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信殿外,一百昌邑郎早已經嚴陣以待,把上官太後的寢殿圍得水泄不通。


    率領這些昌邑郎的,正是天子派來的門下寺備諮令禹無憂。


    未央宮有未央衛尉,長樂宮也有有長樂衛尉。


    那長樂宮中就有負責值守的兵衛和郎衛:他們現在被暫時安排在長信殿的外圍值守。


    因為名義上的長樂衛尉不是別人,正是“疑似”在北地郡起兵謀反的度遼將軍範明友。


    這幾個月來,範明友先是忙於軍務,後又率軍出征,一應的實務都是由王吉來兼管的。


    雖然王吉已經撤換掉了長樂宮裏的一些霍黨,但礙於範明友才是長樂衛尉,並不能將他們一掃而空。


    因此這長樂宮自然也就沒有未央宮安全,禹無憂帶來的這一百昌邑郎,就顯得至關重要了。


    三個時辰之前,禹無憂就帶兵來到了長樂宮。


    但他並沒有進殿麵見太後,而隻是帶著郎衛們守在殿外的屋簷下。


    一是夜深人靜,外臣冒然進入太後的寢殿終究有些忤逆;二是在十幾日之前,上官太後就說過不讓禹無憂再來長樂宮。


    禹無憂不解其意,但隻能有些木訥和死板地照做。


    長樂宮比未央宮要大不少,而住在裏麵的人卻少許多,因此就更顯得寂靜了。


    在殿外站了幾個時辰的禹無憂,時不時就會往未央宮的方向看去,生怕從那裏會聽到什麽異動。


    還好,幾個時辰過去了,禹無憂也沒有收到什麽不好的消息。


    這意味著天子已經拿下中壘校尉和執金吾了。


    這兩處一旦拿下,大將軍暫時就有名無實了,失去兵權的他掀不起更大的風浪。


    天子不會立刻就將霍光幽禁起來,因為還要在明日的朝議上。等霍光帶著殘餘的霍黨冒頭。


    這時,禹無憂不禁又想起了上官太後。


    除卻掉太後這尊崇至極的身份,一個十五六歲的弱女子,要不停地卷入長安城的血雨腥風中,當真有一些可憐。


    他的眼前浮現了上官太後那瘦削的麵龐,心中除了可憐之外,還有一些別的情愫滋長出來。


    至於這份情愫是什麽,禹無憂不敢去深究。


    當殿外的禹無憂在胡思亂想的時候,殿內的上官太後也並沒有睡著,而是坐在前殿的鳳榻上,與一盞孤燈共讀《左傳》。


    今夜亥時,天子就派人給她帶來了一封密信,將今夜之事的前因後果說得清清楚楚。


    在這風暴來臨的前夜,上官太後又怎麽可能睡得著呢?


    但是,上官太後睡不著,不隻是因為害怕,還因為有些激動。


    也許今日之後用不了太久,她就能看到霍家大廈將頹的樣子吧。


    當然,說不定也有可能是這未央宮換一個新天子。


    不管是哪一個結果,說到底都影響不了上官太後的地位。


    她是當今太後,不管霍氏如何看她,她都是至高無上的太後——從孝昭皇帝大行的那一刻開始,就無人能動搖她的地位了。


    天子可以廢後,從來沒有聽說過廢太後的。


    除此之外,上官太後還相信守在殿外的那個人,有他在,今夜無人更是無人能傷害得了她。


    隻是,他們終究永遠隻能一個在殿外,一個在殿內了。


    隔著薄薄的殿門,卻是兩個世界的人。


    ……


    寅時剛到,長安城各個角落裏的雞就開始叫了起來。


    雖然天穹四周仍然是漆黑一片,但也意味著天就快要亮了。


    這時,有一個謁者匆匆跑來,向禹無憂稟報道:“禹使君,宮外有人要急著見太後。”


    “嗯?何人?”


    “是大將軍夫人,霍顯。”


    禹無憂有一些驚訝,天子其實算準了霍光會來,但是禹無憂沒想到來的竟然是霍顯。


    霍顯和上官太後的“宿怨”,禹無憂其實早有耳聞的。


    再加上霍顯那囂張跋扈、心毒手辣的“美名”在長安城裏流傳甚廣,所以禹無憂對她很是不喜。


    但是,雖不情願,但禹無憂沒有權力拒絕霍顯來拜見上官太後,他來到了長信殿外,輕敲了幾下殿門。


    他要請示真正有權力處置這件事情的人。


    開門出來的是上官太後的貼身婢女綠萍。


    禹無憂微微行了一個禮之後,小聲地問道:“大將軍夫人此刻在宮外求見太後,不知太後有沒有就寢,是否願意召見。”


