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水河,大霧,小靈舟上。


    水閻羅在船頭劃船,謝流抱著劍,立在船尾,一臉陰沉地盯著墨畫三人。


    歐陽楓在療傷,花淺淺緊抿著嘴唇,目光有些忐忑。


    倒是墨畫,一臉好奇,左看看,右看看,仿佛在郊遊時,看兩邊河上的風景一樣。


    隻是,這是夜晚,大霧也濃。


    四周並無一點景色給他看。


    墨畫就問道:“喂,我們到底要去哪?”


    謝流額頭一跳。


    墨畫這輕鬆還透著些愉快的模樣,讓他心中火起。


    仿佛這一行人中,水閻羅是劃船的船夫,他是抱劍的護衛,而墨畫是出遊的公子哥,在問要去哪裏遊玩一樣。


    這個該死的小鬼,到底清不清楚他現在的處境?


    心裏一點數都沒有?


    謝流真恨不得一劍劈死了他。


    但現在還不能殺。


    他的確要有幾個人質,而且去那個地方,要帶幾個活人,以備不時之需。


    謝流壓下心中的殺意,隻能暫時任由墨畫在他眼前蹦躂。


    墨畫見謝流不理他,轉頭又望向船頭。


    水閻羅在劃船。


    墨畫盯著水閻羅看了一會,道:“你明明隻有一條胳膊,船劃得倒挺好,是不是之前經常給人劃船啊?”


    水閻羅深深吸了口氣,冷聲道:


    “你最好閉嘴。”


    墨畫道:“這裏這麽沉悶,你們不說話,不會覺得無聊麽?”


    水閻羅有些不明白,這個小鬼,到底是怎麽在修界活這麽大的?


    從小到大,真的沒人想殺他麽?


    水閻羅靜下心來,繼續劃船。


    墨畫百無聊賴,就靠在船沿,把手伸在水麵劃拉著,看看水裏能不能遇到小銀魚,告訴自己一點秘密。


    歐陽楓默默看著墨畫,心中感歎。


    道心堅毅,每逢大事有靜氣,處變臨危而不亂。


    或許這才是尋仙問道之人該有的氣魄。


    三人行,必有我師。


    墨師弟年紀雖小,但身上值得自己學的東西,真的不少……


    一旁的花淺淺,也眼波流轉,偷偷看著墨畫,心中不知為何,也覺得安定了不少。


    一行人便靜靜行駛在大霧中。


    隻有墨畫用手嘩啦水麵的聲音,在靜靜迴響。


    不知過了多久,還沒喚來小銀魚的墨畫,心中猛然一沉,抬頭看去,就見前麵的大霧裏,一件朦朧巨大的物事若隱若現。


    一股異樣的氣息,緩緩蔓延開來。


    “這是……”


    墨畫瞳孔微縮,心中不由緊了幾分。


    感知到前方的氣息,水閻羅也踟躕了一會,可念及胭脂舟之事已經敗露,道廷司大批的修士就在身後,此時煙水茫茫,真正能避身之處,也就隻有眼前這個地方了。


    水閻羅咬了咬牙,驅動靈舟,繼續向前駛去。


    一炷香後,靈舟越行越近。


    大霧之中那個朦朧巨大的物事,也緩緩浮現出了身形。


    是一座大廟。


    是一座孤零零的,憑空建在水麵上,宛如巨大水獸一般的一座大廟。


    墨畫露出“震驚”的神色,有些忐忑地問水閻羅:


    “這……這是什麽地方?水上怎麽會建出這麽大一座廟?”


    水閻羅冷笑。


    小鬼,現在知道怕了。


    什麽地方?


    這座大廟,是你這該死的小鬼,有去無迴的地方。


    水閻羅心道,表麵上仍舊一副淡漠的樣子,“進去你就知道了。”


    而後水閻羅駕著靈舟,一直行到廟前。廟前有一條長長的台階,從廟門一直延伸下來,通向水邊。


    水閻羅跳上台階,迴頭看了眼墨畫三人。


    墨畫沒動身。


    謝流便用劍尖指著他,命令道:“老老實實上去。”


    “上去就上去……顧叔叔的手下敗將,打金丹不行,欺負築基倒挺在行……”墨畫嘀咕道。


    謝流臉色抽搐。


    墨畫見他要發怒,立馬縱身一跳,跳上了岸。


    歐陽楓和花淺淺,也自然地跟在墨畫身後。


    最後是謝流,他將靈舟係好,也上了台階。


    而後還是水閻羅在前,謝流這個金丹押後,“挾持”著墨畫三人,沿著長長的台階,向著恢弘廟宇的內部走去。


    走到廟前,墨畫抬頭一看,便見不知經曆了多少風雨的紅牆金瓦,高門飛簷之上,豎懸著一方大匾。


    大匾之上,字跡古樸渾然,鐫刻著三個大字:


