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亦風來到平崖城,見到的,是一個吹胡子瞪眼的司馬非。這老將軍不僅老當益壯,而且愈老脾氣愈大,走路像是隆隆的響雷,到了跟前把腰一叉,關公刀一杵,就像是一樽門神。


    “程亦風!”他喝道,“你究竟還把不我放在眼裏?你居然把兵符交給一個女人,讓她帶著一群民兵去打石坪城,你安的什麽心?而我在這裏空守著十萬大軍,你卻一個出兵的命令也不給我——你莫不是真以為自己能征戰沙場吧?”


    程亦風苦笑:第一,崔抱月不是他派出去的,兵符是公孫天成授的;第二,崔抱月雖然率領的隻是民兵鄉勇,但已經拿下了樾軍重鎮;第三,雖說女人不該上戰場,但背後鼓動崔抱月一行的不就是主戰派麽?司馬非可是主戰派的主心骨。如何在這裏拿住崔抱月的事斤斤計較?至於為何不給司馬非兵符,這話可不能當他的麵說。


    “將軍此言差矣!”公孫天成上前來道,“用兵隻要能取勝,何論人之多寡,將之雌雄?如今程大人妙計,我軍不費一兵一卒就拿下了樾國重鎮。將軍的精兵良將可以保存元氣,到北伐之時,一舉將樾寇消滅,豈不妙哉?”


    “北伐?”司馬非才不相信程亦風這樣的“縮頭烏龜”會起心北伐,就把眼上下打量著公孫天成——程亦風懷疑的不錯,冷千山調糧之事的確是得了司馬非首肯的。後來在鹿鳴山遇了邱震霆,這才沒有成功。冷千山對此事引為奇恥大辱,早就寫信來添油加醋地說了一番,講到公孫天成會使妖法,專與旁門左道的人物來往,圖謀不軌。司馬非雖不信鬼神,但平身最恨別人裝神弄鬼,聽說公孫天成是個江湖騙子,且跟程亦風“狼狽為奸,阻撓出戰之事”,他當時正惱火程亦風“小小書生,竟然當真以為自己可以統領天下兵馬”,免不了指著京城的方向破口大罵。但如今見到了傳說中的公孫天成,此人竟開口就說“北伐”,實在不知是何意思。


    “不錯,北伐。”公孫天成道,“司馬將軍驍勇善戰,渡過大青河攻打許縣,占領樾人的南方七郡,阻斷他們的糧道——這大功非將軍不能立。”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司馬非得人恭維,通體舒泰,嗬嗬笑道:“說什麽立功?就是看不慣樾國那小娘們囂張而已。不知我軍幾時北渡?”


    這句話當然是問主帥程亦風——料得書呆子到了自己麵前玩不出什麽花樣來,還不得乖乖“全憑將軍計劃”?依他看,最好立刻就搶過河去,占領許縣,不惜一切代價,要殺樾人一個措手不及。


    果如他所料,程亦風答不上來。不過,卻由公孫天成迴答了:“將軍不用心急——玉旒雲在石坪這樣的重鎮隻設虛防,說明她在別處另有陰謀。而她明知道石坪已落入我軍之手,卻不發兵救援,可見她策劃的那個陰謀比石坪的得失重要。隻要我方出其不意,將她的那個計劃打亂,她困在彼處收拾敗局,則將軍可率軍一舉攻過大青河,必然勢如破竹。”


    “恩。”司馬非領兵多年,靠得當然不僅僅是勇猛,其實這一點他也料到了,恐怕玉旒雲在平崖上、下遊別的什麽地方悄悄渡河,於是派人日夜監視,結果什麽也沒有發現。問遠平情形,那邊也總是迴報“一切正常”,他實在想不出玉旒雲還在哪裏能有陰謀。見公孫天成也一語說出此疑點,又想這老頭兒叫冷千山罵得這般,自然是有點本事,且聽他如何說。便道:“那麽玉旒雲‘別處的陰謀’究竟是何?在何地?我軍幾時出擊?帶多少人馬?我又幾時率軍北上?”


    公孫天成拈須微笑:“將軍莫急。這些事程大人早有安排。玉旒雲煞費心機的計劃已經失敗了大半,現在隻等我軍去收拾殘局。不出十天,將軍應該就站在石坪的城樓上,再有半個月,許縣也可拿下。到春暖花開之時,整的樾國南方七郡都將是我們的囊中之物!”


    好你個老狐狸!司馬非聽他這話,是有心隱瞞自己,真恨不得把這幹癟老頭兒拎起來掄上兩圈,好叫他知道誰是楚國軍中話事的人。不過,這當兒還不是撕破臉窩裏鬥的時候。他便哈哈大笑,拱了拱手:“很好,很好。我去巡防,你們請自便。哈哈哈哈!”笑聲落處,早把關公刀扛在肩上去得遠了。


    程亦風隻朝著淡灰的天幕微微歎了口氣。


    小莫隨在一邊,道:“公孫先生,您說的可是真的麽?您半道上還講,要即刻發兵渡河呢,又不見動靜——玉旒雲的陰謀已經失敗了?您怎麽知道?哎呀,您做事可真叫人捉摸不透。”


    公孫天成笑了笑,伸手指指天上的雲彩:“你能告訴老朽下一刻天將是什麽樣子嗎?明日究竟是天晴還是下雨呢?”


    小莫一怔:“公孫先生您拿我開心呢。這些事兒,要是我能曉得,我早就上欽天監做司空大人去啦。”


    公孫天成依然微笑:“欽天監的司空大人就一定能說出天氣的陰晴雲雨麽?”


