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語是無力的。


    手裏握著劍,才能有話語權。


    手裏的劍越鋒利,說話也就更有底氣。


    如今山洞周圍,被墨畫布滿了殺陣,墨畫就更有開口說話的底氣了。


    “你出來。”


    墨畫淡淡道。


    洞中之人,不知墨畫究竟在外麵做了什麽,但隱隱也能感覺到一股殺意,還有令人忐忑的壓迫感。


    “道友,實不相瞞,老夫身負重傷,腿腳不便,實在不太方便出去……”


    “道友若不嫌棄,不妨進山洞一敘?”


    墨畫心中冷哼一聲。


    他才不進去。


    這人來路不明,洞內兇險未知,笨蛋才會貿然進去。


    “我不進去,你出來。”


    墨畫堅決道。


    “道友,老夫實在是傷勢太重,行動不便,還請道友包涵……”洞內那個蒼老的聲音,帶著一絲歉意道。


    墨畫搖頭,漠然道:


    “我不聽借口,不聽理由,不聽解釋。我隻給你五息時間,給你兩個選擇,五息之內,要麽你自己出來,要麽我直接把山洞炸了,逼你出來。”


    洞中之人聞言,心中暗恨不已。


    “竟遇到個油鹽不進的‘老油條’,當真是難纏……”


    洞外墨畫已經開始數數了。


    從五數到一,不管這洞裏的修士是誰,他都準備直接炸了。


    時間寶貴,他不想浪費。


    “五、四……”


    洞中之人感知到墨畫的這份果決,當即神色一變,道:“且慢,道友,有話好說……”


    “三……”


    “好好,我這便出去!”


    洞中那蒼老之聲連連道。


    墨畫這才停止數數,同時神情戒備地看著山洞,體內靈力運轉,一縷靈力,運到指尖,準備一言不合,就丟火球。


    另兩道靈力,運轉到腳底,準備一有不妙,就立馬開溜。


    過了片刻,山洞中傳來窸窸窣窣之聲,似乎有人起身,而後有淺淺的腳步聲響起,伴隨著竹杖點地之聲。


    聲音越來越近。


    不過幾息,一道人影便出現在了洞口。


    月光一照,墨畫便大概看清了他的容貌。


    洞中之人,是個老者,身形瘦矮,月光下神色顯得有些陰沉,眼神看著也有些陰鷙。


    此時他拄著一根竹杖,氣息不穩,腳步輕浮,看著的確是受了傷。


    而在墨畫看向老者的同時,老者也見到了墨畫,神情陰沉之餘,有明顯的錯愕。


    盡管之前聽著聲音,便覺得洞外這修士,年紀可能並不大,但此時親眼見到墨畫的麵容,老者還是有些難以置信。


    行事滴水不漏,說話油鹽不進的人,竟是個這般麵嫩的小鬼?


    而且看修為氣息,不過築基中期。


    甚至靈力微弱,在築基中期中,也隻是中下流。


    老者忍不住心生惱怒。


    想自己堂堂金丹,虎落平陽,竟被一個築基小鬼,逼到如此份上,當真是豈有此理!


    老者還想向前走,墨畫卻道:“好了,你別動。”


    老者停下腳步,環顧四周,這才發現自己似乎正處在層層疊疊的殺陣包圍正中,當即眼皮一跳。


    二品高階的陣法!


    陣法之中,流淌著令人忌憚的殺機。


    老者心中的怒氣頓時煙消雲散,態度也溫和了起來,對墨畫道,“好。”


    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


    他雖不知這個築基中期小鬼,究竟是如何在這麽短的時間內,布下這麽多高階的二品殺陣的。


    但殺陣就是殺陣。


    陣法不會講道理。


    即便是在三品州界,一個金丹修士,平白無故地,也不會希望自己被這麽多二品高階的殺陣“洗禮”一遍。


    更何況,這還是在二品州界,修為受限。


    而他如今,也身負重傷,連日奔逃,如風中殘燭一般。


    老者目光陰翳,微微抬眸,看了一眼墨畫,拱手問道:


    “不知小友姓甚名誰,傳承何處,尊師是誰?”


    墨畫搖頭,“我問,你答!”


