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兒謝過父親提點,到匈奴之後,我定然唯父親馬首是瞻,絕不再做任何癲悖忤逆之事!”霍禹在馬上行禮道。


    “嗯。”霍光冷冷答道。


    “父親,我等還是快些動身,先到前麵的傳舍歇息幾個時辰,然後再從長計議!”


    “偽造的是何身份?”


    “父親是五原郡都尉府司直,我與霍山是父親的左右司馬,母親自然是父親的夫人。”


    “五十多歲的都尉府司直倒也少見,權當是體察下情了。”霍光自嘲道。


    “這是自然,亦可為將來做打算!”


    “嗯。”


    沒有再多言,霍禹幾人再次動身了,繼續朝著前方走去。


    經過了片刻的歇息,又卸下了心中的包袱,馬兒和人兒的腳步都輕巧了許多,走得比剛才更快了一些。


    不多時,前方幾十丈外出現了豁然開朗的亮光。


    終於是要走出這片令人壓抑的樹林了,這更讓他們鬆了一口氣。


    但是很快,這口氣還沒有喘勻,霍禹等人的心又一次沉到了穀底!


    在前方的官道上,六七個騎士從樹林中閃身而出,如鬼魂一般擋在了官道上。


    幾乎在這同一時間,從兩邊的樹林後麵一陣響動,接著就從黑暗中衝出了四五十騎士。


    沒等霍禹等人想出應對的方法,他們就被這些披著白色大氅的騎士,嚴嚴實實地圍堵在了官道上。


    一時之間,原本還十分柔和的淡紅色的月光,突然變得血腥和猙獰了起來。


    也許是風聲遮掩住了馬蹄聲,也許是霍禹等人精疲力竭沒聽到聲響,也許是這些騎士白色大氅藏住了他們的身影。


    總之,不管是霍禹和霍山這上過沙場的宿將,還是霍光這謹慎小心的朝堂中樞,又或者是心細如發的霍顯,在退路被堵死之前,都沒有任何覺察。


    此刻雖然覺察了,卻又沒有退路了。


    霍禹和霍山立刻拔出了腰間的寶劍,舉在了身側,但他們的雙手凍了許久,險些沒有握住。


    而霍顯則滿臉驚恐地看著周圍這些遮住了半張臉的騎士,下意識地策馬躲在霍光的身邊。


    但霍光又怎可能護得了她呢?他此時還能端端正正地騎在馬上,已經是了不得的事情了。


    沉默,死一樣的沉默。


    幾十人馬唿出的水汽快速地凝結成了白霧,讓死氣沉沉的樹林多了一些仙氣。


    除了正前方的那幾個騎士之外,其餘的騎士離霍禹等人很近,不過兩三丈遠。


    他們鬆鬆緊緊圍成了兩層:裏圈的騎士拿著環首刀,外圈的騎士則拿著弓弩。


    刀自然早就已經開過了刃,而且今夜還特意磨過,在月光下,泛著一層紅光。


    而弩上也已經搭上了箭,被平舉了起來,寒氣逼人地對著霍禹四人。


    霍禹眯著眼睛,在眾騎士的身上來迴掃視,想要從中尋找一些可以證明他們身份的徽記。


    但很遺憾,對方雖然也穿著鎧甲,但這鎧甲並不是軍中常見的模樣。


    更沒有任何可以看出身份的標誌。


    讓霍禹更加疑惑的是,這些騎士的馬和馬鞍有一些不同。


    戰馬雖然沒有著甲,但馬掌上墊著一塊鐵片,霍禹此前從未見過。


    至於馬鞍,則在兩側的下方掛了一對半圓鐵圈,騎士們將腳掌放在其中,也不知有何作用。


    但從細節這些來看,這些騎士不像是漢軍,倒有幾分匈奴人的模樣。


    不會是匈奴人到長安城外來迎接他們了吧?


    霍禹這種異想天開的想法很快就被他自己給掐滅了。


    此處距離匈奴千裏迢迢,膽子再大的匈奴人,也不可能到此處來的。


    大漢境內其實也有早年投降來的南匈奴人,但都不在長安城附近,更不敢這樣明火執仗地結隊出行。


    到了此處,霍禹就沒有往下猜的必要了。


    因為隻剩下了一種可能,那就是這些騎士是天子派來劫殺他們的!


    霍禹徹底想明白這其中的全部關節。


    他沒有想到,口口聲聲想要當仁君的天子,竟然如此表裏不一,內心險惡。


    恐怕天子將他和霍顯放迴霍宅的那一刻起,就已經開始挖這個陷阱了,而霍禹居然沒看出來,還直接跳了下去。


    天子果然歹毒!


