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秋記得小時候白柔總要她陪著一起睡。她知道白柔常做惡夢,不敢一人獨睡。白柔從不跟她說夢的內容,但她知道必是極可怕的——因為平日一副大人樣的白柔竟會在驚醒後縮成一團發抖。她從不點破,隻在那時絮絮講些平時的趣事引開她的注意力。她嘰哩咕嚕說個不停,白柔沉默的聽她說話,漸漸的平靜,然後安然入睡。那時的情景和現在何其相似。都是她說,白柔聽。隻是此時,白柔的臉隱在熱茶氤氳的水汽裏神情莫辨,讓人完全看不出她的心思。


    葉秋從她如何與吳放相識相戀講到如何被吳放溫柔所惑以致鑄成大錯。她盡力客觀平靜的陳述事實,可說到後來仍禁不住淚如雨下。白柔放下杯子,指尖拂上她的臉龐,輕輕觸著她的淚珠。兩指一拈,淚珠在她觸碰下無聲滑落,然後她輕輕一笑:“傻姑娘,你哭什麽?”


    你哭什麽?


    葉秋忽的記起,第一次見到白柔時,她也是這樣說的。


    那年葉秋隻有五歲。有天母親難得煮了個雞蛋給她吃。她一邊吃,母親一邊給她梳頭。冰涼的水珠忽的就打在她臉上。她抬頭,那是母親的淚。也就在那天,一個馬臉婦人來帶走了她。她走時,母親緊緊抱著她不肯鬆手,最後是那婦人生生把她從母親懷裏拽離。一路上她都哭哭啼啼,那婦人便一嘴巴打在她臉上。她不敢再大哭,隻敢無聲抽泣。半道上,那婦人聽到消息,冷家有位千金年方六歲,要找個年紀相仿的孩子陪伴。那婦人於是臨時改了主意,帶她來冷家碰運氣。


    冷家已聚集著不少女孩。對窮人家的女孩來說,這是個絕好的機會。女孩們站成一排,期待冷家看中。她也在其中,卻隻是站在角落裏,抽抽嗒嗒的哭。那婦人急得要擰她,卻又怕被人看見,隻能小聲喝罵。她就這樣哭著,仿佛整個世界都浸在了淚水裏。


    “你哭什麽?”她聽見有人問。


    她聞聲抬頭,是一個跟她差不多年紀的小姑娘,麵黃肌瘦,比她更像窮人的孩子,可那一身衣裳卻很光鮮。


    小姑娘靜靜看了她一會,掏出張手帕想給她拭淚,她卻猛的退開。小姑娘拿帕的手有片刻的僵硬,然後她看見小姑娘似乎笑了一下,上前一步把帕子塞進了她手裏再默默退開。手帕是絲織的,繡著淡紫的小花。她握著這條精美的手絹,不知所措。然後她聽見小姑娘說:“我要她。”


    “阿柔,要不要再看看?”小姑娘身後有人溫柔的笑。那是個極俊美的年輕男子,比畫上的人都還要好看。


    小姑娘仰頭望他,笑容燦爛,卻隻是固執的重複:“我要她。”


    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卻改變了她的整個命運。葉秋問自己,她怎麽能背叛這樣一個人?


    “他怎麽跟你說的?”白柔問。


    葉秋抬起頭,有些迷惑。


    白柔將茶碗放迴矮幾,輕聲笑道:“吳放可是跟你說,隻要你幫著他對付我,他就會娶你?”


    葉秋隻聽那白瓷茶碗在幾上一聲輕響,隻覺心驚。她定了定神,如實迴答:“沒有。”


    白柔冷笑:“這個價他都不肯開?想起來了,正妻之位是他要留給清源縣主,那才是一本萬利的買賣。”


    葉秋含淚下拜:“葉秋甘願領罰,決無怨言。”


    白柔一聲長歎:“到這時候,你還……”你還在維護他,還不肯說他一句不是。葉秋,葉秋,難道你還不明白?我稍一施壓,他便放棄了你。那個人,並不在意你。


    葉秋低頭良久,最後隻道:“是我糊塗。”糊塗到明知是謊言,竟然也選擇相信。以前她總不明白,聰明如白柔,已經知道不會有結果,為何卻還一心記掛著某個人?原來情到深處,再不由己。


    白柔凝視她許久,輕聲道:“你走罷。”


    葉秋吃驚的抬頭。白柔轉開臉,不去看她,幽幽歎道:“迴到他身邊去。如果……那讓你快樂……”


    葉秋難以置信,白柔竟這樣輕易放過了她?


    就在兩人沉默時,有人推門而入,是唐糖。白柔和葉秋不約而同看向她。唐糖慌忙道:“我看你們說了那麽久……”她連忙退出去。


    唐糖是白柔師母唐無雙為她物色的。白柔生性孤僻,唐無雙提出,讓她和同齡孩子多接觸也許可以讓她開朗一點,於是送來了唐糖。白柔卻不大和唐糖玩耍,甚至不太願意和她說話,所以白池才又找到了葉秋。葉秋適應了冷家的生活後,又恢複了活潑好動的本性。也許是受葉秋感染,白柔後來逐漸接納了唐糖,但葉秋感覺得出,白柔對唐糖,始終有一點淡淡的疏離。唐糖在白柔麵前從來不敢像葉秋一樣放肆。以往唐糖也曾在白柔和葉秋說些私密話題時無意闖進來。白柔雖沒說什麽,可她的不快卻是明顯的。但這次白柔沒有表示出任何不悅之色,叫住了她問話:“可是唐家有消息了?”


    “啊?”唐糖像是沒聽明白。


    “唐老可是答應和我們談了?”


    唐糖迴過神,含糊迴答:“我們在試著聯絡,相信很快會有消息。”


    白柔點了點頭,沒再說話。唐糖知趣的退了出去。葉秋起身:“葉秋……告辭……”


    白柔看了她一眼,道:“我就不送了。”


    葉秋沉默了一會兒,說:“我不在,唐糖粗心,或有照顧不到的地方……”


    “我會照顧自己。”白柔接口。


    “那安神的藥……”


    白柔臉色微變。


    葉秋微微躊躕了一下,續道:“宜清說過,是藥三分毒。要是能不用,還是不用的好……”那藥可讓人安然入睡,一夜無夢,可長期服用會侵害心脈,對神智也會有影響。白柔的身體,經不起這樣的損害。


    白柔的表情略顯柔和,她微笑道:“我聽你的。”


    葉秋淒楚一笑:“我去了。”


    白柔張了張口,似想說什麽,最後卻隻道:“珍重。”


    “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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