    小莫抓了抓腦袋:“這個……十有八就是準的吧,要不然也做不了司空大人。不過,要是全準,那就不是司空大人,而是活神仙了。”


    “不錯!”公孫天成點了點頭,“說什麽人定勝天,根本就是天下間最可笑的話。打仗講求知己知彼,人連天的陰是晴都預測不到,還想和天鬥麽?”


    小莫被他搞得一頭霧水:“先生,咱們現在是和樾人鬥,和玉旒雲鬥,不是跟老天鬥啊!”


    “正是。”公孫天成道,“但隻要玉旒雲不知道咱們下一步要做什麽,她跟咱們爭,就像是和老天爭,永遠也贏不了。”


    “那是。”小莫道,“玉旒雲又不是神仙,怎麽可能猜到咱們下麵要做什麽?”


    公孫天成眯著眼睛,輕輕“哼”了一聲:“她不是神仙,但是她有耳目。”


    “是誰?”小莫自然地跟上一句。


    公孫天成冷笑:“打什麽緊呢?隻要不是老朽跟程大人肚子裏的蛔蟲,他就算上天入地,也隻是白忙活罷了。”


    “那可真是!”小莫傻嗬嗬地樂道,“程大人的肚子裏裝的都是老百姓,老百姓看到了蛔蟲一人一腳就踩死了。公孫大人料事如神,稱得上是半個神仙,神仙的肚子裏怎麽會長蟲呢?嗬嗬!”


    “你倒會說話。”公孫天成看了他一眼。


    小莫依舊笑嗬嗬:“老是跟在程大人和公孫先生身邊,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走,還能不會說話麽?”


    這下倒把一直鬱鬱不樂的程亦風也逗笑了:“公孫先生才誇你,就露出本相來了。”


    小莫還不知自己打錯了比方,莫名其妙。


    公孫天成朝他擺擺手:“去吧,去吧,看看茶飯準備得怎樣。老朽和程大人的肚子沒有蛔蟲,不過唱開空城計了。”


    “哦。”小莫笑應著,轉身出去了。


    程亦風搖搖頭,望著這年輕的遠去的背影,笑容也漸漸消失,扭過臉來看公孫天成:這北伐的主意是真的,還是又一個用來迷惑玉旒雲或者司馬非的把戲?如若是前者,多少像小莫一樣胸無城府的年輕人又要殞命沙場,若然是後者,下一步究竟有何打算?


    公孫天成不用他出聲問:“北伐之事現在時機還不成熟,玉旒雲自去年起連戰連捷,樾人正是士氣高漲之時。我軍應當避其鋒芒。待狠狠地挫了玉旒雲的銳氣,樾人對她失望,士氣低落之時,我軍才事半而功倍。”


    程亦風本不該,但實在忍不住舒了一口氣。他知道公孫天成又要說自己是“婦人之仁”了。“先生要挫玉旒雲的銳氣,現在究竟是怎樣的情形,程某如在霧中。”


    一路上積壓在胸中的鬱悶和埋怨都從這話中流露了出來。


    公孫天成一揖到地:“大人,老朽多有冒犯……”


    程亦風慌忙來扶:“先生說哪裏話……”自己半點領兵的本事也無,多虧了公孫天成願意扶助,目前既寸土不失,又無將士傷亡,自己在這裏亂發什麽脾氣?


    公孫天成雖然直起了身,但依然垂首顯出十分恭敬的樣子:“老朽實是不得已。大人身邊有玉旒雲安插的奸細,老朽也不知到底是何人。大青河之戰究竟要如何取勝,老朽不敢過早和大人商量,以免被人泄露到樾寇軍中。如今已到了邊境,我軍無論進退,行動的速度都不會輸給奸細報信的速度,老朽才敢把計劃說與大人知曉——”


    果然考慮得周詳。“先生請講——”


    “方才說,打亂玉旒雲別處的陰謀,”公孫天成走到了大青河的地圖邊,指著道,“樾楚兩國在大青河上各有險關,從上遊到下遊,楚境之內為雪雍關、大堰關、平崖城、遠平城、攬江城,以及鎮海關,與之相對,樾國境內有天塔城、依闋關、石坪城、鎖月城、神女關,以及目前還在鄭國境內的蓬萊城。其中上遊的雪雍和天塔兩座城關建在重山峻嶺之中,大青河險灘連連,根本無法渡過,所以自古以來,南北交戰從來都未在雪雍和天塔之間發生。天塔城和依闋關過去分是馘國的領地,玉旒軍滅馘,係由北向南進攻,所以,下郢城之時,還未能收服馘國南方地區,當然也就還未占領天塔和依闋。後來她又忙著去攻打鐋國和鄭國——楚軍想趁亂占領馘國南方,所以出大堰關,過大青河,下依闋城——玉旒雲迴師阻擋,會於落雁穀,後話程大人都知道。”


    程亦風當然知道。若不是落雁穀,他今日怎會在此?