    “奴婢去問一問,然後再來給使君迴話。”


    “有勞了。”


    沒耽誤太久,綠萍就又走了出來,向禹無憂說道:“太後說了,讓大將軍夫人進來。”


    “太後如果不想與大將軍夫人見麵,微臣可以擋住,不讓她進宮。”禹無憂壓低了聲音說道。


    從那半開半掩的門縫中,禹無憂能看到上官太後模糊的輪廓。


    禹無憂本還想要再勸說一番,但是忽然就從大殿的深處傳來了上官太後清冷的聲音。


    “禹無憂,大將軍夫人是我的外祖母,深夜來訪,定有要事,我不得不見。”


    禹無憂沒想到自己的話會被上官太後聽到,他也不能再多說什麽,連忙就應了一聲“諾”。


    太後的口諭一路通傳下去,大約一刻鍾之後,神色陰沉的霍顯就在幾個婢女內官的指引下,來到了長信殿外。


    霍顯以前也跟著霍光來過幾次長信殿,但還從未見過如此戒備森嚴的模樣。


    再想起今夜長安城裏發生的種種事情,雖然麵上鎮定,內心不禁已經開始惴惴不安了。


    尤其當她走到大殿門外的屋簷下,看到天子身邊那個郎官冷峻的目光時,更覺得心悸。


    不過,霍顯終究不是一般的女子,今日來此處,就有破釜沉舟的勇氣,怎可不戰而退?


    更何況,幾個時辰之後,長安城裏孰生孰死,還真沒有一個定論。


    在禹無憂那能殺人的目光的注視下,霍顯抬腳邁進了長信殿。


    長信殿很寬敞,雖然剛剛點起了兩列宮燈,可是它們散發出來的燈光仍然填不滿著空曠的空間。


    殿內玉階之上的鳳榻上,是身形瘦小的上官太後。


    她在濃重的黑暗的包裹之下,更顯得孤獨和無助。


    除了上官太後之外,隻有一些內官和婢女安靜地站著,不似活人,倒似木雕。


    霍顯遠遠地站著,一時竟然有些不敢走不過去。


    她沒想到這夜晚的長信殿居然如此恐怖。


    這上官太後能在這裏住下去,竟然還沒有瘋掉,也是有些不容易。


    隻是,霍顯這個想法的來源不是同情,而是冷嘲熱諷:她恨不得上官太後瘋掉。


    “誰讓你不能誕下皇子呢,逼得我做了那可怕的歹事,簡直是自作自受。”


    上官太後的外祖母是霍光的原配夫人,祖孫三代的長相有幾分神似。


    所以霍顯每次看到上官太後,就總會想起自己喂“霍夫人”喝下毒藥的場景。


    那場景滋生出了一份愧疚和恐懼,最後則會化作一股怨恨。


    雖然心中有無盡的怨念,霍顯此刻卻非常守規矩。


    下拜,行禮,問安……一氣嗬成,挑不出任何的毛病。


    位居上位的上官太後雖然當了那麽多年的太後,其實還是頭一次與霍顯單獨見麵。


    她記得很清楚,整個上官家被殺得幹幹淨淨,和眼前這個女人有莫大的關係。


    過去了那麽多年,上官太後已經從孩童變成了少女,但是這份恨卻沒有被衝淡,隻不過藏得更深了一些。


    “大將軍夫人,門口風大,走到前麵來吧。”上官太後細微地說道。


    “諾。”霍顯答道,就向前走了十幾步,來到了鳳榻的玉階之下。


    霍顯站在這裏,兩人可以清楚地看到對方眉眼間的細微情緒。


    “賜座。”


    “謝太後。”


    自然有內官將坐榻準備好,讓霍顯好好地坐了下來。


    “你們都下去吧,大將軍夫人要與我說幾句體己話。”


    “諾!”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過後,婢女和內官全都離開了此間。


    一時之間,整個長信殿的前殿就更加安靜了。


    相看兩厭的兩個女人,隔著兩輩的兩個女人,沒有任何寒暄的必要,直入主題是最好結果。


    “大將軍夫人深夜造訪長信殿,不知有何事?”上官太後說道。


    “長安城今夜發生了許多事情,是大將軍讓賤妾來求見太後的。”


    “哦?原來如此,難怪我一直心神不寧,難以成眠。”上官太後淡淡說道,“夫人請說,大將軍因何事要找我?”