    平日總是作出一副仁君的模樣,實際上卻是一個陰險至極的暴君!


    霍禹很憤怒,握著劍的手是捏得越來越緊,恨不得此刻就衝迴長安去。


    一路從橫門砍殺到未央宮去,而後將那假仁假義的天子的頭顱砍下來。


    但是,他也隻能是想一想罷了。


    這時,擋在前方官道的那幾個騎士,縱馬來到了霍禹等人的身前。


    為首的那人也用布遮住了臉,但是從身形上看,這是一個瘦高而又挺拔的年輕人。


    又氣又急的霍禹一陣恍惚,第一眼竟然將對方認作了那個癲悖的天子,隨後才看出此人似乎更瘦削一些。


    但是,霍禹仍然是從牙縫中擠出了兩個字:“昏君!”


    為首的騎士並未被激怒,隻是用沉默來對付霍禹的暴怒。


    “那假仁假義的暴君,不是當著那麽多人說了,要放我等離開長安嗎,為何又要在此處劫殺我等!?”


    “堂堂的大漢天子出爾反爾,沒有任何天子威嚴,豈不是會讓天下人恥笑!”


    “大漢曆代先君都是明君,難道這喜怒無常的癲悖縣官,就不怕讓劉氏宗廟蒙羞嗎!?”


    霍禹罵得很響,但是在這死氣沉沉的樹林中,他的聲音格外單薄,甚至還透露著一股恐懼。


    就在他罵到最痛快的時候,不經意地向身邊的霍山遞了一個眼神。


    後者自然立刻心領神會,突然催促胯下戰馬,朝著那為首的騎士衝去,想來個擒賊先擒王。


    “駕!”


    “噗噗噗!”


    霍山那“駕”字還沒有喊完,十多支弩箭就從四麵射了過來。


    帶著利刃進肉的聲音,鐵箭盡數射中了霍山和他胯下的戰馬,其中最要命的一支箭正中霍山的脖子。


    高速飛行的棱形箭簇劃開了他的動脈,鮮血登時就噴射了出來。


    隨即,霍山就連人帶馬轟然倒在了官道上。


    霍山側翻的時候,那噴出來的溫熱腥臭的血恰好灑在了霍禹的臉上


    後者立刻如同被開水燙了一般,縱馬後撤,差點與身後的霍顯霍光撞成一團。


    霍山倒在地上,被戰馬壓住,眼睛絕望地爆出來,血漸漸地就淌了一地,與地上的融化的雪結在了一起。


    這血不僅染紅了雪,更染紅了天上的月亮。


    原本就猩紅的月光,這一刻更加紅了一些。


    霍家最後一個爪牙也死了,而且死得非常窩囊,霍山恐怕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死得毫無價值。


    還好,和他一樣死得憋屈的霍雲並未在黃泉路上走得太遠,他現在死了就還能趕得上,一起做個伴。


    “你、你就不怕讓縣官背上言而無信的罵名嗎!?”


    “你……”霍禹還想要再罵,但是霍光的手在了他的肩上輕輕地拍了拍。


    “兒啊,認命吧,縣官沒有錯,錯在你我父子二人,竟然被縣官蒙蔽了。”


    “父親……”霍禹迴頭看著霍光,竟然有這哽咽,不是因為霍光阻止了他,而是因為霍光又叫了他一聲“兒”。


    不知道為何,霍禹的眼圈竟然一下子就紅了。許多年了,父親都沒有這樣叫過他了。


    以至於霍禹從小就在內心深處,帶著嫉妒地認為霍光隻將天子當作兒子,而早已經忘了自己這親生的兒子。


    而他所做的一切,不管是建佐君盟,又或者鼓動範明友謀逆,又還是帶著霍光北逃……何嚐又不是為了讓霍光認可自己呢。


    如今這一聲“兒”啊,讓霍禹的怨氣和怒氣都消失了許多。


    “兒啊,就到這裏吧,為父累了。”


    “這都是縣官的詭計,放你和你母親迴來,不是他仁善,而是要誘你們劫走老夫,用盡老夫最後那點作用……”


    “他不僅要借今夜之事,掃除你在長安豢養的死士;而且要讓老夫在百姓眼前投降匈奴,自毀最後的聲譽。”


    “如今,老夫與霍家已經身敗名裂了,那麽隻剩下這條命還有可能威脅到他,他又怎麽可能真的放過我等?”


