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亦風沒有時間感慨自己和公孫天成的分別。會同兵部、禮部商議對樾和談的條件,同時也要對付冷千山一黨,以及思考應付司馬非火爆脾氣的辦法,當然,還要去吏部詢問是否有那“耐心夠好,臉皮夠厚,膽子夠大”的官員可以做和談的使節。這個問題跟吏部尚書談起來簡直是白搭——吏部尚書名叫王致和,乃是一個出了名的壞脾氣,加之最近又趕上了吏部“大挑”的時候,正忙得不可開交,於是見到程亦風上門就火冒三丈:“你等大挑之後再來吧——挑的時候我會叫他們給你留意的。”


    大挑能挑出什麽人來?程亦風忿忿地想——原來楚國雖說是科舉取仕,但內中的門道卻遠不止做八股文章這麽簡單,有時能否考中全看名字取得是否吉利,有時又專看人“館閣體”書法寫得如何。這“大挑”所注重的卻是人的長相,有“同田貫日身甲氣由”八字訣。其中前四個字指的是麵龐端方,身量或直長,或胖瘦高矮適中。符合這四個字的,可以中選。而後四個字則指人身體歪斜不正,頭大身小,或頭小身大,以及一肩高聳。若沾上了這四個字,則一定落選。本來“大挑”是為了給會試三科不中者一個機會,但漸漸就演變成了貪汙納賄以權謀私的好差事——某舉人挑中與否,全憑大挑官員一句話,自然是誰送的銀子多誰就挑中了。


    程亦風對此積弊深惡痛絕,但是要務纏身,沒功夫樣樣都管——公孫天成說的沒錯,楚國已經是病入膏肓了!


    倒不如我從別處另想辦法,他暗道,也許兵部和禮部就有現成的人才呢?


    這樣耽擱了幾日,眼見已經是六月中,卻沒有什麽成效。這天接到太子急詔,估計是要問及此事,他一路進宮,一路就埋怨自己沒用——除了會說漂亮話,還能幹什麽呢?


    進宮必經吏部門前。平日這條路就很熱鬧——外省來述職的官員,來拍馬屁的官員,來套關係托人情的官員,還有京城外放的官員,在這裏或笑臉相迎或口蜜腹劍,華車寶馬交相輝映,看盡官場百態。


    今天吏部門前比平日的人還要多。以程亦風的性子,熱鬧之事最好還是避而遠之,可偏偏吏部門前這條路是進宮所必由,他隻得硬著頭皮叫人上前開路。他的轎夫們既不敢口出惡言,又不敢以拳腳驅散群眾,未多一刻,程亦風就陷在人群中寸步難移了。他隻有選擇自己下來步行。


    人群中有人認出了他:“哎呀,程大學士!你且來看看這個!”不待他反應過來,已經被擁到了圈內,看到有二十來個形容古怪之人列隊而立,而吏部衙門則大門緊閉,門前兩站崗的兵丁,拚命忍住,才不會笑出聲來。


    程亦風奇道:“這是做什麽?”


    旁邊有人道:“大人不知麽?今日乃是吏部‘大挑’之日,這些讀書人專程來給大挑的老爺們找麻煩呢!”


    哦,竟是如此!程亦風恍然大悟。他望望場中那二十餘人,個個都雞胸駝背歪脖跛腳,有的人頭上戴頂巨冠以示頭大身小,有的則腳踩高蹺裝成身量過長,有人麵上貼了三五個狗皮膏藥,有人則在太陽穴上粘了一撮老鼠須……一望而知,這些人本來並不醜陋,就是特特扮成這模樣來搗亂的。


    為首一個扮成獨眼的想周遭圍觀的抱了個團揖,道:“諸位莫看小生模樣醜怪,你們可知小生長得似誰麽?”


    眾人都起哄道:“誰?”


    這人道:“神宗朝的信陽太守孫謙民。”


    眾人爆笑道:“孫太守可是有名的‘孫青天’,你指望就你這德行?”


    這獨眼的微微一笑:“諸位有所不知,孫太守當年也參加過大挑縣令。跪還沒跪穩,就被吏部尚書喝了一聲‘孫謙民起去’,便趕了出來。後來他又寒窗數載,終於考中。在信陽他給神宗爺寫過一份折子,就提到過‘孫謙民其貌不揚,而雄心萬丈’,以記述當年大挑之辱。”


    不錯,程亦風在《信陽誌》中讀到過。他當年進京趕考時經過信陽,在孫謙民墓上也看到這句話。人,如何可以貌相呢?


    獨眼的說罷,旁邊又一個奇醜無比的人走了上來,道:“諸位再看看我像誰?”


    程亦風看他八字眉一邊高一邊低,三角小眼,正可用“獐頭鼠目”來形容。圍觀的人中一陣竊笑。


    那人道:“嘿,你們別樂得太早!可知道英宗朝的曹維德麽?雖然他沒有什麽作為,那總算是個五品官。據說當初他來大挑,吏部尚書正要將他趕出去,而負責大挑的晉王爺就發話了。他說,此人長得如此醜陋也敢來參加大挑,勇氣非凡,一定得留下。依此看,你們怎知我今天挑不上?”