    “天子癲悖又昏聵,重用了奸臣蔡義,要奪範明友等人的權,大軍如今在北地郡舉旗,正在進京清君側的路上。”


    霍顯的這謊話事先早已經打好了腹稿,如今說出來仿佛就是真事一般,沒有任何卡殼。


    “竟然還有此事,我竟然一無所知。”上官太後仍然很冷漠,但不像是一無所知的模樣。


    霍顯沒有計較這處細節,她隻是自顧自地將長安城今夜發生的事情都說了一遍。


    倒也不能胡編亂造,但是角度稍稍一變,就把天子“殺奸臣”說成了“誅忠臣”。


    上官太後靜靜地聽著,覺得越發厭惡。


    沒等霍顯講完,上官太後打斷了對方的“演繹”。


    “夫人不必拐彎抹角,大將軍想讓我做什麽事情,直說即可。”


    “大將軍想讓太後下一道懿旨,訓斥天子癲悖,申明範明友等人是兵諫,再責令天子將朝政交由大將軍處置。”


    上官太後笑了笑,果然是這件事情。


    “縣官已經親政了,我下的懿旨,縣官恐怕不會聽吧。”上官太後婉拒道。


    “大漢曆代先帝都最看重仁孝的名聲,太後下旨,縣官定然不敢違逆。”霍顯進逼一步說道。


    “可我住在這長樂宮裏,遠離朝堂政事,也從不出宮,這軍國大事的真相如何,我恐怕也說不清楚。”


    霍顯聽出了上官太後的言語中的質疑,那份表麵上裝出來的恭敬立刻就扯了下來。


    在這分秒必爭的危急關頭,她才沒有功夫在這裏與這小小的上官太後打啞謎呢。


    “這些話都是大將軍讓賤妾帶來說與太後聽的,太後是不相信大將軍,還是真的將我霍氏看作亂臣賊子?”


    “太後莫要忘了,你的身上也淌著霍家的血脈,恐怕不能置身事外。”


    “賤妾再請太後三思而行,莫耽誤了這天下的大事,動搖了大漢的根基。”


    霍顯說完就拜了下去,但是言語哪裏還有一絲一毫的恭敬,反而是多了一份咄咄逼人。


    上官太後怎麽可能聽不出來,她隻覺得有些憤懣與不平,這霍顯從沒有將她放在眼裏。


    許是那幾分少女的桀驁作祟,本可以與霍顯繼續虛與委蛇的上官太後,突然強硬起來。


    在沉默片刻後,上官太後朱唇輕啟,緩緩地說道:“我不宜插手此事,後宮幹政雖有先例,但都是太後強於天縣官……”


    “我雖為太後,卻從未參與過政事,更不如縣官精幹,甚至不知北地郡在何處,又如何能妄……”


    上官太後還沒有說完,已經失去了全部耐心的霍顯不顧君臣之禮,突然就站了起來。


    她站在陰暗當中,用最陰毒的目光盯著上官太後,竟然直接出言打斷了上官太後的話。


    “太後恐怕有一事想錯了,大將軍現在不是要與太後商量!”


    “太後不知朝政,但是大將軍知道,太後照著大將軍說的去做就可以了。”


    霍顯更加強硬地說道。


    “可是……”


    霍顯沒有讓上官太後把“可是”後麵的話說完,就僭越地朝前走了一步,來到了玉階之前。


    “此事沒有‘可是’,太後下旨即可,其餘的事情不用多操心。”


    “如果下了這道懿旨,太後還可以安安穩穩地住在這長信殿;如果不下這道懿旨,長安城破之後,恐怕會招來漢軍記恨!”


    “太後年紀還小,恐怕還未見過發瘋的兵卒的模樣,到時候他們攻入長樂宮,誰人都阻擋不住。”


    “發起瘋來的兵卒,可不管伱是不是太後,他們隻知道你是一個女子……”


    霍顯越說聲音越小,那陰毒和狠辣卻越重。


    她將自己年少時在民間見過的許多慘事都翻找了出來,血淋淋地擺在了上官太後麵前,


    用二十餘年的年齡差帶來的閱曆,恐嚇著上官太後。


    霍顯說罷,又往玉階上走了幾步,很快就看到上官太後因為恐懼而微微顫抖的嘴唇。


    在這朦朧的燈光之下,上官太後和霍成君長得有幾分相似,但是霍顯絲毫沒有心軟和憐憫,她隻要那道懿旨。


    “太後下旨吧,隻要你下了這道懿旨,仍然是大漢高高在上的太後,絕不可能有任何人傷害得了你。”