    現在這老頭站在自己的殺陣中間,主動權就掌握在自己手裏,怎麽可能給他問問題的機會?


    老者臉皮抽搐,點頭道:“好。”


    “伱姓什麽?”墨畫問。


    老者神色不變,“老夫姓趙。”


    “名字呢?”


    “單名一個‘海’字。”


    “你不是乾學州界中人?”墨畫目光微凝,問道。


    “小友說得不錯,”老者答道,“老夫乃乾學州界以西,朝雲州界以南,三品趙家修士,在族中忝任長老之位……”


    趙海,三品趙家長老。


    墨畫微微點頭。


    這個老頭跟自己差不多,謊話張口就來,吹牛都不用打草稿。


    他肯定不姓趙。


    也不叫‘趙海’。


    至於什麽朝雲州界以南,三品趙家長老,這種十萬八千裏外的東西,就是胡扯一個,墨畫一時也根本分不清真假。


    “趙長老。”墨畫拱手道。


    老者也拱手還禮,“不知小友貴姓,可否……”


    “我還沒問完呢。”墨畫道。


    老者一滯,隻好耐著性子道:


    “小友,請問。”


    墨畫盯著這自稱“趙長老”的老者看了一眼,問道:“誰傷的你?”


    老者歎道:“一夥路過的邪修,不知為何,突然對老夫下手,老夫猝不及防之下,這才受了重傷。”


    “哦。”墨畫點了點頭,不置可否,又問:


    “為什麽要教……”


    墨畫頓了下,沒有將小順子和小水子的名字說出來,而是裝作不認識,道,“……為什麽要教適才那兩個孩子功法和術法?”


    “小友,與那兩個孩子認識?”老者疑惑道。


    墨畫默默看著他,沒有說話。


    意思是,我問,你答,你現在還沒有提問的資格。


    老者眼皮微跳,而後長歎一聲,感懷道:


    “老夫在這山洞中療傷,承蒙這兩個孩子,一片赤誠之心,送水送吃的。如此品性,實在是難得。我便想著,將我趙家的一些傳承,傳給這兩個孩子,也算是了卻因果,結一份善緣。”


    墨畫點頭,心中卻道:


    又在胡扯……


    窮人家的孩子,肚子沒有不餓的時候,有點東西,一般早自己吃了,哪裏還會留著給你。


    至於什麽因果善緣,更是一派胡言。


    你知道什麽是因果?什麽是善緣?


    老者端詳著墨畫的神色,一時拿不準他到底是信了還是沒信,便輕聲問道:


    “小友問的,我都答了,不知可否……”


    墨畫點頭,“你既然說了,我便不為難你,這些陣法,我會撤去。”


    老者鬆了口氣,轉身欲迴山洞。


    墨畫看著他,忽然目光一凝,沉聲道:


    “你是水獄門的人!”


    “水獄門”三字一出,老者瞳孔一震,而後手指微不可察地一閃,三道水針,以極其刁鑽的角度,飛速殺向了墨畫。


    墨畫早就察覺到了殺意。


    這個老東西,一開始就存了殺心。


    在老者出手的瞬間,墨畫施展逝水步,借靈巧的步伐,一個側身,便躲過了這記陰毒的殺招。


    好靈動的身法!


    老者見自己蟄伏許久的一擊不中,而後又身形一晃,想撲殺上來。


    墨畫卻隔空一指,水氣凝結,牢籠降臨,將老者捆了個結識。


    可下一瞬,老者身上藍光一閃,水勁流轉,輕而易舉便掙脫了墨畫的水牢術。


    掙脫水牢術後,老者神情一震:


    水牢術?!


    而且,還將水牢術修到了如此如此純熟地步。


    他難以置信地看著墨畫,問道:“你究竟是什麽人?”