    龍王廟。


    龍王……


    墨畫神色震撼。


    他隻聽聞這世間有諸多神獸,譬如真龍真鳳,麒麟辟邪,四聖四兇等等。


    但這些他隻當是遠古流傳下來的修道傳聞,迄今為止,還從未親眼見過。


    可如今眼前,便有一座“龍王廟”。


    即便不是真龍,隻是一條河龍,估計也不得了。


    墨畫正沉思著,水閻羅卻環顧四周,皺眉道:“守廟的人呢?”


    謝流放開神識,目光也為之一凝,“調走了?”


    水閻羅微微搖頭,“不太可能……這裏是重地,怎麽可能無人看守?”


    謝流微微頷首。


    水閻羅又打量了一下廟門,目光微沉,“我總感覺,這廟似乎跟之前不一樣了,陰氣和煞氣都重了些……”


    謝流感知了一下,但他不修瞳術,對神魂一竅不通,沒感受到任何異常,便皺眉道:


    “事到如今,先進去看看。廟外霧重,不能久待。”


    “嗯。”水閻羅點了點頭。


    他取出一枚魚骨令牌,劃破手指,將血滴在令牌上,再將令牌嵌入廟前的妖獸銅像口中,彎腰例行恭聲道:


    “仆人到此,為神主進獻‘供品’了。”


    廟門沒有動靜。


    水閻羅不敢有任何動作。


    謝流也屏氣凝神。


    唯有墨畫,目光期待地看著廟門。


    過了一會,似乎是水閻羅的聲音,傳達到了某處,得到了迴應。


    廟門之外,魚骨令牌之上,血色一閃。


    含著魚骨的水妖銅像顫動,銅像的眼眸中,發出陰森的綠光,而後隨著“轟隆”的沉悶之聲響起,龍王廟的古舊大門,緩緩打開。


    水閻羅這才緩緩站直身子,和謝流對視一眼後,對墨畫三人道:


    “進去吧……”


    “不過,我奉勸你們一句”水閻羅目光不善,尤其是看向墨畫道,“不要耍小聰明,不然那個東西,我寧願不要,也會殺了你們。”


    “嗯嗯。”墨畫敷衍道。


    他才不信,水閻羅會不要那個匣子。


    水閻羅這一身本事,尤其是轉煞的法訣還有血獄瞳術,全都依賴水獄禁匣才能修。


    沒了禁匣,他這輩子的手段,都別想再有什麽長進了。


    更何況,這匣子是水獄門掌門密傳之物,裏麵估計還有其他好東西,隻不過暫時打不開罷了。


    這水閻羅能舍得才怪……


    墨畫心裏默默道。


    而後水閻羅帶頭,向龍王廟內走去。


    墨畫在後麵跟著,但在邁過門檻之前,他猶豫了一下。


    他藏在衣袖的手掌裏,捏著一枚天機銅錢。


    墨畫很想算一算此行的吉兇。


    但他心裏又有種預感,絕對不能算,隻要一算,就會被人感知到,反而會壞了事。


    墨畫摩挲著銅錢,克製下衍算的衝動,又將銅錢收起,緩緩邁步,踏過了龍王廟的門檻。


    一行人便這樣,走進了龍王廟的深處。


    片刻後,濃霧之中,有血色浮現。


    龍王廟的大門,緩緩關閉,像是一隻巨大的妖獸,合上了血盆大口……


    ……


    胭脂舟上。


    戰鬥基本已經塵埃落定。


    胭脂舟上的修士,無論世家子弟,還是宗門子弟,春宵一刻之際,突然被墨畫炸了一下,驚魂不定。


    而後火海蔓延,倉皇逃竄之際,又遇到了道廷司的修士,幾乎不剩什麽反抗之力了。


    道廷司該抓的抓,若有冥頑不靈的,也不會手下留情。


    此時基本都是在善後。


    但有一個人比較例外,就是葉虹。


    他就被道廷司的人,帶到了顧長懷和夏典司麵前。


    葉虹奉上一封書信,道:


    “一位小公子,他乘我的船到了這裏,臨行前給了我這封信,說遇到道廷司盤查,將這信交給一位姓顧的典司,可以澄清誤會,免去一些麻煩。”


    姓顧的典司……


    夏典司看了眼顧長懷。


    顧長懷神情平靜,接過書信,看了一眼,眉頭一挑。


    信的確是墨畫寫的,上麵簡單寫道:


