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數?”華箏露出一絲慘淡的笑容,輕抬下巴,斜望著漆黑的夜空,輕聲道,“從這裏開始……變了麽?”


    命數?對於梅超風的死,完顏康兀自心痛,卻眼淚也不敢掉。此一夜過後,江湖路隻會更為兇險:他身為黑風雙煞之徒,東邪之徒孫之事,定要傳遍江湖,難免會有諸多舊仇新恨找上門來。


    而丘處機,也正為他另拜他師之事大動肝火,雖說有父輩的因緣,不會直接將他逐出師門之類的,但也少不了一頓責罵甚至懲罰了。想到這兒,完顏康不由得聳聳肩。


    “喂喂,你還真要去那些老雜毛那裏去認錯受罰不成?”華箏見他要走,從山石上跳來著,落在他麵前。


    “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難道一輩子不和他們見麵嗎?”


    “理那群人幹嘛,又要跪來跪去的。”


    完顏康這會隻能苦笑了,想起方才從客棧迴來時,華箏半笑半諷道,“你跪得倒真熟練。”看她眉眼,似是漫不經心的嘲諷,隱隱卻有些怒其不爭的情緒在裏麵,便知華箏是看見他對楊鐵心鄭重跪拜一事覺得刺目。他早已看開,也知華箏對下跪極為抵觸,無奈自嘲道,“天地君親師,誰敢不拜?熟練倒也說對了,節禮上覲見皇上,還有王爺王妃,都是要大禮的,這還沒算上丘處機和梅超風,我那可是雙份的師父禮。”


    華箏撇嘴道,“那我怎麽就不用?你就是不肯學我,拋開一切逍遙自在,你看我用得著跪哪個?”


    完顏康並不否認,心底裏有幾分是一直羨慕她的。然而逍遙自在,天不羈來地不拘,又談何容易?草原上早年的生存艱苦,方才換來華箏幾分自在,而他從小的錦衣玉食,嚴父良師,自然伴隨著種種繁文縟節,又豈是能說拋開就拋開的?於是笑道,“切,德行。蒙古現在還沒什麽等級製度,沒有跪拜之禮,你師父又在古墓裏隱居,才逃過這些。如果你沒出山,在你師父麵前不也是要這樣?你會因為不想跪她,就不要她這個師父教你武功了?”


    “我師父……”華箏一時語塞,怏怏地住了嘴,又不知想起了什麽,出起神來。


    瀉水置平地,各自東西南北流。人生亦有命,安能行歎複坐愁。


    酌酒以自寬,舉杯斷絕歌路難。心非木石豈無感,吞聲踟躕不敢言。


    完顏康搖搖頭,轉身離開,厚重的靴子落在新鋪的雪地上,吱嘎作響。以他輕功早可以踏雪無聲,隻是華箏的視線一直在腦後糾纏不去,心中莫名的煩躁。


    丘處機讓他去聽候發落的習武廳,是完顏康自小跟隨丘處機打坐練武之處,這是王府西角的一處院落,開了扇角門通往府外小巷,一間大廳及廳前空院作習武隻用,廳旁兩間廂房,是供丘處機歇息所用,隻是從未見他在房中過夜。


    這一處與梅超風所住後花園邊的小屋恰恰對角,不然,十餘年來,這兩人從未見麵,也堪稱一件奇事了。


    此時這廳中鴉雀無聲,卻燈火通明,仿若審判。


    完顏康心中自是不懼,當初他既然敢認下梅超風作師父,自然料到今日。他原本隻願自己武藝有成,再加上處置得當,盡力得個兩全。誰料想今日,梅超風猝然離世,黃藥師與全真七子一番交手,又認下他做徒孫,竟然一下子把所有的事情都擺在台麵上。


    他心中隻希望這番劇變不要影響出逃路上的楊鐵心包惜弱二人,至少他們的性命,是一定要保住的。


    他一麵盤算一麵走向習武廳,步子並不快,卻不知不覺就到了門口。


    門口稍裏片刻,隻聽丘處機道:“貧道也曾試過他幾次口風,見他貪戀富貴,不是性情中人,是以始終不曾點被。幾次教誨他為人立身之道,這小子隻是油腔滑調的對我敷衍。若不是和七位有約,貧道哪有這耐心跟他窮耗?本待讓他與郭家小世兄較藝之後,不論誰勝誰敗,咱們雙方和好,然後對那小子說明他的身世,接他母親出來,擇地隱居……”【1】


    聽丘處機這口氣,倒像是同江南六怪說話一般。完顏康深吸口氣,推開門,之間全真七子,江南六怪,都齊刷刷的坐成兩排,他心裏自嘲道,又有幾分像是rpg的場景了,不知道是不是要挨個過去點一下對話?