    人群之中又爆發出一陣狂笑。程亦風也忍俊不禁,但又感到一陣悲哀。


    場中諸人不時又講了好幾個跟大挑有關的奇聞逸事,將這弊政諷刺得體無完膚。圍觀的都議論紛紛:“照此下去,今天又不曉得挑出些什麽人來!”


    正鬧著,聽到一陣鑼鼓開道以及吆喝的“迴避”之聲,乃是吏部尚書的轎子到了。戲演到這裏才算是□,圍觀的趕忙給尚書大人讓路,瞧瞧他怎樣應對這局麵。


    轎子到了跟前,就被這二十來個鬧事的人給攔住了。王致和發了很大的火:“哪裏來的刁民,竟敢在此生事?”


    為首那獨眼的道:“大人,我等不是刁民。我等都是有功名的。今日特來參加大挑。在下自認長得像神宗朝的孫謙民孫青天,而這位兄弟就長得好像英宗朝的曹維德,還有這一位……這一位……跟這一位……”他一路指下去,將各人所扮之人都介紹了一迴,道:“王大人能不能將我等都挑上?”


    王致和怒道:“胡說八道!官員乃是朝廷的臉麵,你們一個賊眉鼠眼形容猥瑣,讓你們到地方上,豈不是把朝廷的臉都丟盡了?你們速速散去,否則本官可要叫順天府來捉拿你們了!”


    那獨眼的卻並沒有被他嚇住,道:“照大人的說法,一個人若不生得儀表堂堂就不能為朝廷做事了?那請大人看看這位兄台長得像誰。”說時,示意那二十來個人散開,便有一個幹瘦的老頭子顫巍巍走到了王致和的跟前,眼睛眯縫著,仿佛長年沒有睡醒,滿麵都是黃褐色的斑點,想要作個揖,手卻顫得怎麽也握不到一塊兒去。


    圍觀的人都納悶:這是誰?而程亦楓卻認得,這正是幾個月前還沒有吃仙丹的元酆帝。王致和當然也認得出,麵色立刻就變了,怒斥道:“你們這是反了麽?來人,還不給我拿下!”


    門前站崗的隻兩個兵丁,看這裏二十多個人,怎麽“拿下”?


    王致和怒道:“還不去叫順天府來?這裏出了亂黨了!”


    兵丁應聲而去,圍觀的也有不少怕事的,急匆匆都散了。可那二十多個人卻全無懼色。假扮元酆帝的那人直起了身子,郎聲道:“針砭時弊就是亂黨?朝會之上無人敢諫,市井之中無人敢言,言路不開,奸臣當道,自古國家之覆亡多始於此。”


    “你……你……你……”王致和指著這人,怒不可遏,“你說老夫是奸臣麽?”


    那人道:“學生並無此意。學生知道王大人忠君愛民且愛才惜才,所以才鬥膽到吏部來陳述‘大挑’的弊端。請大人奏請皇上,廢除‘大挑’。”說著,他就直挺挺地跪了下來。


    那二十餘人也都跟著下跪:“請大人奏請皇上,廢除‘大挑’。”


    “你們……”王致和氣得打顫,“你們是哪裏來的一群書呆子,不好好地讀書備考,卻在這裏胡鬧!你們……”


    這時圍觀的人也跑得差不多了,隻有程亦風還站著沒動。王致和一眼看到他了,即大叫了一聲“好哇”,走上前來指著他的鼻子道:“程亦風,原來是你在搗鬼。.tw[]我說了大挑之後就幫你找議和的人選——我王某人士言出必行的,你如何要來給我搗亂?”


    “我……”程亦風有口難辯。


    而那二十來個跪著的人一聽他的名號,都轉過了身來:“程大人!是程大人!我們是風雷社的士子呀!”


    啊,風雷社!程亦風想起來了,不就是那個設立義學講習兵法的學社麽?早先勸他們不要醉心殺伐之事,要好好務本讀書,不料他們又想出新的花樣來!


    “好你個程亦風!”王致和道,“如今你想要狡賴也不成了吧?你弄了這批不學無術之人到我衙門口來鬧事,簡直可惡至極!”


    “我……”程亦風實想解釋,但是恐怕越描越黑。


    王致和還罵:“程亦風,你別想敷衍了事。你以為你打了兩場仗,得了太子殿下的賞識,滿朝文武你就都可以不用放進眼裏去了是不是?你若是覺得你比我王某人更會管理吏部,那咱們現在就去太子麵前把話說清楚,我這吏部尚書的位子就讓賢!”


    他連珠炮似的指責終於暫時停下,程亦風才得了機會搖手辯駁:“王大人誤會了。程某也隻是路經此地,偶然看到了方才這一幕,決無有幹涉吏部公務的意思。而程某相信這些士子,也不過是一時心急才出此下策,決非有心鬧事,更非謀逆造反,請王大人讓他們散去,就不要再追究了吧。”


    王致和道:“豈有此理!我若找了一群人到你兵部門前生事,你追不追究?總之今日,我一定要可你到太子麵前評評理!”


    說時就來拉了程亦風的袖子,要往皇宮去。


    風雷社的士子們見狀,都道:“此事的確與程大人無關。學生們自來請願,要關要殺,自由學生們承擔!但‘大挑’一舉禍國殃民,請王大人一定奏明皇上,廢止大挑!”