    “顧叔叔,這人名叫葉虹,是葉錦師姐的父親,不是壞人。”


    見夏典司神情有些不悅,顧長懷又把書信,給她看了看,夏典司看過後,點了點頭,沉吟片刻對葉虹道:


    “此事我知道了,隻是……雖說你不知胭脂舟的內情,也並未牽扯到裏麵的勾當,但這胭脂舟中,的確有一艘船是你的。之後還是要隨我們去一趟道廷司,說明原委,錄個口供,按下靈契,走個章程才行。”


    葉虹心裏鬆了口氣,拱手道:


    “這是自然。”


    “好了,你先下去吧。”夏典司道。


    “是,”葉虹拱手行禮,隻是神色又有些遲疑,低聲問道,“那位小公子,不知現在何處……”


    胭脂舟爆炸,大火彌漫,葉虹找了半天,可是仍舊沒發現墨畫的身影,心中不免有些擔心。


    他不知爆炸就是墨畫搞的,因此擔心墨畫受到波及。


    顧長懷道:“你不必擔心,他應該沒事。”


    以墨畫的精明,他自己布的陣法,要是炸到他自己,那才是怪事。


    “是。”葉虹行禮道。


    他隻是築基巔峰,三品世家出身,麵對顧長懷這個金丹境的道廷司典司,自是畢恭畢敬。


    葉虹轉身離開,隻是走到門口時,迎麵碰上了一個人,不由一怔。


    “肖執司?”


    肖天全見了葉虹,目光也有一絲異樣,但他很快就掩飾住了,而是點頭招唿道:


    “葉長老。”


    顧長懷見狀,目光微凝,“你們認識?”


    葉虹便道:“我們葉家,是煙水城的三品家族。肖執司曾因公務,在煙水城滯留了一些時日,機緣巧合下,與葉某有過幾麵之緣,算是有些交情。”


    肖天全也拱手道:“之前在葉家,多謝葉長老款待了,隻是……”


    肖天全目光一閃,問道,“葉長老,為何會在此?”


    “這……一言難盡……”葉虹歎了口氣,見此時不是說話的時機,便道,“肖公子公事在身,我便不多打擾了,他日若有機會,我再盡地主之誼,好好款待一下肖公子。”


    肖天全抱拳,“多謝葉長老。”


    兩人關係看樣子倒還不錯。


    顧長懷見狀,也並不在意。


    道廷司修士,明麵上有各自的職務,但私底下,也免不了有些私交。


    葉虹走後,肖天全便稟報道:


    “夏典司,顧典司,都已經處理好了。”


    “火勢撲滅了,落水的修士,能救的也都救了,救不迴來的,則喪生在水妖的嘴裏了。”


    “被陣法炸傷的,也用丹藥給他們治了傷,和其他人一起,由縛靈鎖捆著,押在道廷司的船上,迴去後核查身份,再行發落。”


    “一些關鍵人物,也都一一落網,記錄在案了。”


    “但是,水閻羅不見了……”


    肖天全目光有些凝重。


    說話間,門外又來了一人。


    此人身穿道廷司典司袍,氣息深厚,步伐矯健,也是一位金丹修士,隻是雙眼微眯,麵容帶笑,看著有些皮笑肉不笑,多少透著違和。


    此人是肖典司。


    墨畫之前,給他起過一個外號,叫“笑麵虎”。


    肖典司進了屋,和顧長懷以及夏典司都簡單見了禮,便道:


    “我打聽過了,也查探了一番,這船上是有一個金丹。”


    “此金丹修士,姓謝名流,之前曾是癸水門的內門教習,資曆不淺,再混幾年,就能提拔成‘長老’了。”


    “但他跟斷金門走得很近,之前牽扯進了一宗,和斷金門嫡係有關的案子。”


    “這案子不大不小,但多少也是個過錯,令癸水門蒙羞。因此這謝流,便被逐出了宗門。”


    “但沒想到,他被逐出宗門後,背地裏仍舊做著這些髒活。”


    “癸水門倒真是……宗門不幸啊……”


    肖典司眯著眼歎道。


    顧長懷神情卻有些古怪。


    他心裏知道,謝流或許做的是髒活,但這髒活,本也就是癸水門的,真論起來,癸水門更髒。


    不過大家都是典司,明麵上肯定還是要說些場麵話。


    “這個謝流,似乎是逃了……”


    肖典司又接著道,“我用刑,拷問了幾人,從他們口中,得到了一些線索。”


