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月之前,天子驟然對夏侯勝出手,氣急敗壞的霍光到長樂宮訓斥上官太後。


    霍光記得很清楚,那時候的上官太後也像現在這樣倔強地昂著頭。


    隻不過這一次,太後還有些稚氣的臉上多了幾分剛毅。


    “這字跡,難道不是太後的字跡嗎?”


    “自然不是,字跡能夠模仿,古往今來才會有那麽多矯詔。”上官太後說道。


    “上麵還有太後的璽印,難道也是假的不成!”霍光幾乎已經氣急敗壞了,他手指著上官太後手上的懿旨怒吼道。


    上官太後不急不慢,隻是展開了詔書,佯裝又讀了一遍,最後才說道:“大將軍說得對,皆為偽造。”


    “字跡可以模仿,大印當然可以偽造。”


    上官太後說這兩句話的時候,居然有些俏皮地翻了個白眼。


    她明明有著太後應有的雍容,但是卻又更像一個胡攪蠻纏的少女。


    劉賀看著這場麵,冷笑了一下,不是笑上官太後的,而是笑霍光的。


    但是,他對上官太後也越發敬重和忌憚起來。


    今天的事情,上官太後做得滴水不漏,居然如此能沉住氣,沒有給自己透露自己一點風聲。


    比自己的城府深太多了。


    幸好是盟友,不是敵人。


    上官太後給劉賀上了一課,自己這六個月來,學得還是太慢了。


    “太後!何人敢模仿太後的字跡,何人敢仿造太後的璽印,這可是要夷三族的死罪!”霍光咬牙切齒地說道。


    “那這就要問問大將軍自己了,這懿旨是何人給你的,那此人就應該要夷三族。”


    霍光突然就被問住了,上官太後的一句話猶如一團死麵,堵住了他的喉嚨,讓他的唿吸都變得不暢了起來。


    眼前一黑一暗,緊接著就是天旋地轉的眩暈——這感覺已經許久沒有出現過了。


    上官太後把一刀架在了霍光的脖子上。


    這懿旨是誰給他的?當然是霍顯給他的!


    那夷三族當然就是要把霍家給夷掉:霍顯沒有親族,這倒便宜她了。


    霍光從上官太後的眼中看到了一種奸計得逞,大仇得報的痛快和狂喜。


    這一刻他終於明白了,自己和霍顯掉進了上官太後布下的一個陷阱中。


    先假意順從寫下懿旨,再在朝堂上公然否認,讓這懿旨變成矯詔,讓霍顯和霍光背上傳矯詔的死罪。


    霍光咬牙切齒,後悔把懿旨交還給上官太後,當然,更後悔輕看了上官太後對自己的恨!


    “你!”氣到極點的霍光顧不上掩飾,伸手指向了上官太後。


    手指帶著怒火不停顫抖,但它的主人反而是說不出一句話來。


    “大將軍,朕也想知道,這假的懿旨到底是何人給你的?”劉賀適時地摻和了進來,給霍光補上了一刀。


    “皇帝,大將軍是大漢的忠臣,自然不會做這偽造旨意的事情,所以定然也是受人蒙蔽……”


    “隻要大將軍說出是何人給你這懿旨的,真相就可以大白了。”


    上官太後的視線始終沒有躲避霍光的目光。


    十幾年了,這是她第一次有勇氣直視霍光。


    被送入未央宮的時候,上官太後無力反抗;上官家族滅的時候,她無力反抗;孝昭皇帝鬱鬱寡歡的時候,她無力反抗。


    但是今日,她身為太後,終於有能力反抗了。


    所有的朝臣,不管立場在哪一邊,都猜到上官太後要做什麽。


    他們看著上官太後,眼神中終於有了一絲敬重和懼意。


    沒有人會想得到,幾個月之前,就在這前殿裏,被他們視若木偶泥塑的太後,如今真的成了太後。


    “大將軍,太後與朕現在都想知道,這懿旨到底來自於何處,大將軍不願說,是有什麽難言之隱嗎?”


    霍光的怒火由表及裏,驟然發生的變故,將他逼到了一個絕路上。


    忽然,霍光拔出了自己的劍!