    公孫天成道:“大人和司馬將軍在大堰關和依闋地方渡過大青河,帶著十幾萬士卒,後有樾軍追兵,但竟能全身而退。大人一定知道,此處渡河並不困難。不過,現在早春時節,落雁穀冰天雪地,樾軍如果選擇在依闋秘密駐紮圖謀進攻大堰關,則糧草難以接濟。”


    自然如此。兵馬未動,糧草先行。依闋之所以是天下雄關,就是因為前臨大青河,後有落雁穀群山作為天然屏障。楚軍去年能打到落雁穀乃是因為馘國滅亡,守軍潰散,而五月冰雪消融,道路較易行走,真是僥幸又僥幸。但既然那一仗落敗,則以後再難得到此等機會了。


    “平崖的優勢老朽跟大人說過數次了,天時、地利、人和皆對玉旒雲不利,她不會在此渡河進攻——而崔抱月率領民兵攻克石坪城,正證實了老朽的猜想。”公孫天成的手指順著大青河的走勢滑下去,一直到了入海口,在那兒畫了個圈:“蓬萊就不用說了,是鄭國的地盤。神女關原先是鐋國的,鐋國水師勇貫天下,玉旒雲滅鐋國,收服其水師,還未曾操練,也不知是否真心歸降,非但不敢妄用,還要派人監視鎮守,防止叛亂。是以,她不會選擇一個可能後院著火的地方作為大本營。”


    於是,就隻剩下鎖月城了。程亦風的眼睛盯著公孫天成手指最後停留的地方。雖然對麵的遠平城是自古兵家必爭之地,然而兩城相隔著大青河中遊第一險“飛龍峽”,玉旒雲怎麽會找這樣一個突破口?除非她會飛?


    公孫天成用手指在鎖月和遠平之間畫了一條線:“老朽不知道玉旒雲打算怎麽過來——其實,怎麽過來這是樾人應該操心的事。而老朽隻想著,怎樣讓他們有來無迴。”


    “先生上次說要請殺鹿幫的英雄們助陣?”


    “不是‘要請’。”公孫天成道,“是老朽自作主張,已經請了。”


    程亦風愣了愣:“當日先生提了一句,晚生沒有細想,也不知先生究竟是何打算——殺鹿幫不過百餘人,縱然能夠驅使百獸,又能使用毒煙,但樾人若真從遠平進攻,來者必有上萬,殺鹿幫怎能以一敵百?”


    公孫天成凝視著地圖上的鹿鳴山地:“要是攻打城池,兩軍對陣,的確是少了點兒,不過……”他突然轉過頭來笑望著程亦風:“要是把一百個強盜到了涼城,天天殺人放火,打家劫舍,偷雞摸狗——程大人會不會萬分頭疼呢?”


    程亦風一愕,隨即恍然大悟:“先生的意思,就是讓他們擾得樾軍不得安身?”


    “正是。”公孫天成道,“跟樾寇沒有什麽道義可言,他們是強盜,我等也就使強盜去對付他們——而且,我們的這幫強盜對鹿鳴山了如指掌,一定能攪得樾軍雞犬不寧。等到時機成熟,我軍揮師遠平,就可將其一網打盡。玉旒雲陰謀失敗,定不肯‘偷雞不成蝕把米’,必迴援石坪城。如此,自然無法繼續南征,大人就可勝利搬師迴朝了。到時北伐的事,大人想怎麽搪塞就怎麽搪塞吧。”


    聲東擊西,的確是妙計。“不過,先生說時機成熟,所指為何?”


    公孫天成笑了笑:“土匪進了涼城燒殺劫掠,涼城府尹豈有不管的道理?京城的護軍又豈是白領軍餉的酒囊飯袋?一旦全城搜捕,緝逮下獄,殺頭流徙,土匪會如何呢?”


    這樣繞著彎子打比方,程亦風皺了眉頭,過了片刻才反應過來:“先生的意思,是樾軍對付殺鹿幫,兩下裏起了衝突,樾軍人多勢眾,終占上風,殺鹿幫就會傷亡慘重,四散逃竄?先生是在等他們來求救麽?”


    公孫天成拈須而笑:“不錯,老朽正等他們來求救。以邱震霆幫主的脾氣,不到用盡一切法子,他是不會認輸的。而等他用盡一切法子的時候,樾軍也該被他折騰得差不多了。”


    “可是——”程亦風不能認同,“這不是把殺鹿幫的好漢們往死裏推麽?”


    公孫天成怔了怔:“大人怎會這樣想?打仗怎能沒有傷亡?是殺鹿幫一百餘人偷襲樾軍,或是大人派十萬大軍與玉旒雲對決,都會有人犧牲。何況,大人不是一向想把傷亡降到最低麽?那究竟是犧牲一百人好,還是犧牲成千上萬人好?”


    不管是一百人還是上萬人,哪有叫人去送死的道理?程亦風覺得熱血衝上自己的頭腦。


    公孫天成理會得他的心思:“大人不必過慮。邱震霆雖然好勝,但最顧念兄弟情義,他怎麽忍心看到自己的弟兄去送死?他手下的二當家、三當家、四當家、五當家和其他好漢都是足智多謀且身懷絕技的俠士,怎會那麽容易就讓樾人殘害?究竟到怎樣的地步來向咱們求救,老朽心裏估了一個數,邱大俠心裏也打著算盤,兩邊的帳對上對不上,差別就是樾人傷亡的多少,咱們派軍的人數和時間——殺鹿幫好漢們的生死,不是你我可以控製的。”


    句句都在理,可程亦風心中就是有一根刺。


    “先生是幾時讓邱幫主助陣的?”


    “在我大軍出發之前。”


    那算來也快一個月了。“此時邱幫主還未有消息給先生,會不會……”


    “何必杞人憂天?”公孫天成道,“大人既遭遇過玉旒雲的軍隊,也和邱幫主以及眾位好漢交過手。依大人所見,殺鹿幫是這麽容易就會被樾寇消滅的麽?”


