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鹿幫的山寨在鹿鳴山的山坳裏。幫眾一百七十三人,都結拜為兄弟。大哥邱震霆,力能扛鼎,彎弓可百步穿楊,持刀可十步殺一人,寶馬烈酒,快意恩仇。二哥諢號“管不著”,最擅妙手空空之術,過去以摸人荷包為樂,自來到鹿鳴山後,但有弟兄劫來寶箱寶匣的,都請他開瑣。三哥本姓侯,因喜愛訓練鳥獸,又可驅鳥獸為己用,得了個雅號叫“猴老三”。四哥誆人有術,自謂“騙死人不償命”,本名已不為人所識,隻稱他做“大嘴四”。至於五哥,本是個女人,且是猴老三的老婆,隻因山寨中叫慣了“哥”,大家也就不計較,她最喜歡熬煮毒藥,設計機關暗道,不過本幫兄弟有個頭疼腦熱,她也能藥到病除,此外她還足智多謀,是以的了個綽號“辣仙姑”。


    這五個人以下自然還有六哥七哥……一直排到第一百七十三人。大家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同進共退,不求同年同月同日聲,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在半個多月前,猴老三和辣仙姑驅趕梅花鹿兼用毒煙,活捉了冷千山,還繳獲四十萬石糧草,全寨上下歡欣鼓舞。三天前,幫眾又見一支楚軍駐紮到了鹿鳴山下,於是故技重施,用毒煙和梅花鹿攪得他們好不狼狽。正打算再殺進去俘虜個草包將軍,兼賺點兒過冬的糧草,豈料邱震霆竟迴寨裏說句:“緩一緩,那來的人是程亦風。”


    有人問:“程亦風是哪個膿包?”


    邱震霆立馬一巴掌抽了過去:“不是膿包,就是姓冷的天天罵的那個,叫士兵都迴家種田的。又聽說他在北方跟樾國人打仗,救了不少楚國人的命——他奶奶的,這人有趣,老子想會他一會。”


    於是那一晚,邱震庭親率了幾個好身手的兄弟到程亦風的營動靜,正看見兵士們一批批往外麵的空地上扯。邱震霆當時一拍大腿:“奶奶的,這書呆子狡猾,想給老子擺空城計,勞資才不上當,讓他累一晚!”當即帶著手下迴到山裏,唿唿大睡。


    到了白天,他又派了兄弟上去查探程亦風的動靜,迴說大軍拔營,向後退了半裏地,重新紮營。辣仙姑一聽,即笑了,說:“得,怕咱們放煙呢,就晚上去熏熏他們。”


    於是這天晚上,邱震霆帶了手下,蒙著臉,讓辣仙姑提著燒烤之後會放出毒煙的石頭,下到靜悄悄的軍營邊。他們吃準了程亦風大軍疲憊,必定不會再埋伏一個晚上,就依計劃行起事來。


    辣仙姑放完了毒煙,叮囑一句:“小心別熏死了自己。”就迴山上等著聽好戲了,誰知過了一個時辰,眾弟兄們垂頭喪氣來報:著了道兒了,快放姓冷的草包,大哥還在山下當人質哪!


    留在山上的二、三、四、五當家們不由大驚,要問個究竟,可三言兩語也說不清楚,隻好乖乖地交出冷千山去,又等了許久,才見邱震霆迴來。


    眾人都道:“大哥,這仇非報不可!”


    可邱震霆大掌一揮:“不,你們別胡來。程亦風是條漢子,俺得堂堂正正地跟他較量一迴。”


    四人一聽可急了:“大哥,這可不行。單看姓程的今天不費一兵一卒就把那姓冷的給救走了就知道他是個狡猾的家夥,你跟他堂堂正正,他可不見得跟你光明正大。”


    邱震霆拍著桌子:“這姓冷的成天罵程亦風的祖宗十八代,恨不得能把他剁了喂狗。而程亦風今天完全可以不理這人的死活,隻帶了糧草迴去向狗皇帝請功領賞。可他卻寧可救了冷草包的性命——這種胸襟,這種肚量,這種——那個啥,以德飽怨,他決不是不守信的人。”


    四人一看,大哥的牛脾氣上來了,多說也沒用,相互使個眼色,一齊退了出來。


    即聚在一處商議對策。那管不著以為,扣押山寨大哥,是奇恥大辱,他要去偷了程亦風的官印和兵符;猴老三說,他要叫程亦風的坐騎發癜,一天摔程亦風四十八迴,跤跤朝向山寨的方向,給大夥兒磕頭賠罪;大嘴四道,他要上程亦風的部隊裏是散步謠言,讓大家難分真假,相互猜疑,不聽號令。輪到辣仙姑了,她眼一瞪,先來擰老公的耳朵:“沒出息的家夥,講的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讓人家摔幾個跟頭叫打勝仗麽?大哥能答應麽?”


    猴老三對付鳥獸的本事出名,但是怕老婆的市集在山寨裏同樣出名,除了討饒之外,什麽也不敢說。管不著和大嘴四見這情形,一思量自己的計策,也是難登大雅之堂,便問辣仙姑:“老五你看怎麽才好?”


    辣仙姑道:“兩位哥哥別誤會,你們不比我那不成器的老公,你們兩位講的都是自古兵家常用的計策。不過,咱這迴對付程亦風贏固然重要,但更要替大哥保了麵子,甭管咱們私底下用什麽狠辣的法子,麵上看起來得堂堂正正。”


    三個男人都點頭稱是。辣仙姑垂頭思索了片刻,就跟他們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地講了一番。三人想了想,都覺此計甚妙。辣仙姑便又同他們編了一騙哄騙邱震霆的話,四人商議已定,齊齊又到邱震霆的房裏來。


    邱震霆正在鹿鳴山的山勢圖前發愣,嘀嘀咕咕地自言自語:“他有三千人,俺還不夠兩百人,怎麽打才能贏呢?”