    劉賀一驚,向前一步擋在了上官太後身前;守在殿門外的禹無憂,也立刻要拔劍。


    “啊!”上官太後尖叫了一聲。


    然而,霍光並沒有衝上玉階,當眾做出弑君的歹事。


    而是轉過身去,劍刃一橫就抹在了京兆尹鄧破虜的脖子上。


    滿眼不解的鄧破虜雙手捂著脖子上突然出現的傷口,似乎想要說話,但發出來的卻隻是“嗬嗬嗬”的聲音……


    緊接著,血沫子就從傷口處和他的大張的嘴裏湧了出來。


    這個平日在朝堂上跟著霍光亦步亦趨的京兆尹,隻是站著堅持了片刻,就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霍光彎腰看了一眼,確定此人再也沒有活過來的可能之後,才將那帶血的劍收迴了劍鞘裏。


    “老臣迴稟太後和陛下,正是這京兆尹給我的懿旨,恐怕想要陷害老夫,如今已經伏法了。”


    “霍光!在前殿亮兵刃殺朝臣,你簡直是放肆!”張安世忍無可忍,站出來怒斥道。


    “不查而殺,恐怕有殺人滅口的嫌疑,陛下,臣請將霍光下入詔獄!”劉德立刻站出來說道。


    緊跟著,又有一些朝臣站出來怒斥霍光,他們的憤怒終於到了極點,劉賀想要壓也壓不住了。


    莫說是張安世和劉德這些,就連跟在霍光身後的那幾個霍黨也連連後退幾步,生怕自己成為下一個替罪羔羊。


    霍光若無其事地看了看周圍的朝臣,眼底深處流露出一種癲狂的神情。


    他已經快要瘋了!


    上天要毀滅誰,就先要讓其瘋癲。


    霍光的眼神很癲狂,但麵色仍然如常。


    他站在殿中,對那些斥責和謾罵自己的朝臣毫不在意,仿佛他們都是隻會嗡嗡叫的蒼蠅。


    這目光盤旋許久之後,終於還是停在了天子和上官太後身上。


    片刻之後,他才假裝若無其事地說道:“老臣向陛下和太後請罪,剛才一時激憤,才做出了這等忤逆之事。”


    “大將軍,你做得未免太過分了一些吧……”劉賀咬著牙說道。


    “陛下,懿旨的事情可稍後再查,但範明友麾下那七萬大軍,陛下就真的不怕嗎?”霍光輕蔑地問道。


    “怕又如何,不怕又如何?”劉賀陰著臉問道。


    “陛下若想安撫軍心,就應該按照老夫說的做,否則長安城破之日……”


    “老夫也約束不了那激憤的大軍,陛下、太後、皇後、滿朝諸公和闔城的百姓……”


    “恐怕都會有性命之憂。”


    “陛下不應為一己私利,固執己見。”


    霍光在赤裸裸地威脅天子,雙方的臉皮徹底撕破了。


    沒有一絲一毫再和好的可能性了。


    而劉賀等待的機會也到了,此事不久就會傳出去,在長安城裏不斷發酵,引起猜忌、公憤和民憤。


    霍光還能活幾天,但是徹底與朝權無關了。


    “那朕就告訴大將軍,那七萬大軍朕不怕!”


    “朕賭那七萬大軍進不了長安城!”劉賀堅定地說道。


    “王吉!”


    “微臣在!”


    “大將軍霍光言行無狀,殿前失儀,衝撞太後,冒犯朝臣,疑與範賊一同謀逆……”


    “朕特此下詔,幽於大將軍府,無詔不得離府!”


    這樣的懲罰不算太重,但這是霍光十幾年來第一次被懲罰。


    但是所有人都知道,霍光恐怕再也不能走出大將軍府了——走出來,就是死!


    “王吉,帶一隊劍戟士,送大將軍迴府,而後就留在大將軍府戍守,任何人不得入府打擾大將軍!”


    “唯!”


    霍光直直地看著天子,心情已經不是簡單的憤怒可以形容的了。


    引狼入室,這是霍光能想到的唯一的一句話,但是後悔已經沒有用了。


    今日,他又一次輸了,沒有能逼迫天子就範,更沒能提前控製住朝局。


    但是,他還沒有完全輸完。


    天子現在還不敢殺他,等那七萬大軍攻下長安,他要看著天子跪到麵前來求他。


    對了,還有上官太後,霍光也要大義滅親!


    這就是癲子和普通人的區別,看到的世界是不一樣的。


    霍光認為自己還有翻盤的機會,哪裏知道他要麵對的不隻是皇帝,還有許許多多的人。


    這些人不起眼,卻都擋在霍光的麵前,讓他再也不能往前走一步。


    “陛下,你恐怕會後悔的。”


    “大將軍,朕絕不後悔!”


    霍光未再多言,草草行了一個禮之後,就走出了大殿之外。


    王吉連忙跟了出去,派人調動劍戟士來押送。


    霍光的背影漸行漸遠,但今日的朝議還沒有結束。


    劉賀看了看臉色蒼白的上官太後,又看了看那些噤若寒蟬的霍黨。


    今日要處置的人還很多!


    今日一萬字,更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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