    二十來個人黑壓壓地跪著,擋住了王致和的去路。王致和氣得眉毛倒豎:“這……這不是造反還是什麽?順天府的人呢?”


    才說著,那邊官兵已到了,想是恰巧撞上了順天府巡邏的隊伍,否則不會這麽及時。


    自然是上來就鎖拿風雷社的士子們。年輕人們都毫無懼色,一副慨然赴死的表情。程亦風卻急了——方才他們假扮元酆帝,滋事可大可小,萬一真被安上謀反的罪名,那就神仙也難救。他忙對王致和道:“王大人,都是年輕人不懂事,何必如此認真?”


    王致和冷笑:“他們是年輕人不懂事,你程大人總懂事吧?先跟我到太子殿下跟前去說個清楚!”


    程亦風反正是要進宮的,隻不過現在是被王致和一路拽到了東宮。


    竣熙正由鳳凰兒陪著在院子裏散步,聽到外麵報吏部尚書、兵部尚書求見,便先急忙叫鳳凰兒躲迴後殿去,自己到書房升座接見。


    王致和是臉也氣得發綠了,搶先把吏部門前的一幕敘述了一番:“程大人糾集士子在我吏部門前鬧事,朝廷顏麵何存?請太子殿下明鑒。”


    峻熙皺了皺眉頭:“聚眾鬧事,這並不像是程大人的作風。程大人,這些鬧事的士子你可認識麽?”


    程亦風也不能說不認識,隻好照實迴答:“迴殿下,這些請願的士子乃是風雷社的成員,臣與他們有過一麵之緣。”


    “啊,風雷社!”竣熙的臉上突然放出了光彩,“他們現在何處?”


    “恐怕……”程亦風道,“在順天府的大牢裏。”


    竣熙登時從座位上跳了起來:“快,準備車馬,我要去順天府見他們……王大人,這聚眾鬧事一節,恐怕是個誤會。若有得罪你的地方,我替他們先陪個不是了。”


    王致和一愣一愣的,怒氣更甚,卻不能和太子發火,隻好惡狠狠地瞪著程亦風。而後者也是莫名其妙。


    竣熙道:“程大人,煩你也跟我走一趟。王大人,你可以迴衙門辦公了……啊,不,這大挑,我看今日就不用挑了。以後也許也不用挑了。”


    王致和的下巴差點兒沒掉到胸口上,又把眼來瞪程亦風。程亦風可真是冤枉至極:“太子殿下,為何要見風雷社的士子?”


    竣熙道:“現在來不及說——車馬備好了沒?”


    這才隻是一眨巴眼睛的功夫,哪裏就能準備好?太監們忙得四腳朝天,還得謄出功夫來自請死罪。


    竣熙可等不及了,道:“那我先往宮門口走,你們備好了轎子就來追我——程大人,這個給你,邊走邊看!”說時,從桌上抓起一封奏折給程亦風。


    程亦風真是越來越如墜雲霧之中,接過奏章來掃了一眼,見抬頭第一句就是“祖宗之法不可守”,沒的嚇了一跳,絆在了門檻上,差點兒沒把官帽也摔掉了。他再看後麵,論述到楚國自開國以來“承平既久,戶口歲增,兵籍益廣,吏員漸眾”故爾“官吏之費,數倍於昔,百姓奢侈,亦過於前,則上下始困於財矣”。接著,又說“國之要者,理財為先,人才為本”,要“變法以求生存”——這分明是一篇要求改革的奏章啊!


    趕緊追上竣熙:“殿下,這是……”


    竣熙道:“你且看,是不是好文章?”


    若說遣詞造句,此文隻是平平,然而,程亦風大略掃了掃,見其中有關於稅收、供奉、徭役等多項舊法的批判,又提出了相應的新法。他的心便狂跳了起來,許久以來,幾乎已經熄滅了的熱情又在他心理悄悄燃起。看到結尾處看具名,寫的是“京師風雷社士子”,以下有三十多個名字。


    哎呀,這些年輕人!他京喜:人說江水滔滔,後浪推前浪,果然後生可畏!


    竣熙道:“這份奏章,我已經看了百十迴,越看越覺得這裏頭說的有道理。程大人,你以為如何?”


    既然太子十分讚同這其中的說法,那便是變法有望了啊!程亦風心中不由狂喜,當下道:“臣以為,立法度,變民風,可富民,可強國。這些風雷社的士子不僅憂國憂民,更還有遠見卓識,應當請他們入朝議政,協助殿下,革除積弊。”


    竣熙道:“我也正是這樣的想法。這篇奏章不足萬言,許多地方我還看不太明白。我正要尋‘風雷社’問個清楚,未想今日就得這了機會!方才程大人說與他們有一麵之緣,可知他們究竟都是哪裏的高人?”


