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芃今日也“混”在圍堵的人群中。


    自從得好友柳彮的安慰,他收拾心情再度準備科考,這迴並沒有再發生意外,以進士科前五的名次高中,不過此時尚未通過吏部選試,也就是隻取得出身,並未正式授職,他與不少同年,今日正好與國子監及太學生員論策,聽聞有百姓圍堵承天門質問紀駐鋌,都記不清究竟是誰振臂一唿,便被挾卷著參與其中。


    相比多少熱血士子,陸芃到底出身於官宦世家,再兼祖父的用心培養,更加深諳權勢場中的一些“規則”,他行事已經沒有那麽衝動,而更加注重於謹慎觀察,他發現人群之中似有極為冷靜的人不動聲色地關注情勢,也似有楚心積慮的人暗中煽動民眾情緒,他其實隱隱已經意識,今日發生的一切,有一雙看不見的手在暗中推進。


    利用輿論,從來是權勢場的重要手段之一,陸芃敏感地覺察到,這出轟轟烈烈的事件,針對的就是廢太後的生死。


    所以那雙翻雲覆雨的手,也隻能是屬於當今皇後。


    皇後想讓太後死,可無法以證據確鑿的弑君之罪明正處刑,所以才會煽動輿論。


    陸芃不相信廢太後清白無辜,他其實也讚成讓其罪有應得,不過卻擔心著皇後因為權勢之奪煽動這場事故,最終會造成廢太後死於暴亂,雖說法不責眾,也許不會有無辜死於陰謀,但要若皇後當真鼓動輿論暴力,以求無損聲名,這樣的居心決非正直,大周的將來,沒有了廢太後,卻未必就能杜絕隱患。


    故而陸芃這時很有些坐立不安,他密切關注著群眾,已經作好準備隨時安撫暴亂,他想萬一民眾與巡衛發生衝突,就算勢單力薄,他也必須嚐試阻止。


    可是他竟然又留意見,人群之中雖然仍有如他一樣密切關注勢態者,卻似乎並沒有了處心積慮煽動/暴/亂的人,故而雖前來圍堵示威的百姓越來越多,多數都是議論以及聲討,讓他擔心的暴動並沒有發生的跡象。


    陸芃不由留意早前,第一個反應過來,率先安撫民眾莫起衝突的士子。


    對於此人,他並不熟悉,隻知道是太原府薦舉入讀太學的生員,仿佛是寒門出身,並非官宦子弟,不過因為來自太原府,就不得不讓人疑心與後係頗有關聯,那麽他及時安撫民憤,難道也是出自皇後的授意?


    這樣看來,皇後似乎並不想煽生暴動。


    可皇後又為何主導這一事故呢?


    陸芃正犯狐疑,又聽一陣急劇的響動,他引頸一望,隻見一隊金吾衛終於趕來,唿喝著讓擁堵的人群讓開一條道路,而這隊衛士身後,緊隨而來的是京兆公,以及薛謙、王淮準等等重臣,再後,竟然駛來皇後殿下乘坐的鳳輿。


    皇後竟親自趕來了現場!


    那麽這場暴動,是無論如何都不會發生了。


    陸芃長籲一口氣,緊繃的脊梁這才鬆弛下來,這一刻他幾乎懷疑自己是妄加揣測,今日這起事故的確是因積怨爆發,發自於憤怒的臣民對惡貫滿盈者的忍無可忍,沒有幕後的推波助瀾,更不存在利用輿論暴力。


    耳畔忽然炸響民眾參拜皇後的頌禮聲,陸芃也不由自主禮頌揖拜,他隻見數十步開外的距離,鳳輿已經穩穩停住,皇後的步伐不急不緩,如意高頭履行走得十分穩健,視線裏有明黃色的裙裾晃過,那高頭履便站在了廢太後緊閉的宅門前,陸芃聽見極其溫和的聲嗓,像徐徐而來的清風,也是不急不躁的,卻奇跡般就能安撫人心的浮亂。


    陸芃忍不住抬頭,第一次認真打量皇後。


    這個連他的祖父,都曾經讚不絕口的女子。


    他記得祖父曾說,雖然有太後擅國,但晉王燁有柳王妃輔佐,賀周社稷,便不至於陷入絕境,華夏之治,也還沒到淪亡的地步。


    那時陸芃想,祖父是否對當今皇後,太過譽。


    但此時,親眼目睹這個母儀天下的女子,冷靜地告訴民眾,沒有實據證明廢太後主導弑君,希望民眾不要衝動,應當相信新法,不會放過罪大惡極之人,更不會讓無辜者蒙冤。


    陸芃願意相信這話,因為他親眼目睹了皇後清澈的眼睛,溫和又不失剛毅的態度,故而當不知哪個士子要求,想要了解弑君罪案的審理狀況時,他也忍不住附和,此時完全沒有了被人利用被人煽動的諳覺,他覺得所有的情緒都是由心而發的,是啊,他也和其餘人一樣,都想要讓廢太後罪有應得,不願意嶄新的時代,中興的希望,還存在這樣一個毒瘤。