    墨畫落地後站定,神色篤定道:


    “你果然是水獄門的人……”


    水牢術出自水獄門,是水獄門的絕學。


    迄今為止,隻有兩人困不住。


    一個是水閻羅,一個便是這個老者。


    水閻羅必然與水獄門有關。


    而這個老者,如今看來,也必然是水獄門的傳人。


    老者死死盯著墨畫,神情變幻,一時分不清墨畫究竟是敵是友。


    “我師門的一位真人前輩,曾經救過於家的後人,得其贈了水牢術的秘籍,所以我也學會了這門法術。”


    墨畫言簡意賅道。


    老者卻聽到了“真人前輩”這四個字,心中一凜。


    真人,是羽化的稱唿。


    師門中有真人前輩,那這小鬼,來曆恐怕不小。


    即便不是頂級的大宗門,也至少應該是乾學百門的級別。


    水獄門曾經顯赫一時,但那都是千年前的事了,如今落魄不堪,完全沒有可比性。


    老者對墨畫的態度,又恭敬了幾分。


    “既有如此淵源,是老夫唐突了,適才貿然動手,請小兄弟海涵。但是……”


    老者神色凝重,“水獄門的事,還請小兄弟不要再追究了,此事牽涉太大,不是小友能過問的。”


    墨畫眉毛微挑,“有人在追殺你?”


    老者神情一沉,“我說了,這件事還請小兄弟不要……”


    “我可以幫你。”墨畫道。


    “幫我?”老者一怔,隨後臉色難看,“你可知這裏麵的水有多深?”


    墨畫點頭,“我大概知道一點。”


    老者冷笑。


    黃口小兒,不知天高地厚,水獄門的往事,也是你能牽扯進來的?


    貿然插手,怕是死無葬身之地。


    墨畫道:“我宗門裏,有洞虛老祖,有真人前輩,還有不少金丹長老,都與我交情不淺。”


    “世家那裏,我也有熟人,道廷司裏,我也有朋友。”


    “你將事情告訴我,說不定我能幫你,但如果你不說……”


    墨畫看著老者印堂之上,一條隱隱約約纏繞著的黑線,篤定道:“你很可能活不過兩月!”


    老者被墨畫完全震懾住了。


    他沒想到,眼前這一個年紀不大的少年修士,人脈竟這樣廣。


    關鍵是,他說這些話的時候,身上流露出一股從容自若的氣質。


    若不是真的有能耐,有人脈,絕不可能吹這種牛。


    此子很可能是大世家,大宗門的子弟……


    得罪不得。


    而且,這小少年說得也沒錯。


    老者自己知道,自己再這麽躲下去,要不了多久就會走投無路。


    而他的宿願,還遠不曾達成……


    老者神色糾結,末了歎了口氣,“好,小友想知道什麽,盡管問,我若知道,都告訴你。”


    “事後小友若肯幫忙,自然最好;若不願幫忙,也請安然離去,不要說出我的下落。”


    “好!”墨畫點頭。


    這個老頭,雖然會下陰手,但勉強還算坦誠。


    “你不姓趙吧?”墨畫道。


    老者抱拳:“小友見諒,萍水相逢,自然不可能將真姓名告知。”


    “你也姓於?”


    老者沉默片刻,點了點頭,“是,老夫姓於,名為於滄海。”


    “於滄海……”


    墨畫默默記住了,又問道:“是誰在追殺你?”


    老者歎了口氣,臉上浮出了切齒的恨意:“是……癸水門……”


    “癸水門?”


    墨畫微怔。


    他沒想到,這裏麵還有癸水門的事。


    可是不對……


    墨畫皺眉,“你親眼看見,癸水門的弟子追殺你了?”


    老者搖頭道:“癸水門不會親自出手,他們藏在暗處,真正動手追殺我的,是癸水門雇傭的一些亡命邪修。”


    墨畫瞳孔微縮,“你有證據麽?”


    老者冷笑,“還要什麽證據?癸水門如今的高層,就是當年水獄門的叛徒。他們背叛水獄門,投靠道廷,在水獄門破滅後,又竊取水獄門的傳承,改頭換麵,取‘水獄門’而代之,成為了如今十二流之一的癸水門!”


    “癸水門與我水獄門之間,有著血海深仇!為了遮住當年的醜事,癸水門這些孽畜,恨不得將我水獄門後人,斬盡殺絕!”


    墨畫神色如常,但心中震動。


    他竟不知道,癸水門和水獄門之間,竟還有這段往事。


    那這麽一說,於家水寨的事,還有癸水門在從中操縱?


