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燁隔著長案,坐到父親蘇廣溢對麵,拿起厚厚一摞抄本翻了一遍,先挑出彈劾舅舅謝餘城的那本看了,接著將餘下的挨個看了一遍,再拿起彈劾謝餘城那本,又看了一遍,抬頭看著父親,一臉惱怒,“舅舅這是失心瘋了麽?怎麽能做出這樣的事?怎麽能這樣肆無忌憚?”


    “你舅舅沒經過事,馮福海一案順順當當,他大概……唉!”蘇廣溢也是滿肚皮煩躁。


    這一堆八本彈折,其餘七本都還好,隻謝餘城這本,一件件一樁樁,列的清楚明白,必定都是證據確鑿的,這一本彈劾,沒法不認,隻能在輕重上迴旋了。


    “阿爹跟阿娘說了?”蘇燁看著父親的神情,心裏更加忿然憋悶,看阿爹這樣子,還是要盡全力護下舅舅的。


    “大過年的,”蘇廣溢又歎了口氣,“這事兒,她現在知道,也隻是徒增煩惱,你阿娘隻有這一個兄弟。三爺的事,你阿娘已經夠難過的了,剛聽說那會兒,差點病倒,這會兒再有這事,隻怕你娘撐不住,暫時別跟她說了,等事情了了,再說吧。”


    “阿爹,舅舅這趟實在愚蠢,這會兒又趕在三爺一案的要緊關頭,阿爹要是出手保全舅舅,隻怕……對二爺的大事不利。”蘇燁已經盡可能委婉了。


    當初阿爹要提攜舅舅去兩浙路做這個憲司時,他就不讚成,舅舅的才幹有限,這個憲司對他來說,過於難為了,不過當初兩浙路有太後在,又是羅仲生攬權統理,後來,唐繼明又到了兩浙路,總算平平安安做了兩任,可防來防去,還是出事了。


    “趙長海那頭,咱們稍稍放一放,熊家和楊氏兩案都很勉強,本來就傷不到趙長海,就做個人情,放一放。”


    蘇廣溢聲音落低,帶著幾絲絲隱隱的小意,“阿燁,舅舅畢竟是舅舅,再說,不看在舅舅麵上,還有你娘呢,你娘的性子你也知道,你舅舅要是有什麽事,就怕你娘大病不起。你舅舅也是著了別人的道兒。”


    蘇燁緊緊抿著嘴,好一會兒,才勉強道:“這事,我聽阿爹作主。”


    宮裏,太子妃魏玉澤跟著女使進了正殿東廂,東廂一整麵牆的書架前,放著張紫檀木長案,長案上除了幾份折子,別無他物,整個東廂,除了書架長案,也是別無他物。


    江皇後站在窗前,出神的看著窗外,象個石像一般。


    女使悄無聲息的垂手退下,魏玉澤站在東廂門口,對著雪洞一般的屋子,和一動不動看著窗外的江皇後,渾身不自在。


    單獨麵對江皇後時,她迴迴都是不自在,區別隻是程度不同而已。


    “程曦從江淮一口氣遞了八本彈折,這事你知道了吧?”江皇後突然轉過身,看著魏玉澤問道。


    魏玉澤一個怔神,“媳婦兒還不知道……”


    “太子知道了嗎?”江皇後立刻追問了句。


    魏玉澤一陣窘迫,“媳婦兒還不知道……”


    “明折明發遞到禁中,你翁翁知道,你就該知道了。”江皇後沒有多責備的意思,“折子,你迴去再看吧,我叫你來,是有幾句話,你想辦法說給太子聽。”


    江皇後走到長案前,一隻手按在那摞折子上,好一會兒,才接著道:“你和太子說,這些折子,不是為了家國天下,這是戰書,程曦的戰書,秦王府的戰書。金太後死了,他不是退撤,而是往前一步,往前很多步。”


    魏玉澤怔愕的看著江皇後。


    嫁進宮裏之前,她就聽說過很多關於她的大大小小的傳說,她翁翁鄭重提醒過她,關於江後的暴戾暴躁,奢侈妄為,以及她的肆無忌憚,旁若無人……


    “……程曦要的是亂,亂中他才有機會,老三隻怕是他動的手,”江皇後的手從折子上抬起,“你告訴太子,讓他隻管是緊盯著程曦,除了他這個小叔叔,其餘人,不足為懼。”