    一陣沉默之後,坐在皇榻上的這少女似乎被恐懼壓垮了,她如同沒有生命的泥塑木偶一般,麻木地點了點頭。


    ……


    過了一刻鍾,霍顯就懷揣著太後的懿旨,心滿意足地從長信殿的大門走了出來。


    上官太後很聽話,所下懿旨的內容與霍光提前交代的一字不差。


    經過禹無憂麵前的時候,霍顯停下腳步,生出了想要過去羞辱譏諷對方的衝動,但最後還是忍住了,隻是投去輕蔑的一眼。


    有了懷裏這上官太後的懿旨,霍光天亮就會在朝堂上重掌朝權,至少也能為範明友開脫一番。


    這小小的天子郎官,也威風不了多久了。


    霍顯沒有再搭理禹無憂,高傲地離開了。


    看著霍顯離去,禹無憂想要進到大殿裏去看看上官太後如何了,但是最後卻停在了那大開的門前,遲疑著不敢往前。


    “禹無憂,進到殿裏來,我有話要與你說。”太後的聲音帶著一陣陣的迴響從殿中飄來。


    “可是現在是寅時……”


    “此事關係重大,以前和以後的事情,我都恕你無罪。”


    “唯!”


    禹無憂站在門下,因為有燈光映照,他的影子被遠遠地投在了門外,他有一些抗拒,不願意走進這長信殿。


    但是,他最終還是抬腳走進了大殿中,來到了玉階之下。


    “微臣禹無憂問太後安。”


    “免禮平身。”


    “諾!”


    “許久不見,禹卿一切可還安好?”太後輕聲問道。


    “勞煩太後掛念,微臣一切都好。”禹無憂局促應道。


    “那就好。”太後似乎自言自語地說道。


    願你一切都好,也願你不要太好。


    禹無憂似乎感到了一絲異樣,他抬頭看了看上官太後,竟然在那清秀的臉頰上看到了一行晶瑩的淚痕。


    這淚痕很淺,如果沒有那昏黃的燈光映照,是看不出來的。


    禹無憂很想問問剛才在這大殿之中到底發生了什麽,但是卻又遲遲開不了口。


    她們一個是太後,一個是大將軍夫人:不管是敵是友,都不是禹無憂可以隨意開口質問的。


    “禹無憂,就在剛才,大將軍夫人,逼著我做了一件事情……”


    一個逼字,就將霍顯跋扈和上官太後的忍辱負重說得清清楚楚。


    這讓本就看重君臣之道的禹無憂怒火中燒,將兩腮緊緊地咬合著。


    “大將軍的名義逼著我下了一道懿旨,這道懿旨的內容恐怕會對皇帝不利。”


    說完這句話,上官太後將那懿旨的內容逐字逐句地念了一遍,接著,她又將剛剛發生的事情毫無保留地說了出來。


    禹無憂聽得很仔細,臉色也越發嚴肅。


    這懿旨何止會讓天子在今日的朝議上陷入被動,甚至會讓天子功虧一簣!


    “皇帝讓你來長樂宮時,有沒有說過,如果我對皇帝不利,就讓你……讓你了結了我。”上官太後慘笑著問道。


    放在過往或者放在別處,禹無憂聽到了這樣的質問,恐怕會立刻行大禮請罪。


    但是今日,他非常平靜,似乎上官太後不是太後,隻是一個故交。


    “迴稟太後,不管太後相不相信,縣官從未給我下過這樣的詔令。”


    “當真?”上官太後有些不相信。


    “當真,微臣曾經想要殺一個對縣官有威脅的無辜之人,縣官差點將我趕迴昌邑去。”


    “縣官還說過,愛這天下的百姓,就應該先愛身邊之人;要救天下的百姓,也應該先救身邊的人。”


    禹無憂毫不掩飾地說著,這裏麵有一些是天子的話,有些則是他自己的話。


    “禹卿還殺人,真是人不可貌相?”上官太後問道。


    “想殺,但是沒有殺成。”


    “那縣官有沒有說過,遇到今日這種情況,你要如何應對?”上官太後再問道。


    “縣官說了,太後深明大義,自然知道什麽是對,什麽是錯,一切由太後自決。”


    這是一種絕對的信任。


    上官太後和天子名義上是母子,但實際上是政治盟友。


    出賣政治盟友的事情屢有發生,但也絕不是明智之舉。


    “禹卿,我已經知道皇帝的意思了,還有一個時辰就是朝議了,我剛才已做出了決定,希望皇帝能理解我今日已經做的事情和要做的事情。”


    上官太後話音剛落,從西麵的尚冠裏傳來了一聲高亢嘹亮的雞鳴。


    滿天星鬥已經落下,但是盤旋在長安城上空一夜的烏雲此刻居然也散去了。


    一顆星和一輪弦月遙相唿應,迎接著黎明的來臨。


    求訂閱!不囚禁霍光,還可以引蛇出洞吧,當然,更是為了上官太後出場。當然,我的布置也有點問題,劇情安排太緊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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