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末的宗門考核,墨畫發揮依舊穩定,一甲六丙,無驚無喜。


    其中六個“丙”,是因為他隻能得丙。


    但那一個“甲”不同。


    他得“甲”,是因為太虛門的陣法考核,最高隻能定個“甲”。


    他這個“甲”,含金量很高,是真正意義上的“一俊遮百醜”,隻可惜卷麵上體現不出來。


    墨畫很遺憾。


    考核結束後,墨畫又按照慣例,寫了一封書信迴家。


    信中絮絮叨叨說了很多,但大體都是一些宗門安逸,同門和睦,師長慈愛,乾學州界附近好心人也多之類,讓爹娘一聽就很放心的話。


    兇險的事,他一樣沒說,免得爹娘擔心。


    寫完之後,墨畫就將書信,通過太虛門的驛站送了出去。


    可他萬萬沒想到,到了驛站,他竟也收到了一封書信。


    是他爹娘寄來的。


    遠在他鄉為異客,家書一封值萬金。


    墨畫開心不已,立馬迴到弟子居,打開書信讀了起來。


    這封信,字跡娟秀,是他娘親寫的。


    但墨畫猜測,娘親在寫信的時候,他爹墨山,也肯定在一旁看著,沒事默默補充兩句。


    信的內容,也沒什麽特別的,隻說家裏一切安好,讓墨畫不要牽掛。


    甚至,墨畫都不清楚,這到底是哪一年的迴信。


    不過墨畫已經知足了。


    九州幅員太廣,離州和乾州的距離也太遠了,山高水迢,遙遙無期。


    低品州界又受修為限製,往來通訊是極慢的。


    一封書信,從離州二品的大黑山州界,寄到乾學州界,隻花了幾年時間,恐怕還是因為自己是太虛門的弟子,用的是太虛門傳信渠道的緣故。


    如若不然,可能幾十年都寄不到。


    墨畫又將書信仔仔細細看了一遍,珍而重之地收好,而後坐在弟子居裏,忽而有些悵然。


    迴憶漸漸上湧。


    更小的時候,在通仙城街頭巷尾,點點滴滴的日子,又緩緩浮上心頭。


    這些記憶,像是冰糖葫蘆,甜甜的,也酸酸的。


    仿佛過了很久,又仿佛就在昨天。


    他耳邊依稀間,甚至還能聽到,那些小夥伴喚自己名字的聲音。


    喊他去宗門修行,喊他去看燈會,喊他去逛街,喊他去看小姑娘……


    其中,聲音最多的,是大虎三人。


    畢竟幾人一起長大,在一起玩的時間也最多。


    “也不知道,大虎他們現在在通仙城,過得怎麽樣……”


    墨畫心裏默默念叨。


    “不對……”


    墨畫怔忡片刻,這才突然記起,大虎三人現在,好像已經不在通仙城了。


    他皺著眉頭,迴憶了一下,這才記起大柱跟他說過的話。


    錢家倒了,大妖殺了,靠著修道產業,通仙城安定富足了不少。


    往來的修士也多了,行商,落腳,投奔的都有……


    還有一些身份不得了的‘大人物’,偶爾也會借道通仙城。


    那一日,恰好一位身軀高大的宗門長老,途徑通仙城,無意間見到大虎三人,見他們雖出身貧寒,但意誌堅定,煉體的根骨也不錯,便將三人一起收作了弟子,帶到宗門修行去了……


    宗門的名字,據說叫……


    大荒門。


    想到這裏,墨畫目光微凝。


    天機之事,看似偶然,但又內含因果。


    自己不會平白無故,就想起這些事來。


    莫非是……大虎他們三人,出了什麽變故?


    墨畫皺了皺眉。


    而且,大荒門……


    墨畫現在,對“大荒”這兩個字,十分敏感,總覺得隻要沾上這兩個字,或多或少,都與邪神有些不清不楚的關係。


    而大荒門位於離州以南,毗鄰蠻荒。


    這麽一算,也的確靠近大荒邪神的老窩。


    隻是山高路遠,他也做不了什麽,便連信息也打聽不到。


    墨畫歎了口氣,隻能先將這件事壓在心底……


    之後,便是過年了。


    墨畫這個年,過得也很忙碌,幾乎和平時一樣,不是在練劍,就是在學陣法。


    不過荀老先生,還是給他放了一天假,讓他去顧家蹭了一頓年夜飯。


    用荀老先生的話說:“顧家是清流,難能可貴,平時可以走動走動……”


    於是墨畫就去顧家走動了。


    吃了一頓大餐,順帶著還“盛情難卻”,不得不“勉為其難”地,收了很多年節的小禮物,這才滿載而歸。


    次日,他便迴了太虛門,準備專心學劍學陣法。


    可沒想到,大過年的,竟有人專門給他送禮來了。


    而且送禮的人,是他萬萬沒想到的。


    癸水門的汪辰。


    墨畫都差點把這人給忘了。


    可汪辰卻忘不了,他由郝玄帶著,來到了墨畫跟前,將備好的禮物,一一呈上,而後千恩萬謝道:


    “多謝小師兄指點迷津,否則我這輩子,就算完了。”


    墨畫微怔,“我指點你什麽了?”