    他前腳剛進,一片雪塵還隨著袍角飄蕩,就聽丘處機大吼道:“孽徒!還不跪下!”


    跪下?


    華箏的嘲笑猶在耳畔,完顏康突然覺得膝蓋在刺痛,仿佛被那片雪塵鑽了進去,冰凍了血液,堵塞了經脈。


    他直挺挺地站住,拱手低頭行了一禮,“見過江南六俠,見過師父和幾位師伯師叔”,他又頓了頓,不卑不亢道,“徒兒聆聽師父教誨。”


    “你還知道我是師父?你另投他門,行為不端,甚至與江湖敗類為伍!我隻希望沒收過你這個徒弟!”


    完顏康抬起頭,將屋內眾人的表情收於眼下:江南六怪想迴避又無從迴避,隻好個個眼觀鼻口觀心,十分尷尬;丘處機的震怒不是假的,他原本已經神情和緩地同師兄弟說話,卻在看見他進來的一瞬間,瞬間陰雲密布;而今夜在客棧見過他認祖歸宗的王處一雖麵色凝重,卻對他微微點頭,是令他寬心不必驚惶之意;馬鈺則麵帶愁色,搖頭不止,好像並不讚同師弟丘處機的作法,其餘幾人也都是微微蹙眉。


    完顏康迴道,“徒兒當時年幼無知,並不知師父隻能有一個。等年歲稍長,知道這是大忌之後也無計可施了,畢竟我曾對她立誓,她教我習武的事不對任何人透露。”


    丘處機猛地一拍桌子,“混賬!我當時收你為徒時,難道沒有講過這些規矩?”


    完顏康答道,“徒兒年幼,實在不記得師父曾說過。”雖然他確實是記得的,不過此時也隻能推到丘處機沒說清楚上,氣得丘處機吹胡子瞪眼,隻聽郝大通笑道,“丘師兄性子急,想必也沒有耐性叮囑這些個細枝末節的規矩。”


    由此看來,其餘六子並不想嚴懲此事,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丘處機剛想反駁,話頭已經被馬鈺接過去,“這也奇了,那黑風雙煞武功毒辣陰狠,與我全真武學的寬厚博大全無相似。(..tw好看的小說)何以這十幾年,丘師弟都未曾發覺?”


    丘處機眉頭一皺,正要答言時又聽馬鈺說道,“看看你武藝如何!”馬鈺話音未落,寬袍大袖早已飄然而至,“雖是試試你功夫路數,藏私耍滑可不行!”


    完顏康開始還以為馬鈺會隻出三分力,誰知竟然招招逼近毫不容情,不給他思索如何出招的機會,從而看他在本能反應下會用出哪家的武功路數。


    數十招過後,馬鈺笑嗬嗬地收手,道,“眾位以為如何?”


    譚處端點評到,“招式雖不拘於我全真武功,但並無黑風雙煞的陰邪招式,內功也全是正統道家的內功心法,雖有一絲輕靈取巧之意,乃年輕人的浮躁之氣,假以時日,也不妨事。”其餘幾人都點頭稱是,連丘處機都沉吟不語,麵色稍緩和。


    完顏康並不意外,自從他和華箏早早得了九陰殘本,便約好嚴守秘密,不對任何人談起,又為了避免在讀過九陰真經且聰明過人的黃藥師梅超風麵前暴露,兩人隻專注於內功心法和攻防要訣,對於具體的招數隻匆匆瀏覽,不曾修習,隻等到日後內功大成融會貫通時,兩人再好好拆解熟練。


