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後,禁地的密室。


    褪去了斯文儒雅的人皮,露出本相的屠先生,神色驚惶地跪在羊角神像前,枯瘦的麵容一片死白。


    他的身上皮開肉綻,四肢扭曲,委頓於地。


    神識也沉淪在無邊的大荒煉獄中,曆經拔舌,剪指,穿胸,蒸籠等等諸般酷刑。


    在痛苦中,瀕臨絕望。


    這是神罰。


    是大荒之主,因他辦事不利,而降臨的神罰。


    而祭壇被占據,神權被竊奪,妖魔大軍損失慘重。


    神主的憤怒,非同以往。


    屠先生一邊承受著煉獄之苦,腦海中還迴蕩著神主的咆哮,心中顫栗。


    “這個邪神,在與神主為敵,在暗中覬覦神主的尊位,褻瀆神主的祭壇,占據神主的權柄!”


    似乎祂也認可了,屠先生的猜測。


    “這尊“邪神”,才是真正的幕後黑手!”


    “雷霆雨露,皆是神主大恩……”


    “人……不可窺測神明,無法覬覦神位,更不可能竊奪神權……”


    “這一切,不是‘人’在暗中指使,圖謀不軌。”


    因此,屠先生做了一個大膽的猜想。


    “對……任何人都不可能……”


    他跪拜在地,咬牙切齒,但又心驚膽寒道:


    這是從某些陣師的腦海中,活生生剝離出來的陣道傳承!


    神主的奴仆們,也死傷慘重。


    屠先生掙紮著,跪伏於地,氣若遊絲,虔誠道:


    一股憤怒而暴虐的意誌,充斥著四周。


    漫長的折磨之後,酷刑終止。


    尤其是現在麵對的,可能是另一尊“邪神”,天機難料。


    屠先生五體投地,一句話不敢說,一點也不敢動,唯有手指微微顫抖。


    片刻之後,暴虐消散,氣氛平靜了下來。


    屠先生正戰戰兢兢之時,忽而覺得,一股強大的邪念,灌入了自己的識海。


    “‘人’,絕對做不出,如此喪心病狂之事!”


    任何人,任何方式,都不可能!


    甚至“竊奪神權”這四個字,本身就是對神主天大的不敬,別說真的去做,就是想一想,都是在冒大不韙,是在“瀆神”!


    可神主的權柄,的確失竊了。


    既然幕後黑手是邪神,這一切都是另一尊“邪神”的計謀。


    “而是一尊神明,不,很有可能,是一尊‘邪神’!”


    更不可能,預料到另一尊“邪神”的種種邪惡手段。


    而且其中,似乎還有一些更深奧的陣法記憶。


    屠先生區區一個凡人,縱使修為再高,信力再深,也不可能是“邪神”的對手。


    這是神主的賜福!


    神主沉眠了,尚未複蘇,所以很多事,還是要靠自己來辦。


    屠先生惶恐自語。


    所以便降下偉力,賜下傳承,確保萬無一失。


    神主並未責備屠先生。


    屠先生的神識,自大荒煉獄之中被救贖,不再忍受絕望的煎熬的痛楚。


    密室之中,令人壓抑的暴虐邪念,稍稍平複。


    神主的威嚴,的確被冒犯了。


    屠先生深吸一口氣,勉強著顫聲喃喃道:


    “神明威嚴如天,人命卑微如蟻……”


    他想不到任何人,想不出任何方式,能憑借凡人之軀,去竊取神明的尊位,去行使神主的權柄。


    但神罰的痛楚,卻宛若通紅的烙鐵,深深烙印在屠先生的識海之中,此生此世,都無法忘記。


    他血液在迴流,皮肉也在漸漸複原。


    屠先生目光震顫。


    他的神識,雖然更血腥,更邪異,更混沌,但卻更強了。


    “謝神主懲戒……”


    “唯有神明,方能對抗神明!”


    室內的邪念,陡然暴漲。


    神主的大計,不容有一點閃失!


    屠先生感激涕零,頓首跪拜,而後緩緩抬頭,目光深邃道:


    “太虛門,乃邪神的擁躉。”


    “顧家,顧長懷,乃邪神的爪牙。”


    “這必將是一場,以凡人的血肉,澆鑄而成的‘神戰’!”


    “神主的權威,必自大荒而始,降臨乾州!”


