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孔霸所獻出來的這部《尚書孔氏傳》是他的叔祖孔安國新注出來的,整整耗費了三年的功夫。


    注解的時候不僅參考了各家之言,還對其他各經進行了援引,還兼容了不少的史書,更有古文經的補充。


    毫不誇張地說,他所獻出來的這部《尚書孔氏傳》一定是《尚書》注解的集大成者。


    但是,令孔安國沒有想到的,夏侯勝獻出來的《尚書楚氏傳》竟然包括了《尚書孔氏傳》九成以上的內容。


    而且,《尚書孔氏傳》的這九成注解又隻占了《尚書楚氏傳》一半的內容。


    那多出來的一半注釋,孔霸從未在任何一家的《尚書》中看到過,但是不用質疑的是,都非常精妙。


    於是,這兩者放在一起,《尚書楚氏傳》要比《尚書孔氏傳》的水平高出了許多。


    《尚書楚氏傳》與《尚書孔氏傳》有那麽多重複的內容,簡直多到了難以置信的地步。


    在孔霸眼中,出現這種現象,隻有兩種可能性。


    要麽是楚吉不知通過什麽手段,“偷”到了尚未公開的《尚書孔氏傳》,抄錄了其中的內容。


    要麽就是這“不世出”的大儒楚吉和叔祖孔安國心有靈犀,不約而同地注解出了相同的內容。


    這後一種可能性簡直就是“子不語怪力亂神”的範疇了,那麽就隻剩下前一種可能了。


    於是,孔霸的囧迫不安就變成了忿怒和惱怒,他已經認定這楚吉是一個欺世盜名之徒。


    不知道用了什麽卑劣的手段,從孔府中盜取到了《尚書孔氏傳》。


    孔霸很想站出來當場戳穿此事,但是卻發現了一件尷尬的事情。


    眾人先看了《尚書楚氏傳》,已經先入為主地認為這才是“正版”。


    自己此刻再挑明此事,反而隻會讓孔家的臉麵很難看。


    孔霸顫抖的手上拿著《尚書楚氏傳》,臉上一陣青一陣紅,表情非常精彩。


    在天子的連聲催促之下,他才將《尚書楚氏傳》遞給了身邊的韋賢。


    而後,孔霸的目光再一次就轉到了正堂之外,尋找著孔安國的身影。


    是時候讓孔安國露麵了,否則別說《尚書孔氏傳》不能被立為官學,搞不好孔家會成為欺世盜名之徒。


    之後的一刻鍾裏,《尚書楚氏傳》在一眾儒生的手上不停地傳閱著。


    雖然韋賢之流“術業有專攻”,精通的不是《尚書》,但都是儒生,分辨一本經書水平如何,輕而易舉。


    在草草的翻閱之下,他們很快就意識到,《尚書楚氏傳》的分量非同尋常,楚吉此人應該是有真才實學。


    於是,這滿堂儒生們的目光匯聚到了孔霸的身上。


    他們還不知道孔霸發現的那個端倪,看對方沉著臉,隻當對方是感受到了壓力,被楚吉的學識所折服。


    到了此刻,再也沒有人會懷疑“楚吉”此人的存在了,恰恰相反,他們迫切地想要見見這個隱世大儒。


    眾人傳閱了《尚書楚氏傳》之後,又開始傳閱《尚書孔氏傳》。


    這一次,眾儒生的表情越發古怪了起來,他們的目光在孔霸和夏侯勝的臉上來迴移動。


    他們也被這兩版《尚書》裏的注解搞混了頭:為何居然有那麽多重複的地方。


    從情感上來看,孔安國和孔霸是當世的大儒,若要在他們和楚吉之間選一個,那麽前者更有才學名望。


    但是從理智上來看,《尚書楚氏傳》的內容更豐富更完整更精深,不是《尚書孔氏傳》可以相比擬的。


    儒生們腦海中不由自主地出了一個念頭:要麽,孔安國的學識不如楚吉;要麽,孔安國抄了楚吉的書!


    這兩種可能性,不管是哪一種都令人難以接受,對孔家都是一個致命的打擊。


    這兩種可能性非要放在一起選擇的話,那前者反而更好接受一些。


    “諸位愛卿都看過這兩版《尚書》了,想來心中已經有定論……”