    辣仙姑從後笑道:“大哥,放心。人多有人多的打法,人少有人少的打法,我們包管你勝得漂亮。”


    邱震霆轉臉看:“你倒說說——陰謀詭計俺可不要。”


    辣仙姑道:“嗬,我還沒開口,你就先瞧扁了我,倒叫你見識見識我辣仙姑的本領。”當下指著地圖道:“鹿鳴山有六六三十六座山頭,七七四十九條山溝,咱們久居於此,自然比程亦風的兵隊熟悉山路。大哥要不想落個本地人欺侮外地人的名聲,就不能在山裏打。不過離了山地就失了屏障,對咱們很不公平。鹿角溪是大青河支流,咱們背山麵水布陣跟他們打,就誰也不吃虧。”


    邱震霆說:“這個好,你接著講。”


    辣仙姑道:“他們本來計劃進山作戰,沒有備得船隻。但是咱們要是過河去就無處退避,也難以支援,所以咱們可提供船隻給他們。咱們的船隻有限,他們能過鹿角溪的人也就有限,這樣就不會出現咱們以少敵多的情形。”


    邱震庭拍掌:“好極!”


    辣仙姑道:“朝廷的軍隊打仗都是先用箭的,那咱們也先放箭,另外準備一些盾牌,待他們過了河來,咱再用刀子跟他們幹。”


    邱震霆點頭說好,又道:“那再來呢?”


    辣仙姑兩手一攤:“我隻管計劃在哪兒打、怎麽打才公平,要怎麽打贏,那當然是大哥的事了。”


    邱震霆愣了愣,搓著兩手道:“不錯,不錯。這時候才真要用到戰場上的兵法了。他奶奶的,俺要公平地和程亦風打,可不是傻站在這兒等他來打。他敢三更半夜跟俺擺空城計,俺也能大白天跟他玩個異軍突起,嘿嘿,等著瞧!俺也要叫他嚐嚐老子帶兵打仗的厲害,讓他把這四十萬石糧草輸得心服口服!”


    邱震霆自找師爺給程亦風下戰書。辣仙姑等人也不閑著。管不著仍舊負責盜取官印兵符,天沒黑透就溜出去踩盤子了。大嘴四因能撒彌天大謊而麵不改色,辣仙姑叫他選幾個藝高膽大口風又夠緊的弟兄,依計組一支隊伍做擾敵之用。因這其中有用得著猴老三的地方,是以猴老三也跟去幫忙。臨走,他看妻子把瓶瓶罐罐都搬出來了,就道:“你又想弄什麽毒水毒煙?大哥知道了可要發火的。”


    辣仙姑瞪了他一眼:“你懂個屁!這是老娘煉了好久才煉成的一種油,用來塗在盾牌上可以把木盾牌變得比石頭都硬。再把盾牌翻過來,又可以當成小船劃過鹿角溪去。有了這寶貝,咱弟兄就都成了刀槍不入的神仙,不怕打不贏程亦風!”


    猴老三聽了大喜,一把摟著妻子道:“娘子不如給我做一副盔甲,我穿上了神勇無比,叫大哥看看我猴老三除了支使畜生外,也能打仗。”


    辣仙姑啐了一口推開他:“去!這還用你提醒?老娘早就預備好了,咱們兩公婆一人一身,好好的威風一迴!”


    猴老三更樂了,把妻子抱住狠親了一口,待辣仙姑罵出“要死”時,這人已經跑出門去。


    如此忙碌了三天,到了邱震霆和程亦風講定的時間。一大早,邱震霆就點了一百二十名兄弟開赴鹿角溪,囑咐其他的四位當家帶著餘下弟兄們守護山寨的安全。走到半山腰時,他把一百二十人編成了六組,每組二十人,其中五組跟他下山去鹿角溪畔,還有一組繞路到溪水上遊,暗中渡水繞到程亦風軍後。


    這話才吩咐完畢,就聽辣仙姑在後頭笑道:“原來這就是大哥的異軍突起。可是你跟人家約好了要用相同的兵力交戰,你這樣到了鹿角溪邊,程亦風看你隻有一百人,便也隻能出一百人跟你打,如何曉得你還有二十人預備偷襲他,豈不是不公平?但要是你告訴他你帶了一百二十人,你又怎麽解釋那二十人的去向?”


    邱震霆愣了愣,跟著嘿一笑:“老五,這你可難不倒俺。”當即將一百人重新分成三個十六人組和兩個十七人組。外頭看都是長四橫五的方陣,但內中卻有空擋。“我聽說,以前有些將軍出門打仗,動不動就號稱自己有八十萬大軍,其實不過才二、三十萬人。”邱震霆道,“要是天色暗些,還可以拿稻草人充數,變出一百萬大軍,沒交手,先就把對手嚇破了膽。”


    辣仙姑聽了笑道:“真搞不懂你們這些男人,都是使詐,有些就叫光明正大的比試,有些又要叫做陰險毒辣的勾當。”


    邱震霆道:“所以行軍打仗就不是女人的事。不過,你剛才問的那個問題很簡單——跟正人君子比試,用的就是光明正大的計策;跟卑鄙小人交手,就可以使些陰險毒辣的無賴招數。”


    得!辣仙姑心道,說了跟沒說一樣。不過她臉上還是笑嘻嘻的:“大哥,山上無聊得很,我跟你看看熱鬧怎麽樣?”


    邱震霆哈哈一笑:“怎麽?跟老三鬧別扭了?”他生性豪爽,雖然這樣打趣,卻並不是真的要詢問人家夫妻之間的事,不待辣仙姑迴答,已揮手示意大夥兒前進:“想看就看吧,不過你要自己顧好自己,少了根頭發俺就不好同老三交代了。”


    辣仙姑腰一叉:“喲,誰敢動我一根寒毛呢?”笑著跟了上去。殺鹿幫的人熟悉山路,約莫走了一頓飯的工夫,就到了鹿角溪邊。


    眾人一看,程亦風也帶了六個橫四豎五的方陣共一百二十人。大約是到得早了,已經用預備好的船隻渡過了溪水來,現下整整齊齊將陣擺在溪旁。


    邱震霆令手下在山前立住,對程亦風遙遙拱了拱手,又向身邊的人道:“果真是個守信的。讀書人不是奸詐就是迂腐,他就不一樣。”而旁邊的辣仙姑卻在心裏冷笑:“這還不迂腐麽?說是對等兵力,還真的隻帶一百二十人,又背水擺陣,自斷後路,簡直是傻瓜才做得出來的。不過……要是此人假迂腐真奸詐,大哥可要吃大虧了。幸好我早有準備!”


