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裏溫度打得很低。


    書瑾大概是覺得冷,整個人繃得緊緊的,即便是這個時候,她的背也挺得直直的。肖容予看了一眼,從車後座將西裝外套拿過來,那外套握在手裏,莫名地比往日裏要沉得多。他的手頓了頓,到底不知道該說什麽,該以什麽樣溫柔的態度去麵對她,到最後,還是直接扔到了她的身上。


    書瑾也不說話,將外套攬了攬,稍稍低下頭。她整個人裹在他那件外套裏,倒平添了幾分柔弱之意。


    隻是,聽邱奕雲說,饒是被趙振理打得渾身都腫了,她從頭到尾,一滴眼淚都沒有掉。這樣的姑娘,表麵看上去再柔弱,心裏頭也還是倔強堅硬的吧?


    想到這一點,肖容予隻覺得心裏頭五味雜陳,說不清究竟是個什麽感受。


    他猛地踩下油門,看著她因為慣性往前衝出去一小段,又猛地往後栽去。她的臉上一點兒表情也沒有,平靜極了。素白的臉上,一點兒妝也不帶,嘴唇慘。


    這一路,肖容予都沒再說話。


    在他的想象中,見到書瑾,他多少要說兩句寬慰的話。可一旦見到了,卻什麽都說不出來,就連一個溫柔的表情都沒辦法露出來。臉上的肌肉走向完全不受自己控製,跟僵住了似的。


    車子直到趙家的院子外頭停下來,路邊上,那顆香樟樹被太陽曬的都有些蔫了。那繁盛的枝葉在頭頂撐起大傘,遮蔽了炎炎的烈日,隻有些許陽光穿過那縫隙落下來,在地上落下點點光斑。


    肖容予拉了手刹,從口袋裏摸出一根煙,餘光在瞥見書瑾那蒼白的麵容時,握住打火機的手到底停住了。


    他停了停,才開了口,“現在家裏的意思是,你和我結婚。你怎麽想?”


    說著這話的時候,他隻用餘光看著書瑾。


    他甚至不願意正麵對著書瑾,四目相對的話,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應該露出什麽樣的表情。


    書瑾聽到他這一句,低下頭,抿了抿唇,雙手搓了搓,半晌,才擠出五個字來,“我都可以的。”


    可那表情,那模樣,在肖容予看來,怎麽都不像是“我都可以的。”


    往日裏,她和梁思恭在一塊時笑魘如花的模樣,在腦海裏不斷地閃現,攪得他心煩意亂。在他麵前的她,總是這副模樣,就好像他是吃人的老虎似的。


    他沒辦法否認自己心裏這一刻,嫉妒的發狂。那些嫉妒的情緒像是洶湧的波浪,一道一道侵襲而來。


    肖容予轉過臉,盯著書瑾的側臉看著。她察覺到他的視線,頭稍稍又低了一些。


    “那好。”他聽見自己幹澀的聲音,近乎艱難地從唇齒之間溢出來。


    書瑾沒再說話,什麽都沒問,什麽都沒說,在肖容予看來,近乎是被迫的接受了這個命運,又或者是為了贖罪而去接受。


    她沉默著,點頭,伸手就要拉開門。


    她的沉默,卻反而叫肖容予心裏頭那股無名之火騰然升起。他寧願她能說些什麽,寧願她對這樁婚姻有所要求,可她偏偏什麽都不說,什麽要求都沒有。這卑微到極點的姿態,在那時候的他看來,這不過是因為要嫁給誰對她而言都無關緊要,這婚姻對她而言,什麽都不是。


    他看著,唇角勾起一抹自嘲地冷笑來,“婚禮的話,就不必辦了。”


    說這一句的時候,他是暗含著期待的,期待她有所反抗,有所反應,期待她的怒斥,不同意。可是,什麽都沒有。


    她隻是點頭,輕聲說,“好。”


    他上下打量著她,她沒有迴過頭看著自己,依舊隻是望向窗外。仿佛,對這個她即將要嫁的人,沒有半分在意。


    他終於泄了氣,自己到底是在做什麽,又是再同誰置氣呢。


    “迴去吧。”


    “嗯。再見。”書瑾的聲音很輕,丟下這一句,便迅速下了車,沒一會,她的身影就消失在了轉角。那是近乎逃離的姿態。


    落在肖容予的眼裏,分外刺眼,他抬起手臂,揉了揉自己的額心,自嘲地笑了一聲,搖了搖頭,調轉方向,離開。


    這之後,肖容予一直忙於出國的事情,等到再見到書瑾,是在趙家。他同母親一起去趙家提親。她大概是沒料到能見到自己,進門後,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的時候,那詫異的表情,根本就沒辦法讓人忽略。


    她停了停,將手裏的包交給幫傭,“邱阿姨。”


    邱奕雲拉著她在自己身邊坐下來,“這幾日沒見,又瘦了。”


    肖容予抬頭看著她,到底,還是牽扯著露出一絲淺淺的笑意來了,“迴來了?”