    “自然不是。”程亦風道,“但沙場之上,怎能隨便估計?且不說殺鹿幫一百多條人命,一百多顆忠心,就說遠平城,若然落在樾寇之手,則相當於我楚國門戶大開,樾人可長驅直入……”


    “樾人長驅直入了麽?”公孫天成打斷他,“若殺鹿幫已然覆滅,樾人掃清障礙占領遠平,為何遲遲不見動靜?或許大人會說,玉旒雲想先收複石坪,但老朽曾特意放出渡河北伐的消息,若她要迴援石坪,早就來了。老朽以為,她還在遠平和殺鹿幫糾纏。”


    “可是先生並沒有真的派兵渡河。”程亦風道,“晚生看來,玉旒雲舍得讓咱們攻占石坪,又舍得不來救援,固然如先生所言,是她專注著另一個計劃,但晚生聽說此人心胸狹窄,睚眥必報,沒有道理棄重鎮於不顧。所以,晚生想,玉旒雲遲遲不來的另一個原因是她知道先生北伐之言不過是煙幕,石坪隻有崔抱月的民兵鄉勇,不足為懼,日後必可輕易收複。她自然全部精力花在遠平城——晚生故不知樾軍如何飛渡,但除非有法術,否則幾萬大軍是不可能一朝一夕就過飛龍峽來的。所以晚生想,遠平那邊沒有動靜,並不一定是城池平安,或者樾人忙著同邱幫主一行糾纏,可能是樾人正悄無聲息地渡過河來。真如此,殺鹿幫的好漢身陷險境,樾寇大軍到了咱們身後——等到有動靜時,還來得及麽?”


    程亦風猜的沒錯,但也不全對。


    玉旒雲親率部眾從鎖月城向石坪西進,才到半中途,又接到了細作的第二封書信:先遣軍團到達平崖後一直無所行動,後繼部隊又未派出,所謂渡河北上,看來隻是虛傳。


    玉旒雲眯起了眼睛:程亦風是計謀甚多的人,現在他身邊又多了個公孫天成,這兩個人到底玩什麽花樣?是洞悉了她在遠平的計劃,因此才放出假消息引她迴石坪嗎?還是的確要渡河北上,因而特地先製造假象,讓她大意?她當進?當退?當靜觀其變?


    隻被這複雜萬分的局勢困擾了片刻,玉旒雲將那信撕碎:三個臭皮匠也頂個諸葛亮,何況兩個精於兵法謀算的人?她不想去猜。不願被人牽著鼻子走。遠平有石夢泉,她放心。石坪被楚人占領,不說是個隱患,就單看敵人的身份——民兵鄉勇、烏合之眾,傳迴朝裏都是笑話。這事一天不解決,她一天如芒刺在背。


    於是揮鞭策馬,命令大軍全速前進。到入夜時分,出榆東郡入榆西郡,發覺道路坑窪積水,寸步難行,隻得吩咐紮營休息,又使人招所在青窯縣縣令來問話。


    那縣令是第一次見玉旒雲。傳聞早聽得多了,知道去皇上跟前的第一紅人,心眼兒小,脾氣壞,手握生殺大權。進門時,自然已兩腿發軟,先矮了半截。看玉旒雲陰沉著臉坐在上首,明滅的燭光跳動著,使她臉上的影子千變萬化,這就更加心虛了,倒身跪拜就再也起不來:“卑……卑職……錯了,該死……該死!玉公爺……玉大將軍……饒命!”


    玉旒雲本來也沒發火,不過是累了不想同人寒暄。聽這縣令蚊子哼哼似的說話,模樣又像個糊塗官,這才動了怒,喝道:“我幾時說要你的命?走近點!大聲答話。”


    “是,是,是。”那縣令答應著,卻不起身,手腳並用爬上幾步,“不知玉公爺……玉大將軍深夜招卑職前來有何……教訓?”


    “我來問你,”玉旒雲道,“官道要地,如何崎嶇至斯?”


    縣令眼珠子骨碌碌轉,想了片刻,碰頭道:“玉公爺……玉將軍息怒,這是卑職的錯……都是卑職管教無方。隻怨那戶部侍郎顧長風……”原來,顧長風跟石夢泉來到南方七郡治蝗,分析榆東和榆西距離大青河近,水利又較發達,就采用在冬季水淹田地殺滅蝗蟲卵的辦法想要根治蟲害。青窯剛剛完成淹水的過程,正往外排水,但因為水渠堵塞,河水就淹沒了官道。縣令聽說玉旒雲和顧長風不和,巴不得罷了此人的官,就趕緊甩他出來做擋箭牌。


    玉旒雲果然皺了皺眉頭,但旋即喝道:“呔,你這小小的七品縣令怎麽出口汙蔑朝廷命官?就算顧長風引水灌田是不對,怎麽本將軍從榆東郡一路行來,從未見過水淹官道的事?一縣的水利工程難道不是你的職責所在?如今水渠堵塞,耽誤本將軍行軍,你還滿口胡言——還不給我——”本來滿腹惱火,想要“拖出去砍了”,然而,畢竟不掌尚方寶劍,亦不能隨便摘人的烏紗帽,隻得轉口對身邊的書記官道:“寫封信上奏皇上,把這縣令給辦了。”