    雙方陣勢都擺定。看那邊程亦風一舉手,戰鼓聲響,楚軍就像是點將台閱兵似的,步伐整齊地壓了上來,第一排都是拿長槍的,第二排往後多使軍刀,明晃晃的,橫在胸口的同一個高度,連成一條線。


    邱震霆這邊抓了抓腦袋:沒見過這種打法!


    辣仙姑也皺著眉頭想不通:這姓程的到底是真蠢材還是老奸巨滑?不過她正納悶的當兒,聽頭頂上“戛戛”唿聲,一隻青鷂正盤旋欲下。她識得這是猴老三所馴之物,按照兩人先前約定的暗號,這表示猴老三和大嘴四已經部署好了。


    辣仙姑心裏很是高興,盤算有了這麽厲害的後著,便不用擔心程亦風在鹿角溪使詐。當下對邱震霆道:“大哥,看來姓程的是真的要和你堂堂正正地打一場,就叫他瞧瞧咱們殺鹿幫好漢的厲害。”


    邱震霆道:“難道俺還跟他客氣嗎?”大掌一揮,吆喝道:“把箭戰給省了!兄弟們,上!”土匪們這幾天來議論不止,都認為是書呆子冤大頭送上門來,早等得不耐煩了,聽令,全哇哇亂叫,揮舞著棍棒刀槍殺將過去。


    邱震霆打仗一向身先士卒,一開打,立刻就混到戰團中去了,辨不出人。辣仙姑是女子,站在後麵觀望,看程亦風也是不親自上馬的,楚軍把船隻在溪水中紮成一座簡易的水寨,程亦風就在水寨上居高臨下地指揮。辣仙姑暗笑:好一個一陣風就能吹倒的大將軍!


    交鋒還沒一刻工夫,隻見水寨上的程亦風向身邊的一個小校說了句什麽,便有金聲刺穿了戰場的混亂。殺鹿幫的人還未明白是怎麽一迴事,楚軍就已迅速地向水邊退去,連帥旗也不要了,紅的黃的,大大小小丟得滿地都是。


    土匪們可樂了,嗷嗷大叫。邱震霆高聲唿:“弟兄們,前三陣給我追著打。後三陣殿後,把帥旗都揀起來,也好做個憑證!”


    土匪們早就殺來了勁兒,何用他吩咐,也不管前三陣後三陣,都朝水邊衝鋒,追打楚軍——奪取帥旗以為勝利憑證,這是正規軍交戰時士卒們迴去向主帥領賞用的,拿的旗子越多,旗主的官階越高,表示戰鬥越英勇,相應的獎勵也就越高。邱震霆道聽途說了“揀旗子”一節,以為這是正規軍交戰的一項必不可少的程序,心道,既然和程亦風光明正大地一決雌雄,這規矩不可廢,便要求手下也拾旗子。而土匪們哪裏顧忌這些?他們隻曉得殺人越多,搶的財務越多,本領就越大,是以都不聽邱震霆的號令。而這正歪打正著地彌補了邱震霆計算的失誤,爭取了時間,連喘息的機會都不給楚軍,眨眼的功夫已把敵手逼到了水寨上。


    楚軍退無可退,前排的人架起盾牌,支起長槍,而後排的軍士則彎弓搭箭,向殺鹿幫的土匪們射來。


    先前因為邱震霆喉了句“把箭戰給省了”,有些土匪近身搏殺時覺得盾牌礙事,已經隨手丟開了,此時見對手驟然放箭,臥刀閃避之外,隻有暗叫“死定了”。幸虧還有些依舊拿著盾牌的人,及時護到陣前來,形成了一堵盾牆,這才使眾人免於葬身箭矢之下。


    邱震霆自己就是沒有盾牌的,不得上陣前去,罵了句粗話,從背後拿過弓箭來,拉滿了,瞄準水寨上程亦風的腦袋,但放箭時卻把手稍稍抬高了些,“嗖”地過去,不偏不倚正挑去了程亦風的冠帽。他瞧見程亦風身邊的小校驚慌得手腳亂舞,連拖帶拽,要把程亦風拉下去。


    這可好,邱震霆想,他瞧不清陣前的動靜,看他還怎麽發號施令。


    可是程已風跟小校糾纏了片刻,竟好似嗬斥一般,把小校趕了下去,自己還立在水寨上不動。


    邱震霆大為詫異。殺鹿幫的眾土匪們有些原在拍手叫好,看這情形都怒罵道:“不知死活的書呆子,我們老大放你一條生路,你倒不識好歹!看爺爺射穿你的腦瓜子!”亂糟糟的,真有好幾支弓箭瞄準程亦風。


    “不許射!”邱震霆喝道。“他奶奶的!”仿佛喃喃自語,“這小子還真有幾分膽識!”


    “大哥!”辣仙姑也來到了陣裏,“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趁現在把這姓程的拿下,咱們就贏定了。”


    邱震霆直搖頭:“不行。俺恩他約定光明正大的比試,就是為了要叫他輸個心服口服。把他射死了,還怎麽服俺?誰都不許害他的性命!”說著,命令手下繼續朝楚軍的盾牌陣放箭。


    辣仙姑急得咬牙又跺腳:這個傻大哥,還敬重那姓程的!不曉得人家有多奸詐,就是吃準了你不敢殺他!


    擔心再拖下去就延誤了戰機,辣仙姑“唿”地扯下了自己的披風,露出一身焦黃色的藤甲,縱身躍出陣來,叫道:“大夥兒別耽擱了,咱們這就衝過去!”


