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十一娘與韋緗奉令隨行義川王府,小韋氏的臥寢外已經是一片風聲鶴唳的緊張氣氛,院落裏跪著數十驚恐萬狀之人,打頭的便是麵無人色的世子夫人趙氏,當然十一娘還並未見過她,隻是從服飾裝扮上推斷出了趙氏的身份,義川郡王也已經聞訊從宗政堂趕迴,卻照樣被篷萊殿派來“問候”的宦官阻攔門外,又是擔憂又有幾分鬱怒,這時坐在一張仆役搬出的矮榻上,他的膝側就跽跪著千嬌百媚的姚姬,不住地淌眼抹淚,輕訴委屈。


    十一娘隱隱聽聞:“妾身朝早趕來侍疾,因王妃不耐煩雜在側,隻好幫著世子夫人熬煎湯藥,等著湯藥煎好,妾身才迴住處用膳,怎知不久便聽聞王妃咳血暈厥,嚇得妾身魂飛魄散,後來宮裏醫官來得及時,妾身才略感心安,怎知那內侍,也不告訴咱們王妃病情如何,亦不許入內探望……妾身也就罷了,卻連世子夫人都被阻攔在外,如今可好,連大王也被那閹奴擋在此處,亦不知王妃眼下情形究竟如何?”


    十一娘垂眸,她從姚姬唯恐天下不亂的口吻裏當然聽出了自以為是的欣喜得意,隻怕姚姬是當真以為小韋氏病情急重,就要撒手人寰了,無奈因為太後遣來的宦官阻止,沒辦法確定這個振奮人心又出乎意料的喜訊,故不滿得很,這時還一心挑唆義川郡王惱怒,意欲跟著義川入內親眼瞧著小韋氏咽氣。


    殊不想那內侍之所以膽敢“反客為主”,搞得這般草木皆兵,顯然事有蹊蹺。


    姚姬愚笨,義川郡王的腦子可沒這麽糊塗,又哪裏會怒而爭執?


    不過這時毛維還未趕到,義川當然不知小韋氏突然加重的病情竟是湯藥出了問題,正自憂疑,被姚姬這麽一攪,難免更加心浮氣躁,忍不住詢問那板著麵孔緊張非常的宦官:“未知是哪位醫官奉令前來診治,眼下內子情形究竟如何,若是閑雜不便打擾,可容良醫正入內攜助?畢竟這些時日,都是王府良醫正負責診治,對內子病情相較熟知。”


    那宦官雖然曉得內情,知道這場風波必然會導致有人喪命,可到底是太後心腹,當然也明白喪命之人絕對不會是義川郡王,他雖然依據囑令暫時“戒嚴”了王妃居所,也不敢完全將義川的質詢當作耳邊方,隻恍了一眼滿麵惱火目中卻飽含迫切的姚姬,心內冷笑,語氣聽著倒是恭敬的:“太後聽聞王妃咳血暈厥,大驚失色,立令何典禦率尚藥局二奉禦前來診治,何典禦已經迴宮複命,眼下兩位奉禦仍在指導醫女施針,不過王妃應無大礙,郡王稍安勿躁,至於貴府良醫正,此時已被鄙下著人看防。”


    姚姬先是聽小韋氏似乎沒有性命之憂,好不失望,又聽最後一句,頓時惱火:“不過一個閹奴,竟敢如此大膽,不讓良醫正為王妃診疾,倘若王妃有個好歹,千刀萬剮了你也不為過。”


    十一娘聽姚姬這話,險些沒有憋住那洶湧的笑意,少不得又用指甲直掐手掌牙齒暗咬嘴唇遏製,“功力”更顯不足的韋緗卻忍不住了,一拉十一娘款款步上石階,喊了一聲“姑祖父”。


    姚姬猛一迴頭,盯了兩眼韋緗卻不認識,注意力很快集中在十一娘身上,雖然時隔數載,但倒還認出了她這個曾經的眼中釘,張口就是一句:“你怎麽來了?”