    ……


    而此時此刻,被屠先生視為“邪神”的墨畫,正慵懶地在草地上曬太陽。


    瑜兒做完了功課,歡快地在他身邊打滾。


    大荒的妖魔,被墨畫吃了一大波。


    瑜兒夢魘中的壓力,也少了許多,每晚睡得好,性格也越來越開朗了。


    墨畫一邊陪著瑜兒玩,一邊翻著太虛令。


    他想在太虛令裏,找幾副二品十七紋的陣法學學。


    最好是他最熟悉的五行八卦係陣法,這樣入手也簡單些,也方便由淺入深,一步步學其他二品高階的陣法。


    墨畫躺在軟軟的草地上,挑了一會,不禁搖了搖頭,歎了口氣。


    “太貴了……”


    一般二品十七紋陣法,都要四五百點功勳。


    墨畫現在的功勳,是兩千點,對入門不久的築基初期弟子來說,已經很多了。


    他攢的其實更多。


    畫陣法,做懸賞,偶爾也會做些道廷司的差事,從顧叔叔手裏,混一些功勳。


    他賺功勳的途徑,比一般弟子,多了很多。


    隻不過他學陣法,消耗也大,所以花的也很多。


    這兩千點功勳,看著很多,但算起來一共也就能換四五副十七紋陣法,說多不多,說少不少。


    而且換倒是也能換,但換完之後,功勳就沒多少了。


    墨畫是窮苦出身,太虛令裏,不留著一千多點功勳,總覺得心裏不踏實。


    “功勳……”


    墨畫忽然想起,道廷司那裏,自己還有一筆功勳。


    就是之前幫忙抓了火佛陀,顧叔叔答應過,替自己爭取到的一筆功勳。


    這筆功勳,至今還在道廷司裏走冗繁的流程。


    實在是太慢了……


    墨畫歎氣。


    之前他功勳夠用,暫時還不急,可現在他已經能學十七紋陣法了,功勳消耗更大了。


    如今多少有些捉襟見肘,就急需這筆功勳,來解燃眉之急了。


    墨畫打算催一下。


    白天顧叔叔忙著道廷司事務,比較繁忙,不便打擾。


    晚上上完課,墨畫就給他傳書道:


    “顧叔叔,我的功勳呢,還沒到麽?”


    顧長懷那邊等了一炷香的功夫,不知在忙些什麽,似乎好不容易得了空,這才有了迴複:


    “什麽功勳?”


    墨畫臉一黑,“火佛陀的功勳!”


    “哦。”


    顧長懷這才想起來。


    “應該快了,明日我去催一下,估計過兩天就能核準,轉到太虛門。”


    墨畫心中一喜,立馬變臉道:“謝謝顧叔叔。”


    “嗯。”


    顧長懷淡淡道。


    “對了,”墨畫想了想,又問道:“那個金公子的事怎麽樣?”


    顧長懷沉默了一會。


    墨畫道:“跟我說一點點就行……”


    有些事,道廷司那邊要保密,不能對外說透露,墨畫心裏也清楚。


    顧長懷歎了口氣,“跟你說一點,也無妨……”


    能抓住金公子一夥人,墨畫也算頭功。


    顧長懷道:“謝流暫時關在道獄,罪名是襲擊道廷司典司,其他罪行,還無法落實……”


    “其他幾個斷金門弟子,目前也關押著,斷金門想撈人,目前還在暗中運作著,結果未知。”


    “至於那個金公子,道廷司發了批文,已經放走了……”


    “放走了?!”墨畫一怔。


    顧長懷歎道:“那個金公子,名叫金逸才,是斷金門嫡係中的嫡係。也確如他所說,他老祖曾任斷金門掌門,如今祖父是斷金門大長老,他爹是斷金門副掌門,他娘是斷金門真傳長老……”


    “他父親一脈,世代都是位居斷金門上層;母親一脈,與中央道廷七閣有關,在道州也頗為顯赫。”


    “金逸才,是兩大家族聯姻的孩子……”


    顧長懷譏諷道:“不過兩大家族聯姻,生出了這個金逸才這個畜生,自小驕縱,目中無人,如今更是無法無天……”


    墨畫皺眉,“那這個……金逸才,總歸是違反道律了吧,販修士,煉人丹,到了這個地步,道廷司也不管麽?”