    眾人無不大驚,尤其當看見楚軍如蝗箭矢朝辣仙姑飛過來,邱震庭趕忙也跳出了軍陣,揮起大刀來替她化解。


    可是辣仙姑毫無懼色,身上的藤甲更有如神器,利箭飛來,才碰到藤甲上,就向旁邊滑開,根本傷不得她分毫。邱震霆和殺鹿幫的諸位看得目瞪口呆。不多一刻,那邊楚軍也看出端倪來了,放箭的速度大大減慢。


    辣仙姑高聲對幫眾道:“大夥兒莫奇怪,這藤甲上塗了我秘製的油脂,可以刀槍不入。而你們的盾牌上也早塗了這種油,不信你們瞧一瞧!”


    眾人聽了,有的就翻過盾牌來看——別說連一支箭也沒插進去,就連凹痕也不見,登時大喜。


    辣仙姑道:“楚軍的盾牌也是刀槍不入,不過他們的盾牌是鐵鑄的,根本不能拿著作戰。咱們就不同了,且衝上去,看他們能把咱怎樣!”


    眾人紛紛道:“不錯,打他們一個落花流水!”即以盾牌開道,又向溪邊水寨進發。


    辣仙姑看邱震霆呆呆的,道“大哥,你不會又覺得我用陰險卑鄙的伎倆吧?”


    邱震霆嗬嗬笑:“哪裏,老五你可真高明。早告訴俺有這麽厲害的東西,俺早殺過去了,說不定都把水寨拿下來了!”


    辣仙姑笑笑:這死腦筋的大哥!


    不多時,殺鹿幫開到了水寨跟前。水這的楚軍雖然盾牌防線依然連成一片,但船隻已經解開了,這時迅速分散,向對岸撤離。殺鹿幫的人見狀都罵道:“膽小如鼠,見到爺爺們就嚇得尿褲子了!”又問邱震霆:“大哥,追不追?”


    邱震霆思索:“按理是該乘勝追擊,但是船隻咱都藏在上遊,恐怕取了船已來不及了。”


    辣仙姑聽了,道:“大哥,這盾牌不怕水可以當成船劃過對岸去。隻不過,咱們渡水的人有限,萬一姓程的在對岸還有埋伏……”


    邱震霆道:“這個不怕,老五你難道忘了我還有‘異軍突起’麽?”


    辣仙姑一呆:“話是這麽說……”不曉得管不著竊取官印兵符有沒有得手,也不知大嘴四和猴老三部署得怎麽樣……


    她思量間,邱震霆已經命令手裏有盾牌的士兵先行渡水,沒有盾牌的繼續向楚軍放箭以掩護己方。殺鹿幫諸人本來熟悉水勢,哪裏有暗流,哪裏有礁石,哪裏深,哪裏淺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加上他們一人一盾,各自為陣,行進速度比楚軍的船隻還要快了許多,轉眼就攆上了楚軍的隊伍,有勇猛的,揮刀向船上力劈。


    邱震霆也找了麵盾牌來準備渡水,臨行,將這邊剩餘的部眾交給辣仙姑。無意中,他望了一眼鹿角溪的水麵,隻見上麵浮了厚厚的一層油脂,太陽光一照五彩繽紛,即道:“老五,盾牌上的油都叫河水洗下來了,不會泡壞了沒用吧?”


    辣仙姑道:“大哥盡可以放心,這些盾牌上的油都塗了七七四十九道,裏麵的塗層早已堅硬如石,外麵的浮油泡掉一些也不打緊。”


    邱震霆便放下心來,說句:“老五這邊就你看著吧。”將盾牌往水裏一擲,飛身縱了上去,這一借力的功夫,已向水中央馳了一丈多遠,接下來以刀為槳,他劃得飛快,小“舟”自然也駛得飛快,眨眼便追上了大隊人馬。


    可這當兒,隻聽岸上辣仙姑叫了聲:“大哥,不好,快叫大夥兒跳水!”邱震霆還未反應過來,便覺得有熱浪撲麵,才要定睛看看是出了什麽狀況,烈烈火舌已甜到了他的麵前。他一驚,本能地揮動兩臂護住麵門,低頭看腳下的水麵火焰流動,盾牌也燒了起來。


    “他奶奶個熊!”邱震霆怒罵一聲,跳入水中。旁邊“撲通、撲通”之聲不絕於耳,乃是殺鹿幫的眾人遭了火,紛紛落水。


    邱震霆猜到了,必是程亦風那邊見到水麵浮油就下令火攻,氣得直罵自己疏忽大意。這時由於水麵上流火不斷,人根本都無法泅遊,隻能潛水避難而已。邱震霆想,這樣子即使勉強攻到對岸也隻有被楚軍宰割的份兒,因而疾唿:“兄弟們,撤!”


    並不知道水中有多少人聽到了他的號令。他在危急隻下隻能憋住一口氣朝岸邊疾遊。實在忍不住了,才出來換口氣,卻陡覺頭上劈裏啪啦,仿佛落雨,迅速地仰臉看看,卻立刻被澆了滿臉泥——原來是已經抵達對岸的楚軍正用幾架簡易的投石機朝鹿角溪裏拋灑泥土,泥土打到流火之上,火勢立刻減弱,沒得半柱香的工夫,鹿角溪固然成了爛泥湯,但水麵上的火也熄滅了。殺鹿幫的各位泡在泥水裏,雖然滿頭汙泥狼狽不堪,但卻沒有受什麽重傷。邱震霆曉得是程亦風救了自己,又是羞愧,又是挫敗,種種滋味齊上心來,無處發泄,終狂叫一聲,振臂狠狠在水麵上敲了幾下:“奶奶的,算你厲害!”


    這時就真的隻能指望那“異軍突起”了。辣仙姑精心策劃的刀槍不入的神兵竟給人燒得屁滾尿流,她愣了好半天才迴過神來,驀聽到頭頂上又有“戛戛”鳥鳴,這次望見一隻黑鷂子,知道是猴老三和大嘴四已經帶了人開到程亦風身後了,又看到一隻赤色的火鴿也撲喇喇地飛來,隻是管不著得手的信號,精神便為止一振,號令那些未過河因而也未遭火燒的土匪們:“弟兄們,打起精神來,四當家帶著人殺到姓程的背後去了!”


    土匪們聽她此言,都透過溪上未散的硝煙,朝對岸望去,果然看到樹林裏有旗幟飄動,再側耳細聽,蹄聲隆隆,竟仿佛有千軍萬馬一般。有人納悶道:“五當家,咱們哪兒來那麽多人?”