    “既然如此,獻經之人——也就是夏侯公和孔卿,你們二人各自陳述一番?”劉賀沉穩地說道。


    “事實勝於雄辯,諸公心中定然已經有定論,老朽沒有多餘的話了。”夏侯勝站出來向眾人行禮後,就坐了迴去。


    那氣定神閑的模樣,似乎比經的結果已經有十拿九穩的把握了。


    夏侯勝當然應該十拿九穩。


    因為十九個可以投票的人中,隻有三個關鍵的搖擺派,其中還包括他自己。


    這兩版《尚書》孰優孰劣,後蒼和韋玄成這兩個中間派一定也能看得出來。


    如此一比,孔家想推《尚書孔氏傳》為通行版儒經,這實在就太難了一些。


    “孔卿,你可還有什麽話要說?”劉賀問道。


    “陛下,老臣無話可說,但是孔家人有話要說!”孔霸站出來說道。


    “孔卿何意?朕有些聽不懂,難不成此處還有別的孔家人不成?”劉賀明知故問道,心跳不由得快了幾拍。


    “正是,堂外還有隨微臣入宮的孔家人!”孔霸拂袖轉身,看向了正堂外,與那瘦高的身影,對上了目光。


    “朕準孔卿所請,你要請上堂來的孔家人是何人呢?”劉賀的聲音有一些顫抖地問道。


    “微臣要請的是仲尼十世孫,大漢宣尼褒成侯,仲尼奉祀官,孔安國!”


    孔霸猛地將聲音抬到了最高,在這一連串頭銜之後,“孔安國”三個字清清楚楚地傳到了每一個人的耳中。


    除了少數幾個知情者之外,所有人都為之一震,目光全部投向了那被圍得滿滿當當的正堂門口。


    薛廣德和施讎這些年輕一代的儒生,更是不由自主地就站了起來。


    剛才還穩操勝券的夏侯勝和王式也頓感不妙,側臉向同一處望去。


    他們看過了兩本儒經,自然知道其中的蹊蹺。


    雖然他們深信《尚書楚氏傳》更勝一籌,但也不敢確定重複的那部分注釋到底來自何處。


    隨著孔安國的出現,就更加節外生枝了。


    在所有人的注視之下,門口那聚集在一起的人群騷動了起來,人人四下尋找……


    終於,幾聲清亮的咳嗽聲從人群當中傳了出來,將這所有的雜音全都蓋了過去。


    在門口圍觀的各家弟子和奴仆們,非常自覺地讓開了一條路。


    等在門口許久的孔安國,終於脫下自己的兜帽,露出了真顏。


    在那些帶著崇敬的目光下,孔安國有些費力地抬起了腿,邁過了石渠閣正堂那半尺多高的門檻,走了進來。


    劉賀心中思緒萬分複雜,更有一絲愧疚:畢竟,《尚書楚氏傳》與《尚書孔氏傳》有千絲萬縷的關係。


    他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如今巨人就在麵前,自然會有些慌亂。


    但是,劉賀壓抑著想要站起來行禮的衝動,穩穩地坐在榻上,波瀾不驚地看著走進來的孔安國。


    管你是不是大儒,管你姓孔還是姓李,此刻都是大漢的臣子。


    劉賀安坐在榻上,天經地義。


    反倒是孔霸不講“禮”,他連忙從榻上站起來,走到孔安國的身邊,想要攙扶對方。


    但是,年邁的孔安國堅決地將其擋住了,仍然有些吃力地下跪行禮,沒有絲毫托大。


    “老臣孔安國問陛下安。”


    “孔儒遠道而來,為何不提前與朕說,倒顯得朕不尊老尊儒了。”劉賀冷靜地迴道。


    “老臣年老體弱,形同朽木一般,不值得讓陛下掛念。”孔安國有些滄桑地說道。


    “孔卿,快快將你的叔祖扶起來……”劉賀此時才有了一些情緒。


    “諾!”孔霸連忙就將孔安國扶了起來。


    “來人,給孔儒設坐,多加幾層絲綿墊子,莫讓老人家受苦。”


    “諾!”樊克連忙就去張羅。


    “諸卿也都坐下吧。”


    “諾!”


    一陣忙碌之後,正堂終於稍稍恢複了秩序。


    但是,站在堂中的孔安國雖然謝了恩,但是卻沒有坐下來。


    他在孔霸的攙扶之下,緩緩地走到坐在末席的施讎的麵前。


    孔安國皺起了臉上的皺紋,笑吟吟地說道:“小友,老朽腰不好,彎不了,能否將案上的書遞給我看看?”


    施讎怎敢不從,連忙站起來將《尚書楚氏傳》呈送到了孔安國的麵前。


    “有勞了。”孔安國笑著接過了書,對著門外的日光,一頁一頁地翻看了起來。


    他翻書的速度極快,僅僅半刻鍾之後,《尚書楚氏傳》就由厚到薄,被孔安國翻完了。


    在眾人矚目之下,孔安國將書卷在了手中,向四周徐徐行了一禮,才平靜又篤定地說了起來。


    “此書注解得甚好,這楚吉才學過人,實在配得上隱世大儒之稱,隻是……”


    “隻是,這書中半數的注解,竟然與老朽所注相同,字句更是分毫不差,實在是奇怪……”


    “所以老夫很想見見他,看看這個大儒為何能與老夫心有靈犀。”


    孔安國說話的時候,始終都是笑吟吟的。


    但是堂中那原本古怪的氣氛變得更加尷尬了!尤其是夏侯勝和王式,更是非常不自在。


    搞不好,他們會為這件事情,搭上自己一輩子的清譽。(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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