    “嗯。”她惶惶然地看著自己,點頭,怔忪了片刻,又迅速移開了目光。


    邱奕雲拉著書瑾的手,溫聲說道,“你爺爺過幾日就快出獄了。你和容予的時,你看,咱們要不尋個日子,將婚事定下來?”


    肖容予聽著這話,望向書瑾。那一日說不辦婚禮的話,也不過是一時氣話。


    卻沒想到,書瑾竟直接同邱奕雲說道,“我想,婚禮的話,要不暫且先不辦了吧。我和公司這邊有合同。三年內,不能結婚。所以隻領證的話,行嗎?”


    她說公司合約規定三年內不能結婚,這話,肖容予一分都不信。


    他沒想到,她連一點抗爭都沒有就接受了這說法,更是主動同邱奕雲提了出來。看似半分都沒叫他為難,但在肖容予的心裏頭,如此種種,也不過是因為她不在乎。因為不在乎,所以無所謂。


    這些話,書瑾應當是沒有同家裏人說過。李悅怡看著她的眼底裏寫滿了疑惑。


    邱奕雲也沒有想到,書瑾會這麽說。可既然她主動提出來了,邱奕雲也不好多說什麽,想了想,才說道,“那,家裏親朋好友一道吃個飯。等時間合適的時候,再給你們補辦婚禮?”


    書瑾微笑著,“好。給你們添麻煩了。”


    肖容予從她那張臉上,看不到半分不甘心。於是,倒變成了他心裏頭不甘心了。他隻覺得,自己這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沒一會,趙振理便迴來了。兩家人在一塊吃了飯,飯後,肖容予看著書瑾,主動開了口,“要出去走走嗎?”


    書瑾看著他,表情惶恐,半晌,才點頭應下來,“好。”


    兩個人從院子裏走出來。肖容予走在前頭,書瑾隻跟在後頭。路燈燈光將他們的影子拓在地麵上,交錯相映。她似乎條件反射似的,連跟在他左右都不願意。


    肖容予看了一眼石板路上,她的影子,停下腳步,轉身看著她。大約是因為沒料到他會突然轉過身,她一臉受驚的表情,眼睛睜得大大的看著自己。


    她到底是有多怕自己,多不情願和自己在一起。


    想到這裏,肖容予瞬間黑了臉,語氣也很不好,“不是說你運動量大嗎?怎麽走個路都走不動?”


    她也不言語,沉默著,三步並作兩步走到他身邊。


    肖容予原本有許多話想要說,這一來,竟都沒了說話的欲望。他不說,她也不說。兩個人就這麽沉默地走著,直到走到池塘邊上才停下來。


    池塘裏的蓮花開得正盛,一朵朵,亭亭玉立的站在碧綠的池子裏。


    肖容予的心思卻完全不在上頭。


    書瑾這會倒是和他並肩立著,卻也不說話。


    他莫名地,就想起了在梁思恭跟頭的她。明媚的笑顏,笑開的時候,臉頰有淺淺的梨渦。眼睛彎成一道橋。


    她的沉默隻是對他,她的不愛笑也隻是對他而已。


    肖容予隻覺得在她這裏徹徹底底地受了挫。


    他站了許久,才開口說道,“婚姻被這麽安排著,你都不反抗一下?”


    說這一句,想得到的,到底是什麽樣的答案呢?肖容予說不清。這話說出口,他才覺得根本就沒有意義。


    可這一輩子,無意義的事情,做的也並不少。人生,總是有許多沒有意義的事情的。


    遠處,知了一直在叫著,叫的人心裏頭益發煩躁。這些日子,肖容予覺得煩躁的時候似乎越來越多了,一點兒小事情都能掀起他心裏的波瀾。


    “你不也一樣嗎?”書瑾說著,看著他,等著他的迴答。


    他看向她的雙眸,那眼底裏映著這盛夏的光景。


    他也是一樣嗎?其實又哪裏是一樣呢。她是被動接受著安排,而這安排是他一手策劃的。他的人生,從來就毋須被動接受什麽。


    這些,自然是不能夠同書瑾說的。


    他沒迴答,轉而看著這滿堂的蓮,“不辦婚禮的事情,由你說出來,讓我少了不少麻煩。”