    辣仙姑笑了笑:“變出來唄。到了大嘴四的嘴裏,一個人也能成天兵天將呢。”


    這時,邱震霆已爬上了岸,渾身濕漉漉地來問辣仙姑:“那邊搞什麽鬼?”


    辣仙姑道:“大哥,你就別死硬了。姓程的放火燒咱們,跟咱們玩陰的,咱們也跟他玩陰的。”


    邱震霆直跺腳:“你這不是要俺以多剩少麽?陷俺於不義!”


    辣仙姑道:“大哥,你放心。那是四哥帶的人,統共還沒有二十人。在你那二十個‘異軍’來之前,咱就先把戰鬥結束了,包管你贏得漂亮。”


    “這……”邱震霆還要發作,可隻見那邊楚軍一陣騷動,樹林裏大嘴四已經一人一馬走了出來,後麵跟了五個人,狀似親兵,很有幾分派頭,朝著程亦風喊話道:“兀那楚國將領,你已被我軍包圍了,還不快快繳械投降?”


    楚軍裏果然有了一些混亂,士兵們交頭接耳,但卻不見程亦風出來答話——這人上了岸之後就被擁到一駕戰車之內,邱震霆隻能看到車後的簾子,看不到他的人。


    大嘴四又喊道:“你才區區百人,而我在這林中就已埋伏了五百。況且此間離你的大營還有四、五裏的路程,我把你圍得鐵桶一般,你連個求救的信也報不出去,你忍心看著你的兵士全軍覆沒麽?”


    依然不見程亦風出麵,楚軍中的議論倒響了些,似乎軍心答應動搖,辣仙姑笑嘻嘻對邱震霆道:“大哥,這叫不費一兵一卒,騙人投降。我知他方才滅火救你,你心裏覺得欠了他一個莫大的人情。我如今也不傷他手下,總算兩下裏扯平了吧!”


    邱震霆始終偏好明刀明槍地決一勝負,現在是沒有辦法的辦法,沉默不語,良久,才道:“你和老四這樣騙人,牛皮也吹得忒大了些。萬一他營裏士兵發現,趕來增援,老四的人不是全要落在他手裏?”


    辣仙姑嘿嘿一笑:“大哥,這事咱早就計劃好了。這會兒二哥早就到兵營裏把姓程的官印兵符給偷走了。以二哥的身手,要在偷一身楚軍的衣服簡直是易如反掌。他大約已命令楚軍按兵不動了。現在姓程的是我們的甕中之鱉。”


    邱震霆一愕,才曉得自己背後被兄弟“算計”了,想發火,又清楚兄弟是為了自己好,張著嘴巴發了半天的呆,一句也沒說出來。


    這當兒,看程亦風的戰車中似乎有了些動靜,依稀那個隨身的小校躍下車來,不知和周圍的士兵說了些什麽,士兵的議論聲驟減。


    邱震霆忙問辣仙姑道:“不會是叫人瞧出了破綻吧?俺還是渡河去跟他決一死戰得好!”


    辣仙姑不答,皺眉看著變化。


    大嘴四不露半分驚慌之色,依舊威風凜凜道:“兀那楚軍將領,我家大將軍看得起你,不想害你性命,但你未免太不識好歹了。我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鼓聲一停,我可要叫人收攏包圍了!”說時,舉起一隻手,那林中果然就響起了雷鳴般的鼓聲。


    “這要是程亦風不投降怎麽辦?”邱震霆頭上冒汗,“也不能一直這樣擂下去吧?還是俺過河去比較妥當!”邊說,邊向水邊走,可走了幾步,想到自己沒有船,盾牌又早燒盡了,哪裏還過得了河去?除非遊泳,但下了水,難免會成為楚軍的活靶子。他隻得憤憤地停住。


    而這時候,就聽一陣喊殺聲,水上遊殺下來一支隊伍,就是他先前安排的那二十人,在戰鼓聲中,他們顯得來勢分外洶洶。


    辣仙姑見了,喜道:“大哥,他們來得可真是時候,虛虛實實,現在姓程的可不知道究竟樹林的伏兵是真是假了!”


    邱震霆一想,可不,便讚了辣仙姑一句:“老五,你可真不愧是咱們的仙姑。”


    他們這裏說話時,那邊楚軍已有所行動——未如他們所願的繳械投降,而是迅速地散開陣形,向突襲來的二十人包圍而去,隻不過眨眼的工夫,已經將二十人團團圍住。


    河這邊的邱震霆辣仙姑等人大驚失色,河那邊的大嘴四更是愣得一時沒反應過來該做什麽——程亦風若非吃準了樹林裏沒有伏兵,怎敢有如此打法?


    “放箭!快,放箭!”邱震霆火急火燎地招唿手下,“逼退楚軍,千萬不能叫弟兄們遇險!”


    殺鹿幫的土匪們最重兄弟義氣,哪用人吩咐這些?早就彎弓搭箭“嗖嗖”朝溪對麵射去。可是鹿角溪雖然名“溪”,卻實為大青河支流,辣仙姑給選的這個決戰之場更是接近兩水匯合之處,水麵寬闊,箭矢縱然過得河去,也成了強弩之末。更兼,楚軍臨河的將士還支起了盾牌來,殺鹿幫眾人費了半天的力氣,卻傷不得他們分毫。


    這如何不急壞了邱震霆:“再不過去就完了!”


    但辣仙姑拽住了他:“大哥,姓程的或許隻是試探四哥的虛實,咱們如果先亂了陣腳,等於不打自招,告訴他林子裏沒埋伏人,你先看一看,我們家老三還埋伏著呢。”


    邱震霆的性子,怎麽忍得下去,任辣仙姑死拖活拽,他還是要往溪水裏跳。幸虧這時候聽那林子裏鼓聲之外又響起了蹄聲,不多時,百餘頭梅花鹿仿佛大難臨頭似的狂奔而出,直朝楚軍的隊伍闖去。


    邱震霆見了,怒道:“說好了不用鹿來打仗,怎麽你又叫老三趕了這些畜生來?”