    汪辰苦笑道:“就是胭脂舟的事,要不是小師兄您,帶著郝玄他們打了我一頓,逼著我通風報信,戴罪立功,否則癸水門的這支賊船,我就下不來了……”


    “這件事啊……”墨畫恍然,擺了擺手,“小事罷了,不必放在心上。”


    汪辰一臉鄭重道:“對您是小事,對我可就不一樣了。”


    他是汪家子弟,雖說血脈偏了點,在族裏地位不高,平日裏也不受待見,但隻要犯了錯,那就是眾人攻訐的對象。


    族裏鐵定不會輕饒他。


    若是因為胭脂舟的事,讓族裏蒙羞,那個後果,他想都不敢想。


    至少他老爹那個,好不容易得來的閑散的長老位子,是別想再坐下去了。


    他也就真的成了“坑爹”的罪人了。


    因此,他特意讓他爹,多備了一份年禮,用來送給墨畫。


    “不算貴重,還請小師兄笑納。”汪辰笑道。


    墨畫看了眼,發現都是一些陣書,糕點,肉脯,果酒之類的東西,明顯是經郝玄“指點”過的。


    不算名貴,但都是自己喜歡的,墨畫也不客套了,點了點頭,便收下了。


    之後墨畫又和汪辰稍稍聊了一會,問了些癸水門的事。


    汪辰也知無不言。


    他悄悄對墨畫道:“道廷司,不,準確地說,應該是道廷,對癸水門從上到下,都整頓了一遍,殺的殺,抓的抓,關的關……”


    “現在的癸水門,已經不是原來的癸水門了。”


    “現在的癸水門,與其說是十二流,更像是……”


    汪辰想了下,形容道:“更像是,道廷直隸的宗門,直接與道廷司掛靠。若是在宗門裏表現得好了,畢業之後,是能直接進道廷司的,而且,進了道廷司後,直接受上麵,也就是道廷的管轄,不太受地方世家的幹擾……”


    墨畫有些意外。


    這麽一來,癸水門反倒是……“脫胎換骨”了?


    某種意義上,是從一個十二流末流宗門,直接變成了“道廷直隸”宗門?


    當然,對乾學州界來說,這應該也算是道廷的一種“滲透”。


    而且很可能,這還隻是第一步。


    不過墨畫也有些疑惑,問道:


    “癸水門裏,也基本都是世家子弟吧,既然如此,怎麽不受世家幹擾?”


    “不一樣的,”汪辰解釋道,“世家也分很多種的,有大世家,有小家族,有本地的,也有外地的。”


    “別人說世家,都是一起提的,但世家之間的差別,比人和狗都大,而且同樣各存異心,勾心鬥角。有些世家更是赤裸裸的仇人。”


    “乾學州界同樣如此,具體情況很複雜。”


    “而此次癸水門整改,主要整頓的,是‘本地世家’,以及四五品以上的大世家。”


    “這些世家的長老和弟子,在胭脂舟事件後,已經被‘清理’了一批,其餘的,要麽打壓,要麽降職,要麽勸退。”


    “現在癸水門中留下的,基本都是外地世家,或是本地三品以下小家族出身的子弟……”


    墨畫恍然,微微點了點頭。


    道廷這麽做,意在分化世家。


    將“世家”這個概念切割開,以外地大世家和本地小世家,針對乾學州界本地的大世家。


    即便針對不了,但也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大世家對道廷司的影響。


    果然,世間一切事物皆有矛盾,要學會從內部瓦解敵人。


    墨畫又學到了東西。


    隨後他又問汪辰,“那你的處境,豈不是很糟糕,汪家也算是本地世家吧?”


