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明玉坐在酒肆裏,有一下沒一下的敲著酒杯。幾個莊稼漢散落著坐著,喝著酒肆裏的劣酒,說著些村中的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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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家嫂子,你家那地又荒啦!”有人笑著打趣,“關家大哥又好幾天沒管顧那地啦!豆苗都枯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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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明玉強笑了,給那年輕人倒酒:“你關大哥病了,在家躺著呢。地荒了也沒辦法,迴頭再種吧。”才醒了沒兩天,身體卻並沒見好。外傷都容易,內傷卻似很重。他不肯說,她心裏也沒底。可是見他到現在都身體虛弱的樣子,臉色泛著青白,便也明白鄭爪那一掌不簡單。他是替自己受的傷,他總是替自己受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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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姐!”童寧急匆匆跑過來,一臉的無奈哀怨,“五叔不肯喝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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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不肯喝藥,你不會強灌他?”白明玉淡淡的,“他現在一碰就能倒了,你還製不住他?”什麽時候見到關虎威弱成這樣了?那八尺多高的壯漢,虛得連笑都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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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童寧撅著嘴,委屈:“就算現在他傷重,也不是我能製住的。”能輕易製住五叔的也就是大姐,憑她童寧那兩下子,還不是隨手就被撂倒的,“再說,還說他傷重呢,人都不見了,也不知道跑哪去了。就是躲著不喝藥,也不至於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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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明玉愣了:“人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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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過轉個身的功夫,五叔就跑了!教他喝藥,跟要了他命似的!”童寧抱怨著,把灌了藥的水囊塞在白明玉的手裏,“大姐,我替你看店吧!能教五叔喝藥的,也就是你了,大伯都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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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明玉歎息,也明白童寧是應付不了關海滄的了,也就提著水囊去找他。關家的地裏,那人就坐在田梗上,呆呆的望著枯萎的豆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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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種了幾個月,一點收成也沒有。可惜了這塊好地。”一個影子重疊在他的影子上,不用迴頭,也知道那是誰。關海滄笑了,“聽說近來酒肆生意倒是不錯,年底算總賬的時候,我是輸定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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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我們走了,你還能繼續種地。到時候再沒別的事,自然也就有收成了。”白明玉語氣冷淡,“酒肆卻沒法再開,不過是幾日的收入,終比不了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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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海滄沉默了一下,才又笑了:“說得也是。待過年的時候,這裏若是有了收成,便都貢上去。隻望到時候,陛下與殿下,別嫌棄關海滄的進貢微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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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過年的時候,你會迴京麽?”問了一句,忙又加了一句,“父皇年底家宴,必不想少見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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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時候,再看吧。”到那個時候,她會不會已經嫁作他人婦了?想著笑了,“殿下不在酒肆,到這邊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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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找你,喝藥。”不容置疑的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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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能不能不喝?”聲音很輕,卻是帶著討好的意味,似能見著那眉眼淺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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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手中掂了掂水囊,丟在他麵前,任那水囊掉在地上,撲起了灰土:“可以。我如今,也沒什麽可以威脅你的了。喝不喝藥,你自己說了算。”以前的時候,她可以說,“你若是不喝藥,我便折了你的弓,斷了你的戟,砸了你的盔,拆了你的甲,看你如何再上戰場去”;如今他不要了弓,荒廢了戟,丟棄了盔,塵封了甲,再也不要上戰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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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粗糙的大手把水囊拿起來,那一點的重量,都教他有點承不住,手上有些抖:“這藥,其實喝了沒用。我外傷向來好得快,從不喝藥的。內傷,那些大夫,也治不得。”鄭爪那一掌陰毒,將一股綿勁灌在他體內,正與他原本的渾厚罡健的內力相抵觸。兩種力道在他體內爭衡,不待將鄭爪的陰邪內勁慢慢消解了,他內傷便好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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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你便不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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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不喝。”其實,教他喝藥很簡單,隻要她的一句話,別說是藥,就是毒,他也甘之如飴。他輕輕的笑了,打開水囊,將藥都倒在了地裏。她不再教他喝藥了,也不再管他喝不喝藥了。站起來,被太陽曬得頭暈目眩,晃了晃,才站穩了,喘息了幾下,終於積攢了力氣,邁步開走。她就跟在他的後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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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家門口,卻看見一群年輕人圍著鄰居家的院子,進進出出的,忙碌得緊。有姑娘提著一籃籃的彩紙折成的花進去,小夥子就光著膀子掄錘子使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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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在做什麽?”白明玉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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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海滄略皺眉一想,卻笑了:“又到了這時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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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知道?”白明玉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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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海滄頷首:“是若蓮祭到了。再有,三天吧,就是若蓮祭了。許久沒迴這邊,都快忘光了。”恍惚的迴憶,慢慢的流進他的思緒裏,“小時候,最喜歡若蓮祭,有唱歌,有跳舞,有場會表演的。大人們都在外頭忙,小孩子就被忘了,四處瘋跑。那個時候淘氣,就躲到樹上,偷聽別人說話……”大半夜的不迴家,聽那些哥哥姐姐們在樹底下表白。然後就知道,這一年誰家又要辦喜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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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究竟是什麽?你說明白點!”白明玉聽他說得熱鬧,卻終是沒說究竟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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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海滄卻促狹笑了,轉頭來問她:“一起去看看麽?他們那是造花車呢。這車要造得結實,到時候要抬著人到處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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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難得看見他有了興致,倒是歡喜得很的樣子。這一定勾起他很多迴憶吧。少年離家,南征北戰,十幾年恍然過去,連故鄉的景致風俗都給忘了,“你身體……”隻是他現在仍是重傷的身體,能吃得消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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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以前不是說我,壯得像蠻牛麽?”