    肖容予總覺得,這時候的自己,蠢極了。


    話一出口,他就想,又有什麽必要非得這麽打腫臉充胖子呢。


    “我答應過你。”她如是說,一臉的不在意,就好像根本就不曾期待過他和她的婚禮。


    好像,每一拳都打在了棉花上。他絞盡腦汁,用盡全力,對方卻根本就不以為意。這一切,都像是他一個人的獨角戲。肖容予開始覺得,自己的行徑,像是一個小醜。


    他看著她,慢慢逼近。她跟受了驚的小鹿似的,一雙杏核眼水汪汪地看著自己,一臉緊張,往後退了又退。


    他的靠近,讓她如此不安。這認知,讓肖容予格外懊惱。


    下一秒,她突然腳下一崴,就要跌下去。他抓住她的腰,扶著她站起來。她的發間沾了一片落葉,他看在眼裏,手跟控製不住似的,捉住那枚落葉,拿下來。


    他直起身子,鬆開她,“還能走嗎?”


    她點頭,沒言語。


    肖容予便沒再看她,轉過身,徑自往前走,“迴去吧。”


    他怕再待下去,自己那抓狂的情緒就連自己都控製不住。她的每一個不在意,每一次的小心翼翼,都像是最鋒利的刀刃,一刀刀捅下去。而他,隻得承受。


    那時候的肖容予覺得,自己所做的一切試探,一切努力,都沒有任何意義。她的心丟在別人身上迴不來,他又何苦賠上尊嚴再做這些熱臉貼冷屁股的事情。


    婚後,知道他和書瑾狀況的人總是問他,你到底想要什麽。既然這麽不滿意這樁婚姻,還不如離了算了。


    離了算了。他沒有那麽灑脫,他卑鄙地眼睜睜看著趙家陷入絕境,才將她娶進門,如今,又怎麽可能輕易割舍。


    大概,淩璄堯說的沒錯,他就是別扭,就是沒辦法坦坦蕩蕩地覺得,你心裏藏著別的人也沒關係,你不在意我也沒關係,我隻要默默付出就好。這樣的事情,他做不到。


    如今,肖齊光問他,你到底想要什麽。


    他想要的,如今都已經得到。


    從小,他就不願意自己的人生被任何人左右,自己心裏頭那些所思所想,也隻是默默付諸實踐,從不與他人多說。在肖容予的記憶裏,除了淩璄堯,他不曾對任何人說過真心話。


    此刻,肖容予抬頭,看向肖齊光,眼底裏,是一片坦誠,“書瑾和這婚姻,都是我自己的選擇。我沒有後悔過,以後,也不會再節外生枝。”


    他說的篤定。


    肖齊光看著肖容予神色堅定,點了點頭,“婚姻是一輩子的大事,可別再出什麽岔子了。我和你母親年紀也大了,身體愈發不中用了,這也到了該含飴弄孫的年紀了……”


    這言外之意,莫過於肖容予結婚這麽多年,也沒個一兒半女的。


    肖容予笑了笑,“我都知道。”


    他也早就,想要一個孩子了。那時候,他過不去心裏的坎,覺著這孩子,至少也該是因為愛而出生,而不是因為內疚,報恩亦或是責任。


    如今,那些問題,都已經不存在了。


    肖容予從樓上下來的時候,書瑾正跟靜嘉窩在沙發裏聊天,兩個人似乎是說了什麽好笑的事情,書瑾側著身,手支在沙發上,手掩著眼睛,笑的燦爛。


    聽著下樓的聲音,她稍稍坐直了身子,看向自己。


    那雙杏核眼裏映著頭頂的琉璃燈光,亮晶晶的。這是,屬於他的。他的麵目柔和了起來。這是他的妻。


    靜嘉織著毛衣,又說道,“我頭一迴見著你大哥的時候,對他格外沒有好感。這人一點兒幽默感都沒有,我跟他說,我知道你弟弟,挺傲嬌的……你猜怎麽著,他一板一眼跟我說,是驕傲。”


    靜嘉正說著,看見肖容予在書瑾旁邊坐下來,她笑起來繼續說道,“我就跟他說,是傲嬌,網絡用語。結果,這人更嚴肅了,說什麽,我實在不能理解這些網絡用語,偏要把驕傲說成傲嬌,這是做什麽,還有那什麽吃貨不吃貨的,這吃不是人的本能麽,人生在世誰不用吃東西的,好好的吃個東西怎麽就成吃貨了……”


    靜嘉一邊說著,還一邊模仿起肖容聲的模樣來。


    書瑾的笑幾乎都忍不住了。


    倒是旁邊的肖容予,完全沒理會後頭的說法,反而盯著前頭關於他是個傲嬌的說法,“大嫂,我這怎麽就成傲嬌了?”