    辣仙姑道:“大哥,到了這時候還計較這些麽?何況,梅花鹿不是老三趕的,後麵的那些才是。”


    邱震霆聞言定睛看,不覺出了身冷汗,原來那鹿群後麵還跟著不少齜牙咧嘴的豺狼野狗,有了這些猛獸的追逐,無怪梅花鹿要逃命了。


    “唉!”黑漢子長歎一聲,“俺邱震霆難得想和什麽人堂堂正正地比試,現在又要使出些卑鄙的招數來!我看即使勝了,也沒臉去見人了。”


    辣仙姑搖頭:“大哥,這當兒,先保住了咱們殺鹿幫再說後話。”


    邱震霆知道這是正理兒,但無心聽了,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辣仙姑一刻也不敢放鬆,緊緊盯著對岸看,隻見楚軍士卒不知何時頭盔上都拉下紗罩子來了,她心裏才犯嘀咕,便有幾個圓溜溜的事物劃空飛過,掉在獸群之中落地開花,跟著,那野獸就好像著了魔似的,四散逃竄。


    辣仙姑不由得心下駭異:莫非這姓程的海會使妖法不成?


    再細看,大嘴四和後麵跟著的五個弟兄都手臂亂舞。抱頭疾逃,辣仙姑這才依稀看明了,獸群裏遮天蔽日的全是黃蜂!那麽方才楚軍投下的事物,不問而知,必是蜂巢無疑了!


    黃蜂尾針有劇毒,通曉藥理如她,怎不曉得?再顧得上戰局的輸贏,不知丈夫身在何處,是否安全,她失聲痛唿道:“老三!”而一片胡亂之中,哪兒有人迴答?


    白獸亂闖了半盞茶的功夫,河灘上狼籍一片。不久,楚軍的隊伍裏點起了火把,又升了滾滾的濃煙——辣仙姑能聞出,這是雄黃的味道。雄黃可驅蟲,她知道得清楚,但是今日自己下山時,誌得意滿,哪裏料到會遇上這麽……她想找個詞來形容楚軍和楚軍的統帥程亦風,是厲害嗎?是卑鄙嗎?委實決斷不出來。


    隻有一點她知道,她敗了。殺鹿幫敗了。


    正想著的時候,就聽背後一陣馬蹄聲響,迴身看看,一隊楚軍正朝他們這些疲憊不堪的幫眾逼了過來。她心思敏捷,立刻明白過來——邱震霆用中空方陣掩人耳目,程亦風又如何不會?隻不過邱震霆的突襲隊落如地方大軍手中,而程亦風的突襲隊……


    唉,真的敗了!


    邱震霆向程亦風認輸的時候,夕陽滿天。猴老三,大嘴四以及大嘴四率領的幾個幫眾都是滿麵紅腫,辣仙姑沒有藥帶在手邊,隻好等兩軍的事情都交代完畢再迴山上治療。他們三個垂頭喪氣地站了一排,又聽一陣馬蹄響,一個楚軍校尉策馬而來,馬上擔著一個五花大綁的人,正是管不著。


    “報——程大人,此人潛入軍營,不知想盜竊何物,卻把自己鎖在百寶櫃裏了。”


    辣仙姑一聽,簡直豈有此理,瞪著管不著,而後者則麵有慚色,低聲解釋道:“踩盤子的時候就看到他們在挖這個地窖,貴鬼祟祟的。今兒去就打算看看藏了些很麽東西——那裏麵一層一層的門,一道一道的鎖,我怎麽料到裏麵是空屁……到頭來,還把自己鎖進去了——哎,老三,老四,你們的臉怎麽了?”


    猴老三和大嘴四怎麽好意思說呢?都扭過臉去。


    程亦風哈哈笑道:“這位好漢,百寶櫃裏鎖進了您,就不再是空空如也一無用處了。程某對您的開鎖技術早有耳聞,佩服得很,所以特地弄了一層層的門一道道的鎖來試試您。您果然名不虛傳。”說著,向管不著深深一揖。


    管不著哼了一聲,雖然心有不憤,但人家吃準了自己的性子,自己送上門去讓人抓住,實在是自作自受,與人無尤。


    邱震霆沉默了許久,沉聲道:“程大人,俺明的暗的都打不過你,今天算是服了,你要怎麽處置,俺都沒有怨言。”說時,兩腿一屈,朝程亦風跪了下去。


    程亦風趕忙雙手扶住他:“邱大俠,使不得。程某也是得了高人的指點,明的暗的招數都使上了,才僥幸贏過邱大俠去。處置的話,程某是萬萬不敢說的。隻請邱大俠歸還糧草便好。”


    邱震霆垂頭道:“既然答應了,大丈夫豈能言而無信。不過……”他猶豫了片刻:“現在糧草隻剩三十萬石,程大人看……”


    “三十萬?”程亦風皺了皺眉頭,“怎麽才半個月的工夫,就少了十萬?”


    邱震霆道:“程大人信也好,不信要好,俺和弟兄們搶糧草殺官兵,可不是為了自己好玩。程大人,我聽說你當的是個很大的官兒,你知不知道郾州鬧饑荒,老百姓餓極了把小孩子都拿來吃?舍不得吃自己家的,就和鄰居換了來吃……”


    “有這種事?”程亦風大驚,郾州就在鹿鳴山邊,重鎮遠平即在郾州地界。“郾州太守怎麽從來沒上過奏章?”


    邱震霆哼了一聲,道:“天下烏鴉一般黑。鬼知道那狗官心裏轉的什麽鬼主意?”


    辣仙姑在旁冷笑:“大哥,還有什麽鬼主意?小小的一個太守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敢隱瞞災情?還不是背後有人指使?”


    程亦風和邱震霆都問:“什麽意思?”