    “我會親自審問廢太後,今日必定會給諸位一個交待。”皇後說完這句話,轉身,推開那道宅門,跟著皇後入內的,僅僅兩個宮婢而已。


    陸芃已經再無疑慮,他也開始了質問,他們需要親耳聽聞薛謙等等重臣,將案情公告天下,不再是流言蜚語的猜測,他們想要明白,為什麽朝廷還沒有審決這一要案,究竟缺了什麽實據,究竟,現有口供是否能夠坐實廢太後的罪行。


    十一娘卻在轉身之時,才真正露出一抹微笑,與剛才溫和的口吻不同,隨著笑意起來的是,眼睛底下的鋒芒銳色。


    她推開這一扇宅門,卻似乎看到幕布正在合攏,她抬眼看向今日那輪明豔的金烏,有十餘息的時間。


    很長的時光過去了,經曆兩生,到今天,終於要和韋海池徹底了斷。


    宅院裏早已蘊積滿頹敗的氣息,無精打彩的花草,隨處可見的枯葉,塵垢布滿空階,雕梁垂掛蛛絲,心灰意冷的婢女仍守在井邊嗚咽,哀悼從此無望的人生。


    韋海池氣勢洶洶打算喝斥門外的民眾,卻因那狠狠地一摔挫折了怒氣,她大約清醒了自己的勢單力孤以及周身狼狽,顫顫巍巍從地上爬起來,已經沒有了那股子勇猛猖狂,卻仍是不甘的,憤恨的,她想她為什麽要與這些暴民理論,這些暴民早已被柳氏的虛偽蒙蔽了良知,這些愚蠢的草芥一樣的賤民,有什麽資格決定高貴如她的生死。


    更沒有必要,去接受愚民的羞辱。


    直到這時,韋海池仍不能正視心中的恐懼。


    她失敗了,徹底失去了希望,她辛辛苦苦的一生,以為經營獲得堅不可摧的德望,實則從來就是自欺欺人而已,從一開始,為了擅權,不得不縱容賀燁及賀珅,便證明她根本就沒獲得人心所向,所以賀燁才能在太原起兵,逼往廬州,即位稱帝。所以柳氏能不廢吹灰之力廢除她的尊位,把她幽禁在這處宅居,甚至打算利用輿論,將她處死。


    那些暴徒,就這麽想讓她死。


    她可是仁宗皇帝的生母,天底下最為尊貴的女人,她怎能死得如此憋屈?


    擔負罪名,身敗名裂!


    她窮極財富建造的陵寢,不會做為她的葬身之地,這樣死去,九泉之下,她再也沒有榮華富貴可享,她會被小崔氏指著鼻子嘲笑,再也無法揚眉吐氣。


    她不想這麽死,她還不想死。


    多少恨之入骨的仇敵仍然趾高氣揚地活著,為什麽她要死在前麵,她死了,不會有任何人為她哭泣,這些狂徒甚至會歡歌熱舞慶賀,仍然辱罵她死有餘辜。


    那麽她一生的經營,還有什麽意義?


    韋海池懼怕著將要到來的一切,更多仍是不甘心,她不敢麵對門外的群情憤怒,也不敢躲進後宅閉眼堵耳的消極等待,她留在了外宅,就坐在正堂上座,她心存饒幸,竟寄望於陶葆儀等等正統係,她想這些重臣,或許仍存良知,聞知動亂,不會縱容暴民不敬仁宗生母,他們會諫言柳氏立即阻止,柳氏若還不想被人詬病,便會心存顧忌,逼於無奈平息這場事故。


    而且終於,讓她等來了皇後。


    韋海池“嗬嗬”直笑,眉眼舒展。


    十一娘讓柔潔、綰芋二婢站在堂外,她一個人,施施然步上台階,邁過朱檻,如意高頭履踩在青磚鋪得平整的地麵上,沉靜無聲,她沒有行禮,莞爾微笑著站定在韋氏的座前,打量兩生兩世的死敵。


    到這田地了,仍然穿著豔麗的錦服,卻散亂了發髻,沒有濃妝修飾麵貌,光禿禿的眉骨,顯得無比滑稽,又到底是經過數十年的用心保養,皺紋並不多,但氣色當然已見灰頹。


    笑著笑著,舒展的眉眼凝聚起一股猙獰。


    這才是韋海池,真正的麵貌。


    很遠很遠的記憶裏,初次相逢,這個人很是溫和,拉著她的手,輕聲詢問日常,不著痕跡地提起賀衍,告訴她賀衍的喜惡習性。


    她感覺到那雙深沉的眼睛裏,笑意並不真摯,可她不知道原來狠毒到了那樣的地步。


    沒有真正認識韋海池,裴渥丹就死去了。


    後來的柳十一娘,借著稚拙的年紀掩示,一點點認識了韋海池的機心與惡毒,小心翼翼避開猜疑,楚心積慮獲得信任。


    終於是,把這權傾天下的女人拖下了巔峰寶座,如今可以任意決奪她的生死。


    十一娘的笑意更深,甚至微微露出雪白的牙齒,頗有幾分天真無邪的恣意。


    韋海池的笑聲終於一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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