    汪辰道:“我還好,汪家雖然勢力大,但我地位低啊,不是家族核心子弟,不受待見。”


    “而且,胭脂舟這件事上,我算是立了功的。又因為小師兄您,在道廷司典司大人那裏替我說了情,所以即便癸水門整改了,對我影響也不大。”


    “不止如此……”


    汪辰笑了笑,“不瞞小師兄,我現在混得,比以前還好了些。因為之前在顧典司那裏露過臉,所以癸水門整改時,很多事情,都是我在幫道廷司辦,一來二去,混了個臉熟。”


    “如今整改完了,我在宗門裏,也多多少少有一點‘威望’了。”


    “那些庶出的,或是血脈偏遠的本地世家弟子,若還想留在癸水門的,就會求我幫忙說情。”


    “而外地的,還有小家族弟子,知道我在道廷司那邊能說上點話,因此也都敬我三分。”


    墨畫點了點頭。


    這個汪辰,也算是“因禍得福”了。


    他拍了拍汪辰的肩膀,鼓勵道:


    “好好努力,將來你若進了道廷司,說不定還會受重用。我有空也替你說說好話。”


    顧叔叔和夏典司他都很熟。


    顧叔叔顧家出身,刑獄經驗豐富。


    夏典司更是中央道廷夏家的人。


    如今肖鎮海死了,顧叔叔他們二人,算是如今乾學州界道廷司裏,實權最大的兩位典司了。


    而本就是癸水門出身的汪辰,若能替顧叔叔他們做事,那也算是好事。


    汪辰喜不自勝,又忙不迭道:“謝謝小師兄!”


    小師兄這一句話的機緣,可能是他自己爭破頭皮,都爭不來的。


    兩人又聊了一會。


    汪辰便告辭了,隻是臨行前,他猶豫了一會,還是提醒道:“小師兄,有件事,您知道麽?”


    “什麽事?”


    “就是太阿門和衝虛門那邊的事……”


    墨畫目光微凝。


    汪辰便道:“胭脂舟上,有不少太阿門和衝虛門的弟子,這事一查下來,問題就太大了。”


    “最主要的問題,還是論道大會。”


    “太阿門和衝虛門,似乎想通過道廷司運作一番,隻是似乎不太順利,而假如交涉失敗,這次論道大會,這兩個宗門,估計慘了……”


    汪辰搖了搖頭,有些唏噓。


    “而太虛門,與太阿門和衝虛門,算是同氣連枝,若太阿衝虛兩宗破敗了,太虛門恐怕,也獨木難支……”


    汪辰有些擔憂,因此才特意提醒墨畫。


    墨畫點了點頭,“我知道了。”


    他想了想,便對汪辰囑咐道:“乾學州界接下來,可能會有一些大變故,禍福難料,你在癸水門那邊有什麽消息,都就偷偷告訴我。”


    “同樣,遇到什麽麻煩,哪怕是生死之局,也都可以來找我,我說不定能給你指條生路……”


    若是別人說,汪辰或許還不屑一顧。


    但說這話的人,是墨畫。


    汪辰一臉肅然,拱手行禮道:“多謝小師兄!”


    ……


    汪辰走後,墨畫便迴了弟子居,一時心思紛呈。


    癸水門……


    提到癸水門,墨畫就想到水獄門。


    而一想到水獄門,墨畫這才忽然記起,自己手裏還有一件重要的東西。


    水獄禁匣!