    馬鈺正色道,“你和鐵屍梅超風到底是何情形,你一一講清,分毫不得隱瞞,我們自會做出公斷。”


    完顏康對馬鈺的人品氣度頗為敬重,遠遠甚於性情暴烈的丘處機,他恭敬迴道,“她獨身一人在府上,不喜與人來往,十分孤苦,晚輩不忍心拒絕她收徒之心。而她日日居於王府,朝夕在側,不似師父飄然而至,匆匆又走,因此同她練武的時間,反倒比師父更多些,”他頓了頓,遲疑道,“也更為親近些。”


    馬鈺又問,“那為何你的武功路數全然是道家一路。”


    完顏康迴道,“黑風雙煞的武功雖然霸道強悍,然而武學一道,還是以全真武學道家正宗為正途。”


    果然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幾位道長都麵帶得意,完顏康趁熱打鐵,“我父母之事,想必王師叔都已經對眾位分說明白了。”


    王處一道,“我本打算明日便與假扮成你娘的穆姑娘上路,往南宋去,不過方才商議之後,決定還是由丘師弟替我前去,也好尋找當年陷害義士的狗官,縱尋不到,也要再去殺幾個狗官賣國賊。”


    那所謂的“狗官”恐怕就是早已屍首異處的段天德了吧,華箏當日曾說要將他首級送去郭靖母子處,誰知兩人吵翻,無暇顧及,事後也再沒有提起此事。丘處機也好,郭靖也好,再想尋仇,也隻能尋得一座孤墳,荒草棲鴉而已。


    完顏康點頭答應,這一路安排本來是為了吸引完顏洪烈的注意,由丘處機劫走王妃帶迴南宋看上去更為合情合理。又聽馬鈺道,“我們齊聚中都,隻是為了製服鐵屍。既然萬事皆休,我便西去重陽宮接應楊兄弟夫婦,再送他們去西夏避難。”


    丘處機冷冷地補充道,“等你父母安全無恙,你便立刻脫離王府,跟那金狗一刀兩斷!今年三月廿四,趕去嘉興府醉仙樓。”


    完顏康心裏也在冷笑,到時總能找個不赴約的理由,看你能把我怎樣,嘴上卻應道,“徒兒遵命!”


    丘處機素來知道這個徒兒陽奉陰違,但也無從發作,隻好對早已老僧入定的江南六怪道,“教徒無方,讓各位見笑了。”


    柯鎮惡哼了一聲,“教徒無方!哼,我們的徒兒跟個妖女跑掉,是不是也是教徒無方?這桃花島一門妖孽,倒真是我們兩家的克星了。”


    不等丘處機把他攆出來,完顏康便告辭離開,他抱著試一試的心態去找華箏,信步走到後花園,發現她果然還立在假山前,石雕般一動不動,被雪埋了半個腳掌。


    完顏康歎道,“你還真是不怕冷,雪地裏也能站這麽久。”


    華箏沒有迴頭,隻是問道,“都解決了?”


    “暫時吧。”


    “你真覺得這樣能兩全其美?”


    “想不出人命,也隻能這樣了。”


    “不死,就可以了麽?”


    “總要有命在,才能再去想別的吧。”


    “總要有命在……麽……那你,保了楊鐵心兩個,還要保完顏洪烈不死?”


    “隻要他別自尋死路,應該不難。”


    “那假如郭靖要殺他呢?你怎麽辦?”


    “郭靖為什麽要殺他?”問完他想起來了,“成吉思汗的命令?”


    “還有……”吐出這兩字後,她好像忘記了原本要說什麽,怔怔看著空中的雪花飛舞,半晌後,問,“你打算什麽時候走?”


    “越早越好,不是明日就是後日。”


    “去江南?”華箏又問道。這兩個問題倒是有些顛倒了,一般應是先問去哪,再問何時動身。


    “我既然要造成他們迴鄉心切,往臨安故居而去的假象,自然也要把戲做足,把他的注意引到南邊去。”


    “到了江南你要去哪裏?桃花島?”


    完顏康點頭,一來黃藥師要他轉告徐逸風將傻姑帶迴島上,便是要他隨行護送之意,二來梅超風在府中尚有些衣冠飾物,也必須送迴島上一同安葬。“你也一起來麽?”