    程亦風便略略將當日在義學裏的事說了。


    竣熙道:“這可真是有趣,原來他們還通曉兵法,有投筆從戎之誌。但倘若他們還是潛心研究兵書戰策,那朝廷可就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見到這些新的政令了。算來程大人還有教導之功。”


    程亦風連忙搖手:“當日勸服眾士子的是臧天任大學士,程某不過是碰巧路過為朋友幫了幾句腔而已。”他說時,心念又一動:臧兄亦有壯誌,何不乘此向太子推薦?因道:“要說到臧大學士,對稅製、吏製也頗有見地,太子若要變法,臧大學士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


    竣熙跟臧天任並不熟悉,隻知道是程亦風的好友,最親近的交往也不過是年初賦迎春花詩的那一迴。不過,他現在方看了風雷社士子的奏章,對新法充滿了好奇與興奮,一聽到“對稅製、吏製也頗有見地”,立刻就道:“那敢情好。咱們去見了風雷社的士子,然後再招臧大學士進宮來,看看這事究竟要怎麽辦!”


    二人一行說,一行走,沒多久,太監就把轎子抬了來,程亦風和竣熙各自上轎,出宮往順天府。


    一路上程亦風少不得又把那奏章細細看了一迴愈看愈覺得這幫年輕人不簡單,有些建議實在是精妙萬分——


    比方“學田法”就建議朝廷在丈量地方土地的基礎上,將沒收充工的土地獎勵給各地興辦義塾之人,義塾可募人耕種,所出勿須交稅,田租盡為辦學之用。(..tw無彈窗廣告)


    又比如“商辦漕運法”,建議朝廷向全國征詢貨運行承辦漕運,觀其實力,比其信譽,再較之以價格,決定何人承辦當年漕運。此舉,旨在杜絕漕運官吏貪汙,以及避免沿途與朝廷交惡之山賊水匪劫持官糧——須知那鑣局和轉運行為生意之故,早和一些山野草莽拉上了關係,繳納了買路錢,運輸之時,土匪聽到此行鑣號,即自動放行。又為避免一家商號壟斷,天長日久滋生腐敗,商家承辦朝廷漕運隻得三年,三年之後必須各家重新上報朝廷,再次擇優取用。這一條建議就屬於程亦風想也未想到的。他素知漕運是戶部貪官眼睛盯緊不放的肥肉,但若叫他提改進之法,那隻有狠抓貪汙而已。似這樣商辦漕運,可就巧妙得多了——朝廷直接將每年運輸的銀子拿去交給信譽好又出價低的商家,便大大減少了戶部插手的機會。而且,朝廷所出之銀有定數,商家接朝廷的差事,為的多是名聲,不過亦不肯折本,所以重金賄賂官員未免得不償失,這便又減少了貪汙的可能。如果再加上監察禦史好生監督,以後這漕運恐怕能清廉好一陣子了!


    還有些提議,如“官買法”和“官賣法”,程亦風也看得一知半解。想了一會沒想通,暗道:還是去請教這些士子吧。


    正思念間,便已經到了順天府了。


    府尹慌得手足無措,連忙引路到大牢,那風雷社的一群士子還未除下化妝呢,都是醜怪模樣。他們都認得程亦風,見他來到,就有人道:“看,我說程大人自會搭救我們的吧!”


    程亦風趕忙清了清嗓子:“這是當朝太子殿下,欣賞諸位的才華,特地來見你們的。”


    眾士子都是一驚,而竣熙已先迎了上去,一矮身鑽進了牢房裏,道:“各位寫的變法奏章實在是字字珠璣,竣熙看得夜不能寐,真有相見恨晚之感。國家之興亡恐怕就在這新法之上,各位都是我楚國未來的大功臣,請先受竣熙一拜!”說時,竟真的要躬身行禮。


    諸位士子趕緊來攔:“太子殿下,這可使不得。所謂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我等也隻是做了份內的事而已。”


    竣熙也不顧還身在牢房之中,隨便找了張茅草鋪就坐了下來,道:“諸位快把你們這變法的設想詳詳細細地給我講一迴,我早都等不及了!”


    眾士子皆稱“是”。為首那假扮獨眼的,自我介紹說叫“高齊”先來說道:“奏章是草民執筆的。草民先來跟太子說個大概。”因講:“草民等以為,眼下國之憂患有三:一,乃北方樾寇之威脅,二,乃朝廷官員之冗餘,三,乃地方百姓之貧困。草民等原想,樾寇威脅乃的重中之重,應當先除外患,再圖富強,是以棄聖人之書於不顧,研習兵法以求克製外敵。幸那日得程大人一語點醒迷津,我等方知本末倒置矣。若要攘外,必先安內,若要強兵,不可不富國,若我楚國百姓富裕加之兵強馬壯,區區樾國蠻夷何足為懼?”


    竣熙道:“樾寇猖狂,我楚人也不是任人欺侮之輩,總有程大人和各位將軍守衛疆土。官員冗餘這點,我自己已深有體會。我天朝以仁義治天下,對過往有功之人甚厚,以致於其子子孫孫旁支別係皆可蔭封。而人有五子,子又各有五子,年複一年,自然越封越多。一個國家哪裏有這麽多實差需要他們來辦?長年累月可不就成了空食俸祿之輩?一年也不知要吃掉朝廷多少俸銀俸米。不過,這百姓窮困一條,諸位隻提‘稅收、徭役、豪強’,並未詳談,我就不甚明白了。我國征的是什一稅,算不得重。至於徭役,古之各國亦有之,照樣有昌平盛世。那豪強,若魚肉鄉裏,官府能置之不理?”


