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他完全沒有想到自己辛辛苦苦幾個月,苦心孤詣校訂出來的“十三經”,竟然是劉賀這個年輕天子注疏的。


    除了這份驚訝之外,他還更多了一分“惱羞成怒”的情緒。


    幾個月之前,夏侯勝因為在前殿反對天子給孝武皇帝上廟號,與一眾賢良文學出身的雜號大夫被一同下到了詔獄。


    而後,夏侯勝的侄子——博士官夏侯建又攛掇長安城的儒生到北闕廣場鬧事,險些在長安城就釀成了民亂。


    當時,天子在霍光的輔助之下,用出了雷霆手腕,懲治了所有的參與者。


    整個儒林為之一震,夏侯氏更是險些到了家破人亡的地步。


    然而又沒有人會想到,天子最後竟然又從少府的內庫中拿出錢糧,替夏侯勝和夏侯建等人贖刑。


    恩威並施,讓世人佩服,讓“罪魁禍首”無話可說。


    也就是在獄中的時候,夏侯勝從詔獄丞陳修的手中拿到了一本楚吉注釋的《論語》。


    從那時開始,夏侯勝就對這名為楚吉的儒生心生佩服,想要與之共同研討經文義理。


    當夏侯勝心癢難耐之時,王式找上門來,邀請夏侯勝幫天子校訂一部通行版的儒經。


    原本,夏侯勝並不願意參與到此事中。


    孔霸和韋賢能看出這件事情對儒林的影響,夏侯勝又怎麽可能看不出來呢?


    夏侯勝反對給孝武皇帝上廟號,自然更反對推行通行版儒經。


    但是,當夏侯勝得知注疏“十三經”的人是楚吉之後,就動搖了。


    而後在細讀過“十三經”之後,他更是為楚吉的才學所折服。


    於是,這才決定與王式一同參與校訂“十三經”,做成推行通行版儒經的這件大事。


    從始至終,夏侯勝都是衝著楚吉才參與到此事當中的。


    如果不是對“大儒”楚吉心向往之,那麽夏侯勝也不會在石渠閣站出來,反對所有的儒生。


    這幾個月來,夏侯勝都以為楚吉至少是一個年過七旬的老人,哪裏想到竟然會是一個尚未加冠的少年呢?


    所以剛才當天子自承自己是楚吉時,年歲也不小了的夏侯勝險些背過氣去。


    不隻是驚訝,更是有些惱怒。


    畢竟,數月之前,夏侯勝可是當堂斥責過天子癲悖忤逆的。


    而如今,天子居然成了大儒?


    更進一步,天子現在還被尊為宗聖,並將要進入聖賢祠受世人的祭拜。


    日後,如果夏侯勝去聖賢祠祭拜仲尼先師,豈不是還要一起祭拜天子。


    昔日被自己萬分瞧不起的年輕天子,如今搖身一變成了才學遠超自己的聖人,而且自己還在不知不覺中出了一份力……


    夏侯勝又怎麽可能不憋屈呢?


    辯經結束之後,夏侯勝就想跟著其他人一起“逃離”石渠閣,以免再與天子有什麽交集。


    但是,天子還是把夏侯勝和王式兩人留了下來。


    於是,夏侯勝隻能用如今這種對天子不甚恭敬的方式來表達自己的倔強和不滿。


    相比於始終都被蒙在鼓裏的夏侯勝,劉賀對所有的事情自然是了如指掌。


    此刻看到對方仍然不恭不敬,他倒也不覺得對方忤逆。


    要是自己也這樣被當槍使,估計也會暴跳如雷吧。


    “夏侯公,朕看你麵色不悅,是對今日石渠閣辯經的結果不滿,還是對新政不滿呢?”劉賀佯裝有一絲怒意問道。


    “老朽不敢,隻是年老體弱,有一些疲憊而已。”夏侯勝不鹹不淡地迴答道。


    “朕明白,夏侯公還是在記恨朕將你下到詔獄裏的事情……”


    “但是,朕希望夏侯公能理解朕的苦楚和難處,當日朕為了能在朝堂上立威,才不得不那樣做。”


    “夏侯公應該也看到了,孝昭皇帝深居未央宮十幾年,霍光倒是忠心耿耿,但是他的親眷卻狼子野心。”


    “若朕像孝昭皇帝一樣仁慈守禮,而不使用一些奇招的話,恐怕也已經命喪黃泉了。”


    “滿朝大臣害怕霍光的權勢所以不敢忤逆他,朕不怪你們,但是朕必須要自己立威。”


    說到這最後一句話,夏侯勝終於完全把眼睛睜開了,渾濁之中似乎有一絲愧色歉意。


    孝昭皇帝在時,霍光飛揚跋扈,夏侯勝又怎麽可能看不見。


    如天子所說,他也沒有站出來阻止過,這就已經在“忠”和“直”上有所虧欠了。


    現在想起來,天子當時是在“自救”,身為臣子又怎麽能有怨懟之心?


