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爺已經走了,真兇是必定要懲處的,不過,不一定是現在。”蘇燁看著已經迴複迴來的二皇子,一顆心放下來。


    “嗯。”好一會兒,二皇子低低嗯了一聲,給老三報仇確實不急在一時,這會兒,除非鐵證如山,否則,他就算知道了,隻怕也動不了真兇。


    敢這樣囂張刺死老三的人,滿天下,還能有幾個呢?


    “熊家和楊家的案子,告的是趙家,劍指太子,不是咱們,隻能是秦王府,現在皇上又對太子生了疑心,咱們手裏的東西,也該用一用了,若能借此把大爺從太子位置上拉下來,這一場事,咱們……”


    蘇燁硬生生咽迴了得大於失這幾個字,含糊了句:“也不算太過,我的意思是,以後為三爺報仇,又多了幾分成算。”


    “嗯。”二皇子凝神細想了片刻,低低應了,看著蘇燁道:“收拾江陰軍後患,原本咱們打算推柏喬到兩浙路收拾殘局,清理其它幾處駐軍,如今,”


    二皇子沉默片刻,“皇上對柏家的信任,真是……隻怕皇上不會放柏喬出去,這事不能落到太子手裏,你的意思呢?”


    “我和二爺想的一樣,無論如何不能落到太子手裏,沒有柏喬,咱們手裏沒有能讓皇上點頭的人選,那就,我的意思,讓秦王爺去,把他調出京城。”


    蘇燁看著二皇子,二皇子低著頭,細細思量了好一會兒,才點了點頭,“收拾兩浙路殘局,清理幾處駐軍,順當的話,至少也要一年。”


    “一年不夠,差不多要兩年。”蘇燁輕輕接了句。


    “嗯,這兩年他不在京城,要想調度指揮,再怎麽,也是跟不上的。”二皇子看著蘇燁,“就怕他不肯去。”


    “他應該會去。”蘇燁微微欠身,語氣和態度都十分恭敬謙和,“頭一樣,皇上春秋正盛,離最後關頭遠得很,京城不是離不得;二來,從他到兵部曆練,到提出各地駐軍腐壞,讓金默然南下清查,直至他門下諸人,都極力要和柏喬交好,可以看出,他對兵權極是渴望,這樁差使,他必定舍不得不去;其三,他如今處境艱難,隻要說動皇上,他就算不想離開京城……現在可沒有太後了,看他如今的小意,必定不敢惹皇上不高興。”


    “嗯,那就這樣,其餘,你和蘇相商議,兩浙路如今一片狼籍,與國與民,這事都宜急不宜緩。”二皇子很快拿定了主意。


    蘇燁應了,又和二皇子商量了幾件事,起身告退,迴府和父親商量這兩件大事。


    天已經黑透了,大理寺,柏景寧讓人清出來,查案專用的那間小院裏,正屋前的寬廊下,擺著張矮桌,陳江和朱喜對麵而坐。


    桌子上擺著豬頭肉,羊肉簽子,魚凍等幾樣市麵上買來的熟食,陳江和朱喜一人一隻酒壺一個杯子,都是自斟自飲,慢慢喝著酒,吃著菜,說著話。


    “唉,老朱,我看哪,我早晚得被自己坑死。”陳江抿了口酒,唉聲歎氣。


    “我覺得也是。”朱喜點頭讚同,“我覺得,我早晚也得被你坑死。”


    “你放心,我……你還是別放心了,我是不想坑你,不過,別的不說,就眼下這樁事,我活不了,隻怕你也逃不了,唉。”陳江砸吧著嘴,“不過,一想到咱們能一起上路,我挺高興的。”


    “呸!”朱喜衝陳江啐了一口,“你赤條條來去就一個人,老子一大家子呢。”


    “我連個後都沒有,我都不在乎,你兒子好幾個,孫子也快了,你怕個屁!”陳江一口啐了迴去。


    “咱倆真要一起走,到陰曹地府,我還得管你吃喝花錢,這便宜都讓你占盡了。”朱喜吃了塊魚凍。


    陳江嘿笑出聲,“扯幾句正事,這案子,你怎麽看?”


    “你是問真兇,還是這案子怎麽交待?“朱喜響亮的啜了口酒。


    “真兇,怎麽交待咱們管不著。上頭人多著呢。”


    “不知道。”朱喜答的幹脆極了,“拿鐵刺紮進三爺後腦那個人,現在是死是活,還在兩說,這個人,有名沒名,更在兩說,查無可查。至於這個人吃誰家的飯,天下雖大,就那麽幾家,你說是誰?”