    依舊由高齊來說道:“草民願為殿下解惑。”他從一張草鋪上抽了把稻草,道:“好比今人秋收一石米,向官府須有交納,而官府向朝廷又有供奉。雖然楚律是什一納稅,但地方供奉卻並不顧念年成出產。若朝廷旨意說此地當供十石,豐年是十石,災年亦是十石。地方供奉亦不顧念土地是肥沃或是貧瘠,魚米之鄉是十石,窮山惡水亦是十石。如此一來,生在貧瘠之處的農人一年實際交稅遠不址什一,若遇災年,上繳十之七、八者亦有。長此以往,農人以何果腹?”


    竣熙聽了,沉默不語。


    高齊將一把稻草抽出幾跟放在一旁,算是交稅,接著道:“百姓完了稅,還要服徭役。我國徭役名目之眾多,實在是前無古人。有修水利的,修官道的,有運輸供奉的,輸送軍糧的,甚至還有打掃衙門的和協助征稅的。朝廷有如許多的大小官員吃著俸祿且不來做這些事,卻要百姓來白做,這是何道理?誠然,楚律有言,許出銀贖役。然普通百姓哪裏來贖役之錢?除非富家。一般小戶,隻得出丁去服役。可近年來與樾國征戰不斷,男丁不是戰死,就是仍在軍中,再要服役,便黃發垂髫亦不可安居樂業矣。小民不得已,傾家蕩產籌資贖役,由是,由是貧者亦貧矣。”


    高齊將稻草又放下幾根,算是贖役錢,繼續說下去:“小戶農人向官府交了糧,再出了贖役錢,所剩之口糧已不夠維持到次年收成之時。每到青黃不接或者大災,家中常揭不開鍋,唯有向大戶借貸。而大戶就乘機加高利息,少則三、四分利,多則五、六分利,到了災荒年月,竟有十分利的。故爾是年秋收,眾鄉民除了要向大戶償還本利,還要向官府納糧,如此一來,還有多少可以餘下供自家果腹?到了次年,又得借貸,且往往愈借愈多,正是不勝其苦。”


    他說至此,手中最後的稻草也放下了,兩掌空空。


    竣熙激動得“倏”地站了起來:“百姓艱難至此,官員們竟還能睡得著覺!舊製的確弊端太多,卿等說的新法,萬言書中不甚詳盡,我亦年幼學淺,許多枝節不能參透,可否請諸位也一一詳述?”


    眾士子自然應“好”,便有人出來講了“方田均稅”、“農田水利”等諸法,和程亦風過往所總結的大同小異。每講解一條,竣熙就認真地思考,並指出疑問,請教十分虛心,最後多表示讚同。


    不多時,講解到程亦風感興趣的“官買法”和“官賣法”了。竣熙道:“我看那‘官買法’,說是變地方供奉為朝廷采買,不知究竟是怎麽個原理?”


    這次是那個假扮曹維德的人出來一禮,道:“草民文淵,祖輩世代經商。‘官買法’和‘官賣法’都是草民的淺見,願為太子殿下解惑。”


    大約的臉上的化裝有些別扭,他伸手胡亂抹了抹,才接著道:“其實說也簡單。草民的祖輩們經商都上那貨源充足之地購買,價錢自然便宜。而兩地儲備相當時,又挑近處購買,則運資亦少。草民所說‘官買’是同樣道理。朝廷每年可出一定數額的銀錢和米糧,由采買官視地方情形,決定到何處購買。比如要大米,即到東部的平原,要茶葉,即到和西瑤交界的山區。如此一來,富裕之地,所出不至於浪費,貧窮之地,百姓不至於挨餓,正是兩全齊美的做法。”


    “果然如此!”竣熙讚同,“那麽這個‘官賣’又是如何?我隻看到你建議朝廷收購市麵上的貨品,以十入,以十二出。這貨品若原本隻值十文,朝廷這樣做,豈不是盤剝百姓?”


    文淵道:“太子殿下說的不無道理。然而今十文之物,鮮有以十文賣出者。富商巨賈財力雄厚,有時在一物貨源充足之時大量買進,囤積居奇,到了貨源奇缺之時,就可哄抬物價,原本十文之物,往往賣十五文,有時甚至賣二、三十文。這些物品若是奢侈品也就罷了,但若是柴米油鹽等必須之物,百姓就不得不按原價的兩倍、三倍買入,當真苦不堪言!”


    “有這種奸商!”竣熙氣得一拳狠狠砸在牆上,“你所知道在京城的,都有姓甚名誰?順天府尹好生記下了,立刻就去拿人!”


    “殿下息怒。”文淵道,“商人重利,自古而然。便是臣的祖輩也在這一個‘利’字上孜孜以求,想方設法壓低買價,提高賣價。殿下若要用嚴刑峻法來迫使商人放棄利益,恐怕我朝商賈十之七八要披枷戴鎖,殿下的牢獄也關押不了那麽多人。”


    竣熙麵上一紅:“我年幼無知,叫你笑話了。”


    文淵道:“豈敢,豈敢。草民向殿下獻上的這條‘官賣法’正是專替朝廷解憂的。殿下請想,天子富有四方,世上的商賈任是王百萬還是張千萬,哪一個能富過天子,強過朝廷?如果朝廷能能以國庫之資在貨源充足之時買入物品,則可抑製奸商囤積,再於貨源稀缺之時稍稍抬高價格賣出,又可製止哄抬,且朝廷又可從中獲利,豈不兩全其美?”