    書記官應到“是”,那縣令自然號啕不止。玉旒雲擺擺手,讓把他趕出去,又將親隨都打發了,一個人坐了一會兒,碳火的暖勁上來,就覺得躁熱無比。


    她知道自己是個急性子的人,凡吩咐下去的事,不管是明說的,還是暗示的,都必須按時且按她的意思做好。若有差池,她立罰不赦——真正能做到這些的有幾人?她難免惱火,但大部分時候,隻要是在戰場上,她沉得住氣。


    最近有些反常。她覺得煩躁,也許是因為這次躊躇滿誌的大青河之戰事事不順之故,又或許是因為——她不信鬼神,但是心底似乎有些不祥的預感。


    信步走出軍帳來透透氣。


    青窯此地在大青河畔,因過去出產青磚而得名,有低緩的丘陵,一直綿延不斷到遠處的河灘上,對麵是楚國鹿鳴山地,襯在漆黑的夜幕裏,顯得鐵鑄一般。


    這就是楚人引以為傲的銅牆鐵壁。玉旒雲想,他們能料到樾軍已經到了這鋼鐵屏障之後麽?最知她心意,能把一切都體她辦得妥帖的,唯有石夢泉。


    忽然明白自己煩亂的原因了。十五年來,很少有麵對大事麵對挫折而石夢泉卻不在身邊的,自去年領兵南征北戰以來,更是頭一次在戰場上和石夢泉分隔兩地。時間短時還不覺得,日子一久就心慌起來。


    她不禁搖搖頭覺得自己幼稚可笑:看不慣他們的人背地裏都罵石夢泉是她的“應聲蟲”,按常理,該是應聲蟲離了主人就找不著方向,哪有人不見了應聲蟲心煩意亂至此的?


    這真是個有趣的笑話,不過除了石夢泉和姐姐以外,她不能和別人分享。這仗一結束,就講給他們聽!


    如此一想,心情大好,返迴軍帳,一覺睡酣然。次日精神百倍,吩咐就地征調民夫,以砂石泥土煤灰草屑填平道路,修整一段,大軍就前進一段,雖然遲緩,但比在泥濘中跋涉或者繞遠路還是快了許多。到這天傍晚時,竟行了四十多裏地。


    本來以她的性子是越早趕到石坪越好,應該連夜趕路才對。但見民夫們滿身泥漿,看來疲憊不堪,天色又實在晚了,就吩咐紮營休息,並讓親隨傳令下去,從軍糧中撥食物給民夫。


    誰知那親隨得令才去,眨眼的工夫又慌慌張張地跑迴了。玉旒雲方要開聲問,便見一乘青簾小驢車轆轆駛到了自己的帳前,未停穩,顧長風已鐵青著臉跳了下來,大步走上前,道:“玉將軍自領兵作戰,為何強征賦役?”


    少有人這樣梗著脖頸同自己說話,玉旒雲估計顧長風到現在還不知道治蝗一事是自己和石夢泉搭台唱的紅白臉,心裏既好氣又好笑:顧成風啊顧長風,你怪我隻曉得征戰,你自己做事難道就真把大局照顧得麵麵俱到了麽?你淹了我的官道,我還把那存心不良想害死你的青窯縣令給辦了,你非但不謝我,還指著我的鼻子罵——罷了罷了,我玉旒雲難道稀罕你謝?好歹你是一個難得的忠直之材,我不與你計較!


    還照著原先和石夢泉商量的,把戲接著唱下去。她冷冷一哼:“顧侍郎似乎是在家養病,本將軍的事不消你費神。”


    顧長風絲毫不被她這種居高臨下的態度所震懾,反而越發挺直了脊梁,道:“將軍不論是遊山玩水還是行軍打仗,顧某都無權過問。然而將軍隨意征調民夫修築道路,可有工部有明令麽?否則,不單的顧某能管,就算是身無功名的白丁也可以上京告禦狀。”


    玉旒雲一怔——她對兵書戰策爛熟於胸,但是大樾律法恁多條款,她又不在刑部為官,哪裏知道得那麽清楚:這人,可真能較真!


    顧長風並不露得色,依然滿麵正氣:“將軍既然沒有明令,又不曾有提調官隨同,就無權征用民夫。請將軍即刻放這些百姓歸去。下官先替他們謝過將軍了。”


    可以說是找了個台階給她下,也可以說是逼她到唯一的一條路上,玉旒雲平生最恨被人左右。她昨夜才剛剛好轉的心情立刻一落千丈,原本裝出來的一臉寒霜真的成了萬年堅冰,眼神更比大青河的風還凜冽。


    “笑話!”她道,“本將軍現在急著趕去消滅楚軍。戰事吃緊的關頭,哪裏計較這些?”


    顧長風道:“將軍說的才是笑話!楚人自在他們的國內,將軍到別人的國家去攻城掠地,早一天遲一天有什麽要緊?何必說得仿佛生死關頭?就算是將軍不出兵……”


    “混帳!”玉旒雲厲喝,“你一介書生知道什麽?楚人占了石坪城……”


    她才說到這裏,民夫中響起一片嘩然:什麽楚人已打到南方七郡了?


    原來崔抱月千餘人馬攻打石坪,隻因那裏是玉旒雲設的虛防,所以兩下裏並沒有什麽激烈的戰鬥,幾乎是在眨眼間,變戲法似的,城池已然易主。周圍百姓若有逃難的,都往北方走。東南麵的榆東、榆西等郡縣是以渾然不覺。


    這時聽到了,百姓如何不驚:楚人可會打到此地?家裏有親戚在石坪的,不知還活著不?他們更把眼睛都直直望向玉旒雲——對這位年輕的將軍他們都有複雜的情感,自她得權以來,不停地征兵、征糧、製造攻城車、投石車;顧長風罵她是窮兵黷武的狂人,而百姓們也知道她是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勇將……如今竟在她的手裏丟了城。在樾國的土地上丟了城?誰能相信?