    “據他們說,胭脂舟不知被誰,偷偷布下了陣法,而後突然爆炸,大火蔓延。金丹境的謝流,還有那個被通緝的‘水閻羅’,挾持著三個年輕修士,往濃霧的深處去了……”


    顧長懷皺眉,“挾持……”


    他看了眼夏典司,兩人目光相對,神情都有些凝重。


    “謝流必須要歸案,水閻羅也不能讓他再逃了,這樣吧,我和顧典司去追,胭脂舟這裏,就勞煩肖典司幫忙善後了。”夏典司道。


    “夏典司此舉甚好,隻是,”肖典司眯著眼,看不出情緒,但語氣卻透著幾分擔憂:


    “你們二人去,恐怕不太安全……謝流此人,行跡不端,那水閻羅心性狡詐,都不太好對付。”


    “更何況,他們此時走投無路,逃向大霧深處,說明大霧深處很可能有邪魔外道的庇身之地,裏麵有其他金丹邪修藏身,也不是沒可能……”


    肖典司轉眼又道,“當然,夏典司和顧典司,修為深厚,智勇雙全,在人才濟濟的道廷司內,也都是一方翹楚,自然不懼怕這些邪魔外道。”


    “但正因如此,若是二位遭逢意外,有了什麽閃失,必是我乾學道廷司極大的損失。還請二位慎重,三思而行……”


    肖典司在道廷司浸淫多年,別的不說,這說話的功底可見一斑。


    夏典司便道:“那以肖典司所見,該當如何?”


    肖典司沉吟道:“既是如此,不如……我和二位一同前往。獅子搏兔,亦用全力,三個金丹一齊出手,那謝流和水閻羅,便是有三頭六臂,也決計翻不了天……”


    夏典司有幾分顧忌,“可是,這胭脂舟……”


    肖典司道:“胭脂舟之事,已經辦妥,之後道廷司會派人來接管,之後的事,都是瑣事,也不必我等操心。”


    “反倒是謝流那邊,時間緊急,若再不追,怕是追不上了。”


    夏典司沉思片刻,緩緩點了點頭。


    這種情況下,的確三個人都去比較好。


    更何況,夏典司心裏也清楚,雖說肖典司把姿態放得很低,但論職位,大家都是典司,表麵上以她為首,是看在夏家的麵子上。


    實際上,她並沒權力,對其他典司發號施令。


    肖典司如此放低姿態,已經給足了麵子,她也不太好拒絕。


    “那行,我們便一同前去,將謝流和水閻羅一起,捉拿歸案。”夏典司道。


    她話音剛落,場間的肖天全也拱手道:


    “夏典司,屬下不才,也想一同前去。”


    “你?”夏典司微怔。


    肖天全正義凜然道:


    “水閻羅此人罪大惡極,人人得而誅之。上次讓他跑了,屬下寢食難安,這次定將他繩之以法,還請典司成全。”


    夏典司看了眼肖天全,想了想來之前叔父囑咐過她的話,便點頭道:


    “行,你也去吧。”


    “是。”肖天全拱手。


    顧長懷也隻當肖天全立功心切,並未放在心上。


    反倒是一旁的肖典司,看著肖天全,目光有一絲漠然,還有一絲敵意。


    之後道廷司備了靈舟。


    顧長懷,夏典司,還有肖家的肖典司以及肖天全,一同乘著靈舟,向濃霧深處駛去。


    走著走著,一直眯著眼,皮笑肉不笑的肖典司,迴過頭看了眼一片狼藉,血和火混在一起,還未燃盡的胭脂舟,眼眸微微張開。


    眸中映著血海。


    一絲絲煞氣,在其間流轉。


    ……


    龍王廟中。


    墨畫一行人,還在往廟裏走著。


    廟裏很寬闊,高牆飛簷,十分氣派,但一路上,又空空蕩蕩,一片死寂,什麽動靜都沒有。


    水閻羅和謝流,越走越覺得不對。


    即便是墨畫,心底也生出了一絲絲不安。


    一直走到一處大殿前,水閻羅遲疑片刻,上前敲了敲房門,口中道:


    “巫先生,我帶‘供品’來了。”


    房門內沒有反應。


    “巫先生?”


    水閻羅皺眉。


    “廟裏的人呢?都去了哪了?”


    “巫先生,你在麽?”


    “巫先生……”


    水閻羅的聲音,越來越低,心情也越來越凝重。


    便在此時,有什麽滴落的聲音響起。水閻羅神情一僵,猛然後撤幾步,離開了原地。


    與此同時,一個東西從房梁上掉落了下來,摔在了地上。


    眾人定睛一看。


    是一具血淋淋的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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