    “果然!”竣熙欣喜,“諸位大才,實在是國之棟梁啊!”


    他本由衷讚歎。士子們倒顯得不好意思了起來:“太子殿下讚這新法,新法當得起。不過讚草民等,草民就受之有愧了。”


    竣熙道:“這是說的哪裏話?”


    高齊答他:“草民等不敢犯欺君之罪。新法奏章確係草民等所撰,但草民等參考借鑒了一位先輩,許多新法建議這位先輩多年前就提出過——若我等知其姓名,自然要將他列在諸人之前,隻可惜……”


    竣熙奇道:“我不明白。”


    高齊道:“前年秋闈考策論,題目是一句話,雲:‘以天下之力生天下之財,取天下之財供天下之費。’我等有幾位學兄那年赴考,覺得此語十分有理,就作文讚同,結果紛紛落榜。後來他們幾位同年的聚會一議論,發覺凡是作文批駁的都考中了,而凡是作文讚同的,全部名落孫山。大家覺得好是奇怪,便四處尋找此文的出處,終於在一本元酆十七年編的《時文策論選》中找到了,此文針砭時敝,倡導改革,實在是難得的佳作,但作者竟然是‘無名氏’。”


    “哦?”竣熙驚訝,“還有這種事?你們的新法就是借鑒此人?”


    高齊等眾士子皆點頭。但那個“是”字還未說出口,就被一個更加驚訝的程亦風打斷了:“夫民乃國之本,社稷之托,封疆之守皆賴於民。古人有雲,以天下之力生天下之財,取天下之財供天下之費,民貧則國貧也,其害大矣。然古之治世,不患財不足,患治財無道爾……你們讀的策論,可是這一篇?”


    士子們無不驚訝:“程大人竟也知道此文?”


    程亦風如何不知?“這……這是我寫的呀!”


    眾人驚得眼珠子也要掉出來了。竣熙欣喜萬分:“程大人,原來你早就主張革除舊弊……我怎麽……一點兒也不知道?”


    程亦風真是不知道要哭好還是要笑好:自己不就是因為那篇策論,才在出知安德八年之後被調迴京城的麽?那是元酆十六年,豈料在元酆十七年他的文章流傳出去,就成了“無名氏”。而其中引文,竟然作為科考試題,這實在也太……啊,前年,元酆二十一年,不就是主守派倒台,他被牽連的那一年麽?黨爭之中,將政敵的文章抽出一兩句來作為科舉考題,借天下學生之筆來羞辱之,這種行經史書中也有記載——看來是什麽人活學活用了!


    真是可笑!真是可笑!他撓著頭,忍不住“嘿嘿嘿嘿”笑出了聲。


    竣熙不解:“程大人?”


    程亦風深感世事弄人,笑得有些前仰後合:“殿下恕臣無狀……想我程某人八年安德令,一番心血先成了無名氏,後又被當作荒誕之語。年來臣和臧大學士數次上疏,也從來無人問津。今天下人聽我程亦風之名則知落雁穀,知大青河,知落荒而逃僥幸取勝,但不知我十年來孜孜以求之事……”


    竣熙驚訝不已:“程大人和臧大學士上過變法折子?落雁穀之後也有麽?”


    “怎麽沒有?”程亦風道,“不過,似這般‘不怕死’的卻沒有了,就搞了些‘節儉過年’之類的,還都是馬虎收場。”


    “那次原該怪我沒有堅持到底。”竣熙道,“不過這一次,我心意已決,縱有千難萬險,也要革除積弊!”他說著,一壁招唿一直侍立在旁的順天府尹放了風雷社眾士子,一壁朝外走。停了停,又道:“程大人,諸位士子的奏章我是在通政使司裏偶然翻出來的,看樣子他們並沒有打算把這折子交給我。不曉得那裏是不是還封存著許多這樣的折子,當天我走得急,並來不及徹查。煩程大人把這些折子都調出來,其中興許還有許多利國利民的建議。”


    程亦風少有接任務接得這麽開心的,少年時的那團火在胸中熊熊燃燒,一時將大青河的那些頭疼事都拋開了一邊,立刻來到了通政使司,查看封存的舊奏章。果然不出竣熙的所料,從來不曾送呈禦覽的奏章堆積如山——這要如何查起?問了庫房的小吏,答道:由於元酆帝多年不理朝政,所以隻有特別緊急的,才呈遞上去。餘下的,多是請安問好的——這其中,若有奏報某地出現祥瑞之兆的,也會呈遞,其他的壓下不報。


    說來說去,還是一點兒用處也沒有。程亦風隻得道:“那麽就將所有的折子——除了那請安問好的,都給我吧。”