    辣仙姑道:“你不聽那姓冷的狗官在咱們手裏的時候天天就說郾州太守會來救他,還會叫咱們吃不了兜著走?他說那郾州太守是他的學生,一定會發大軍來燒了咱們的山寨。”


    “啊!”程亦風駭然:大災之時最易征兵,許多百姓為了能混一口飽飯都願意拿自己的性命來賭一賭。冷千山假押送糧草之名意圖屯兵遠平,假如出京之時就率領大批人馬,難免遭人懷疑,他今隻帶了千餘部眾前來,卻可以利用郾州饑荒就地征兵,神不知鬼不覺變出一支軍隊來。若非殺鹿幫將他半途截住,恐怕早引得樾軍殺過大青河來了!


    邱震霆見程亦風不說話,還以為他介意那短了的十萬石糧草,拍xiong部道:“程大人,俺聽說你讓士兵都迴家去種地,就猜你是個好官。要是少了這十萬石糧草你不好跟朝廷交代,你就把俺帶迴涼城去,皇帝老子他要殺要剮,俺眨巴一下眼睛就不是漢子。不過,請你一定要再發些糧草到郾州和旁邊的棘州來,俺總算死前也救活了一方父老,閻王跟俺算帳時俺好有個交代。”


    “大俠,”程亦風有有些激動,“棘州也鬧饑荒?”


    “可不是?”殺鹿幫裏有幫眾嚷道,“我們哥兒幾個都是棘州人,餓得沒法才反上山來當土匪的。”


    大約又是為著同一個理由!程亦風眉頭擰成了疙瘩。


    “咱們都不怕死!”幫眾們被先前邱震霆的一番表白所觸動,“隻要朝廷肯放糧食給咱們家裏的人,咱就死了有什麽關係?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各位義士!”程亦風盡量大聲發話,聲音微微顫抖,“程某食朝廷俸祿,竟然不知百姓疾苦,實在愧對郾州、棘州兩地父老。程某在這裏先謝罪了!”說著,直挺挺跪了下去,麵朝郾州的方向先拜了三拜,又朝棘州的方麵拜了三拜,最後竟衝著殺鹿幫的眾人還要再拜。


    邱震霆驚得忙來扶他:“程大人,咱們是土匪,可受不起你的拜。”


    程亦風卻不肯起身:“邱大俠,你們雖為草莽,卻心係一方百姓的冷暖。程某終日隻在朝堂上高談闊論,說的全是廢話連篇。程某與你們相比,真是羞愧得無地自容!”


    他說話一有文白間雜,邱震霆就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程大人,你別和俺說大道理。俺是個粗人,你就明明白白跟俺講,現在還剩三十萬石糧草,你要俺和弟兄們怎麽辦?”


    “還怎麽辦?”程亦風一甩袖子,“把糧食運了來,立刻就運到郾州、棘州賑濟災民!”


    眾人先全是一愣,接著爆發出“嘩”地一陣喝彩聲,有幾個殺鹿幫的幫眾當即擁上前來,把程亦風舉到半空,又連連向天上拋了好幾迴。侍立在旁的小莫嚇得大叫:“大人!快放下大人來!”


    程亦風自己當然也被折騰得夠戧,用他的話來說,一把年紀了,受不起這個。


    不過殺鹿幫的土匪們可不理會許多,覺得惟有把一個人抬到了自己的肩上才能表示出對此人的景仰於欽佩。他們直鬧了快一頓飯的時間,才把臉色煞白的程亦風放下來。那時,程亦風幾乎連路也不會走了。


    邱震霆見狀,哈哈大笑:“程大人,看你這書生樣子,俺還真不敢相信俺是輸給了你!”


    程亦風勉強搖搖手:“承讓,承讓!”


    天色漸漸晚了,軍營那邊留守的副將派人來問交戰的結果究竟為何,又說冷千山罵罵咧咧,已經快看守不住了,程亦風同手下才跟殺鹿幫的眾人道別。


    “幾位義士臉上的蜂毒該早些救治才是。”程亦風道,“可惜我軍中沒帶著這些藥材,不然要雙手奉上。”


    辣仙姑道:“不打緊,迴山上就好。”


    猴老三和大嘴四為了留住幾分麵子,也都逞能地說“沒關係”。


    “什麽沒關係?”人群裏一聲朗笑,走出個老頭兒來,正是公孫天成,和程亦風笑盈盈打了個招唿,走到滿麵紅腫的幾個人麵前。他掏出一個小瓶子來,倒出一人一粒丸藥:“這附近的野蜂有大小兩種,大的毒性弱,小的反而毒性強。程大人丟出來的蜂巢都是小蜂的,你們不趁早服藥治療,腦袋要腫三五個月呢!”


    猴老三等都不識得他,拿著藥不敢吃。辣仙姑取過一枚來嗅了嗅,知道是尋常的牛黃丸,便讓大家放心服用。


    程亦風抱歉道:“原來小蜂反而劇毒,我隻想按先生的話找一些蟲豸,以為那大蜂兇猛些,才叫人找了小蜂來,不想把諸位義士害苦了。”


    眾人心裏怨恨,但想想若非自己違約在先,放出動物,也不會招楚軍投擲蜂巢,到頭來是自討苦吃,於是訕笑著,不搭話。


    辣仙姑卻聽出公孫天成是個不簡單的人物:程亦風受了什麽高人的指點,莫非是他?便把眼望著公孫天成——這老頭兒麵目清臒,頗有些仙風道骨。


    公孫天成也注意到這犀利的眼神了,迴臉拈須而笑:“小老兒搬到山下沒多少日子,不過這位夫人的名號可聽得熟了——您就是大名鼎鼎的辣仙姑吧?”


    辣仙姑不知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沒有立刻迴答。


    公孫天成接著道:“五當家您精通醫理藥性,還足智多謀,老朽佩服,佩服!”


    辣仙姑迴了一禮:“過獎了。”


    可公孫天成又一歎:“自古機關算盡太聰明,就怕聰明反被聰明誤。”


    辣仙姑一愕,臉上發起了燒。


    公孫天成隻當沒看到,望著猴老三道:“這位想是尊夫了?能驅百獸,厲害厲害。不過老朽卻不明白,蟲豸比豺狼虎豹小了百倍,怎麽三當家就驅使不來呢?”