    玉旒雲本打算以虛防嚇走楚人,不想竟丟了石坪,雖然不說引以為奇恥大辱,但也像心裏長了茅草一樣難受。這時見到百姓們此等眼神,更如火上澆油似的的惱怒——京城裏的那些老匹夫們不知已在朝堂上說了自己多少壞話,一日不奪迴石坪,一日不在楚國的國境內正式豎起她的戰旗來,就一日不得消停。她所失去的每一彈指,每一刹那時間,都給對手和敵人更多機會。他們在蓄積力量。這對她不利。


    手緊緊握著腰裏的馬鞭,她就想要發作。


    “將軍——”冥冥中,仿佛有人輕拉住她的手臂,要她稍待。


    夢泉?她一愣,轉頭看,當然不見石夢泉,乃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滿臉汙穢,眼睛可憐巴巴地望著她:“將軍,咱們能不能把石坪的人救出來?我姐姐去年才嫁過去的……”說時,已掛下兩行眼淚。


    玉旒雲的怒火被這淚水一澆,登時熄滅了大半。再看旁邊的其他百姓,也有不少焦急地詢問道:“楚國人會不會打到這裏來?將軍能守得住咱這裏麽?朝廷會不會派援兵?”雖然七嘴八舌,卻沒一個出聲埋怨譴責的。玉旒雲心中一動,有了對策。


    “諸位!諸位!”她朗聲道,“本將軍就是趕去殺滅楚人,奪迴石坪城的。楚人不過是憑著僥幸,才占了我們的城關。我大軍一到石坪,立刻叫他們無處容身。你們但有親戚被困石坪的,本將軍一定將他們從楚賊手中救出,若有親友被楚人殘害的,本將軍必讓楚人血債血償!”


    斬釘截鐵,但一點兒也不像是信口開河地說大話,反而是帶著她一慣的冷靜鎮定。這便有說不出的安撫之效,但更有莫大的激勵之功。眾民夫立時一掃麵上憂鬱之色,有的憤憤,有的慷慨,道:“楚國這些不識好歹不知死活的混帳,竟敢跑到爺爺們的地盤上來撒野,看玉將軍打他們個落花流水!”說時,有些人又捋起了袖子:“將軍,咱們不累,趕緊修好了道兒,大軍好去殺楚人!”這話一出,周遭紛紛響應,許多民夫重又扛起了扁擔拎起了籮筐。


    玉旒雲輕輕牽了牽嘴角,似乎給出既高深又欣慰的微笑:“玉某在此先謝過諸位鄉親。他日凱旋之時,諸位都是萬歲爺麵前的功臣。”


    這話未免讓百姓有即將大獲封賞的錯覺,勁頭更足。


    “還是先吃飽了再幹活。”玉旒雲道。她吩咐親隨:“不是讓把軍糧分給眾位鄉親麽?待我們打迴了石坪,再重調糧草不遲。”


    請歲答道“是”,便依命去辦。


    民夫情緒更加高漲,道:“將軍,等奪迴了石坪,還征什麽糧食?咱直接把楚國小賊的糧食搶來就得了。”


    玉旒雲不辨這話出自何人之口。反正她的目的就是要民夫們一心為樾軍效力,最好修路之外還誌願入伍殺敵,隻要能取得大青之戰的勝利,此外她才沒有工夫多管。而顧長風在群情激昂的人群裏頑石般地立著,眼中滿是憤懣與痛楚。他盯著玉旒雲:“你怎麽可以……怎麽可以……”


    玉旒雲揚了揚眉毛:“本將軍怎麽了?顧侍郎口口聲聲為了百姓著想,難道要楚軍攻到此地,百姓流離失所,你再大聲疾唿,號召他們守衛家園麽?”


    顧長風搖著頭:楚軍為什麽會攻過大青河來?自然是因為玉旒雲興兵意圖南下之故。他看得清楚得很,但是,麵對這年輕而驕傲的將軍,他說出來又有什麽用?流離失所,嗬,即使沒有楚人,這一年的征戰,難道百姓能還安居樂業麽?


    玉旒雲大約也能猜出他心裏是個什麽想法。我卻沒工夫同你計較,她想,一切都等仗打完了再說——然而你若是再胡言亂語,鼓動民夫與我作對,可就怪不得我絕情了!


    民夫晝夜不歇,花了整整兩天的時間,樾軍才出了青窯地界。官道又開始平整起來,玉旒雲下令加速前進,務必在第三天趕到石坪附近的神秀穀。


    傳令官自去告訴各副將知曉。


    玉旒雲在馬上眺望前途,便望見天上一隻青鷂盤旋而下——正是她和細作聯絡用的信使。通常人們都用鴿子,因為識得歸巢,但鴿巢不能隨著大軍移動,所以信鴿總飛迴固定的鴿子站,戰報最終還得要人快馬遞送。青鷂就不同了。在樾人建國之前,他們都是北方草原遊牧打獵的民族,鷂子是獵人的好夥伴,認主人,無論飛出多遠,最後還會迴到住人的肩頭。玉旒雲訓練了十多隻鷂子,專門做聯絡之用。


    那比鷹個頭稍小,但勇猛卻絲毫不遜的鳥兒見了主人,一個俯衝,來到了近前。玉旒雲伸臂讓它棲了,打開信筒來看。


    細作告訴她,程亦風大軍已到了平崖,公孫天成再次提出北伐。且此番是親口答應司馬非的,十天之內登上石坪城樓,半個月攻占許縣,繼而獲取南方七郡,雲雲。


    玉旒雲看了不禁冷笑:好大的口氣!