    墨畫心中默默感慨道:


    “世家宗門間的關係,果然錯綜複雜,不親自挖一挖,根本不知道這裏麵,竟還有這麽多牽連。”


    而後墨畫又皺眉道:“水獄門千年前破滅之時,流傳的說法是……你們水獄門‘全宗入魔’了,真有這迴事麽?”


    老者道:“自然不可能,這是栽贓,是陷害!”


    老者語氣十分篤定。


    可墨畫問他,到底是怎麽迴事的時候。


    老者卻支支吾吾,說不清楚。


    墨畫大概明白了。


    他應該也不知道,隻是本著“自己的宗門一定是清白”的念頭,維護宗門的名譽罷了。


    畢竟那是一千多年前的事了,他這個金丹,也活不了那麽久,更不可能知道得清楚。


    “那水獄門破滅,不是應該全都入獄了麽?怎麽還會有傳人?”


    墨畫好奇道。


    老者歎道:“樹倒猢猻散,一個宗門,本就枝繁葉茂,那麽多長老,弟子,還有與各世家聯姻的姻親,牽扯極深,哪裏真的能清算幹淨。”


    “也就是主要的掌門,長老還有內門的弟子,抓一抓,殺一殺,有個交代就行。”


    “其他很多沾親帶故的修士,向上麵稍稍打點打點,求個關照,即便是道廷,也隻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會真的追究到底。”


    “我們於家的一些修士,便是借此,才苟存了下來……”


    老者神情落寞,“但話雖如此,我們也隻能逃亡在外,隱瞞身份,不敢再迴乾州……”


    墨畫問道:“那你怎麽又迴來了?”


    “因為……”老者神情蒙上一層悲苦,“死得差不多了……”


    “在外顛沛流離,日子並不好過,後又遭逢大劫,於家的血脈,幾乎無存……”


    “眼看血脈即將斷絕,水獄門的道統,無人可傳,我實在沒辦法,便隻能冒險,迴到乾州,想根據蛛絲馬跡,找找有沒有當年遺失的於家後人。”


    “天無絕人之路,還真讓我找到了……”


    老者神色並無慶幸,反而蒙上了一層更深的痛苦。


    墨畫瞳孔一縮。


    “於家水寨”四個字,又浮上了心頭。


    隨後他看向老者的目光,就帶著一絲不忍和同情。


    後麵發生了什麽事,墨畫心思微動,大概便知道了。


    這老者找到了於家水寨,但也因此,暴露了於家水寨是水獄門後人的事實。


    這個事實,甚至可能連於家水寨的人,自己都不知道。


    否則他們祖上的一些水係道法,不會連名字都不留。


    而這個老者,他找到了於家的後人,找到了與他有血脈之緣的人。


    但也正是因為他,導致了……


    於家水寨被滅門了。


    老者神色悲涼而絕望。


    他顯然也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麽。


    他本想將道統傳承下去,卻沒想到,遭到了更徹底的滅絕。


    道統的爭奪,冰冷而殘酷。


    老者一時心中絞痛,吐出一口鮮血來。


    墨畫取出一枚丹藥遞給他,“這也是癸水門做的?”


    老者接下了墨畫的丹藥,但並未服用,而是咬牙切齒道:


    “必然是癸水門!”


    “必然是這群畜生!”


    “終有一日,我要讓他們血債血償,讓他們死無葬身之地,用他們的血肉,祭奠我水獄門的列祖列宗!”


    墨畫沉默不語。


    老者這話,說得有點像魔修了。


    但未經他人苦,莫勸他人善。


    自己若淪落到跟他一樣的境地,怕是做得比他還要狠毒。


    “這件事,你沒跟道廷司說過?”墨畫又問。


    誰知老者聞言,卻突然神色猙獰,麵帶譏諷,聲如夜梟般冷笑道:


    “你猜猜看……癸水門為什麽能知道我的身份?為什麽能查到我的蹤跡?為什麽能不聲不響,滅於家水寨滿門?”


    墨畫瞳孔一震,心中一寒。


    “你是說……”


    老者冷笑,“若比起髒,這天下最髒的地方,恐怕就是道廷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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