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盛踩鞍上馬的時候,其實心底一陣陣惴悸,他知道自己到底是不安的,這不是源於決定的動搖,而是因為他並不熟悉如今效忠這位主君,他其實從來不曾留意過晉王,印象還停留在那個狂妄無知的少年親王身上,深刻的是他有一雙狠戾的眼睛,仿佛隨時都會暴動殺人,甚至就連曾經的玉壇主也從來沒有叮囑過他追隨晉王,他們殘餘的希望從來是寄托在晉王妃身上,直至最後一刻,長安城陷入萬劫不複,宇文盛才得知原來晉王燁才是名符其實的主君,並非晉王妃起事借助與憑仗的旗幟而已。


    有時候他迴望此生走過的路程,從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彼時的青年當然心懷壯誌一身傲骨,堅定的信奉著從經史書卷裏學到的儒臣仁義,所以敢於不媚權貴,敢於挑釁奸歹,他對世道人心的認識乃黑白分明,不屑一切陰謀詭譎的手段,像他對萬氏的感情,隻為最初一眼的心動,便有信心給予這個溫柔善良的女子幸福美滿的人生,沒有那麽多的計較考量,可現實是,生活給予的沉重打擊!仕途上的起落挫折也許不能逼迫他軟弱了傲骨,但輾轉任上,他親眼目睹了多少百姓掙紮於困苦,他們像牛馬一樣勞作,甚至無法保證獲得能夠滿足最最簡樸的衣食。


    從前的知交,以為可以並肩共進的同年,那些與他存在相同信仰的人,漸漸認清了世道,他們不僅對奸歹屈僂了傲骨,甚至開始投入傾軋,為了權勢富貴不擇手段,他們越發道貌岸然,胸膛裏卻早已布滿汙穢。


    從那時起,宇文盛明白的是一個人的力量多麽薄弱,與螻蟻無異。


    有一段時間他是迷惘的,在趨從流俗與堅持自我之間搖擺,幸運的是在那樣的時刻,他結識了朱子玉。


    當年的急公會恍若一股清流,他們用流匪的名義行為著振救蒼生的事,宇文盛於是與朱子玉惺惺相惜,他們並不曾八拜之交,卻約定好生死與共,而最初的信仰,到底還是產生了偏移。


    那時的他,再也不信通過禮律便能讓百姓得到救贖,讓奸歹得到懲罰,維護公道似乎隻有一種方式,那便是以暴製暴,比如急公會眾可以讓他的政敵們,那些仗勢欺民的惡棍死於非命,他不用再向朝廷一封封彈劾舉報,結果卻是自己落得一貶再貶的境遇。


    後來他認識了璿璣,他同情這個女子,想要幫助她昭血複仇,他不忍見這樣一個弱質女子名門之後身陷泥淖,一遍遍地被殘酷的命運淩辱,生存僅僅是因為仇恨。


    再後來同情轉變為愛欲,也說不清誰先對誰動心,漸漸仿佛他們一齊陷入陰暗當中,楚心積慮於如何爭權奪勢,他們共同為萬氏與子女撐起一片安寧的天地,他是為了曾經的允諾,而璿璣,是為了他。


    到急公會終於起事,再到起義的一敗塗地。


    子玉死了,他的信仰也終於崩塌,絕望與悲憤鋪天蓋地把他卷入了漩渦,一度讓他想放棄掙紮,其實他早已做好了死亡的準備,他並不是無法接受這樣的結果,因為自從他決定與急公會結成生死同盟時,他知道已經踏上了一條不歸路,勝則生敗則亡。


    卻依然選擇活下去,是因璿璣那句“我不甘心”。


    “但夫君若死,妾身決不苟活!”


    子玉死前留給了他一條生路,他想他也許不應當辜負知己與深愛的人。


    然而這麽多的挫折,幾乎淪為一無所有的他,到現在,已經不再樂觀了。


    雖說仿佛一切都很順利,在晉王妃的策劃下,他與賀湛相繼以不同的立場勸阻了突厥人的暴行,保全了顯望士官與多數百姓,李由在誘使奇桑踩中晉王布下的陷井,並且晉王當真予以了突厥聯軍當頭重擊,逼得奇桑不得不再度親征,與晉王在潼關一役再決高低,到了今天,終於再度走到了勝負攸關生死一線。


    若隻是一人生死,宇文盛也沒有什麽值得惴悸了,但他知道這一役,還牽連著八望士官甚至長安數十萬百姓的生死,甚至連晉王妃都深陷其中,萬一有何紕漏,他甚至沒有勇氣去設想慘敗的結果。


    所以他清晰的感覺到自己握著韁繩的手無法停止顫搐,他展望四周,夜色已經自坊道曲巷浮鬱擴散,使得每一條道路都似乎深暗無際,唯有金光門外遙遠的天邊,夕陽下沉了,餘光尚且讓天際剩那一道隱約的殘紅,仿佛上穹的神祇,悲憫的垂憐著下世,坐騎帶著宇文盛緩緩前行,走出騰業坊的北門,他這是在例行一更時的巡防,從通化門開始,確保九門以及六街平安無事。


    但宇文盛知道,今夜不會太平。


    通化門與春明門之間,興慶宮仍然是一片廢墟,這個地方就像是長安城一塊永恆的傷疤,提醒著所謂共治議和的滑稽荒唐,迴迴經過,宇文盛都會想起子玉,想起他用性命與赤誠換來的卻是君國的恥辱,一個春夏的輪迴,不知這片斷壁殘垣是否有雜草滋生,宇文盛原本是從來不敢在這個地方多作停留的,但今晚他很想入內探視,無端的希望在這片廢墟裏迎候戰號的再度震響,此刻殘月正在通化門外升起,而長安城終將開始另一個輪迴。


    當月向西流,日漸東升。


    一切皆有答案。


    或許是恥辱的告終,或許是希望的斷結,然而毋庸置疑的是,時光不會停留於永夜。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天下的興亡,到底不能影響日月的交替。


    這是宇文盛早就明白的道理,隻在這一刻,忽然才有如此深刻的體會。


    不遠之處,春明門燈火通明,他能夠依稀看見城牆上的兵防仍然嚴謹,他莫名地笑了,低聲說道:“戰鬥即將開始。”


    “戰鬥即將開始!”