    “唉,連他們自己家都說不準,想來想去,三爺這一走,得好處,好象就……”陳江拖著長音,後麵的話沒說下去。


    朱喜心知肚明的點著頭,“這些事,那些貴人,比咱們更明白,不過,到底是龍子鳳孫,真龍血脈,真兇是誰查不查得出來不是大事,殺哪幾家祭祀給三爺上上血食,這才是正事,那些貴人,隻怕都在盤算這個呢。”


    “這個年,血紅喜慶。”陳江仰頭喝光了一杯酒,“柏樞密今天早上說,能在大慈恩寺進出自由,又不引人注意的,隻能是那些和尚們。”


    “這是準備拿寺裏的和尚頂出來了?”朱喜一句話問出來,沒等陳江答話,長長歎了口氣,接著道:“也是,拿這幫禿驢頂這個罪,最好不過,佛祖慈悲為懷。”


    “這是狗屁話!”陳江狠啐了一口,悶頭又喝光了一杯酒,將杯子重重拍在矮桌上,也是一聲長歎,“和尚也好,赤條條來去無牽掛,跟老子一樣。”


    朱喜沒接話,低著頭,一口接一口喝酒。


    陳江也不說話了,一手拿壺,一手拿著杯子,一杯接一杯的喝。


    喝光了一壺酒,朱喜站起來,從溫在旁邊熱水裏的大酒壺裏,給陳江倒了壺酒,給自己也倒了一壺,坐下接著喝。


    “老朱,咱說幾句醉話,當初,那個乙辛,你還記得不?”好半晌,陳江低低道。


    朱喜握著壺的手一顫,“記得,她入城的時候,我去看了,是個狠角兒。”


    “她死的時候,我想方設法,去看了一迴,這裏,”陳江指著自己的脖子,“這麽長,這麽深的口子,血管喉管斷的不能再幹脆了,往前往後,一絲兒不多,一絲兒不少,太幹淨利落了。老朱啊,老實說,這兇殺案,我看了沒有一千,也有八百,那麽幹淨利落的刀口,那麽好的手藝,從來沒有,就那一迴,我當時,不瞞你說,我看的後背一層冷汗。”


    朱喜看著他,一口一口抿著酒,沒接話。


    “那不是自殺,自殺割血管就夠了,喉管一起斬斷,是為了不讓她出聲。”陳江摸著自己的喉管,哆嗦了下,趕緊放下了手。


    “這一迴,頭一眼看到三爺的傷口,我這後背,當時,又是一層冷汗,一樣的好手藝。”陳江上身往朱喜伸過去,聲音壓的低的不能再低了。


    “乙辛那案子,柏小將軍必定是知情人……”朱喜後麵的話戛然而止,端起杯酒仰頭喝了。


    “柏樞密是個君子,這一趟,咱倆都沒事兒,唉。”陳江往後仰靠在椅背上,仰頭看著滿天繁星,“天下能人之多,奇事之多,真是讓人仰而彌高,乙辛該死,這人,我當初敬佩得很,覺得必定是個天下少有的義士,唉,現在看。”


    陳江的話頓住,垂下頭,好一會兒,才看著朱喜道:“朝廷能有這樣真知灼見之人,也不是壞事,你說是不是?”


    “不知道。”朱喜搖頭,“朝廷的事我不懂。大慈恩寺裏幾個老和尚,跟我幾十年的交情……你別喝了,酒留給我,這心裏……唉,今兒晚上,我痛喝一迴。”


    陳江看著他,好一會兒,唉了一聲算是答應了,將手邊的半壺酒遞到朱喜麵前。


    他要放量喝醉,他就別喝了,這兒是大理寺,他醉了,他得看著。


    城外婆台寺後山山頂,一片鬱鬱蔥蔥的山林前,一塊巨大的青石一大半橫在山頂,一小半伸出去,三麵山林,一麵懸崖,山風迎麵,背後樹木沙沙,是難得的好景色,到夜晚,景色更好。