    “問題就出在這裏了……”


    顧長懷歎道,“他把鍋全甩了。說什麽販賣修士,他不知道,私煉人丹,也與他無關。”


    “他爹動用斷金門人脈,向道廷司說情。”


    “他娘則動用母族的關係,通過中央道州,向乾學州界暗中施壓。”


    “她還親自到了道廷司一趟,說金逸才‘年幼無知,還是個孩子,能知道什麽?若是做了壞事,要麽有人栽贓,要麽就是有人暗中挑唆……’


    還說‘這孩子自己從小看著長大,品行端正,修行刻苦,孝親敬長,他外祖父,乃至道州的一些老祖,對他也很是喜愛……’”


    顧長懷神色譏諷,最終化作無奈。


    “斷金門是乾學十二流之一,一定程度上,也象征著乾學州界的門麵,不能曝出這麽大醜聞。”


    “道廷司受各方掣肘,顧慮重重,這個案子,也很難辦下去。”


    墨畫神情複雜。


    這個金逸才,無論是真情還是假意,在爹娘長輩麵前,或許是個“品行端正,孝親敬長”的“孩子”。


    但在其他修士眼裏,他卻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畜生。


    這麽大的事情,都能壓下來。


    進了道廷司的人,都能撈出來。


    墨畫一時也分不清,惡的究竟是“邪神”,還是“人心”了。


    “你小心些,金逸才睚眥必報,也跟你照過麵,他這次受辱,未必不會找你報複。”


    顧長懷說完,心懷歉意。


    若是能將金逸才在道廷司辦了,墨畫也不必麵臨這些風險了。


    可惜,他隻是個典司,不是掌司。


    若是掌司,權柄足夠,他必定先斬後奏,宰了金逸才這小畜生!


    “嗯嗯,顧叔叔,你放心。”墨畫道。


    金逸才他倒不怕。


    等自己學了十七紋陣法,就更不怕他了。


    隻是要小心斷金門的狗腿子。


    不過這也好辦。


    自己以後,要麽就待在宗門,要麽就隻去二品州界玩,在二品州界,小心一點,斷金門也奈何不得自己。


    反倒是顧叔叔,估計會被金逸才,乃至金家和大半斷金門仇視,說不定還有其他邪神的爪牙惦記。


    “顧叔叔,你也小心些。”墨畫叮囑道。


    “嗯。”顧長懷淡淡道。


    墨畫也不知道,他到底知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


    不過再怎麽說,顧叔叔好歹也是個金丹,還是道廷司典司,也輪不到自己這個小小築基弟子來關心。


    和顧長懷聊完後,墨畫就專心學陣法了。


    他從太虛令中,特意挑了一門二品十七紋的《克金陣》來學。


    這是一門,抑製五行之氣的陣法。


    克金陣,顧名思義,就是抑製金係靈力的流轉,削弱金係法術,或是劍法的威力。


    “先簡單點,學這一副克金陣法備用……”


    “以後若是斷金門敢惹我,那我就再多學點,甚至專門搞一整套,克製金係劍法的陣法!”


    墨畫心裏默默道。


    子時以後,墨畫神識就沉入識海,在道碑上,一遍又一遍練習這副《克金陣》。


    這也是墨畫所學的第一副,二品高階的陣法。


    克金陣比較難,墨畫一晚上沒學會。


    次日上完課,他剛準備繼續練一下,忽而有弟子來找他,“墨畫,我剛剛路過功勳閣,功勳長老讓你去找他。”


    “功勳長老?”


    墨畫一怔,而後眼睛一亮。


    莫非是火佛陀的功勳到賬了!


    “謝謝!”墨畫向那弟子道完謝,立馬開開心心跑去功勳閣了。


    功勳閣的長老,在特意等著墨畫。


    見墨畫進門,功勳長老目光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你到底幫道廷司,畫了什麽陣法?”


    墨畫愣了下,就明白過來了。


    顧叔叔做事還是很周全的,為了怕給自己找麻煩,所以還是用了之前的那個畫陣法的“借口”。


    “很多很多陣法。”墨畫道。


    功勳長老哼了一聲,“胡說,再多陣法,也賺不來這麽多功勳。”


    “多少?”


    墨畫一臉興奮。


    功勳長老瞥了墨畫一眼,歎了口氣,“八千。”


    八千?!


    墨畫瞪大了眼睛。


    竟然這麽多!


    火佛陀可真值錢!


    墨畫白皙的小臉上笑開了花。


    功勳長老解釋道:“這筆懸賞,不是正常發布的,是道廷司那邊特撥的,所以要先經由宗門確認,再轉給伱。”


    “嗯嗯!”