    江皇後側頭看著魏玉澤,魏玉澤迎著江皇後的目光,莫名的一陣慌亂,“是,娘娘,該交待太子。”


    “我倒是想。”江皇後一聲冷笑,“我生的兒子,偏偏不隨我,一團傻氣,他要是肯聽我的話,我還要你說給他聽?這些話,不是要你原封不動的轉述給他,你要想辦法說到他心裏,說到他聽,他信。


    這是性命憂關的事,我的性命,你的性命,太子的性命,江家,還有魏家。”


    江皇後聲落,魏玉澤忙曲膝答應,江皇後看著她,眼睛微眯又舒開,“你們魏家,過於父慈子孝,夫賢妻惠了,你翁翁私德無可挑剔,你父親,你叔叔們,都以你翁翁為楷模,你們府上,寬厚仁和,你不知道人心之惡。”


    “我知道。”魏玉澤下意識的辯解了句,“翁翁教導過我,阿娘也常和我說。”


    “你不知道。”江皇後臉上的笑容說不清是譏笑還是苦笑,“象你這樣的女孩兒,你怎麽能想象得出人心之惡?不過,以後你就知道了,在這宮裏呆久了,隻要能活下來,就能知道這惡,永遠沒有最字,地獄何隻十八層。”


    魏玉澤張了張嘴,到嘴的話又咽了迴去,算了,她一直這樣,她眼裏,一切都是極惡,她已經年近半百的人了,她說的再多,也說不到她心裏去。


    “去吧,說給太子聽,要快。”江皇後也不打算多說,揮手示意魏玉澤。


    魏玉澤告退出來,往太子宮迴去。


    她越來越能體會太子的心情。


    對著這樣一個阿娘,對著江娘娘這無數讓人無語無奈的奇思,對著她這看一切都是極惡的眼光,無奈無力之餘,還有無以言說。


    她不隻一次聽她說秦王,說秦王妃,可每次聽她說的那些話,她都有一種匪夷所思的感覺,簡直象是個念念叨叨的瘋癲之人在癔症胡說。


    很多年前,剛有議親秦王的時候,她就打聽過他,更留心過他很多年,她沒見過比他更平和溫暖的人,她親眼看到過他蹲在地上,耐心無比的和兩三歲的孩子說話,也看到過他禮讓蹣跚的老人,完全出自不自覺的自然而然。


    他諸事都不計較,這些年,她不隻一次看到二皇子也罷,三皇子也好,站到他前麵,搶到他前麵,壓在他前麵,他視若無睹,他是真的不在意。


    這樣的人,怎麽會象娘娘說的那樣,要殺盡皇室,要取太子代之,要取諸皇子代之,要取皇上而代之,要坐上那把椅子呢?


    這實在太荒唐了。


    還有秦王妃。


    魏玉澤想著李夏,她頭一迴見她時,她還是個孩子,兩隻眼睛清澈極了,仰頭看著她,看的她不由自主的想要笑出來,想伸手摸一摸她。


    秦王妃很聰明,可她實在看不出她的惡毒,更無法想象她能怎麽惡毒。


    娘娘說她們魏家過於寬厚仁和,她不知道人心之惡,不會人心之惡,那秦王妃,不也一樣嗎?


    秦王妃長到十幾歲才到京城,在那之前,李家三房一家六口,不一樣毫無人心之惡?


    娘娘的不能自圓多的很了,不是這一處,在之前的十幾二十年裏,真不知道太子有多難過難受。


    魏玉澤迴到太子宮,先往書房小院去,聽說江延世在,猶豫了片刻,還是讓小內侍通傳了,說有幾句要緊的話,請太子出來一趟。


    太子出來,魏玉澤幹脆直接的把江皇後的話完整的複述了一遍,“……娘娘說,讓我想辦法說到你聽進去,我覺得,隻要娘娘說的對,你必定是能聽進去的,我不懂這些,那幾本折子,也不知道是怎麽迴事,想來你必定是知道的。”


    “我知道了,辛苦你了。”太子微笑應了,憐惜的伸手攬住魏玉澤,扶著她往外走了幾步,“折子我一會兒讓人送給你看看,是秦王遞進來的彈劾折子,一口氣彈劾了江淮兩路和兩浙路的三司,以後再有類似的事,我讓人抄一份給你,省得娘娘說起時,你一無所知,惹她不高興。”


    “嗯,你早上吃得少,我讓人熬了湯水,一會兒送過來。”魏玉澤低聲應了,不多耽誤,告退進去了。


    太子看著魏玉澤走出十幾步,才轉身迴去。


    江延世正一字一句的再次看那幾份彈折,見太子進來,急忙站起來,“沒什麽事吧?”