    猴老三臉上又疼又癢,沒心思琢磨公孫天成的用意。而公孫天成也沒有在他麵前停留,走到了大嘴四的跟前,道:“這位一定是四當家了,聽說你有三寸不爛之舌,腐朽能吹能神奇,神奇又能吹成腐朽,若能不戰而屈人之兵,可就是兵家的上上之策了。”


    大嘴四今日牛還沒怎麽吹就已經被叮了滿頭包,公孫天成的讚揚聽在他耳裏像是譏諷,氣唿唿的要說兩句辯解的話,可臉上痛楚,嘴也不聽使喚。


    管不著已經被鬆了綁。公孫天成隻對他微微一揖:“梁上君子也是君子,君子執著所好之事,值得一拜。”


    管不著曉得這是說自己隻顧著開鎖,誤了大事,紅臉不語。


    最後才到了邱震霆的麵前:“俠士重義,光明磊落。不知對付卑鄙小人的時候,邱大當家同不同他講義氣呢?”


    邱震霆胸一挺:“對卑鄙小人講什麽義氣?”


    公孫天成道:“那麽,對著像程大人這樣的磊落君子,邱大當家哪怕是滿盤皆輸也不肯使一點兒陰險手段了?”


    邱震霆一怔,未反應過來,公孫天成已接下去道:“假如邱大當家一箭射死程大人,楚軍早已亂了。甚至,假如大當家開始借船給程大人時,若在船裏裝上火藥,早也把楚軍炸死了——再退到開頭,大當家夜襲楚軍時,假如放一把火,燒了楚軍的糧草,他們也無法再占……”


    “呸!呸!呸!”邱震霆怒道,“哪裏來的糟老頭子,說這些混話!俺敬佩程大人,才誠心要和他光明正大的比個高下,要用你那些伎倆,俺不如先把自己殺了幹淨。”


    公孫天成哈哈大笑:“大當家一世英雄,心係百姓疾苦,怎麽會想不通如此淺顯的道理?老朽敢問大當家,倘若樾寇殺過大青河來,屠殺郾州、棘州的百姓,大當家當如何?”


    “那還用問?”邱震霆道,“他奶奶的,誰敢殺俺的鄉親父老,俺就把他跺成八塊!”


    公孫天成道:“好。不過,老朽聽說樾軍有些將領也是為民謀福的好人,大當家若然遭遇上這位將領,該當如何?”


    “當然是……”邱震霆說了前半句,後半句就怎麽也講不出來了。


    五大當家這時才恍然明白:他們的長處和弱點被人摸得一清二楚,難怪遭遇慘敗。


    辣仙姑曉得公孫天成必然是世外高人無疑,抱拳道:“老前輩,您……“


    公孫天成搖頭而笑:“我不是什麽老前輩。程大人知己知彼,自然百戰百勝。今天實在是晚了。各位義士還是早些迴山寨休息吧,明日趕早還要去郾州、棘州放糧呢!”


    話說到這份兒上,殺鹿幫的眾人當然不好勉強,告辭離去。程亦風也該率領將士迴大營去了。他朝公孫天成深深拜下:“公孫先生高才,若無先生指點,程某今日決得不迴糧草。”


    公孫天成擺了擺手:“我隻跟你隨便提了提這幾個人的特點,究竟如何對付,還是靠你自己思量計策,更要隨機應變,這場仗是你自己贏的。再有——”他笑意更深了:“你也沒得迴糧草。迴朝你要如何交代?”


    程亦風長歎了一聲,但麵上倒沒有什麽為難之色:“程某自當據實稟奏。即使某些人會借題大做文章,說不準還會讓程某丟了烏紗帽,但是為了兩州百姓的性命,程某再所不惜。”


    公孫天成注視著他,半晌才點了點頭:“程大人盡可以放心,朝廷是不會讓您這樣的好官丟了烏紗帽的。”


    “那可不見得。”程亦風苦笑,“先生還記得當初在涼城送程某的那首詩麽?世上幾多攪屎棍,我自忘憂川邊哭。當今的朝廷……況我又是‘越權’了戶部之事……”這後麵許多牢騷話,不足為外人道,他就此打住。


    公孫天成笑道:“老朽的打油詩,不想大人還能記著。大人,老朽可以這條老命跟大人賭,朝廷決不敢動大人。”


    這也不希奇,程亦風心想,到了打仗的時候,少不得還要把我推出來背黑鍋。


    但公孫天成說的卻不是這條理由:“大人今日雖然沒有得糧草,但是得的卻是郾、棘兩州的民心。朝廷要是因此事與大人為難,就不怕兩州百姓請願造反麽?”


    程亦風一愕。公孫天成又接著道:“在郾、棘兩州之外,大人更還得了殺鹿幫的一批英雄豪傑,他日大人若與樾軍決戰大青河,必然有用得著他們的地方。”


    “他們?”程亦風不解,“萍水相逢,就算是不打不相識吧,這邱大俠早也跟程某說了,天下誰當皇帝他根本就不在乎。程某若與樾軍爭雄,恐怕請不來這些綠林好漢。況且,是先生的計策製服他們,他們服的是先生,不是程某。”


    公孫天成大搖其頭:“程大人怎麽到如今還要這麽說?程大人大智大勇大仁大義,這些草莽把您抬到半空,並不是佩服您將他們擊敗,而是佩服您將辛苦才取迴的糧草分發給百姓啊——就算是有人隻是被大人‘打’服的,就算老朽方才贈藥之事泄露天機,隻要……”說到這兒,他忽然朝程亦風拜倒:“隻要大人不棄,收老朽於帳下,老朽自當助大人征賢納才,建功立業。”


    程亦風大驚,連忙雙手來扶:“老先生——老先生何出此言?若您願意為朝廷效力,為天下百姓謀福,程某求之不得,自要稟奏朝廷,備齊禮數,拜先生為上賓,哪有先生拜晚輩的道理?”


    公孫天成的須發在晚風裏飄飄,雖然站起了身來,但又一次向程亦風作下揖去:“老朽看多了官場黑暗,早已絕了出仕之心,如今見了程大人,知道國家有望。蒙程大人錯愛,老朽感激不盡。”


    程亦風當然迴禮。


    前邊軍士來催了,他即恭敬地陪在公孫天成身側朝軍營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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