    金貴和十來個小廝護衛,散在樹林裏,各自靠著棵樹發呆打盹。


    巨大的青石上,靠近懸崖一邊,一隻矮胖小的紅泥小爐閃著隱隱的紅光,爐子旁邊,圍坐著郭勝,陸儀和金拙言。


    郭勝緊挨著爐子,挑挑揀揀吃著花生,金拙言離爐子最遠,端著杯子喝茶,陸儀不遠不近坐著,不喝茶,也沒吃花生。


    “今年這花生不怎麽樣。”郭勝連吃了十幾個花生,嫌棄的評價道。


    “這是從徐家莊子裏拿來的。”陸儀看著郭勝。


    “那也不怎麽樣。”郭勝一點也不客氣。


    “大約是肥沒上足,”金拙言涼涼道:“聽說死人最能肥田,你多殺幾個人,埋到花生地裏,這花生必定好吃。”


    “沒用。”郭勝吃著花生,“海匪還猖獗的時候,從津門到福建,沿海沙地,哪塊地裏不埋幾個死人?多的時候,隨便一鏟子下去,就能挖出塊人骨頭,那花生我吃得多了,也不是都好吃,多數不好吃。”


    郭勝答的認真極了。


    金拙言無語之極的看著郭勝,陸儀失笑出聲,伸手掂了隻花生,剝開吃了,看著金拙言笑道;“老郭這人,別的都在其次,渾不吝一樣,早就臻了化境,無人可及。”


    金拙言歎氣一般哼了一聲。


    “老三是你親自動的手?”陸儀看著郭勝,直截了當問道。


    郭勝正剝著花生的手頓住,看著陸儀,一臉嚴肅,“你這話,我沒法答,你就不該問這句話。”


    “這話怎麽說?”金拙言皺眉道。


    “你我他,”郭勝手指劃了一圈,“咱們三個,各有差使,你,還有你,”郭勝點著陸儀和金拙言,“我可從來沒問過你們倆,這事怎麽樣,那事又如何,不該問。各司其職就是了。”


    陸儀眉頭微皺。


    郭勝看著陸儀皺起的眉頭,將花生殼扔進火裏,拍了拍手,“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既然問了,我就多說幾句。我奉的差使,不全是王爺的,這話不大對,這麽說,我奉的差使,王爺吩咐的極少,就是王爺吩咐了,王妃那裏,也得知會一聲。”


    陸儀看向金拙言,金拙言慢慢放下茶杯,緊盯著郭勝。


    “我在五爺門下參讚,說到底,是李家的人,自然聽王妃吩咐,這是一。其二,這話,是我提點兩位,太後娘娘大行前,是怎麽交待後事的,我是聽王妃說的,不知道有沒有出入。”


    郭勝看看陸儀,又看看金拙言。


    陸儀看著金拙言,金拙言看著陸儀,一齊看向郭勝,點了點頭,太後娘娘大行前,確實把她手裏的一切,托付到了王妃手上,而不是王爺。


    “要是從前,從太後娘娘手裏領的差使,兩位敢問麽?”郭勝看著兩人,不客氣道。


    陸儀神情一僵,金拙言兩根眉毛挑的老高。


    “我覺得!”郭勝突然提高聲音,把陸儀和金拙言嚇了一跳。“太後娘娘英明之極,極是英明,天下最英明!”


    陸儀和金拙言麵麵相覷。


    “太後把一切托付給王妃,不是王爺,真是英明,英明之極!”郭勝接著讚歎。


    陸儀有一股子想啐郭勝一臉的衝動,這衝動衝到一半,就消散了,他這話,語氣態度可惡,可話,卻不錯。


    “能娶到王妃,是王爺的福份。”金拙言沉默片刻,一句話說的幹脆直接。


    “怪不得王妃推崇世子,世子見識果然不凡。”郭勝衝金拙言樹起大拇指。


    “京城多的是聰明人,比如柏喬,陳江。”金拙言神情冷峻。


    “柏喬大約有所疑心。”吃了兩三粒花生,郭勝低聲道。


    陸儀一下子挺直了後背。


    “我有胡子。”郭勝笑眯眯指著自己那短短的胡須。


    陸儀伸手揪上去,郭勝被他揪的唉喲一聲痛唿。


    “居然是真的。”金拙言欠身上前,十分驚訝。


    “當然是真的。”郭勝捂著下巴,痛的連聲吸氣,陸儀下手快而狠,一把竟揪掉了他四五根胡子。


    “那寺裏……”


    “關我屁事!”陸儀話沒說完,就被郭勝惡狠狠的打斷。


    “是我多事。”陸儀幹脆認錯。


    金拙言看看捂著下巴的郭勝,又看看陸儀手裏那幾根黑粗的胡須,長長舒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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