    華箏默然不語,半響後才輕聲道,“我再想想……”隨後陷入了沉思。完顏康在來途中曾問起九陰真經,得知她在島上尚未得手,見她沉思頗久,定是再做計劃籌謀,也不再追問。


    完顏康見過很多次她想事情,都是麵色空茫神遊九天狀,便輕輕點了下她腦袋,“先去休息吧,明天再想。”華箏迴過神來,搖了搖頭,“不想睡。”他無奈笑笑,“嗯?那幹嘛?”華箏低聲道,“我要去把那些頭骨埋起來。”


    一個時辰後,兩人已來到中都北麵的山脈。帶著一大袋子頭骨翻牆出城爬山,對他二人雖不算難,可開始挖坑時,完顏康卻犯了難,數十個頭骨,是要一個一個單獨埋麽?


    他迴頭去看,卻見華箏又怔怔地出神,什麽都不理會。他歎了口氣,隻好自己先挖起坑來。等挖好後,華箏走過來,把頭骨一個一個安放在坑底,整整齊齊。坑很快被填平,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小小的土包。


    華箏安坐在墳的一側,正對著北麵黑黢黢的荒野,她嘴裏喃喃念著費解的音節,完顏康隱約能猜測,那是薩滿在葬禮上的咒語,請魂魄安息去往長生天。


    咒語念畢又是一首歌,喑啞低迴。


    他本來以為又是送葬的歌,可聽到歌詞,又大為詫異,那竟是女子出嫁送別時才唱的。


    “老哈河水長又長


    岸邊的駿馬拖著韁


    美麗善良的姑娘啊


    出嫁到遙遠的地方


    毛皮縫製做帳篷


    綾羅綢緞做新裝


    美麗善良的姑娘啊


    再也迴不到家鄉”【2】


    那首歌在最後的“家鄉”上拖了很久,久得好像比夜還要長,當那悲傷的尾音也沒入黑暗之後,她不知從哪裏掏出一個牛皮酒囊,將裏麵的烈酒,灑向新墳的土堆。


    酒的香氣混雜了新翻出來的泥土,借著雪的清冽,散發出醉人的味道。


    一座孤墳,十餘魂魄。百年事畢,千裏家鄉。


    作者有話要說:總之,更新了。當然這麽久的斷更,我也很想找到一些說得過去的理由比如說導師的項目啦論文啦下個月要考的雅思啦之類的,然而我不得不承認那些都不是借口,因為我暑假的徹底墮落導致工作基本沒做論文影子都沒雅思也可能要悲劇……


    過了這麽久,如果還有人看,那應該是很幸運的了。故而在此,對一直留言鼓勵的幾位同學表示真誠的感謝,感謝你們給我的動力和支持


    不得不說,斷更的原因之一除了遊戲的誘惑以外,評論少也是個重要因素吧,尤其是拚死拚活寫了三章卻加起來隻有個位數的留言的時候,還是會很灰心。不過現在應該可以擺脫這種心態了,因為隔了這麽久我發現,這個故事對我很重要,我要把它寫完。隻為了自己而寫,不管有沒有人看,也不管評價是好是壞。


    當然可能不會很快,周更是我唯一能保證的了……


    【1】出自原文十一章《長春服輸》:丘處機道:“貧道也曾試過他幾次口風,見他貪戀富貴,不是性情中人,是以始終不曾點被。幾次教誨他為人立身之道,這小子隻是油腔滑調的對我敷衍。若不是和七位有約,貧道哪有這耐心跟他窮耗?本待讓他與郭家小世兄較藝之後,不論誰勝誰敗,咱們雙方和好,然後對那小子說明他的身世,接他母親出來,擇地隱居。豈料楊兄弟尚在人世,而貧道和馬師哥兩人又著了好人暗算,終究救不得楊兄弟夫婦的性命,唉!”


    【2】改自蒙古民歌《諾恩吉雅》


    10.9日修bug


    郭靖楊康的比武之期,是三月廿四……之前寫成了八月十五,跟後來另一場比武的時間弄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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