    十一娘默默,韋緗卻誤以為姚姬是衝她發問,迴應了一個輕篾的眼神,隻對義川郡王稟告:“太後令兒與十一妹前來,一是探望姑祖母病情,另則,也是旁聽毛相國稍後審問一應涉案者。”


    義川郡王當聽宦官聲稱扣押了良醫正,便情知不妙,又聽韋緗這一番話,心中更是七上八下,再沒心思顧及嬌滴滴的姬妾,隻對兩個晚輩頷首示意,眼睛便直盯著那兩扇虛掩的雕花門,膝上拳頭微微握緊。


    小韋氏年年暑秋之交都會犯躁咳,偶爾也有發熱之症,這些他當然知曉,卻也深知小韋氏的身體並非嬴弱,故雖然這些時日臥疾,他也並未放在心上,早前突得急重之訊,便察事出蹊蹺,故而起先才爭取讓良醫正診治。


    此時醫術,雖相比古時大有進步,可千萬別以為但凡醫者都具妙術迴春之能,民間醫者多數都隻懂得皮毛,甚至不少遊醫居然大字不識,更別說研習醫書了,不提平民百姓,即便貴族勳望,也多的是不得良醫疾重而喪者,這也是民間但凡出個“神醫”,都會引得萬千尊奉,以至於劉玄清等等裝神弄鬼之輩有了名利雙收的市場。


    橫豎治得好為幸,治不好是命,既然患病,就必須要有不治而亡的心理準備,這個時候的醫者,可不保證會藥到病除,一般也不會承擔“誤診”的責任。


    那當然真正醫術優佳者,都會被朝廷征召入太醫署,可大周之前的太醫署並不負責為皇帝診脈,尚藥局的醫官才能稱之為禦醫。


    隻是後來,大周某帝突發奇想,將尚藥局並入太醫署,直到賀衍崩後,韋太後因疑太醫署中有心懷不軌者,再度將尚藥局分離,尚藥局諸位醫官,當然都是韋太後極其放心之人。


    既名為禦醫,理論上便隻能為君帝診脈,尤其是長官典禦,連太後、皇後都無能驅使,縱然是皇帝特詔,著禦醫為後宮看診,多數也是比典禦略低一級的奉禦領命負責,隻不過如今幼帝是個眾所周知的傀儡,眼下尚藥局的何無求,倒成了韋太後的專屬醫官。


    那麽是不是收買了何無求就有可能毒殺韋太後呢?


    倘若真這麽簡單,諸位皇帝隻怕多的是意外病死了。


    這個時代的醫術雖不發達,為一國之君看診的程序卻甚嚴謹,首先禦醫開出藥方後,製藥過程必須由宰相一人,諸衛上將軍各一人,連同著尚藥局長官及副屬共同在場監督,當藥製成,須由醫官先試,保證人畜無害,在藥封上注明藥方、製藥日期,諸監督製藥者必須簽署姓名以證承擔責任,藥才能上呈。


    到服藥這日,醫官們還需試藥,再由殿中監試藥,如有皇太子,也要試藥,多番折騰後,人人皆無異狀,最後藥才能被皇帝服下。


    倘若這樣,皇帝還是病重不治,那麽醫官們才不至於背負“延誤失治”大罪,繼續為下一個皇帝效忠,當然也有例外,保不住新君會因皇父之死痛不欲生,不問青紅皂白便將醫官處死。


    總歸一句,禦醫雖為醫者之尊,但承擔風險也是眾人之最,企圖買通醫官毒殺皇帝者,起碼還要買通宰相、諸衛上將軍、以及整個尚藥局或者太醫署、殿中監、皇太子……


    若真有這能力,直接上刀子豈不更加簡便?


    不過要是皇帝欲遣禦醫謀害哪個妃嬪抑或臣子,當然就簡單得多,這也是義川郡王信不過何無求的關鍵原因。


    雖然他這郡王府的良醫正也是隸屬太醫署,但為德宗帝從前任命,這些年來義川郡王又沒有荒疏於恩絡,故對其忠心甚有把握。


    當然義川王並不會懷疑韋太後會毒殺小韋氏。


    他懷疑的是小韋氏會假借中毒,陷害嫡長子賀淘!


    因為自從小韋氏此歲患疾,煎藥之事皆由長媳趙氏經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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