,又看著李秉:“那貂叫做‘火浣貂’,我倒是知道在哪裏,不過看你的功夫,去了也是白去。”


    李秉喜出望外,抱拳道:“還是前輩告知,晚輩盡力一試。”


    圖瓦婆婆冷笑一聲:“哼,這可不是想試就試的。弄不好要搭上你的小命。你還記得那條青蟒麽?”


    李秉微微點頭,安子心裏也嘀咕道:“那大蟒怎麽可能忘得了。”


    圖瓦婆婆嘴角似乎泛起了壞笑,認定了李秉會被嚇退:“你知道青蟲身上的紅斑是哪裏來的麽?”


    “難道是那個貂兒?”李秉近乎一聲,更是想到連寶劍都難以破開它的鱗片,是什麽貂才能在大蟒的身上咬出那樣的斑來。心裏這樣想,卻依舊說道:“就算是這樣,我也願意盡力一試。”


    圖瓦婆婆微微頷首,說話的聲音也柔和了很多:“既然你不怕死,那我就幫你一把,那壞東西也吃了我不少草藥,你如果能抓走,我便不再追究你擅闖藥穀的罪過了。”


    說完,拐杖上的眼睛再次冒出了光來。


    沒多久,那個傀儡迴紇人拿著一株藥材走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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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外,有人猜出來“蒙兀室韋”是什麽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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