    再往下看,又心中一驚。書雲:“彼謂洞悉將軍他處之計劃,且已施計破壞之。未知將軍此計劃如何?”


    遠平城?他們怎麽可能知道遠平城?玉旒雲盯著信紙上的“洞悉”與“施計破壞”幾個字:就算是楚人從石坪的虛防推測出我打算在別處用兵,但大青河上如許多險關,他們怎麽可能就猜到是遠平呢?


    而石夢泉又有多久沒有消息來了呢?


    登時心底一慌:這些天來總是煩亂,莫非石夢泉出了事?他怎麽可以出事!


    手中的書信不知不覺被攥成了一團:楚人如此狡猾,虛虛實實,進進退退。這個程亦風……這個公孫天成……他們的目的究竟是何?是以北伐的假消息將自己騙來石坪,實際卻狙擊石夢泉?還是因為知道了自己要來石坪,特意放出所謂“洞悉他處之計劃”的煙幕,想讓她疲於奔命?


    可惡!可惡!她最不想被人牽著鼻子走,可每一步,每一個行動,仿佛都在被楚人左右。


    怎麽可以這樣?她不能輸!狠很將書信團起,丟在地上,坐騎的蹄子踐踏過,頃刻就沒入汙泥沒了影——既已到了這裏,先拿下了石坪再說。


    於是,將馬腹一夾,疾馳向前。


    這時,便聽見先前那傳令官“的的的”火急火燎的打著馬追上來了:“將軍!將軍!出大事了!”


    玉旒雲煩躁地,並不勒馬:“什麽事?今夜一定要進駐神秀穀。”


    傳令官緊緊追著,好容易才拚到與他並駕齊驅:“將軍,愉郡主又來了。”


    “什麽?”似乎連畜生也曉得麻煩臨頭,玉旒雲的坐騎一聲悲嘶立了起來,玉旒雲不留神,幾乎摔下了馬:“愉郡主?她不是打暈士兵逃走了麽?”也許不知上哪裏玩去了,也許真的由鐵索橋過了大青河,但石夢泉沒有報告過。她還以為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頭已經迷路了,最好是消失了,不想,總在最麻煩的關頭又來找她!


    正說話間,後麵步兵隊伍裏一陣騷亂,有人吆喝,有人叫罵,還有人“哎喲”一聲,似乎是摔了個跟頭——士兵都朝兩邊讓開,就看嬌荇趕著輛雙駕馬車,風馳電掣般地闖了過來。到玉旒雲跟前時,竟刹不住,直撞了過來。玉旒雲趕緊抽出鞭子朝馬脖子上狠很一抽。那畜生吃疼,調轉頭去。她跟著拔劍砍斷車轅,令車廂和馬兒分開,嬌荇和愉郡主這便一個跟一個從車上滾了下來。


    兩個姑娘都滾在了汙泥中,滿身穢物狼狽不堪。玉旒雲想,憑愉郡主的脾氣,大約立刻就要發作,正好刺她兩句,也出出心中的鬱悶之氣。


    果不出她所料,愉郡主還未站起身,已經指著她的鼻子罵了起來:“玉旒雲,你這個沒心沒肺的小人,枉石夢泉一心一意為你賣命,你卻不管他的死活!”


    玉旒雲一愣:“你說什麽?”


    嬌荇把主子扶了起來,幫她擦著臉上的汙泥。愉郡主嫌礙事,一把推開了,瞪著玉旒雲道:“你裝什麽蒜?玉旒雲,楚國那遍地是強盜土匪的破地方,你明知道派誰去了都是送死?偏偏要叫石夢泉去?”


    玉旒雲道:“胡說八道些什麽!行軍打仗的事,什麽時候輪到你插口?石夢泉究竟怎麽了?”


    “石夢泉……石夢泉……他病得快死啦!”愉郡主說出這句話來,眼淚跟著滾滾而下。想她離開遠平那日,石夢泉還支撐著病體和眾將士商議取勝之策——那些人呀,除了跟他談軍務,還是跟他談軍務,有哪一個識得著正照料他的?她冒著被邱震霆等人再次綁架的危險,走迴鎖月城,就是為了要玉旒雲立刻下軍令把石夢泉招迴。誰料等她到時,玉旒雲大軍早已起程向西。她隻好威逼利誘鎖月參將,準備了一輛馬車讓她馬不停蹄地追來——算來也有三天時間了,不知石夢泉現在怎樣?


    擔心不已,她越想越難過,哭得停不下來。嬌荇被主子招的,也跟著抹起了眼淚。


    玉旒雲本來隻是震驚,被她們這樣一哭,心也亂了起來:石夢泉病得快死了?為什麽從來沒有人報告?啊,也難怪一直接不到他的消息,他可不就是這樣一個萬事都自己扛的人?他怎麽就這麽傻?他怎麽可以死?怎麽可以死?


    這個“死”的念頭一起,就仿佛拿匕首在她心裏刻字似的,先是淺淺地劃了道印子,然後一下一下,越刻越深,血肉模糊,她直打冷戰。


    “都給我住口!”她厲聲向愉郡主主仆喝道,“遠平成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你們給我說清楚!”