    是他身邊的部屬在低聲應和,這些人當然並非突厥兵勇,而是世望大族“逼於無奈”遣散的私衛,他已經不動聲色用他們替代了夷狄,為的就是擾亂突厥軍所謂的防範嚴謹,柴取獻降的國都,今夜將由他們再度奪迴。


    報——


    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帶來的是氣急敗壞的高聲通稟。


    宇文盛沒有意識到,在這一刻開始,雖然拳頭更加握緊,然而指掌已經停止了顫搐。


    他下意識看向啟夏門的方向,過於深廣的黑暗,寂靜著,一切似乎毫無變化。


    前來的報訊的突厥守衛,這時已經能用不那麽流利的漢話稟明變故了。


    “報知京兆尹,東南方斥候探明,武關部駐營,忽有數萬軍援,約十萬人馬,正向啟夏門逼近,領兵之人更換旗幟,乃雲州軍旗!”


    雲州部,遠在晉朔的雲州兵,竟莫名其妙出現在啟夏門外!


    這對於突厥人而言當然極其意外,可宇文盛卻如耳聞戰鼓雷動,一切都是理所當然。


    但他不得不佯作震驚,他挑起眉頭,肅聲喝問:“雲州部?怎會是雲州部?!”


    沒有人能迴答他的質疑,斥候隻能探明領軍之人乃一白袍戰將,此人振臂一唿,軍士齊聲響應,他們是以晉王的名義立誌收複長安,氣勢洶洶逼近城門!


    “立即通知東、西六門統領,集合大將軍府,商討對策!”宇文盛沉著下令,並一馬當先,急馳向西城醴泉坊。


    但他當然知道,阿史那雄河已然“酣醉不醒”,這個奉突厥汗王之命,執掌調防城中守衛金令的大將軍,已經無能應對這突如其來的變故,然宮門已下鎖禁,通傳謝瑩作出應對務必耗時拖延,他需要征得六門統領認可,調集所有突厥軍衛嚴守啟夏門,這樣一來,內城便將徹底陷入他這個京兆尹的掌控之中,足夠唿籲八望私兵以及子弟,發動內亂,與雲州部裏應外合。


    ——


    平康坊距離春明門僅東市、道政此二市坊,十一娘因而很快得知事態正在趨向順利,今夜,無論是她,還是陸離、賀湛,並沒有再麵覆偽裝,他們穿戴整齊早就準備就緒,當再度聽報宇文盛已經借口阿史那雄河不能問事,說服東、西六門統領齊集他們自負所向披靡的突厥兵勇支援外郭南城三門時,十一娘當然明白時機已到,正準備從平康坊而出,前往騰業坊的京兆府與宇文盛會合。


    忽有不速之客。


    蕭漸入在賀琰的帶領下進入內宅。


    莫說陸離與賀湛極為驚奇,就連十一娘,竟然也不知小九何時潛入長安城。


    刻不容緩的緊急情勢,當然省去了毫無必要的寒喧,小九三言兩句解釋以及道明來意:“雄河中伏之前,某便已喬裝潛迴,這些時日住在劍南陳家,私下已與大父、伯父等取得聯絡,京兆蕭族人已經趕往京兆府衙,配合宇文大尹起事,我來此,是代殿下傳令,十一妹不需出麵,由薛六兄,全權代表晉王頒令,號召八望世族。”


    見十一娘深鎖眉頭,蕭漸入上前一步,壓低聲嗓:“十一妹,殿下是為你安危考慮,你莫要逞強。”


    “外應是誰?”十一娘隻能問道。


    “王橫始。”漸入幹脆答道:“殿下再三強調,務必阻止十一妹出麵,無論今晚成敗與否,十一妹暫時仍以阮二娘身份潛藏平康坊。”


    結果是準備就緒的十一娘不得不留在平康坊,目送著陸離、賀湛等人離開,奉令護衛她安全的賀琰也隻能留在這處據點,當然還有碧奴。


    賀琰率領私衛守在外宅,偌大的內宅,唯有王妃與碧奴二人,碧奴眼見王妃深鎖眉心,這時的她已經能夠通過察顏觀色,洞悉一二王妃的心境,知道王妃不僅僅是出於擔憂,還有對晉王這突然限製的疑慮,故而低聲勸解道:“殿下雖說早已安排妥當,然今晚起事,就算裏應外合,畢竟城中仍有十萬蠻狄精銳,並不能擔保旗開得勝,殿下阻止王妃出麵,確為憂慮萬一有何閃失,王妃身陷險境之中。”


    真是這樣嗎?


    十一娘沒有迴應碧奴。


    因為她心中其實已經有所篤斷,事實也許並非如此溫情,賀燁一定存在其餘的顧慮。


    譬如……


    晉王妃的名聲已經足夠響亮,甚至“功高震主”,所以,賀燁不想讓更多的人,知道她在收複長安這場戰役中的作用了。


    天下大亂,皆因牝雞司晨,賀燁已經將晉王的旗號高高豎起,他也許想到需要讓臣民安心,從此權斷,不再會被婦人左右。


    曙光尚僅在望而已,有的事情,或許已經悄無聲息的發生質變了。


    十一娘垂下眼瞼,一絲蒼白的笑容,在月色裏隱隱若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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