    靜嘉一聽,更樂了,“瞧瞧你們兄弟兩個,這get的點怎麽就跟一般人不一樣呢。我這說你大哥呢,你的點倒完全在自個身上了?”


    書瑾也不說話,彎成月牙狀的眼睛靜靜望向肖容予。


    肖容予的心情驀地就晴朗了起來,他翹起腿,“所以我們是兄弟。”


    “我也就是那麽一說,你應該不記得了,以前,見著你幾迴。”靜嘉說著,卻看向了書瑾,“你也知道,他這人平日裏冷得很說話帶刺的。可有一迴,我聽一男孩問他,你這人這麽別扭,會不會等你結婚了,還天天叫你老婆猜你今兒到底心情好不好。然後,容予他瞪了那孩子一眼,說滾。結果,估摸著是在腦補那情形呢,居然晃神了……”


    肖容予對這事完全不記得,不過,能同他這麽說話的人,應該也就是淩璄堯那廝了。


    書瑾倒是不知道,肖容予還有這麽一麵。在她跟前的肖容予,從來就隻是冰冷的沉默的高傲的。她倒是覺得,他是個驕傲的人,多過於他是個傲嬌的人。


    肖容予拿起書瑾跟前的茶杯,喝了一口,用餘光瞥了一眼書瑾,才說道,“那麽久遠的事情,你還記著呢……”


    書瑾看著肖容予的動作,失聲喊道,“那是我的杯子!”


    “嗯。”肖容予又喝了一口茶水,微微有點苦,茶香四溢,往鼻間撲,“我知道。”


    靜嘉笑書瑾,“這都快老夫老妻了,你還在意這小細節呢?”如今她和肖容聲在一起,都皮慣了。


    書瑾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剛才反應大了,不好意思地低頭笑了笑。


    兩個人坐了一會,便迴去了。邱奕雲倒是希望兩個人能在家裏住下,勸了一會,肖容予笑著問,“您倒是想不想抱孫子了?”


    隻一句,就讓邱奕雲沒再多說,放他們迴去了。


    這話太過直接,書瑾站在邊上直接紅了臉。直到車子開出很遠的距離,書瑾還覺得,自己臉上都是燙燙的。


    這一路。兩個人也沒怎麽多說話。


    剛到家,肖容予便將她打橫抱起,上了樓,丟在沙發上。他傾身上來,雙手按著沙發,他離她這樣的近。


    他的唇齒微啟,輕聲開口,“蘇念說,你一直都想嫁給我?”


    淩璄堯不是一直說他別扭不坦誠,早晚要錯失了幸福麽。那麽,從今天開始,試著,坦誠一點,更坦誠一點。


    書瑾一愣,蘇念……竟然什麽都跟肖容予說了?她隻覺得分外懊惱,避開了肖容予的目光,心裏那些情緒像是藤蔓一樣纏繞著她,幾乎有些喘息不了。


    肖容予沒動,狹長雙眸靜靜凝視著她,等待著她的迴答。


    許久,書瑾才輕聲開口,“她,沒亂說。”


    她有很多話去迴答,可偏偏選擇了最不直接的一種。大概是在黑暗中站的太久太久,如今要她坦然去說她愛了他那麽多,她卻怎麽都說不出口。


    這就夠了。


    肖容予低頭,吻她的唇角。他的吻很輕很輕,輕柔的像是四月裏的春風似的。然後,他的手探到她的腦後。


    他的手這樣冰,冰的書瑾忍不住瑟縮了一下。


    他將那條項鏈解開,細細的項鏈便落在了掌心裏。那婚戒便落在了兩個人的掌心之中。一直以來的小秘密被攤開來,書瑾隻覺得分外緊張,連唿吸都有些急促起來。


    肖容予將那婚戒拿下來,握住了書瑾的手,她的手細長,握在掌心裏顯得那麽小。那枚婚戒便套上了她的無名指。


    他輕聲開口,“你是我的妻子。”


    像是在宣告著他的所有權。


    結婚的時候,他不是這麽說的。他說,我可以給你一切物質上的需要,除此之外什麽都不要想。如今,是她終於能夠開始走進他的世界了嗎?


    書瑾漸漸紅了眼睛,她終於不躲不避,靜靜看著他的眉眼,“我是嗎?”


    “你是。”他握住她的手心,漸漸用力,握得她甚至有些疼起來,“隻會是你。”


    不再躲閃,不再懷疑。


    從來,就隻會是你。


    書瑾的眼淚,終於簌簌地往下掉。


    肖容予伸出手去,替她將眼淚抹去。他的手有些粗糙,摩挲著她臉部最柔軟的肌膚。她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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