    他將門窗關好,封好了陣法,而後將水獄禁匣從納子戒中取了出來。


    這個禁匣,是水獄門的掌門禁物,被水獄門的禁法封著,開匣的方法,隻有肖鎮海知道。


    墨畫猜測,應該是要修什麽秘傳的功法,再以精血溫養禁匣,待功法的火候到了,精血也溫養得差不多了,就能開匣了。


    當然,這隻是猜測。


    具體手法,他一概不知,因此隻能“摘桃子”,在“水閻羅”開匣之前,將匣子搶來。


    但他想簡單了。


    這個匣子搶到手後,墨畫一時半會,還是打不開。


    因此便丟在了納子戒中,想著有空再研究研究。


    可後來事多,墨畫一時給忘了,現在才記起來。


    之後墨畫特意抽了半天時間,沒練陣法,而是待在弟子居中,專心研究水獄禁匣。


    半日之後,終於讓他摸索出了開匣的方法。


    關鍵還是瞳術。


    但這個開匣的瞳術,又有些特別。


    像是有個內嵌的“密碼”,需要調動命魂中特定的魂魄,以此觀想水獄圖,才能將禁匣打開。


    本來這也不難。


    但墨畫的命魂中,寄宿著邪胎,因此他隻能小心翼翼,一點點嚐試。


    好在這隻是“開鎖”,而非真的動用瞳術。


    墨畫淺淺嚐試了一下,沒什麽太大問題。


    大概兩炷香過後,墨畫眼中金光一閃,禁匣之上紅光一淡,通體璀璨,散發著水晶般晶瑩的藍光。


    一道水痕浮現,將禁匣分成了兩半。


    這塊渾然一體的水獄門至寶,終於打開了。


    墨畫心中難免有些激動。


    他放開神識,確保沒危險,這才鄭重地打開禁匣,定睛一看,發現裏麵躺著幾枚玉簡。


    這幾枚玉簡,被打磨得極薄,極精巧,像是玉紙一樣,貼在小巧的禁匣中。


    玉簡之上,刻著水獄門的禁標。


    意思應該是,水獄門獨有,禁止外傳。


    不過水獄門都沒了,也不在乎外部外傳的了。


    墨畫將幾枚玉簡,一一看了一遍,而後神色有些震驚。


    這些玉簡上的,的確都是水獄門的至高傳承,每一個都珍貴無比。


    一門《水影幻身》身法。


    粗略看上去,這門身法與水影步,有著異曲同工之妙,但二者完全不可同日而語。


    按水獄門的道法“階級”來算,這門水影幻身,是最核心,最頂級的身法。


    比水閻羅和肖鎮海會的水影步,更為高深。


    這門身法所能修出的,鬼魅一般的“水影”上限,也要高很多。


    換句話說,水閻羅和肖鎮海所學的水影步,本質上是由這禁匣中的水影幻身身法,“閹割”降級而來的。


    此外,還有一門《水獄真訣》。


    這是一門功法,名字看著也簡單。


    但任何帶“真訣”兩個字的法門,無論功法,道法或是劍法,在宗門傳承中的地位,都非同小可。


    墨畫看了幾眼,有些眼饞。


    但他不是純水靈根,靈根品階也不行,更不可能放棄天衍訣,重修這水獄真訣。


    即便真的學了,這種“掌門”級別的功法,所需的靈石和稀有的天材地寶無數,根本不是他能修得起的。


    他適才隻是簡單瞄了一眼,就發現了功法所需,不下七八種,他聽都沒聽過,但一看就珍稀得不行的靈草丹藥。


    罷了……


    墨畫搖頭。


    沒有“富貴命”,根本修不起這種功法。


    還是天衍訣好。


    墨畫放下《水獄真訣》,而後開始看下一枚玉簡。


    神識剛一沉入其中,一個雖然意外,但又在意料之中的名字,便浮現了出來:


    《水獄術》。


    水獄門上乘道法,也是修界之中,罕有的能無視金身,對修士施以強控的道法!


    這門道法的典籍,果然就藏在水獄禁匣中。


    隻是,有一個問題……


    肖鎮海沒打開水獄禁匣,他是怎麽學到這門上乘的水獄術的?


    他有其他門道,還是說他學的水獄術,又是“閹割”版的?


    墨畫有些不解。


    隻可惜,肖鎮海已經死了,沒辦法找他問了。


    墨畫搖了搖頭,而後翻到了下一枚玉簡。


    這是最後一枚玉簡了。


    墨畫將神識沉入玉簡,可感知之下,卻發現玉簡之中一片空白。


    “空的?”


    “不可能……水獄禁匣這等重要的禁物裏麵,怎麽可能放著一份空白的玉簡?”


    墨畫皺眉。


    “加密了?”


    好在加密和解密這種事,他還算熟悉。


    墨畫將這枚看起來平平無奇的,“空白”的玉簡,翻來覆去又研究了一會,而後鬆了口氣。


    不是元磁加密……


    若真是元磁加密,以他現在的元磁陣法造詣,肯定還解不出來。


    而以墨畫對水獄門的了解,這大概還是“瞳術”形式的加密。


    水獄門的傳承極為嚴格,既分高低,也分上下尊卑。


    七魄血獄瞳術,幾乎可以說是水獄門最核心的傳承之一了,而且瞳術之中,蘊含神魂之道,以此進行“加密”,自然是最保險的。


    可水獄門老祖,估計自己也沒想到,水獄門會有被道廷“抄家”的一天。


    這些傳承,流落了出來,他設的規矩,全都亂掉了。


    因此他這“至寶”的加密,尤其是對墨畫來說,也就“形同虛設”了。


    墨畫又花了點時間,終於透過神念上的迷霧,看到了玉簡中的文字。


    看著看著,墨畫卻皺起了眉頭。


    這是一枚,很奇怪的玉簡。


    玉簡之中所記載的,似乎是一門道法,但這門道法又並不完整。


    似乎是有人在不斷嚐試,不斷推演,不斷改良,不斷迭代某個道法的術式,而後將不同的術式結果,記錄在了玉簡之上……


    墨畫瞳孔微縮,心中暗驚。


    這是……禁術?


    水獄禁匣裏真正藏著的,是一門……禁術開發的手稿?


    墨畫翻到了最後,便見玉簡的末端,標注了幾個潦草而猙獰的血色大字:


    禁術·森羅水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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