    “有。”太子坐下,先歎了口氣,再將魏玉澤轉達的話簡單說了,苦笑道:“……你聽聽這話,這是戰書,既然是戰書,那這戰書是下給誰的?我?皇上?還是朝廷?或是天下?這簡直……”


    太子攤著手,簡直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江延世卻聽的神情凝重,“娘娘還說什麽的?”


    太子蹙著眉,大致說了魏玉澤轉達的話,“秦王要亂,真不知道娘娘是怎麽想的,亂了對秦王府有什麽好處?真要亂了,倒是對咱們更好。”


    “亂相隻對強者有利。”江延世緊擰著眉,“娘娘說三爺隻怕是秦王府動的手?”


    “嗯。這話,老三剛死的時候,娘娘就說過一迴。娘娘的脾氣,但凡有什麽不好的事,從前都是太後動的手,如今都是秦王府動的手。”太子搖頭歎氣。


    “大慈恩寺的事情出來,我頭一個想到的,也是秦王府。”好一會兒,江延世看著太子,慢吞吞道。


    太子一個怔神,“你怎麽會這麽想?你看到什麽了?知道什麽?”


    “沒有。”江延世搖頭,“聽稟報說三爺被人從後頸捅入頭顱而死,我當時頭一個念頭,就是……”江延世頓了頓,“頭一個就想到了秦王府,後來又覺得不可能,老三死了,倒是老二最得好處,對咱們沒什麽好處,對秦王府,更加沒有好處。


    可現在,姑母這個亂字,要是他們要的是個亂字,為什麽殺老三,就能說得通了,他們要的,是亂,亂相紛起,互相猜忌,進而互相捅刀打殺起來。”


    “你真覺得秦王想……”太子直盯著江延世,手指往上舉了舉。


    “這一條想不通,不過,”江延世站起來,低著頭來迴走了幾趟,站在太子麵前,“皇上百年之後,您既了位,秦王和秦王府會怎麽?不說太後在時,就是象現在這樣的日子,還能有嗎?”


    “怎麽不能?”太子的話尾聲沒落,就戛然而停,“娘娘。”


    “不光娘娘,他身邊的陸儀,必定不能留,長沙王府,和秦王府過於產親近了,一旦金相沒了,兩家就是一家,古家,現在和秦王府也過於親近了,這些,都是不能容的,看來,太後和秦王府看到這些,比咱們要早,早很多。”


    “我不能忍,老二也容不下,老五呢?他自己要想坐到那個位子上,先要殺光我們兄弟,皇上春秋正盛,他準備怎麽辦?他真要做出這樣的事,朝中百官能容得下他?天下百姓能容得下他?這簡直是個笑話兒。”太子失笑出聲。


    江延世卻沒笑,為什麽要他動手?他不用動手,他隻要挑得他們兄弟自相殘殺就行了,至於皇上,做得一,就能做得了二……


    一片亂相中,最強的那個,活到最後,擁有一切,亂相的爭鬥者,不光是他們和他,還有皇上……


    秦王府大門緊閉,側門半掩。


    整個正月,秦王府都是這樣安靜無聲,秦王不在京城,又是在孝中,諸事不宜。


    郭勝從角門進了秦王府,穿過一片竹林,轉個彎,就看到李夏站在鸚鵡園外,仰頭看著那兩隻愉快的叫著跳著的巨大鸚鵡。


    郭勝緊幾步過去,長揖見了禮,恭敬道:“剛得了稟報,盱眙軍正月十七才再次啟程,十天走了不到五十多裏路。另外兩軍,安慶軍還沒動靜,永勝軍十六就啟程了,腳程倒不算慢,十天走了將近兩百裏,可是逃兵嚴重,沒人清點,估摸著,逃掉的,至少有三成了。”


    李夏聽的眉梢挑起,片刻,似笑非笑的哼了一聲,這真是上有亂命,下麵就是亂相叢生。


    “讓人看著就行。大伯到哪兒了?有信兒嗎?”


    “這次沒有,算著腳程,再有十天左右就該到京城了。”郭勝欠身答道。


    李夏嗯了一聲,想著陳氏和她那個兒子,心裏有幾分說不上來的感覺,這個兒子,大伯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可沒告訴大伯娘,隻怕整個李家,都還不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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