    墨畫連連點頭。


    不過這些具體的流程,他也不關心,隻要功勳能給他就成。


    功勳長老猶豫了下,但還是沒多說什麽,而是按章辦事,讓墨畫簽字畫押後,便將功勳轉到了他的太虛令中。


    墨畫簽了字,畫了押,領了功勳,向功勳長老道別後,便一臉開心,腳步雀躍地走了。


    功勳長老看著墨畫的背影,卻有些默然。


    八千功勳……


    就是對一些內門弟子來說,都是一筆“巨款”,別說墨畫這種,剛入門不到兩年的弟子。


    宗門的功勳,可沒那麽好賺。


    按理來說,這筆功勳,無論是什麽來曆,都是過了道廷司明路的,至少明麵上是“幹淨”的。


    他也沒必要再尋根究底,窺探弟子隱私。


    可功勳長老心中還是疑惑重重。


    墨畫這孩子,到底是做了什麽,才能賺來這八千功勳?


    他一個築基初期弟子,到底做了什麽事,完成了什麽樣的懸賞,才能一次性,賺到八千功勳?!


    這太不合常理了。


    他做功勳長老數百年了,還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事。


    功勳長老翻了翻道廷司那邊的文書。


    裏麵語焉不詳,隻簡單說,太虛門弟子墨畫,精通陣法,協助道廷司辦案有功,特此獎勵功勳八千,以資鼓勵。


    不可能這麽簡單……


    功勳長老皺眉沉思。


    他又將有關墨畫的一切,細細思索,忽而靈光一閃,恍然大悟。


    墨畫,道廷司,陣法……


    荀老先生!


    功勳長老想明白了。


    定是荀老先生,他走後門,動用人脈,從道廷司為墨畫調撥了這八千功勳,讓這孩子用來學陣法!


    荀老先生可是老祖級別的人物,盡管表麵上,隻是一個一絲不苟的“老教習”。


    但他壽命悠久,地位尊崇,在整個乾學州界的人脈,可是極廣的。


    也隻有荀老先生,才有這麽大能耐,從道廷司那邊走程序,撥功勳到太虛門。


    可是,再怎麽德高望重,也不能做這種事啊!


    功勳長老有些來氣。


    八千功勳啊,又不是小數。


    就算再怎麽疼墨畫這孩子,也不能這樣“寵溺”,這樣拔苗助長。


    他隻是太虛門的一個弟子,又不是你親重孫!


    親重孫也不行!


    宗門自有規矩,其他地方,偶爾破破例,無傷大雅,但功勳這種事關宗門上下體製的東西,豈可兒戲?


    功勳長老氣唿唿地跑去找荀老先生了。


    到了長老居,直接敲了荀老先生的門,待道童引進門後,便坐在一旁,喝著悶茶。


    過了半個時辰,推算完的荀老先生,自內室走出,正皺眉苦思,一抬眼就看到了一臉不悅的功勳長老。


    荀老先生神色不由一怔,“你怎麽來了?”


    功勳長老無奈道:


    “師叔祖,您寵愛弟子,總該有點限度,有些規矩可以破例,有些規則,是不能逾矩的……”


    “不以規矩,不成方圓。”


    “您這麽做,不是疼愛弟子,而是在害他……”


    荀老先生皺眉道:“你是不是練功把腦子練壞了?跑我這裏,顛三倒四的,說什麽呢?”


    功勳長老歎氣,“您還跟我裝糊塗。”


    他把一封蓋有道廷司靈章的書信放在桌上,“這筆功勳,不是您讓道廷司那幾個有交情的老掌司特批的?”


    荀老先生緩緩拿起書信,瞥了一眼,有些怔住了。


    墨畫?


    八千功勳?


    道廷司特批?


    荀老先生眨了眨眼,又看了一遍,才確認自己沒看錯,心緒一時起伏不定。


    道廷司……怎麽會給墨畫那孩子,發八千功勳?


    墨畫他到底做了什麽?


    又或者說,道廷司究竟在做什麽?


    功勳長老見荀老先生神色驚詫,沒有說話,心裏“咯噔”一跳,立馬意識到,自己可能有些莽撞了。


    功勳長老有些坐不住了,緩緩站起身來,試探著問道:


    “師叔祖……這筆功勳,不是您走關係……”


    荀老先生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功勳長老立馬賠笑道:“是徒孫魯莽了,不該懷疑您老人家,高風亮節,鐵麵無私……”


    荀老先生道:“下次做事再不動腦子,就去後山,替你師伯祖的劍塚掃地。功勳閣的長老,換你師妹來做。”


    功勳長老嚇得一身冷汗,立馬道:


    “師叔祖饒命,我……功勳閣忙得很,我不打擾您清修了……”


    說完他立馬起身,匆匆行禮,便腳底抹油溜走了。


    荀老先生搖了搖頭,而後目光一凝,又看向了手裏的書信,心中嘀咕。


    墨畫這孩子,好像跟自己印象中的,有些不一樣……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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