    “放我等出城,成就了他不殺功臣的仁名,現在到了這荒郊野嶺,就是取我等性命的時候了。”


    “夫君!”霍顯在馬上摟住霍光,不停地哭著,這一次真的是哭了,她也沒有心思再裝強了。


    “我等錯看縣官太久,活該有此一難,縣官夠狠夠毒,要將我等嚼碎連帶骨頭渣子咽下去。”


    “坦然赴死吧。”


    霍光說完,拍了拍霍禹的肩膀。


    霍禹抹了一把臉,就點了點頭,重新看向了那為首的騎士。


    殺不了天子,那就殺他派來的人吧,殺一個是一個!


    “殺!”霍禹喊著,衝向了那騎士。


    這一次,沒有人放箭,但是那騎士也同時衝了過來。


    轉眼間,二人就交錯在了一起。


    霍禹揮劍去砍對方的脖子,但是他突然發現,對方的身體猛然從馬鞍上抬了起來……而後就靈活地側過身體,躲開了他的劍。


    不可能,在馬背上,活動如何能這樣靈活?


    霍禹沒有機會想明白了,已經高出他一截的騎士輪圓手中的環首刀,直接砍在了霍禹的脖子上。


    勢大力沉,硬生生地砍下了霍禹的頭顱!


    不可能,馬上顛簸,如何能有這樣大的力氣?


    霍禹的頭帶著這兩個疑問落了下去,在頭顱著地的一瞬間,他看到了對方馬鞍旁邊的兩個鐵環。


    對方雙腳是踩在上麵的!


    此物原來是這樣用的,難怪可以在馬上站起來……


    霍禹的頭帶著這最後一點欣慰掉在了地上,瞪著眼睛再也沒有了生息。


    “啊!”擔驚受怕許久的霍顯看到霍禹身首異處的時候,終於是瘋了!


    一聲尖叫以後,立刻又哭又笑,活脫脫一個瘋婆子!


    霍光用最後一點力氣摟住她,才沒有讓她墜下馬去。


    此時,霍光看向了那個殺死自己兒子的騎士,也覺得有些眼熟,也覺得有些像天子。


    “你是何人,可否讓老夫死得明白?”


    騎士沒有猶豫,扯下了覆在臉上的布。


    “竟然是你?”霍光驚訝地問道。


    原來,此人正是韓德。


    “縣官說了,他要坐陣長安,不能親自送大將軍去黃泉向孝昭皇帝謝罪……”


    “末將有幸,與縣官在麵貌上有幾分相似,所以縣官才讓末將來代勞,也算是他親自動手了。”


    “孝昭皇帝死了,縣官才能即位,他真的如此嫉恨老夫?”


    “兔死狐悲,而且縣官心中的大漢,沒有大將軍的位置。”


    “縣官殺人誅心,老夫佩服。”霍光坦然說道。


    韓德沒有立刻動手,而是揮手讓身後那幾個騎士也將真容露了出來。


    “大將軍,你可認識他們?”


    “老夫不認得。”


    “他們乃是靈武縣令梁延年手下的亭卒,袍澤弟兄盡數死於你的女婿範明友之手,縣官讓他們來報仇的!”


    霍光慘笑著搖了搖頭,天子果然是要物盡其用啊。


    “縣官心思縝密,陰險毒辣,他日定能追比孝武皇帝。”


    “請大將軍上路!”


    韓德說完立刻揮手,靈武來的騎士憤怒地縱馬而上,眨眼間就來到了霍光和霍顯麵前。


    靈武騎士們沒有任何的猶豫,六七把環首刀同時招唿過去,霍光二人隻來得及發出半聲悶哼,就被砍得麵部全非,栽倒在了地上,徹底就沒有了動靜。


    霍光終於死了!


    韓德騎著馬來到屍體麵前,確定對方再無任何氣息之後才說道:“搜走他們身上的錢財,剝掉他們的衣褲,再砍下頭顱四肢,全部掛到樹上去,裝成山賊歹人劫財的模樣,明日自然會有人發現的。”


    “唯!”


    “今日之事不可外傳,否則梟首、族滅!”


    “唯!”


    騎士立刻下馬,又是刀光劍影,血霧四起……


    天上的那輪月亮被這飄散起來的血汙染得更紅了,靜靜地掛在深藍色的蒼穹之上,仿佛一隻巨獸的眼睛,盯著三輔大地。


    雪此時紛紛揚揚地又下了起來,但哪怕下得再大,恐怕也遮掩不住了今夜的血腥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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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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