    於是,通政使司的小吏們幫他抬出了兩大箱三百多本奏章,而通政使姚長霖更是莫名其妙地盯著他,覺得這位兵部尚書又來做“狗拿耗子”的事情了。


    程亦風不在乎別人的眼光,一個自己以為被判了死刑的夢想,仿佛有了實現的可能,他睡覺都會笑起來——當然,自從領迴了這兩箱東西,他也就沒有了睡覺的時間,無日無夜,天昏地暗。


    他把所有的奏章先瀏覽了一迴,但有毫無關係的,就丟到一邊,最後撿出提到舊製弊端或改革之法的折子七十餘本。這才仔細閱讀。雖然問題不外乎風雷社士子們總結的三條:民貧,官冗,外虜。隻不過是其中的細枝末節實在太多,尤其“民貧”一條,各地有各地的難處,南北東西處處不同。而奏章多以陳述問題為主,提出解決方案的少之又少。程亦風越看越鬱悶,越看越頭痛——當然也越看越疲勞,終於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也不知是什麽時辰,依稀見到有人影,似是小童,就揉了揉眼睛,喚道:“把燈移近些,快天亮了麽?”


    那人果然依言擎著燈走近了,笑道:“是才天黑,大人。你這是要鞠躬盡瘁麽?”原來竟是符雅。


    程亦風一驚,趕忙檢查儀容,然後問道:“符小姐怎麽來了?”胡喆事件之後,已經很久沒有見過她了。


    符雅一笑:“還不是因為你程大人?你廢寢忘食,把你的書童嚇得不知如何是好。想找臧大人來勸你,他正好還在衙門沒迴來,他又跑去找你家公孫先生,結果老人家去祭拜故人去了。可憐的孩子,左思右想,不知怎麽病急亂投醫就想到了我,到我家裏來說,無論如何要來看看大人你——我這不就來了麽!”


    這小孩子!程亦風窘迫:如此舉動,豈不是要符小姐誤會麽?若叫外人知道了,置他人名節於何地?


    符雅還是一如既往的大度,把幾張紙送到程亦風的麵前:“枯坐無聊,希望沒有給大人幫倒忙才好。”


    程亦風掩飾尷尬地笑了笑:“符小姐的詩才程某上次見識過了,這迴可要好好拜讀。”但接過來一看,卻哪裏是詩詞?符雅已經照著他那“稅收”“吏製”“刑罰”“徭役”等項目將各篇奏章裏的觀點提綱挈領地抄錄在下,字跡工整,條理清晰。與之相應的新法提案就寫在另外的紙上——幾乎都是出自程亦風當年的策論和風雷社士子的文章。但文士作策論,難免有些引經據典,有時還喜歡前後對仗,弄些駢四驪六的名堂。符雅抄來,就將無關緊要的修飾之辭都省略了,反而一目了然。程亦風驚訝道:“符小姐,這……這……”


    符雅道:“怎麽?是我幫了倒忙了,把程大人嚇成這樣?那你還我,還是我燒了幹淨——”說時,真的來奪。


    程亦風怕她當真像上次那半闋《滿江紅》似的“燒了幹淨”,趕緊護住了:“小姐不可玩笑,這……這可是百年大計。要是燒了,將來在太子跟前交不出差來,那我程某人就不是鞠躬盡瘁,而是,輕慢瀆職了!”


    符雅理會得輕重,玩笑懂得見好就收。“程大人睡醒了,肚子裏該鬧空城計了吧?我已叫他們給你準備了晚飯,現在時候正好。”說時,自出門去吩咐小童,不多久,就端了碗麵來。


    程亦風果然是餓狠了,看到這清湯麵,肚子裏都不由“咕嚕”了一下,鬧得他老大不好意思,紅著臉對符雅道:“符小姐幾時來的?要不也……”才出口,又後悔:就拿清湯麵招待人家,算什麽待客之道?


    幸而符雅也不打算“分一杯羹”,隻笑道:“堂堂靖武殿大學士,一國之相,家裏沒個下人也就算了,竟然連菜蔬都少得可憐。哪個一品大員似你這般?傳出去,人家要笑你一毛不拔呢!”


    程亦風道:“符小姐也是官家出身,難道不知?別看一品大員歲俸一百八十兩,但花消卻也不少。首先府邸的規模就有定製——我不要住住這麽大的宅子,卻硬塞給我。請人管家,自然要付人工錢,內外花消,一百八十兩還得把一個銅錢掰成兩半用呢。”


    符雅笑:“程大人在戶部做過員外郎吧?天天為朝廷精打細算,對自己也是一個樣兒。京官的確是辛苦些,但之前你不是也做過知府麽?人說‘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你就沒存著點兒?”