    愉郡主一噎,跟著又嚎啕起來:“還說什麽?你總派人去換了石夢泉迴來就是。我知道你小心眼兒,討厭我,但是你不能害石夢泉,你要害了他……”


    話還沒說完,“啪”,玉旒雲一個耳光已經抽了過去。用了十成的力氣,愉郡主不僅半邊臉頰腫了起來,整個人也失了重心,跌倒在地。她愣愣地看著玉旒雲,後者像是鑄煉之時被燒得通紅的利劍,刺到人的身上,非但立刻就戳開一個透明的窟窿,還要把你的五髒六腑都燒毀燙爛。愉郡主嚇呆了。


    還是嬌荇警醒些,立刻“撲通”跪下:“啟稟玉將軍,是……是這麽一迴事兒……”繼而結結巴巴,但還算是條理清楚地把殺鹿幫如何綁架愉郡主,如何向樾軍下瀉藥,又如何企圖炸毀遠平城,但最終被石夢泉挫敗了陰謀的事說了。“石將軍似乎是因為積勞,又中了土匪的毒藥,所以病得不輕……”


    “什麽叫‘病得不輕’?”玉旒雲疾言厲色地打斷,“醫官是怎麽說的?為什麽沒有一個人來迴報我?”


    “是……是……”嬌荇總算是見到真正“可怕”的玉旒雲了,如果早看到驚雷將軍的這一麵,她打死也不會和郡主出來闖這樣的禍。“醫官就說……要石將軍休息……所以奴婢和郡主……奴婢和郡主才鬥膽來見玉將軍……郡主想請玉將軍另派一員猛將去替下石將軍……”


    另派一人?玉旒雲緊鎖著眉頭:說得倒輕巧。身邊並不是沒有人,但是愉郡主和嬌荇輕車奔馳,也用了三天的時間,若然派一名副將率領士兵前去支援,至少也要五六天。到那時,戰局是個什麽形勢,哪裏能估猜得到?還能戰麽?敵我懸殊麽?計劃要放棄麽?


    慢說將來,就是現在,從嬌荇和愉郡主的敘述中,也猜不出石夢泉的兵馬經殺鹿幫折騰後有多少傷亡。


    真恨不得能生出翅膀,飛去一看究竟!尤其是,夢泉,你怎麽樣了?


    玉旒雲按著劍,手指無意識地把弄著吞口,將劍頂出來了,又推迴去,連手被割傷了也渾然不覺。


    她怔怔地眺望遠平城的方向——遠在地平線之下,即使有千裏眼,也隻能看到環抱此城的鹿鳴山而已。


    這時正是黃昏,陰霾天空裏厚重的雲彩像浸了墨汁似的,一層層暗下來。偶爾有幾隻鷗鳥,撲騰著白亮的翅膀,企圖逃脫黑暗的掌握,但飛得遠了,身影消失,也和被吞噬了無甚兩樣。


    老天就是這麽霸道。人算不如天算便是這個意思吧。


    肩上立著著青鷂發出一聲淒厲的嘯叫。玉旒雲如從夢中驚醒,才猛地感到右手的刺痛——石夢泉就是她的手臂。這時她如何能夠丟下石夢泉不管?查不清遠平的情形,就算進了神秀穀,攻到了石坪城下,她也難以集中精神。


    她唿地翻身上馬:“傳令官!”


    “有!”


    “把健銳營的都尉給我找來。”


    “是!”那傳令官忙不迭地去了,片刻,領了健銳營的都尉名喚盧進的到跟前。


    玉旒雲把血淋淋的手朝西一指:“你健銳營打前鋒,率領大軍今夜務必到達神秀穀。明日一早,擊鼓攻城,限你三天時間,一定要把石坪城給我奪迴來。”


    “是。”盧進應了,又有些不解地看著玉旒雲。


    玉旒雲撥轉馬頭,疾向東走,邊馳,邊喝道:“驍騎營的將士們跟我調頭,迴鎖月城去!”


    驍騎營的是騎兵,本來就是在隊伍的最前麵。聽主帥有此號令,都免不了驚訝。可是,大部分常跟玉旒雲的將士都習慣了對她絕對服從,況且有幾個站在最先的,聽到了嬌荇的一番話,知道玉旒雲必是迴去尋石夢泉。石夢泉行伍出身,跟他們生裏死裏一起出入過,就算現在已做了將軍,在他們心目中還和手足一般。他們知道戰友有難,早也按捺不住了。這時,紛紛調轉馬頭跟著玉旒雲向鎖月方向迴程。


    樾國兵製,一營為七千五百人。若護衛京城的,當不多不少就是這個數。出來打仗則少可一兩千人,多可一萬人,全看需要怎樣的士兵。玉旒雲此來南方,審度地形,覺得並不需要許多騎兵,是以驍騎營隻有三千之眾。這時三千人一齊調轉方向,竟絲毫不亂,實在不可不謂訓練有素紀律嚴明。


    後麵的步兵也就紛紛讓開了道兒。沒多時,三千騎兵竟去得隻剩一點模糊的影子。


    盧進初當大任,胸膛劇烈地起伏著,狠狠吸了幾口冰涼的夜風才漸漸平複下來。偏這時,見玉旒雲一人一馬又奔迴來了。


    “將軍?”


    玉旒雲在馬上拿鞭子一指愉郡主主仆:“把她們兩個給我看管起來。要是再胡亂走動,闖出禍事,天皇老子來了我也不給麵子!”說罷,又一轉馬頭,“的的的”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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