關海滄大步趕過去,鑽進了鄰居家,“齊大哥,忙呢?怪道都說齊大哥手藝好,這花車也是齊大哥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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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滄,你身子好些了?”小飛爹正埋頭將楔子楔進橫杆上,聽見說話,忙抬頭,就見著高高壯壯的人站在他身邊,低著頭看他做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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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沒大礙。”關海滄含糊著應著,卷起了袖子,“我來幫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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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別越幫越忙!”白明玉叫著他,明明看他臉色青白,嘴唇淡紫,卻一副興致勃勃的樣子,跟小孩子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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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放心,以前學過的。十四五的時候,跟著大人一起幹過。”關海滄迴頭笑著答,已經伸了手,竟也是有模有樣的,比不了小飛爹,可也不遜於那些小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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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大哥,你跟我們搶什麽!”有小夥子不樂意了,“你都有嫂子了,還要在姑娘麵前表現?好歹給我們點機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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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是造個花車,你們也值得搶?”關海滄扭頭笑話,“往日裏都幹什麽去了?真要表現,到時候歌唱得甜點,舞跳得好點,不是更惹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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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有那臉皮厚的,蹭到白明玉的身邊,嬉笑著:“關家嫂子,你那妹妹,多大了?要參加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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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你的!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啦!關家嫂子的妹妹你也敢打主意!”立刻有人哄笑,“老實點盯著自己村裏的姑娘就完啦!那美得天仙似的人,也是你能肖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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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明玉被他們說得一頭霧水。想幫著姑娘們一起紮花,笨手笨腳的幫不上忙。看著那些小夥子來來往往的,她倒成了礙事的那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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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虧了關嫂子有了關大哥了,不然那些個沒臉沒皮的,不定怎麽流口水呢!”有姑娘也跟著打趣,羞著小夥子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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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我們?關大哥就是有了關嫂子,也沒見你們眼睛在我們身上啊!還不是都盯著關大哥看呢!”小夥子們不甘示弱,說了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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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罷了,你們要鬥嘴說你們的,盡拿我們兩個說事呢!”白明玉心裏說不上滋味。別人叫她關嫂子叫得親熱,唯有她自己知道她不是什麽關嫂子。然而聽著人那樣叫她,又仿佛成了真事似的,心裏卻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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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不是羨慕你們兩個麽!”小飛娘才端著水出來,就被那些小夥子都搶走了,送到姑娘們麵前獻殷勤,“男的俊,女的俏,他們看著眼熱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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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海滄擦了把汗,站在花車上逆著太陽去看白明玉,她俏生生的站著,被一群姑娘們圍在中間,有些不知所措的生疏。若蓮祭,是未婚的姑娘和小夥子的節,然而因為擔了虛名,白明玉卻不能參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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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旗杆誰打上去的!”小飛爹一抬頭,發現不知道哪個手快的,把花車上的旗杆都給豎上去了,旗子還沒掛上呢,那挑得老高的杆子,要怎麽去掛旗,“罷了,拆下來吧!”十數根杆子呢,怕不又要多費功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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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海滄笑著按住了小飛爹:“不用。”向下一蹲身子,拍了自己肩膀,“來,明玉,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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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明玉遲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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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吧,沒事。”關海滄說得雲淡風輕,笑得舒暢開懷。他此時的樣子,倒像是迴複了少年時代,多了些爭強好勝的頑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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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明玉不忍拂了他興致,仰頭看了一眼旗杆,一把抓起旗子,蹬上了他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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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海滄也就站起來,將白明玉送到了旗杆旁,憑著她去掛旗子。他卻轉臉來笑望那些小夥子:“還有誰行的,都來!”說著,還向著小夥子們擠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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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得了這麽個示範,小夥子們自然爭先恐後,去邀了自己心儀的姑娘來站在自己肩膀掛旗子。姑娘們開始還羞著,後來索性也放開了,站上去,憑著小夥子們抓著自己的腿,讓自己在他肩上站穩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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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明玉的臉紅紅的,他的手扶著自己的小腿,粗糙的手心隔著衣服磨著她的皮膚,擦得她痛。然而她心裏也是憂慮的,盛夏的天氣裏,他的手還是那麽的涼,沒點溫度。雖則他站得穩,卻又怎知他不是在強撐著?掛了一麵旗子跳下來,站在他對麵,望著他開心的臉,卻連關切的話都不忍說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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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飛爹湊過來,笑得憨直:“海滄,你可真行!怕下半年要破財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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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喜事,多隨禮也是該當的。”關海滄眼中都是欣慰。能見著那些年輕人這麽開心喜悅的樣子,也不枉了他打了這麽多年的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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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迴去吧,你今兒出來夠久的,還做了那麽多的事。”白明玉看見關海滄將拳抵在嘴邊,輕輕的無聲咳著,“血別忍著,吐出來。不然淤血迴去化不開,更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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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海滄也就聽話的把一口血全噴了出來,伏著身子在花車旁,喘息良久。她的手輕輕的撫著他的背,教他的心更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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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滄,你病得這麽重!”小飛爹嚇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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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海滄忙搖手:“齊大哥,別聲張。我沒事。迴去歇歇就好了。你們繼續吧,我先走了。”將地上土踢起來,掩住了他吐出來的血。</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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