    “夏侯公若是還覺得朕昏庸,不懂禮賢下士,朕在此再向夏侯公賠罪。”


    劉賀說完就作勢要站起來,夏侯勝也知道天子言必出行必果,連忙搶先站起來就拜了下去。


    “陛下……”夏侯勝有些哽咽,而後才說道:“陛下安坐,老朽有罪,怨懟陛下,不能盡忠,無顏以對。”


    劉賀站著,沒有再行禮,隻是輕歎了一口氣說道:“夏侯公,所有的事情都過去了,伱無罪,朕亦無愧。”


    君臣之間的嫌隙,此刻終於算是化解開了。


    夏侯勝重新安坐之後,劉賀就要論功行賞。


    “王卿,夏侯卿,聖訓正經得以推行,二卿居功至偉,朕打算給你們封侯。”


    “陛下,封侯就不必了,若是我等受封,天下儒生要戳我等的脊梁骨了。”王式笑嗬嗬地說道。


    “可是……”劉賀仍然想要堅持。


    “王公說得對,陛下若是想讓我二人早死,那麽倒可以硬給我二人封侯。”夏侯勝也笑跟道。


    “那……那朕給二位愛卿賜官,比如說……”


    “陛下,九卿二府及列卿都無空缺,又都是陛下新進拔擢的官員,不能妄動。”王式再次拒辭道。


    “正是,若是要外放我等到郡國去做守相,恐怕也力有未逮了。”夏侯勝再次附和。


    “可是,你們是有功之臣,朕又如何可以不重用?”


    “老夫當這太學令就心滿意足了,能幫陛下推行新政,亦無所求。”王式淡然說道。


    “那夏侯公……”劉賀問道。


    “老朽確實想向陛下求個官。”夏侯勝捋須說道。


    “何官?”劉賀問道。


    “京兆尹郡學的教諭。”


    “僅此而已?”劉賀難以置信地問道。


    “家侄夏侯建也已經洗心革麵,若陛下信得過的話,可以讓他到下杜的縣校當教師。”


    教諭六百石,教師二百石,都是小得不能再小的官了。


    “教諭和教師,品秩未免有些低微了,朕於心……”


    “陛下,老朽當了一輩子的小人儒,也想當幾年的君子儒。”夏侯勝坦蕩地說。


    “夏侯公,那是朕一時之言,你與王傅不是小人儒,韋卿和孔儒他們也不是……”劉賀愧道。


    “陛下剛才說得極好,哪裏是失言,是聖人之言,天下儒生應當爭做君子儒。”王式點頭道。


    “說得是,陛下若真能做到富民強漢,我等老朽死而無憾。”夏侯勝補道。


    兩個老臣的話既然已經說到了這個份上,劉賀又怎麽忍心再強逼王式和夏侯勝呢?


    當下他也不再多說什麽,卻將這一份功勞深深地記在了心中。


    ……


    當這兩個已經蒼老的身影有些蹣跚地離開石渠閣之後,此間終於完全安靜了下來。


    劉賀在樊克的陪同下,有些孤獨地走到前院外,重新坐迴了步攆上。


    他迴頭看了一眼佇立在原地的石渠閣,終於下達了迴溫室殿的命令。


    來路如何,歸途亦如何。


    一刻鍾之後,劉賀就又迴到了溫室殿的院子裏。


    此時,戌時的鍾聲剛好就傳了過來,厚重、綿長而滄桑……


    劉賀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門下的霍成君,他如同晨間時一樣亭亭淨植。


    他相信,對方今日一直就站在那裏。


    沒有對話,單憑眼神就已經完成了交流。


    最終,二人的臉上同時露出了如釋重負的笑容。


    石渠閣已經冷清了下來,但是外界的喧囂卻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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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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