    程亦風聽言,正色道:“這種無恥之事,程某不屑為之。小姐可知那‘清知府’的‘十萬雪花銀’是從何而來?且不說敲詐勒索,這種地痞才用的手段,就說稅收的‘火耗’這一條,他們胡亂上報,害苦了恁多百姓,朝廷還偏偏難以查實——若每年能貪一方稅銀的百分之一,三年下來雖無十萬但也可觀。”


    原來楚國規定各地征稅所得的散銀需要鑄造成統一規格的元寶,再由縣送到州,由州送到中央。鑄造之時難免有所損耗,稱之為“火耗”,須攤派征收補齊。地方官有時故意誇大火耗,向老百姓橫征暴斂。由於確實各地鑄銀技術有差別,朝廷沒法核查,隻有聽之任之。雖然火耗虛報的幅度有限,但積少成多,就成了一大問題。程亦風剛在荊門縣的一份折子中看到,不意還有此種卑鄙手段,氣得直發抖。


    “至於京官嘛,”他道,“也不至於就餓死。什麽‘冰敬’‘碳敬’,紅白喜事,總有些名目拿錢。”


    符雅看他說得激動,略笑了笑,道:“看我,把大人的話頭挑起來,惹得大人麵也忘記吃了。剛才替大人抄折子,讀到大人整頓吏製的主張,說要杜絕京官收取賄賂,並且統一各地銀錠鑄造——這可工程浩大哩,大人若不吃飽了,哪有精神做?”


    哎呀,人家符小姐方才都讀過了,我卻把人家當了無知小子似的教訓!程亦風紅了臉,搭訕吃麵去了。


    符雅立在一邊,先把案上的奏折書本略收了收,接著拿起墨來輕輕地磨。程亦風偶一抬眼,見她一手提著袖子,另一手捏著濃黑的墨碇,動作那樣輕緩恬淡,暖黃的燈光下叫人看著說不出地溫馨,這就不由自主地生出“紅袖添香夜讀書”之感,一闋《南歌子》自然而然溜到了嘴邊:“紅袖添香獸,迴廊月轉初。忽然拈起舊時書。那日城頭遇,今生重見無。十年一夢醉誰扶?”


    唉,當日的那個女子……此生無望,早該忘了她吧!


    符雅見他發呆,喚:“程大人?”


    程亦風這才驚醒:該死!該死!我對著符小姐胡思亂想什麽!趕緊埋頭吃麵。


    饒是符雅聰慧,也未猜到程亦風方才想起的乃是風月公案,疑心他是惦記著公務,就把桌上的折子一抱,道:“程大人這麽急著要鞠躬盡瘁呐!你要是倒下了,誰來收拾你鋪開的攤子呀?為了國家好,為了百姓好,符雅先把這些都沒收了,等你吃好了飯,再還來!”


    程亦風由著她,自去吃麵,完了叫小童進來收拾好,才道:“符小姐可以把公文都還給程某了吧?”


    符雅道:“自然。”


    這時天色已晚了,大家小姐早該告辭迴家了,可符雅卻絲毫沒有離開的意思。程亦風倒不便逐客,隻問:“小姐既來探望程某,又幫了程某的忙,若有什麽程某可以效勞的地方,小姐但說無妨。”


    符雅用手指輕敲著自己的額頭,仿佛是思考,片刻,道:“符雅有個疑問,想請教大人。”


    程亦風道:“請講。”


    符雅道:“大人決心要斷了官員們的財路,這之後你打算讓他們怎樣過活?”


    程亦風愣了愣,道:“什麽‘怎樣過活’?不是有一份俸祿在那裏麽?”


    符雅道:“程大人的父母可還健在麽?”


    程亦風不知她為何有此一問,道:“程某少孤,母親也在我中舉之前就去世了,可謂子欲養而親不待。”


    符雅點了點頭:“那麽程大人可有夫人、兒女?”


    這就是明知故問了。程亦風道:“孤家寡人一個。”


    符雅又點了點頭:“那麽程大人就是上無老,下無小了。按照聖人的教訓,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不知我楚國大小官吏有多少和程大人一般?”


    “恐怕可數。”


    “那麽我楚國又有多少一品大員?”


    “也應可數。”


    符雅道:“程大人官拜一品,歲俸一百八十兩,又‘一人吃飽,全家不餓’,還是生活艱難。請問一個歲俸四十五兩拖家帶口的七品知縣要怎麽過活?”


    程亦風一怔,不知何以對答。


    符雅又接著道:“當然,程大人方才也抱怨過了,官居一品就一定得住一品的宅子,花消可觀。不過,一品大員在衙門裏自有副手,薪俸由朝廷供給,不像地方小官,要自費請師爺——師爺又難免要有自己的老小要養,不知這個花消和打理一間恁大的府邸有幾多差別?”


    程亦風呆呆的:“符小姐的意思是……”


    符雅打了個哈哈兒:“我有什麽意思?隻是想不通就請教程大人而已。俗語常說‘官逼民反’,說的是朝廷不給老百姓活路了,老百姓隻得鋌而走險,斬草為兵,揭竿為旗,豁出去和朝廷拚了。不過,假如朝廷逼得官員無路可走,既不給人糊口,又不準人尋些不義之財,官員當要如何呢?”


    “這……”程亦風隻想著懲治貪汙腐敗,哪考慮到這些?


    “那官員當然也就窮則思變了!”驀地,門外傳來公孫天成的聲音。


    作者有話要說:汗,從淩晨5點開始填,終於交差了,我容易麽我...


    主要是替皇後算計,這個太困難了.要是我能變成《金枝欲孽》裏的如妃就好了……


    下一章,應該就是大家所期待的,命運的相會^_^(我希望是……但是宮廷陰謀怎麽還沒結束呢?)


    01/22/2008修改錯別字


    08/26/2008補丁版上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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